“地球工程”引发的伦理争论:溯源、维度与反思
2022-03-23邱惠丽李正风闫瑞峰
邱惠丽,李正风,闫瑞峰
以全球变暖为主要特征的气候变化,正对世界各国产生深远影响。当前,主要大国对全球气候变化与治理的关注、参与、利益争夺日趋激烈。依照《巴黎协定》提出的目标,各国应致力于将全球平均气温上升幅度控制在相较于工业化前2℃以内,并努力将其控制在1.5℃以内,这已成为全球共识。要实现这一目标,必须大幅度减少全球二氧化碳的排放。但是,科学认知基本认定,气候问题依靠自下而上的减排模式,很难实现全球温控目标。因此,寻求新兴技术来控制全球变暖,受到世界各国的广泛关注。地球工程(geoengineering)就是人类为了干预地球环境和气候变化,采取大规模的人工技术和方法的总称。根据采用技术和方法的不同,地球工程又可分为碳移除(carbon dioxide removal,CDR)和太阳辐射管理(solar radiation management,SRM)两大类。太阳辐射管理技术主要包括在平流层注射硫酸盐气溶胶、设置太空反射镜、将海洋云层增白或屋顶涂白等方式。本文提及的地球工程,主要是指平流层气溶胶注入式地球工程。目前美、英、德等国家已经将这一技术纳入实验、分析和评估的对象。太阳辐射管理技术也成为应对气候问题主流官方报告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在2013 年IPCC 的第五次评估报告中,大大增加了太阳辐射管理技术的覆盖范围和评论量。2021 年8 月9 日发布的IPCC 第六次评估报告认为,“突然和持续终止太阳辐射管理技术将导致快速气候变化……然而,逐步淘汰太阳辐射管理技术并结合减排和碳移除将避免更大的变化率”[1](65-71)。可以看出,太阳辐射管理类地球工程依然是应对气候变化的重要方案。近年来,围绕太阳辐射管理类技术中的平流层气溶胶注入式地球工程,产生了许多争论。本文将追溯此类地球工程的伦理争论何以产生,并将已有伦理争论纳入不同维度的分析框架,在系统性反思地球工程引发伦理争论的基础上,提出关于新兴技术发展的新发展理念。
一、“地球工程”何以引发多维伦理争论?
平流层气溶胶注入式地球工程之所以引起广泛的伦理争论,与其内在的研究理念及目标定位密切相关。在一定意义上,该类地球工程内在的研究理念与目标定位将引起相当大的存在与价值问题,将重新塑造人类、地球和气候系统之间的关系。
地球工程之所以成为应对危险气候变化的技术政策选择,并被纳入气候政策的专家讨论中,需要追溯到荷兰著名大气化学家和气候学家、诺贝尔化学奖得主克鲁岑(Paul Cruzen)。2006 年,他在《气候变化》杂志上发表了一篇社论,题为《平流层硫酸盐注入提高反射率,是解决政策困境的一种贡献吗?》。在这篇文章中,克鲁岑提出两个关键论点:其一,出于健康和生态原因而采取的减少烟雾和污染的举措,可能会导致潜在的灾难性气温飙升,需要“应对潜在的剧烈的气候变暖”。其二,二氧化碳排放量持续上升,而“缓解措施的失败”表明,对气候问题的政治反应不够充分。所以,“在平流层中添加反射阳光的气溶胶,人工提高地球反射率来冷却气候的作用……可能被再次探讨和辩论。尽管目前这一方案还不是最好的解决方案”。克鲁岑强调:“重要的是……仅仅是为了创造一种可能性,对抗潜在的气候剧烈变暖的可能性”,因此,“地球工程的可行性及其环境影响研究……可能需要在未来部署,而不应被禁止”[2](211-219)。由此可见,克鲁岑希望启用地球工程来对抗气候剧烈变暖。2006 年之后,大量的学术研究、评论和报道围绕平流层气溶胶注入式地球工程展开争论。
地球工程公认的定义是:“有意大规模干预地球气候系统,以减少全球变暖。”[3](9)与其他技术相比,平流层气溶胶注入式地球工程的基本理念和目标定位实现了三个转变:第一,从对局域空间的操控到对全球气候系统的操控。以往技术或工程针对的空间是局域性的,如建造一座大桥、修建一条铁路等,工程操控的空间区域有特定的范围,属于地理空间的某个区域,远远达不到行星的尺度与规模。而地球工程的操控目标是地球气候系统,其操控范围之广、影响层次之深达到了史无前例的程度。第二,从对简单目标的操控到对复杂气候系统的操控。以往技术或工程操控的目标相对简单,如使用石头制作石灰、使用机器压力机切割金属板等,其操控对象的种类与属性相对单一,难与气候系统相提并论。气候系统由大气、海洋、陆地表面、冰雪覆盖层和生物圈等部分组成,各个组成部分之间,通过物质交换和能量交换,产生一系列复杂过程,并且复杂的过程之间紧密衔接、联结、相互反馈、互相促进,形成一个具有自组织耗散结构的开放系统。地球工程操控的目标,就是这个具有自组织耗散结构的气候系统。第三,从制造具有稳定系统的人工物到制造具有亚稳定系统的人工物。以往的技术或工程,往往呈现为具有稳定系统的人工物,如制造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就是制造了一个具有稳定状态的人工制品。在稳定的人工制品中,其自然趋势是持续存在的,并且长期保持其边界性,重要的是,其长度、体积和质量等特性,共同构成了如桌子、椅子等的稳定、完整的形式。而对于亚稳定系统的人工制品来说,如火、田野和花园,是通过在环境中受控物质和能量的持续交换,来动态维持其存在的特定状态。“亚稳定状态”的人工制品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表现出一系列不同的动态存在状态。地球工程就属于这样的亚稳定系统。“亚稳定状态”人工制品的出现将导致两种后果:一是需要持续不断地维护,以保证系统的正常运行;二是其未来演化的指向具有不确定性。
克鲁岑的论文发表后,科学家们对地球工程的讨论越来越多。在美国,哈特兰研究所(Heartland Institute)和美国企业研究所(American Enterprise Institute)等智库,都在谈论地球工程的发展前景,并认为地球工程似乎是可行的,且具有成本效益。英国皇家学会理事会(the Council of the Royal Soci⁃ety)2008 年7 月讨论并批准了一份“可持续的地球工程”(sustainable geoengineering)的研究报告,认为地球工程不仅是可能的,而且是可行的。世界上最古老的科学期刊《哲学汇刊》(Philosophical Trans⁃actions)在2008 年10 月发行的一期特刊上,刊载了讨论平流层气溶胶注入式地球工程的文章。特刊的编辑之一布瑞·朗德(Brian Launder)建议政府应资助此类地球工程的现场试验。2010 年,英国资助了一个SPICE(Stratospheric Particle Injection for Climate Engineering)项目,旨在有目的地向平流层注入大量粒子,以试验是否可以模拟火山喷发,以对地球形成冷却效应。
具体来说,平流层气溶胶注入式地球工程之所以引起关注和广泛的伦理争议,源自其独有的特殊性。
其一,地球工程的公共性。地球工程是作为应对全球变暖的备选方案应运而生的。从其产生影响的尺度来看,具有行星规模。这使得公共性成为地球工程的突出特征。地球工程的实验与部署、影响与治理,需要放在地球气候系统、地球生态系统、不同代际中来考虑。因此,地球工程产生的大量问题,并不是简单地发生在人与自然之间的问题,而是其中一些非常尖锐的冲突,常常发生在人与人之间、物种与物种之间、族群与族群之间、国家与国家之间,其根本实质涉及私人利益与公共利益、弱势群体利益与强势群体利益、眼前利益与长远利益等矛盾。地球工程的公共性,让我们不仅要关注以科学技术的名义可以做什么,更应该关注其带来的社会、政治、伦理等问题。
其二,技术原理的集成性。纳米技术、核技术和合成生物技术等可以被理解为在技术原理上包含突破性创新的技术,而与纳米技术、核技术和合成生物技术等产生重大伦理问题的技术不同的是,地球工程在技术原理上则是一种集成式创新。从科学上来说,地球工程很大程度上是化学、地球科学等现有知识的派生。从技术上来讲,地球工程只是已有技术相当普通的组合。但相对于应对气候变暖的其他措施来说,地球工程的直接成本更低,降温效率更高。因此,国外一些专家常常从经济效益的角度考虑,认为地球工程是应对全球变暖较为可行的实施方案。
其三,人为介入的设计性。地球工程开始于科学家们的一系列思想实验,目的是探索复制火山喷发的“自然实验”的可能性。这些想法也在不断通过计算机气候模型进行测试。2010 年,英国资助的SPICE 项目中的测试平台,就是在实验室之外测试地球工程假设的首批实验平台之一,目的是想通过实验来验证是否可能将粒子送入平流层,以减少到达地球表面的阳光辐射。该实验采用一个巨大的气球,气球连接一根超过20 公里长的软管,从软管中喷射出反射性气溶胶[4](1-2)。虽然这项试验因引发了广泛的社会争议而在启动后不久就被叫停,但由此可见,地球工程的确是一种人为设计的“气候试验”。
其四,特殊的科技想象。地球工程是“一种特殊的科技想象”[4](6-8)。目前,科学家们正在对其进行研究和设想,并进行一些相关的实验。它还不是一项成熟的可操作的技术,但是,考虑到致力于实现这一目标的大量研究投入,以及其仅仅作为“一种特殊的科技想象”对现有气候政策的影响,地球工程实际上一点也不亚于现实技术。目前,地球工程作为一种假定的气候政策解决方案,正在从科幻小说进入科学研究领域。也可以说,工程化气候的想法,正在朝着“更好地”控制气候变化的“实验”方向迈出下一步。
其五,实验与部署的同步性。SPICE 项目设置的测试平台是英国第一个具有地质工程潜力的技术现场试验[5](293)。它将地球工程从科学领域带到了技术领域,又从技术领域带到了社会领域。虽然测试平台最初的目的是作为一种技术的测试,但最终却变成了一场由科学家、伦理学家、政府、非政府组织、公众等广泛参与和争议的社会实验。与核能和其他技术一样,如果地球工程想要达到预期目标,就需要通过试验进行测试,需要在室外环境中展开试验,并且需要反复进行试验、测试和扩大规模。一项地球工程的技术只有在大规模和长期使用后才能得到充分的测试。这就意味着,地球工程的启动也是在启动一项永久性的社会实验,社会秩序、日常规范、人类的生活方式都将在实验中被调适与被塑造。社会一旦被锁定在这样的实验中,就很难从中退出。因此对于地球工程这样的大型工程来说,实验与部署具有同步性。
其六,极大的不确定性。地球工程存在认识论与本体论上的双重不确定性。认识论上的不确定性主要涉及认知能力,而本体论上的不确定性属于系统论上的不确定性[6](13-14)。对于地球工程的认识,不能仅仅从技术原理的角度进行理解,更应放在系统论的角度来理解。从“地球工程与气候系统”相互作用的系统论视角出发,在认识论上,已有知识难以通透气候系统的复杂运行规律。在本体论上,我们无法预知地球工程实践中众多利益相关者在多个层级与多个环节的互动中是否会出错、气候系统将在地球工程部署后作出何种响应。更加值得注意的是:“我们无法很好地估计不确定性,因为我们不知道我们不知道什么。”[7](28-33)
显然,地球工程也具有与其他新兴技术一样的正面效应。其一,在气候变化的紧急情况下,地球工程可以作为“应急方案”。其二,由于地球工程可以用改变太阳光到达地表的辐射率的方式使地表温度直接降低,因此通过实施地球工程,我们可以有效实现控制全球平均气温上升幅度相较于工业化前不超过2℃的长期目标。其三,可以抵消温室气体增加对全球和区域气候(包括碳和水)的一些影响[1](65-71)。
但是,地球工程也带来了深刻的伦理问题,其中之一就是它有可能操控人类赖以生存的自然基础。具体来说,在漫长的人与自然的协同演化中,阳光、气候、地球生态是保障人类生存不可缺少的必要条件。虽然近代工业文明的发展对气候、地球生态等产生一定的影响,但在行星尺度对气候以及到达地球的阳光进行人为干预,还从未发生过。地球工程开辟了行星尺度人为干预人类生存情境的先河。总体上来看,人类、地球生态、气候等组成的复杂系统经过漫长的协同演化,形成了比较稳定的自然生命秩序和人类社会秩序。然而,地球工程的启动和部署有可能打破这种人与自然之间形成的稳定序列,不仅可能对人与自然的关系进行重新定义,也可能挑战人类社会长期以来形成的生态秩序、社会秩序、世界格局和一系列相关的伦理准则。因此,关于地球工程的伦理争议表现出更广范围、更多维度、更加复杂的显著特色。
二、地球工程伦理争论的几个主要维度
平流层气溶胶注入式地球工程的研究理念、早期实验及其伦理争论吸引了科学界、政治界以及公众的广泛关注。近年来,国外学术界对地球工程的探讨呈增长趋势,国内学术界也开始关注地球工程的伦理与社会治理研究。但总体来看,当前争论的伦理立场较为多元,伦理问题的研究路径较为混乱,往往在一种不清晰的框架下展开。地球工程引发伦理争论的复杂性,需要从不同的视角来审视,需要置于一种整体的框架下来考量。
1.哲学维度的伦理争议:创造气候的伦理正当性问题
地球工程的出现重塑了人类世界和地球气候系统。地球工程是与人类活动相关的一种具有“创造”性质的人工物。亚里士多德将人类的技术创造行为作为一个整体来把握,称为“生成”或“创造”,即我们需要把人工物的出现,不仅仅看作是人类可能参与或不参与的一种活动,而是塑造和制约人类在这个世界上如何存在的活动[8](180-211)。从“创造”和“生成”的意义上讲,地球工程的出现,并不只是对一个原始的、自然的、非技术的人类的补充,而是在某种意义上重塑了人类世界和地球气候系统。由于气候系统具有耗散结构,地球工程作为人工创造物,成为气候系统“耗散结构”的一个子集。一旦地球工程对气候的干预形成事实,那么地球工程创造的将不仅仅是气候过程的集合,而是“更多的东西”[9](234),因为“气候的形成是……创造世界的一种形式”[10](2822-2823)。地球工程的出现将打破自然的与非自然的气候、地球生态等的天然界限,必然会对传统的“气候系统”“地球”“自然”的价值和意义等观念造成冲击。
地球工程在哲学维度的伦理争议主要涉及两个问题:一是创造气候的正当性问题。人类是否有权力改变其赖以生存的、经由漫长演化形成的气候系统?人类是否拥有创造一种新的气候系统的权力?这实质上关涉创造气候的正当性问题,这一问题的探讨涉及是否应该为人类的技术与工程行为设置“禁区”。二是我们应当赋予地球、人类、气候怎样的道德地位。由于创造气候意味着形成一种新的社会,在这个社会里,对什么是气候、地球、人类以及我们如何将地球、人类与气候相联系,将产生新的阐释。过往的历史,会在新的阐释中获得新意,同时也意味着传统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意图将被彻底改变。从这个意义上说,地球工程对气候的“创造”,意味着它不只是简单地被判断为达到目的的手段。相反,它的启动与部署,最终将“改变作为手段的目的”[11](247-260),因为它将创造一个新的世界。在此背景下,气候、地球、人类等都将产生与传统道德地位不同的道德意义与地位内涵。
2.宗教维度的伦理争议:操纵宇宙秩序的宗教冲突
宗教为确定和理解什么是有意义的提供了一个总体框架,比如我们的价值观、美感以及我们的生活结构。通过这种结构,我们可以了解自我、周围的世界以及被认为神圣的东西。更根本的是,它开始于一种核心的情感,即人类生存状况的意义,以及人类、世界和上帝之间的关系。所以宗教与哲学两个维度密切交织。宗教与气候之间的联系既不现代,也不局限于单一文化。相反,人类行为、神性意志和气候变化之间的联系是宗教的核心:“从古代神话到本土的信仰体系,再到现代有组织的宗教信仰,天气现象被认为是由居住在天空的神明控制的。”[12](231-236)另一方面,气候也影响着宗教。神学家伯格曼(Sigurd Bergmann)写道:“气候变化挑战并改变了上帝和神圣的形象及其相应的社会文化实践。”[13](98-118)实际上,“气候变化”定义了人类的精神和生活世界,并以价值观的方式呈现。
地球工程作为应对气候变化的技术手段,在宗教维度的争议主要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一方面,地球工程挑战了基督教定义的宇宙秩序。在基督教中,上帝处于宇宙的中心,并主宰着宇宙秩序;人类生活在上帝创造的宇宙秩序中。但是,地球工程却试图以技术的方式对宇宙秩序进行史无前例的大胆操纵,并且操控的尺度达到了行星尺度。另一方面,地球工程否认了人类的局限性,凸显了人类的傲慢与权力欲望。神学家尼布尔(Reinhold Niebuhr)指出:人是不安全的,生存于自然界中充满了偶然性;人类的生物性决定了人是无知的,被有限的思想束缚,但他假装自己不受限制,假设能逐渐超越有限的限制……人类的骄傲和权力意志,扰乱了上帝创造的和谐[14](178-179)。地球工程的出现,表明人类试图扮演上帝的角色来操纵整个宇宙秩序,但却忽视了人类是有限的且常常容易出错。
3.技术维度的伦理争议:技术修复的伦理向善性问题
技术向善是技术创新必须遵循的伦理前提。地球工程作为修复全球变暖的技术手段,是对复杂气候问题的工程化或技术化的处理方式。由于气候变化涉及气候系统本身的复杂性以及国际社会和国际政治的复杂性,因此全球气候变化问题难以解决。但是,当气候问题被重新定义为一个技术或工程难题时,清晰、简洁的解决方案似乎出现了。对复杂的气候系统进行简单化的技术修复能否指向伦理上的“善”?这需要审视地球工程是否满足伦理向善的目标。
地球工程在技术维度的伦理争议,在两个重要方面与技术向善的伦理目标产生了冲突。其一,地球工程挑战了“可持续发展”理念。“可持续发展”是确保当代人与后代人公平享有自然资源能力的现代发展理念。地球工程作为具有耗散结构的自组织系统,其稳定性需要持续不断地培养与照料。这就说明地球工程一旦启动将很难“退出”,半途而废或是维护失败将导致“退出冲击”(exit shock),引发比原来更快速度、更具破坏性后果的全球变化。这意味着子孙后代都将绑定在地球工程的技术锁定之中,持续不断地、永久性地对其照料。这就对后代人产生需要的能力造成了损害。其二,地球工程难以满足伦理向善目标对普遍利益的追求。不确定性是地球工程与大气系统的必然组成部分。大气系统是人、自然、社会共生共在的复杂生态系统。当地球工程在部署与维护过程中,某些要素没有得到很好的理解、变量不确定以及背景条件迅速变化时,都将加剧其不确定性。在这种动态、耦合的复杂系统中,复杂的和不确定的变量越多,复杂性、不可预测性和不确定性就越大。地球工程的实践部署将可能产生三个方面的后果:由技术自身引发的“副作用”、由“技术—环境”的耦合效应产生的意想不到的后果、由技术与复杂系统的联动耦合而产生的报复性后果。无论哪一种后果出现,地球工程都将偏离技术向善的伦理目标对普遍利益的追求。
4.环境维度的伦理争议:人造物与自然物之间伦理边界的公正性问题
环境维度的伦理规则建基于生态伦理的内在依据,即环境以整体关联的方式自在地存在。这一内在依据表明了环境的有机性。其中,生物、社会、地球生命、自然等要素生生不息地相互关联,构成了整体性的生态系统。
围绕环境维度的伦理争议,聚焦于地球工程对生态系统伦理边界的突破。一方面,地球工程挑战了生态系统的分配公正原则。地球工程的未来部署以及部署后的“退出”,可能带来极端的气候变化,环境条件短时间内的剧烈动荡将产生严重的生态破坏。这不仅影响了地球上其他物种生存资源的获取,还将破坏生物多样性。“气候变化造成的伤亡具有强烈的伦理意义,是衡量气候变化所带来危害的普遍尺度。”[15](3-10)因此,物种的最终价值强烈倾向于优先减少气候系统(以及生态系统)的人为变动。地球工程的部署可能会因为损害物种的工具价值与最终价值,冲击生态伦理的分配公正原则。另一方面,地球工程挑战了生态系统的公正补偿原则。地球工程的实践部署,既不是发生在有限区域内的创造活动,也不是具有可预知的“影响”或“副作用”的特定行动路径。相反,地球工程将创造出一种新的“技术—社会—环境—气候”的耦合结构。耦合的结构是在广袤时空中借助种种偶然因素互动互馈才形成的,具有单向性和某种程度的锁定性。任何物种包括人类都难以对耦合结果进行“巧夺天工”的补偿。地球工程实践后果的单向性、不可逆转性和无法补偿性,挑战了环境伦理中的公正补偿原则。
5.社会维度的伦理争议:利益风险全球分配的伦理公平性问题
地球工程的启动与部署可能引发多重社会伦理问题。目前有许多学者对其进行了研究,如美国哲学家加德纳将其描述为“完美的道德风暴”[16](19-48)。地球工程在社会维度的伦理争议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
一方面,地球工程可能会迫使我们面对道德选择、分配正义与代际公平问题。首先,地球工程方案的研究与选择,可能会削弱应对气候变化的其他方案的选择。地球工程对于降低地表温度的显著效应,使其为应对气候变化提供了一种诱人的短期对策,这可能会削弱全球关注“缓解”“适应”等长期应对气候变化的解决方案。而“缓解”“适应”等长期应对气候变化的对策,一直占据着道德选择的优势地位。其次,地球工程通过引入新的参与者和新的风险而产生新的社会不公平。一是由于地球工程部署后产生的全球影响具有不均衡效应,如对亚洲和非洲的季风破坏较为显著,南半球纬度较高的地区紫外线辐射增强效应最强等[3](5-20),地球工程部署后可能会导致利益与风险在全球分配不均的后果。二是由于与地球工程相关的研究大多集中在拥有最高科研能力的发达国家(如美国、德国、英国等),因而这些国家可能会强烈控制地球工程未来战略的制定。那些没有能力参与地球工程研发的国家,在某种程度上可能会失去相应的决策权与控制力。最后,地球工程将加剧代际之间的不平等。地球工程是当代人试图采取的一项应对气候变化的策略。考虑到地球工程应对气候变化的脆弱性及其潜在的长期风险,地球工程有可能威胁到后代人对生存环境的选择能力。
另一方面,从监管的角度来看,地球工程也可能会带来诸多伦理问题。一般来说,负责任的监督需要在地球工程的方案设计、研发、试验和部署的全过程实施公正的监管,要求各国政府、科技界、伦理学家、社会团体、公众等以多元主体、多种工具、多种方式共同参与全程监管。但是,地球工程影响范围的全球性与长期性决定了监管的强制性。一般来说,拥有“退出”的权利是民主治理的前提,但地球工程因其特殊性使“退出”变成了一项具有高度恶性后果的行动,这就从事实上关闭了参与主体半途退出的大门,使参与主体实质上丧失了退出权。地球工程潜在的“强制性”特征可能会加剧权力与权威在全球的蔓延:一是弱势群体和贫困国家在研发初期的监管缺失,可能会影响他们正当行使监管的权力;二是弱势群体和贫困国家过去在国际关系中的弱势地位,可能会削弱他们对地球工程的监管能力;三是后代无法参与监管,将加深代际不公。
三、反思与建议:走向全球参与的反思性发展
中国在地球工程的研究方面起步较晚。2015 年6 月设立的“973 计划”项目,才将地球工程纳入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研究视野。随着应对气候变化问题的紧迫性日益增加,特别是2020 年9 月中国明确提出2030 年“碳达峰”与2060 年“碳中和”目标,同时将强化《巴黎协定》中2030 年的减排目标,促使地球工程相关问题在国内的研究逐渐增多。地球工程是历史上少有的一类技术,尚在设想、预研阶段就已引起如此广泛的伦理争议。地球工程引发的多维伦理争议,对新兴技术伦理与治理问题的思考,具有一定的启发和借鉴意义。由于前沿科技创新本身会遭遇创新困境或技术陷阱,我们如果不重视伦理问题,最终有可能会阻碍创新、延误创新。所以,新兴技术在创新发展过程中,需要构建伦理的软着陆机制,需要持有一种反思性发展的理念。
首先,从预防的视角出发对地球工程的伦理问题加以前瞻性预判。由上述分析可知,地球工程带来的伦理困境已经远远不同于“风险”。一方面,由于双重不确定性的存在,我们已然不具备对地球工程产生的冲击进行客观并且接近现实的评估;另一方面,这种冲击所带来的影响巨大且不可逆。在这种情况下,基于“风险—收益”视角来评估地球工程已不再可能,因此,需要转换成新的视角,以一种前瞻性和预防式的视角,对地球工程可能的伦理问题提前进行“预警”。也就是说,在思考其技术可行性之前,要先思考其伦理上的可取性问题。所以,地球工程的设计者与实验者需要对其规范性问题给予前瞻性预判,在技术的研发选择、合法性以及技术治理等现实问题出现之前需慎重考虑。
其次,在全球范围构建一套程序公正的多元主体参与式伦理治理机制。在地球工程的伦理争议之中,正义、平等、人权、道德等原则是地球工程在特定背景下可能违反的伦理原则,分配正义、收益与危害的不平等等是地球工程治理中面临的主要挑战,道德权威、民主赤字、政治遗忘、难以展开国际合作、长期操控等是地球工程治理中会被经常提及的问题。这些在不同族群之间因受文化背景、意识形态、经济环境、社会阶层等因素影响而产生的伦理争议,深刻表明对地球工程可能产生的伦理问题进行治理,不能狭义地理解为关于哪个国家、哪个国际组织、哪部法律或哪个机构应该负责的制度安排,而是要在全球范围建立一套程序公正的、多元主体以多种方式参与的伦理治理机制,要将科学工作者、社会科学工作者、政府机构、非政府组织、公众等多元行动者纳入治理角色,以自下而上的方式、公正透明的程序、包容的对话机制在全球范围构建一套开放的地球工程伦理治理机制。
最后,探索地球工程兼顾价值反思与风险预防的新发展路径。一是要前瞻性地预见与预判。前瞻性预见意味着需要预见地球工程可能的风险。地球工程的双重不确定性及其影响范围的行星尺度,需要相关设计者与执行者前瞻性地预见可能出现的伦理问题。前瞻性预判需要借助多元行动者视角,辨识伦理问题的实质与发展方向,防止因相关实验的盲目启动而造成新的社会不公正或因相关实验的盲目禁止而造成丧失良机及其他损害。二是要实时地反思与评估。实时性反思意味着全方位提升预见问题的反思能力,这需要科学家、社会学家、环境科学家和哲学家等跨学科专家的关注与参与,以跨学科的专业知识流,推动相关伦理问题的解决与伦理立场的澄清。实时性反思要求从制度层面,到行动者自身的价值体系,再到实验与创新实践等方面,提升地球工程多元行动者的反思能力。实时性评估则意味着一种灵活的调整与变通机制,在地球工程发展与治理的任何阶段,都需要进行相应的评估。三是要系统地反馈与调整。系统性反馈意味着对评估结果、新知识、新观念和新规范的反馈。系统性反馈有助于确定地球工程新的发展方向以及随后的发展步伐。系统性调整则意味着地球工程的发展需要一种互动的、包容的和开放的适应学习过程和系统调整能力,需要对创新发展过程中的方法进行调整,对不同阶段的不同治理理念进行调整,对实践进路进行动态的调整。总之,经由前瞻性地预见与预判、实时地反思与评估、系统地反馈与调整,最终目的是保障地球工程在系列不确定因素与相关变量的动态变化下,探索一条兼顾价值反思与风险预防的新的发展道路。这个动态的发展过程,也是新兴技术的负责任创新发展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