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的繁荣
2022-03-23刘绪义
刘绪义
大唐是诗歌的国度,诗歌是文人士子行走江湖的名片,也是朝中士大夫宦海行吟的寄托。不仅田园山水间有诗,羁旅行役中有诗,大漠边关上有诗,酒肆歌楼中有诗,科举考试也离不开诗。现存下来由康熙年间翰林彭定求等十人编成的《全唐诗》就有48900多首,残句1555条,收录诗人2200余位。虽号称“全唐”,却不知还有多少诗人的诗作散失民间。
大唐的煌煌气韵,有一部分得益于诗歌。唐朝人写诗没有稿费,没有诗刊,为何他们要写,又是写给谁看呢?这其实引出了唐诗繁荣背后的真相。
有人说,唐诗的繁荣得益于科举考试。这固然有一定道理,但并非事实的全部。唐朝科举取士并未正规化,不仅取士率低,即便高中,也不像后世那样可以马上入仕为官。比如天宝元年,在别人的推荐下,唐玄宗征召李白进宫,李大喜,误以为从此仕途通达了。可当他进京后,玄宗只给了他一个待诏翰林的职位,也就是一个候补或试用期的翰林。
大唐文人的价值取向不一而足,有人向往林泉丘壑,沉潜山水,崇道修身,不拘传统礼法;有人为显亲扬名,奋不顾命,行全志立,殁而犹生。还有不少书生在考中进士之后,强大的边防需求刺激了他们投笔从戎、支边求功的欲望,他们写诗的背后,有着其他更深层次的动机。
以李白为例。他从15岁开始写诗,47年间留下的诗歌,《全唐诗》收录900多首,而据李阳冰《草堂集序》中所云:“自中原有事,公避地八年;当时著述,十丧其九。”可知李白的诗远不止于此。李白的诗不仅量多,而且质优,那么他的诗仅仅是写给普通人看的吗?非也。
李白写诗,一是为了吸引别人的关注。众所周知,唐代科举考试是士子入仕的一个重要途径,唐代科举流行“行卷”,就是将自己的诗文送给朝中达官贵人,以求得赏识,但李白始終不参加科举考试。关于这个问题,有两方面的解释。一是他的身份问题是个谜,不仅《旧唐书》和《新唐书》的说法截然不同,一说其为山东人,一说其先祖是流放西域的罪人,就是李白本人对自己的身世也讳莫如深。据《唐六典》规定:“刑家之子,工商殊类不预。”明确规定罪人之子和商人之子不许参加科考。二是李白的个性使然,他既追求功名利禄,却又想逍遥世外,这种矛盾的性格促使他想走另一条路,即以漫游为方式,以诗歌为媒介,吸引朝廷的注意,以便征召入仕。在蜀中时,他就拜谒过益州长史苏翅、渝州长史李岂。出蜀后,又先后拜谒秘书监贺知章、安州都督马正会等人,甚至还拜谒过唐玄宗的妹妹玉真公主。此后,有更多的达官贵人进入到李白的诗中。唐玄宗就是在看过李白的诗集后,召他进宫,并亲自迎接他的。
二是当作传达友情的载体。李白的诗作有大量属于朋友的赠诗。豪放洒脱的李白在漫游过程中,结识了许多朋友,既有彼此间意气相投,建立起深厚的友情,也不乏社会交往上的应景之作,上至文人士子,下至庶民歌伎,都是他送诗的对象。著名的《赠汪伦》就是一例。汪伦何许人也?彼时并不是什么大人物,估计只是一个小地主,因为他的慷慨,特别是隆重的送别仪式,打动了李白的诗心,临行之际,李白投桃报李,以诗相赠。
在李白的诸多朋友中,他写给元丹丘的诗最多,共有14首。元丹丘是一位资深道士,是李白年轻时在蜀中认识的道友,他们曾一起在河南颖阳嵩山隐居,李白称他为“逸人”,即长生不死的仙人。另外,孙寿山在《唐代题画诗注》中提到李白有吟画诗8首,画赞14首,这些诗估计多半是酬应他人之约而题。
三是作为身份认同的标记。“一生好入名山游”的李白寄情山水,慷慨地用瑰丽词句描绘自然山川,这既是寻找自己的一份精神寄托,也不乏才华和志向的自诩。如《上李邕》便写道:“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南陵别儿童入京》一诗云:“游说万乘苦不早,著鞭跨马涉远道。”“仰天大笑出门去,吾辈岂是蓬蒿人。”
李白游历黄鹤楼,心绪昂扬,正欲赋诗,以抒胸臆,忽见石碑之上崔颢的题诗,读罢,他无奈地写道:“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只好弃笔。多年后,不甘服输的李白步崔颢诗,写下《登金陵凤凰台》,算是补上这一遗憾。李白还有《古风》五十九首,全是拟古之作。或抒发抱负,或咏古伤今,或讽刺现实。这些诗作,很可能都是写给自己看的,以强化自己的诗人身份认同。
因为唐诗的繁荣之故,在现代人看来,似乎唐朝人家家都读诗,三岁小孩都能写诗,这其实是一种错觉。唐诗的作者大多数是贵族与士子们。以白居易为例,有一宗故事,说白居易写了诗,要读给不识字的老妪听,如果她们听不懂,就要再修改。这事典出北宋孔平仲的笔记《孔氏谈苑》,里面提到:“白乐天每作诗,令一老妪解之,问曰:‘解否?’妪曰解,则录之;不解,则易之。故唐末之诗近于鄙俚。”然而,这一记载里关键的一句话“故唐末之诗近于鄙俚”,被有意无意地忽略掉了。孔氏其实是借白居易的做法,来讥讽唐末诗歌的鄙俚,与我们所理解的白居易的诗追求大众化,恰恰是相反的。
白居易的诗歌语言接近大众化,并不一定是为了让普通人能读懂。12世纪初,诗评家胡仔在他的诗话著作《渔隐丛话》中,就对这个故事真实性进行了质疑。胡仔认为,假如白居易写诗追求要能让老妪理解,那怎么可能写得成诗呢?原因很简单,日本学者井上进在《中国出版文化史》中指出,白居易生活的9世纪中国,读书吟诗基本还是属于贵族的特权。底层民众的识字率相当低,根本无法参与许多文艺活动,知识阶层所处的圈子较小。也就是说,白居易虽然追求诗歌通俗化,但其写诗还是给文人贵族们看的。
太和九年(835年),白居易将亲自编纂的第一部文集《白氏长庆集》送到庐山东林寺藏经院保存。之所以选择东林寺,是因为在当时那里保存有400多年前东晋高僧慧远的文集,一直传承无缺。白居易受此启发,希望自己的文集也能得到长久保存,因此他在写给寺中和尚的信中说:“仍请本寺长老及主藏僧,依远公文集例,不借外客,不出寺门。幸甚!”“不借外客,不出寺门”,表明他写诗的目的是希望传之后世。次年和四年后,白居易又分别将文集送至东都洛阳的圣善寺和苏州的南禅寺保存。
诗人西川在《唐诗的读法》中指出:唐人的格律诗是“同等学识、相似趣味的士子、进士们之间的私人交流”。大多数民众搞不清“三连平”“犯孤平”这类近体诗禁忌,更无法欣赏不知从哪儿挖掘出来的生僻典故(如李白的《古风》)。
众所周知,在印刷术尚不发达的时代,诗歌主要靠口耳相传,唐诗也是如此。很多读者以为,唐诗能够流传千年,是通过民众之口得以广为传播的,其实不然。历朝历代都有民歌,然而,能够流传下来的如《敕勒歌》《西洲曲》那样的六朝民歌却并不多。唐诗的流传主要还是在诗人各自的朋友圈中传播。
大唐诗人有着各自的朋友圈。
仔细推敲大唐诗人的交往史,不难发现,他们各自的朋友圈其实就那么十来个。如李白的朋友有孟浩然、王昌龄、赵瑕、贺知章、刘长卿、高适、杜甫、魏万等,王昌龄的朋友有孟浩然、李白、王维、王之涣、岑参、綦毋潜、李颀等;王维的朋友有孟浩然、王昌龄、高适、岑参、杜甫、晁衡、李龟年、张九龄、裴迪等;高适的朋友有岑参、王之涣、王昌龄、储光羲、李白、杜甫等;杜甫的朋友有李白、高适、岑参等。这里面,属孟浩然的朋友圈最广,杜甫的相对窄些。同为盛唐著名大诗人,王维甚至和李白都不是朋友。二人同龄,不仅同年生,而且离世只差一年,却没有交往的迹象。
王维参禅悟理,学庄崇道,精通诗书画乐,与孟浩然合称“王孟”,同为山水田园诗人。李白与孟浩然交情甚深,与太原王氏出身、进士及第的王昌龄相交,与王维却不是朋友;王维与孟浩然、王昌龄是朋友,却不与李白相交,不能不令人感到惊奇。王维出身高贵,又是进士及第,官拜吏部郎中、给事中、尚书右丞,而孟浩然却进士不第,仕途困顿,隐居终身。李白与孟浩然亲近,留下“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的千古名句,这可以理解。有诗名又有官职的王维,李白不与之相交,恐怕应归因为傲慢或清高,更喜欢结交和自己命运境遇相似者。王维不与之交游,也可能是“看不惯”李白的性格和作为。王昌龄、王维都活了60岁,他们分别留诗才181首、400多首,相反将诗集藏在寺庙的白居易能存诗2700多首,居大唐诗人之首。
除了诗人和朋友之间鸿雁往来传递诗笺外,将诗题写在黄鹤楼这些文人墨客喜爱的名胜上,是唐诗的另一主要传播渠道。另外,他们或吟诗互答,或同题赋诗,彼此欣赏,增进诗友同道之间的感情交流。如天宝十一载(752年)秋,由高适、薛据发起,高适、岑参、储光羲、薛据、杜甫五人一同登上大雁塔(即慈恩寺塔),并以《登慈恩寺塔》为题,各自赋诗一首。除了薛据的那首失传外,其余四人的作品都保存了下来。
慈恩寺塔,为贞观二十二年(648年)太子李治为追念其生母文德皇后,奏请太宗敕建的佛寺。寺建成后,迎请刚从天竺取经回来的玄奘为上座法师。玄奘为了保存从天竺带回来的佛像、舍利和梵文佛经,于永徽三年(652)在寺内西塔园修建了这座五层砖塔。砖塔修成后,很快便成为长安登高望远的胜地,成为士子考中进士后游览题诗之处,塔内今存唐朝进士题名碑。高适等五人同题赋诗,正好是此塔建成一百周年之际。
唐诗的传播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广,即使是诗坛巨子,其诗能进入到寻常百姓家的也为数寥寥,作为阳春白雪的唐诗,与下里巴人的隔膜可想而知。
唐人薛用弱在《集异记》中记载了大唐诗友之间一段著名的典故。故事发生在开元年间,诗人王昌龄、高适、王之涣三人于一微雪之日,相会于东都洛阳一酒楼。三人私下约定:“我们几人各负诗名,难分高低,今天不妨密观歌女演唱,如果谁的诗作被编成歌者最多,谁就胜出。”
一会儿,一位歌女击节唱道:“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这是王昌龄的《芙蓉楼送辛渐》,王昌龄就用手指在墙壁上画了一道说:“我有一绝句了。”不久,又一位歌女唱道:“开箧泪沾臆,见君前日书。夜台何寂寞,犹是子云居。”高适就用手指在墙上画了一道说:“这是我的一绝句。”过了一会儿,又一位歌女唱道:“奉帚平明金殿开,强将团扇共徘徊。玉顏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王昌龄又用手指在墙上画了一道说:“第二首绝句了。”
王之涣成名已久,面子上挂不住了,就对王昌龄和高适说:“这些人都是潦倒的乐工,所唱皆巴人下里之词耳,岂阳春白雪之曲?”他指着几位歌女中最漂亮的一位说:“等她演唱时,如果不是我的诗,我这辈子就不和你们争高下了。倘是我的诗,你们俩就拜倒我座前,奉我为师。”几位就说笑着等待。
一会儿,最漂亮的那歌女开口唱道:“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王之涣一听,非常得意,揶揄二人道:“我没说错吧!”三位遂开怀大笑。歌女们感觉奇怪,问他们何故发笑,当她们知道缘由后,方才施礼下拜,并称:“俗眼不识神仙。”
这个故事不论真假,足以说明唐诗是文人雅士聚会的高档酒楼间的娱乐,即使是以唱诗谋生的伶人也不关心诗的作者,下层民众也不关心谁写了首什么好诗。
元稹在给白居易集作序时,指出唐代诗人真正意义上传播到民间的就是白居易:
予始与乐天同秘书,前后多以诗章相赠答。予谴掾江陵,乐天犹在翰林,寄予百韵律体及杂体前后数十章。是后,各佐江、通,复相酬寄。巴、蜀、江、楚间洎长安中少年,递相仿效,竞作新辞,自谓元和诗。而乐天《秦中吟》《贺雨》讽谕闲适等篇,时人罕能知者。然而二十年间,禁省观寺、邮候墙壁之上无不书,王公妾妇、牛童马走之口无不道。其缮写模勤、炫卖于市井,或因之以交酒茗者,处处皆是。其甚者有至盗窃名姓,荀求自售,杂乱间厕,无可奈何。予尝于平水市中,见村校诸童,竞习歌咏。召而问之,皆对曰:先生教我乐天、微之诗。固亦不知予为微之也。又鸡林贾人求市颇切。自云:本国宰相,每以一金换一篇,甚伪者,宰相辄能辨别之。自篇章已来,未有如是流传之广者。(《旧唐书·白居易传》)
从元稹所说来看,白居易的诗流传甚广,相当“畅销”,民间喜欢他的诗,一是学习模仿,二是藉此谋利。类似白居易诗这样的传播盛况并不多,直到宋词的出现,诗词才开始面向、接触普通大众。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