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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身成人”的现代意蕴

2022-03-23

伦理学研究 2022年4期
关键词:人性人格智慧

江 畅

“修身成人”是先秦儒家的著名命题和重要价值理念,2018 年在北京召开的第二十四届世界哲学大会的主题“学以成人”就是据此确定的,足见这一命题的影响之深远。这里说的“修身”指的是修养身心,包括形体和心灵;这里的“成人”指的是成就好人格,即理想人格。中国历史上的思想家和宗教家对为什么要修身、修身修什么、如何修身给予了各种回答,而其中先秦儒家的修身思想对后世影响最大。修身之“修”,在汉语中的词义很丰富,但从修身的角度看,就是指修养。它包含两种含义:一是化生,让人性中潜藏的东西化育生长;二是涵养,滋润养育化育生长出来的东西,使之更加完善。修身之“身”指身体,包括形体、心灵以及人性。修养身心从修体开始,进而修心,止于修性,其要旨在于福慧双修。修身实质上就是个人自己化生涵养自己的人性,在使体质强健和内心强大的同时使人格完善,在成为智慧之人的同时成为幸福之人。在先秦儒家看来,成就理想人格靠修身,所以他们强调修身为本。修身是人格完善之路,也是人生幸福之路。不修身,好人格、好生活都无从谈起。在物化日益严重的当代社会,通过弘扬传统修身成人思想,促使人们增强修身意识且注重修养身心,对于现实生活中的人们走出普遍面临的重重困境,重获身心自由具有重要意义。

一、修身与好人格

人是社会动物,人在社会中生活就会形成人格,才会成人。个人离开社会,其属人的本性就无法发展起来。不能进入或自外于社会生活的人,不可能获得人的本质,无法达到人的兴盛或者幸福,他们要么是超人,要么是无教养的人[1](18-27)。如果承认在进入文明社会以前的人类有人格,其人格也是在社会(主要是氏族部落)环境中自发形成的。进入文明社会后,统治者希望其成员能够成为社会所期望成为的人,因而有意识有目的地对他们施加影响(主要是教化),以造就他们的人格,这种人格通常被看作是好人格。后来,随着社会成员个人的自我意识不断增强,他们在接受社会施加的影响的过程中,逐渐有意识有目的地造就自己的人格,以使自己成为自己所希望成为的人。这就是中国传统文化所说的修身。

完善人格不能完全依赖社会教化,而要靠个人自己的修身,主要取决于自己的作为,这就是萨特的“存在先于本质”[2](565)所意味的。当然,个人的修养锻炼不可能完全脱离社会的教化,但个人仍然具有相当大的独立自主性和作为空间。可以这样说,没有个人自己的修身,就不能造就个人的完善人格。中国传统儒家思想家大都把道德作为其修身的唯一目标,即修身就在于使人成为道德之人,在于培养自己的理想人格,以达到至善的人生境界[3](3-8)。如果把先秦儒家“修身成人”中的“人”理解为完善人格,那么这一说法就揭示了这样一条人生真理:唯有修身才能造就完善人格和不断促进人格完善。一方面,只有修身才能造就完善人格。虽然社会教化可能给人们提供某种理想人格,但这种人格即使是合理的,也是一般化的、普适性的,还需要个人结合自己的实际情况,尤其是要与自己的人性状况相对接,使之具体化为适合自己的好人格。在完成这种理想人格具体化之后,个人还需要将这种理想人格现实化为自己的实际人生,这样才完成了个人自己好人格的塑造。在整个过程中,个人的修身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另一方面,社会是变化的,个人生活也是变化的,个人形成的理想人格既有可能受到冲击,也有可能不再适应变化的主客观条件,因而需要不断与时俱进,否则好人格就会变得不再好了,甚至会出现问题。这就要求个人的修身不断进行,不能终止。从这两个方面看,一个人要形成和始终保持好人格,就得终身自觉修身,至死方休。中国传统文化不仅重视修身成人,而且主张人任何时候都不能满足现状,而要不断追求更高的人格层次。这对于今天的人格养成是具有重要启示意义的。

身体健康和人格完善是好人格的两个层次,修身对于这两个方面均具有决定性意义。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儒家更重视修身对于人格完善的意义,而道家则更关注修身对于身体健康的重要性。两家的修身思想具有互补性,共同构成中华传统文化的主体修身观念。在现代文明条件下,无论是身体健康还是人格完善都面临着严峻挑战,需要弘扬传统的修身观念。

当代人的身心普遍疲惫且处于亚健康状态,修身首先要注重身体健康。身体健康问题不解决,好人格的造就就是一句空话。从历史上看,许多人的身体健康并不是通过修身达到的,长期的艰苦生活也能使一些人体质强健、内心强大。但至少就中国传统社会而言,普通百姓大多缺吃少穿、缺医少药,加上战乱频发,抗御自然灾害的能力弱,因此他们的身体很难达到健康状态,人均寿命很短。虽然自先秦时代开始思想家们就注意到修身的重要性并提供了丰富的修身思想观念,但这些思想观念难以传达到普通百姓,因此人们普遍缺乏修身意识。当然,他们为生计奔波而疲惫不堪,也不可能顾及修身。现代化运动使世界上不少国家改变了过去贫穷落后的社会面貌,传统社会缺吃少穿、缺医少药的状况得到了根本性改变。但是,现代文明又给人们的身体健康带来了两个突出的问题。一是营养过剩和环境污染导致的身体问题。营养过剩导致了诸多所谓“富贵病”,如高血压、高血糖、糖尿病、痛风、肥胖症等;环境污染导致了许多恶性疾病,如恶性肿瘤、呼吸系统疾病等。据《中国心血管病报告2018》推算,我国心血管病现患人数约2.9 亿人,其中高血压患者高达2.45 亿人[4](209)。二是竞争日益激烈以及人们占有欲膨胀导致的心理疾病流行,如抑郁症、轻躁狂症、强迫症、神经衰弱症、焦虑症等。据《中国国民心理健康发展报告(2019—2020)》,全国有24.6%的青少年患有抑郁症,其中重度的占7.4%。《中国居民营养与慢性病状况报告(2020 年)》显示:2019 年,我国居民因心脑血管疾病、癌症、慢性呼吸系统疾病和糖尿病等四类重大慢性病导致的过早死亡率为16.5%,因慢性病导致的死亡率为88.5%,其中因心脑血管病、癌症、慢性呼吸系统疾病导致的死亡率为80.7%[5](521)。在现代文明病的严峻挑战面前,任何一个人都不能像传统社会那样放任身体自然生存,而必须通过修身来确保身体健康,否则各种现代文明病就会找上门来,身体就会患上疾病,好人格的造就和发挥会受到严重影响。

修身并非身体健康的唯一路径,但人格完善则舍修身而无别的选择。人类自诞生之日起就是社会性动物,一个人只要天赋正常并生活在基本共同体(社会)中就会成为一个正常人(常人)。随着人类进化和文明进步,人积淀的遗传基因的种类越来越多、层次越来越深,也就是说,人性的内涵或潜能越来越丰富。一个人在社会中自然生长,其潜能能够在一定程度上转变为现实的综合素质,即成为一个正常的人。社会的教育、影响只能使人的潜能开发达到一定程度。如果一个人要成为优秀的人,成为社会精英,就不能满足于社会对自己的教育和影响,而必须在此前提下自主地开发自己的潜能[6](56-64)。这种自主地开发自己的潜能就是我们所说的修身。可以这样说,一个人在社会中自然地生长只能成为一个常人,而只有通过不断地修身才能使自己成为精英。精英可以是两种意义上的,一是就一定社会范围同辈人相比较而言的精英,二是相对于自己潜能开发程度来说的精英。前一种精英在人类历史上任何时候都存在,但他们并不一定都将自己的潜能充分开发了出来;后一种精英则是将其潜能充分开发出来的人,这种精英只有文明社会才可能存在。因此,同辈人中的精英并不一定是自我实现的人,而潜能开发充分的人则一定是自我实现的人,他们才是真正的精英。从这种意义上看,一个人即使不能成为同辈人中的精英,仍然可以成为充分开发自己潜能的精英。因此,每一个正常人都可以成为精英。但是,一个人要成为精英就必须持续不断地修身,使自己的潜能尽可能充分地开发出来、发挥出来,造就自己的完善人格,从而使自己成为幸福的人,过上好生活。

近代以来,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人们追求物质利益最大化成为风习,人格开发退隐,人格完善恍如隔世之梦。今天,人普遍成了亚当·斯密所说的“经济人”。人们物质生活得到了极大的丰富,却导致了诸多“富贵病”产生;人们的生活压力极大地增加,则导致了传统社会未曾有过的心理疾病泛滥;人类文明的高度发达又使得自然环境处在崩溃的边缘,人类陷入了严重的生存危机。在这种严峻的形势下,人类的价值追求必须从追求资源占有、利益最大化转向追求人格完善、自我实现。而这种转向的路径只能是人们普遍重视修身,因为只有“通过诚正明德的修身养性”,才能将“人本能的情感、欲望的冲动和生存活动……纳入自然、社会、人生关系之网”[7](15),使人的自然欲求与人类的整体利益在融突和合中实现和谐同向发展。在某种意义上,修身而非逐利才是人类的拯救之路,因而也是人类未来发展的不二选择。

二、修体、修心、修性

修身包括修养身心的方方面面。从人格的角度看,修身概括起来无非是修养形体、修养心灵、修养人性三个方面。这三个方面也是修身的三个层次:首先是修体,修体才能确保形体健康、体质强健;其次是修心,修心才能使心理健康,内心强大;最后是修性,修性才能使人性得到充分开发,充分实现。在现实生活中,对于修身的这三个方面,有的人偏于修体,注重激发身体潜能;有的人偏于修心,强调增进心灵智慧[8](16-24);有的人偏于修性,注重人性的开发。当然,也有人选择其中的一种或两种,这是难免的,也是或多或少有益处的,但真正的修身或者说从好人格角度看的修身,是包括三个方面的整体修身,而不是某一两个方面的修身。修身的三个方面存在着层次递进关系,因而从逻辑上看,修性要以修心为前提,修心要以修体为前提。既然如此,修身似乎就要从修体开始,但实际上好人格所需要的修身是体、心、性同修,而且要着眼于修性来修心、修体。只有这样,修身才能充分发挥造就好人格的作用。

修体的关键在于养生保健。所谓养生,是指个人自己主动根据人的生命过程规律通过各种方法颐养生命、增强体质、预防疾病,从而达到身体健康、延年益寿的身心养护活动。保健则是指为保持和增进人们的身心健康而采取的有效措施,包括预防因工作、生活、环境等引起的各种精神疾病或因精神因素引发的各种躯体疾病的发生。保健是为了养生,保健是手段,养生是目的。养生之生,指生命的活力,其底线是无重大疾病和伤残,理想状况是生机勃勃、精气神旺盛。养生重在养,养生之养,指健康养护,即康养,包括营养、补养、保养(亦称颐养)、调养、滋养、涵养等。营养和补养要求摄入的营养要充分、合理,发现身体缺乏某种养分时及时给予补充,使身体机能健康;保养和调养要求遵循生命法则,通过适度的健身运动,加之合理营养、必要护理、适时调理等手段,让身体机能得以休养生息,恢复应有机能,通过治未病使精气神充溢;滋养和涵养要求遵循天地四时之规律,通过适时适地适人调配各种养生要素滋润养护身体,以滋养周身,治未病而益寿延年。总之,养生保健就是要以中西医学理论为指导,采取健康科学的饮食、娱乐、健身等方式,通过调节个人生活习惯、生活环境及心理状态来调理身心,达到已病促愈、病后复原、不适消除、未病先防、强健体质的目的。

修心之根本在诚意正心。诚意正心是使一个人心理健康乃至内心强大的牢固根基,因此是修心之至要。“诚意正心”这一表达源自《大学》,它揭示了人类修心不可违背的人生真谛,我们也许找不到更好的语词来表达这一修心之根本了。

《大学》对诚意作这样的解释:“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就是说,诚意的意思是不要自己欺骗自己,就好像见到美色动心、闻到恶臭厌恶一样,所有感受皆是发自本心自然。绝不会欺骗自己将臭说成香,这是诚意的根本要求。个人“要做到诚意就需要时刻对私意有所觉察”[9](62),不但在人前要时刻真诚不欺,更重要的是“慎独”,也就是自己独处时也要诚意:独处时行为要端正,不做恶事,内心也不能胡思乱想,不能见利忘义。孟子把诚看作天之道,而把追求内心的诚视为人之道。孟子说:“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孟子·离娄上》)他认为诚对于人的意义重大,达到至诚而不能感动别人是没有的。《中庸》更是把诚的重要性推到了极致,以为天下只能通过至诚实现化育:“唯天下至诚,为能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与天地参矣。”荀子也认为,诚是贯穿于天地人的道,或者说是天道、地道、人道之中的道,也是人的道德的根基和根本。正因如此,诚是修心养性的最有价值的内容,不断循环往复地坚持下去,人就可以获得“天德”。荀子说:“君子养心莫善于诚,致诚则无它事矣。”(《荀子·不苟》)儒家的这种通过诚意修心的思想已成为中华民族广泛的共识,于是有了“心诚则灵”与“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成语。

意诚是为了心正。王阳明认为,“心之本体,本无不正,自其意念发动,而后有不正”,所以意诚乃心正的前提,“意无不诚,而心可正矣”(《大学问》)。正心的意思是使内心端正无私、正大光明。按照《大学》的解释,人之所以要正心,是因为人心受到愤激、恐惧、好乐、忧患等情欲的影响而会不得其正,不正则不能安身立命,不能齐家治国平天下,而要使心端正就必须诚意,做到诚意则心才能不乱而正。所以,“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正心类似佛教所说的“云水禅心”。云水,无形无态,乃漂流不定、柔情万种的世间自由之物。禅心,谓清静寂定的心境,即所谓“禅心暮不杂,寂行好无私”(南朝·梁江淹《吴中礼石佛》)。“云水禅心”说的是悠然自得的心境,可超越浮尘和人世间的杂乱无绪,不为物所迁,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既然恐惧、色欲、物欲、贪心都会使心不正,那么就要通过诚意去坚定本心,时刻保持心正。不过,“云水禅心”作为佛教的追求,过于潇洒飘逸,人们很难达到,所以今天所说的正心需要考虑世俗的进取因素。扬弃“云水禅心”的正心,就是要通过诚意养成良好心态,实现平常心态、进取心态和超越心态的有机统一。有了这种心态,人的心理就会健康,而且会从健康走向强大。

修性就是个人化生涵养自己的人性,用现代语言来说,就是开发人性,使之成为完善的人格。修性包含修体、修心,三者可以统一起来。从现实情况看,有些人只修体,有些人只修心,也有些人只修性,当然也有些人同时修其中的两者。所以,我们需要分别讨论这几种不同的修身情形。从人性的开发来看,以上这些修身情形都是有失偏颇的,最终都不能将人性充分开发出来,使之成为完善人格。正确的做法是,着眼于人格完善去开发人性,在开发人性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要修体、修心。如此,人性就能得到整体的开发,而不会发生只开发其中的一两个部分或层次的偏颇。当然,在实际修身的时候,既可以选择不同的切入点,也可以有所侧重。孟子说:“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孟子·尽心上》)孟子这里是把修心作为修身的切入点和侧重点,通过修心来修性,并通过修性体察和遵循天道。孟子不仅重视修心、修性,而且高度重视修体。他独创的理想人格是“大丈夫”:“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孟子·滕文公下》)要成为大丈夫,必须善养“浩然之气”:“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也。”(《孟子·公孙丑上》)他所强调的善养“浩然之气”就是形体方面修身的要求。孟子的修身思想是中国传统社会最完整、最系统且最有价值的修身思想,值得今天发扬光大。

现今讲的修性,虽然包含修体、修心,但重点是通过化生涵养人性造就完善人格。狭义的修性指的就是造就完善人格。造就完善人格,就是个人要自觉地通过自己的化生涵养人性的实践,确立正确观念,获取渊博知识,锻炼卓越能力,培养优秀品质。人在成为具有自为性的主体之前,会在环境影响和学校教育下具有一定的观念、知识、能力和品质,但这一切主要是自发形成的。修性是在人有了主体意识之后才可能进行的,其起点就是对已经初步形成的人格因素进行反思,在反思的基础上对它们进行审查、甄别、选择和造就。如果主体意识不觉醒,修性就不可能发生,一个人的人格就会终生处于自发状态。

在所有人格因素中,观念是最需要反思和勘定的。自发形成的观念基本上都是常识观念,而常识观念是不完整的,且有一些不正确。比如,在今天非常流行的资源占有幸福观和欲望满足幸福观就是不正确的,一个人如果不对它们进行反思、批判,就会成为自己终生的幸福观。时代在变化,经过勘定确立的观念也会过时,同时社会上又会出现一些新的观念,因此观念还存在着更新和丰富的问题。这些问题要通过观念修养来解决。知识修养的主要任务是丰富和深化知识,相对而言,勘定和更新的要求就不那么突出。丰富和深化知识,使之走向渊博的唯一途径就是学习,包括向书本、实践和他人学习。一个人只要勤奋学习且方法得当,他的知识就能够逐渐走向渊博。能力修养的情形与知识修养有些类似,主要任务不是反思和勘定,而是持续提高。能力的提高除了要求个人不断丰富和深化知识之外,还要求注重实践锻炼、总结经验和学习他人。这个过程就是能力修养的过程。品质像观念一样,也是一种定势,形成难,改变也难。自发形成的品质必须经过反思、勘定和长期践行才能更新,而且随着生活领域的扩展,个人还需要养成一些新的品质。品质和观念不同,它并不是既定的,而是有着无尽的提升空间,可以不断完善。品质的更新、拓展和提升过程就是品质的修养过程。

三、性福慧三修

中国传统文化讲求福慧双修。“福慧双修”最初出现在唐代慧立的《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第五回:“菩萨为行,福慧双修,智人得果,不忘其本。”唐代法藏法师的《华严五教章》卷二亦有云:“此终教中论其实行,从初发意即福慧双修,故成佛时无别修也。”民间还流传不少有关“福慧双修”观念的说法,如:“修慧不修福,罗汉托空钵;修福不修慧,大象挂璎珞”;“修慧不修福,不是大智慧;修福不修慧,不是真慈悲”等。这些民间说法一方面反映了佛教“福慧双修”对民间的影响,另一方面也对这一观念作了通俗的阐释。“福慧双修”的观念是极具中国特色的优秀传统观念,集中表达了修身的实质内涵。福慧双修既指明了修身的目的在于获得幸福或过上好生活,任务在于获得智慧,也隐含着对修身提出的在福慧双修的过程中运用智慧谋求幸福的实践要求。

“福慧双修”的命题忽略了“修”的对象,即人性,如果加上修性,这个命题就周全了。据此,我们将“福慧双修”修改完善为“性福慧三修”。“性”是修身的对象,“福”是修身的目的,而“慧”是修身的任务。三者三位一体,构成了完整的修身概念,而修慧是其中心。修性、修福、修慧作为修身的整体结构和实质内涵必须统筹兼顾,不能顾此失彼或抓住一点而不及其余。否则,修身就不仅不能为自身的幸福提供服务,而且可能导致消极的后果,这在人类历史上有过许多教训。在性福慧三修方面,历史上和现实中有三个突出的问题:

一是缺乏修身意识,性福慧哪方面都不修。中国传统社会虽然有极为丰富的修身思想,但历代的统治者只重视社会教化,而不重视社会成员的个人修身。这种情况产生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但封建统治者通过实行愚民政策以使百姓成为驯服的臣民是主要原因。封建统治者的这种做法的结果就是社会发展缓慢和百姓生活苦难不堪。不过,即使是在文明昌盛的今天,也仍然有不少人缺乏修身意识,或者有这种意识而懒得修身,放任自流。这样的人当然不会有完善人格,也不会有真正的好生活。

二是只重视修性福慧中的一种或两种。西方基督教神学家只要求人们修养“信望爱”神学德性,而放弃了对人们修慧和修福的要求和引导。奥古斯丁认为“敬畏上帝是人的真智慧”,而“敬畏上帝”就是“上帝要我们以信、望、爱敬拜他”[10](28)。他们强调信仰上帝,而信仰上帝其实是与智慧对立的;他们要求人们追求死后进天堂而放弃现实幸福,而这实际上就意味着不要人们修福。基督教神学的这种修身观导致的结果是大量伪善者滋生,最终葬送了天主教教会在西欧社会的统治地位。在现实生活中,许多人只修福而不修性,更不修慧,而是把福理解为快乐,或者是资源占有的快乐,抑或是欲望满足的快乐。这种快乐完全可以不用人性的整体开发,不用造就完善人格,只需顺从人的自然欲望,运用自然形成的理性就可以获得。这种修身的偏颇是显而易见的,其最坏的结果要么是走向犯罪的道路,要么是患上心理疾病。

三是虽然注重修身,但对性福慧本身的理解片面。在受教育程度普遍提高的当代,许多人在教育的影响下已经意识到了修身的重要性,并致力于修身,但对修身内容的理解存在着问题。其主要表现有:其一,把人性理解为自私的,主张扼制甚至改变自私的人性,其结果是人性得不到应有的开发,人格当然也不可能完善;其二,把幸福理解为快乐,认为占有更多的资源和享受优裕的物质条件就是幸福,如此,作为幸福重要内容的德性品质被忽视,其后果是犯罪事件频发和心理疾病流行;其三,把理性当成智慧,只注重智力水平的提高和智力的运用,而忽视了能力潜能其他方面的开发,同时也忽视了品质的培养,其结果是智商高而情商低,许多人成了“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也有不少人患上了抑郁症。

事实证明,不修身或片面修身的问题往往会导致消极后果。从好人格的角度看,修性、修福、修慧三者必须统一起来,只有将三者有机统一起来才能达到修身的目的,即造就好人格,使人过上好生活。

修性就是要使人的潜能充分开发出来,但充分开发人性本身并不是目的,其目的是造就好人格。好人格不是自然形成的,而是人为开发的,这种开发就是修性,因此好人格造就的过程就是修性的过程。修性实质上就是要使人的潜能转化为健康的身体和完善的人格。因此,必须把造就好人格确定为修性的目的和任务,使修性的过程成为造就好人格的过程。实际上,“三修”也完全可以整合为一个有机统一的过程。修性能够使人造就好人格,将好人格付诸实践,使人过上好生活,这实际上就是一个修福的过程。

造就好人格并不是终极目的,其终极目的是过上好生活。要过上好生活,就要将好人格付诸实践,加以发挥,使之见于好生活或幸福,而使好人格见于好生活的过程就是修福的过程。这就是说,要使人过上好生活,不仅要修性,而且要修福。虽然修福离不开修性,必须以修性为前提,但修性不等于修福。如果说修性的任务在于人格完善,那么修福的使命则在于人生幸福。从逻辑上看,修性与修福存在着先后问题,修福必须在修性之后进行,但修性与修福实际上是不能完全分开的。人们总是在将人性现实化为人格的同时又在将人格付诸实践,通过造就人格的实践进一步开发人性,因此不能将修性与修福截然分开。

在修性使人性现实化为完善人格的过程中,人就同时使自己的理智转化为智慧。在理智转化为智慧的过程中,智慧一方面能够使人更充分地开发自己的人性,造就好人格;另一方面又能使人形成的好人格尽可能地付诸实践,使人过上好生活。这两个方面就是智慧的运用,体现的是亚里士多德所说的实践智慧,实践智慧是指“善于考虑对自身的善以及有益之事,但不是部分的,如对于健康、对于强壮有益,而是对于整个生活有益”[11](124)。这里的前提是在修性的过程中要着眼于修福,而在指向修福进行修性的过程中要注重修慧。无论是修性还是修福,都需要在修慧上下功夫,即注重智慧的开发和运用。当有了智慧,人就能够充分地开发自己的人性潜能,并将开发出来的人格发挥出来。如此,就能形成修性、修福和修慧的良性循环。

如果在修身的过程中将三者像这样有机地统一起来,三者就会相互促进、良性互动,修身的过程与修性的过程、修福的过程、修慧的过程就成了同一个过程。因此,在修身的过程中,需要同时兼顾修性、修福和修慧。当然,在修身的过程中也需要突出重点,不能平均用力。突出重点的情形会有所不同,需要在修身过程中把握好。

第一,在不同年龄段,修身有不同的侧重点。在人的一生中,不同年龄段修身的重点会有所不同。大致上说,在成家立业前,修身的重点是修性。在这个阶段,修身的任务最重,个人既要解决体质强健的问题,又要解决内心强大的问题。解决好这两个问题,就会为下一步的修身奠定坚实基础。成家立业后一直到修身能力丧失,修身的重点是修福。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要使已经造就的完善人格付诸实践,使好人格转变为好生活。这个修福过程实际上是一个创造好生活的过程,需要人坚持不懈地奋斗。从开始修身到修身终止的整个修身过程都是修慧的过程,但重点也有所不同。在成家立业前,修慧的重点是在开发人性的过程中开发智慧,使人具有智慧。开发智慧就是要使理智优化,即在使理智德化的同时融入非理性的因素,形成以观念正确和知识渊博的、品质德性化为基础的卓越能力。在成家立业后,修慧的重点则是运用智慧去创造好生活,并在运用智慧的过程中进一步提升智慧水平。

第二,在修身过程中补齐短板和解决问题是重点。人们修身的实际情况也有很大差异,并非都是按照以上所说的不同年龄段修身,即使这样做了也未必会取得应有效果、达到预期目的。在这种情况下,修身就需要补齐短板。比如,有的人修身在观念、知识和能力方面卓有成效,但品质的问题比较突出,比如他们急功近利,唯利是图。对于这些人来说,造就德性品质就成了他们修身需要破解的难题,这个难题得不到解决,好人格和好生活就都谈不上。在修身过程中,出现短板的情况时有发生。不仅那些修身本就存在着某种缺陷的人存在短板,即便那些修身整体情况较好的人,也会在生活过程中出现短板。另外,人自身的条件、人生活的环境在不断变化,个人在修身的过程中如果由于种种原因而没有对变化作出合适反应,他的人格就会出现问题。在这种情况下,修身就需要针对出现的问题采取对策,解决问题就成了修身的重点。在修身的过程中,如果不能做到及时补齐短板、解决问题,修身的目的就难以达到。

第三,修身起步晚时需要重点修性。人们受教育的程度不同,接受家庭和社会的影响不同,自我意识觉醒也存在着相当大的差别。由于这些方面的原因,现实生活中有些人修身意识觉醒得晚,因而修身起步晚,当然也有人修身意识终身没有觉醒。修身起步晚的人面临的第一个问题就是重点修什么的问题,重点是修性,还是修福、修慧?回答只能是修性。修身的终极目的是过上好生活,好生活是好人格付诸实践的结果,而好人格只能通过修性造就。因此,无论一个人什么时候开始修身,只要他修身的目的是为了自己过上好生活,那么他就必须先有好人格,也就是必须修性,因为“好生活必须以好人格为充分主观条件”[6](56)。在这一点上,没有任何捷径可走。有的人可能以为,只要我积极有为、努力奋斗,就可以过上好生活,就是说,不用修性就直接修福。这种想法是不对的,因为未经修性形成的人格必定是有局限和有问题的人格,这种人格付诸实践的结果,只会是有局限和有问题的生活。

尽管由于上述原因,在修身过程中突出重点是不可避免的,也有其合理性,但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必须兼顾修性、修福和修慧,必须始终指向好人格、好生活,不能顾此失彼。也就是说,修身始终必须立足于修性,着眼于修福,着力于修慧。兼顾修性、修福和修慧,是修身的一条基本原则,违背这条原则,修身是不可能达到其应有目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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