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关中人
2022-03-23谷风
谷风
近年来,陕人吴宓教授的日记、年谱等相继问世,对读者而言不啻是打开了一扇久闭的大门,让人隐约可以窥见其人的奥秘,进而曲径通幽,得以领略晚近学界以及社会历史的风云变幻。
吴宓(泾阳人),其声名可谓为晚近学界的陕人之首。前者,他的生父吴建寅(芷敬公)曾就职于上海大学和国民政府监察院,晚年则在家乡颇有声望;他的叔父和嗣父吴建常(仲旗公)更是大儒刘古愚的弟子,历任国民革命军驻陕总司令于右任的秘书长、国府监察委员等;还有一个姑丈陈伯澜,更是吴宓的“精神之父”和人生导师。有这样的背景,吴宓可谓得天独厚,很快崭露头角,他15岁始办刊,先后有《童子月报》《十二小豪杰》《陕西维新报》《敬业学报》《星星杂志》《陕西杂志》等,乃至1942年成为堂堂“部聘教授”,终成“关中四大”之一。
“关中四大”,除了吴宓以诗人和名教授的身份入选,还有书法家于右任(三原人,民国耆宿)、水利专家李仪祉(蒲城人,曾任陕西水利局长、教育厅长、建设厅长等,因曾主张治理黄河要上中下游并重,防洪、航运、灌溉和水电兼顾,改变了几千年来单纯着眼于黄河下游的治水思想,把治理黄河的理论和方略向前推进了一大步,且亲自主持建设陕西泾、渭、洛、梅四大惠渠,人称“当代大禹”,此外又曾任西北大学校长、北大及清华教授、同济及交大教授、南京第四中山大学教授,创办南京河海工程专门学校等。吴宓的学生李赋宁即其长子,吴宓生前将李仪祉与张季鸾并许为“最敬佩的吾陕近世最真实伟大之人物”),以及高僧虚云(祖籍湖南湘乡,出生于福建泉州,为近代“一身而系五宗法脉”之禅宗大德,曾任中国佛教协会名誉会长,因曾栖隐修行于终南山狮子岩,得以入选)。
话说当年京城名校中的陕籍名教授,除吴宓之外,还有一位张奚若教授。张是朝邑大荔人,早年曾加入同盟會,参加过辛亥革命,后赴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留学,先后获学士、硕士学位,1925年回国后历任国际出版品交换局局长、大学院(教育部)高等教育处处长,以及中央大学、清华大学、西南联大教授,是著名的政治学学者,曾任西南联大和清华政治学系主任。多年前的思潮和学术热潮中,张奚若再度受到热议,人们对这位过去的“中国的拉斯基”“西洋政治思想史专家”“主权论权威”仿佛如出土文物一样兴致盎然,比如已故的王元化先生就曾热烈地引之为同调,称道张奚若研究卢梭等是高超绝响,并对张的致思和写作也称赞不已,如说“张的行文如老吏断狱,反复推敲,不放过一字一义。任何拐弯抹角的地方,他都搜寻过,探索过,每论证一事必附有充分论据,把任何一个可以供人反驳的空隙都堵住了。这样得出的结论可谓泰山不移,令人不得不服。”
徐志摩曾写过一篇文章,是描写张奚若的,后来人们称之为“硬人”,就是出自这篇文章,而地道的“老陕”,应该也就是这种“张奚若性格”:“奚若这位先生,如其一个人可以用一个字来形容,是个‘硬’人。他是一块岩石,还是一块长满着苍苔的,像老头儿的下巴;这附生的青绿越显出他的老硬,同时也是他的姿态。他是个老陕,他的身体是硬的,虽则他会跳舞;他的品性是硬的,有一种天然不可侵不可染的威严;他的意志,不用说,更是硬的。他说要做什么就做什么,他说不做什么就不做什么;他的说话也是硬的,直挺挺的几段,直挺挺的几句,有时候这直挺挺中也有一种异样的妩媚,像张飞与牛皋那味道;他的文章,更不用说了,不但硬,有时简直是僵的了!……你初几次见他,你上手看他的著作,你的感想是不会怎样愉快的,但你如其有耐心时,迟早有你的报酬。”
“老陕”,往往是“硬货”,如吴宓,捍卫传统文化,死心塌地;张奚若的“硬”,更是出彩。朱镕基总理一次回母校做报告,回忆在校时的场景,说:“我们也很喜欢去张奚若先生家里,坐在地上,听张先生纵论天下,大骂国民党。”此前清华西迁与北大、南开合为西南联大,张奚若是政治学系主任,因为是搞政治学的,又经常发表时评,遂被聘为参政员,岂料一次国民参政会上,他当着蒋介石的面大骂国民党腐败、独裁,蒋介石听了不爽,几次按铃阻其发言,并说:“欢迎提意见,但别太刻薄!”张不予理会,说罢拂袖而去。再后来,参政会开会,国民政府给他寄路费和通知,他电报拒绝说:“无政可参,路费退回。”这就是张奚若的“硬”。相较之下,吴宓的见识和勇气则大不如他了。当年学潮汹涌之际,也即抗战胜利之后的1946年旧政协会议召开前夕,张奚若在图书馆前的大草坪发表演讲,他亟言“现在中国害的政治病是:政权为一个毫无知识的、非常愚蠢的、极端贪污的、极端反动的和非常专制的政治集团所垄断。这个集团就是中国国民党……我想国民党就可以叫‘白匪’。其实‘白’字还太好了,太干净了,他们简直就是‘黑匪’!”最后,他振臂疾呼:“假若我有机会看到蒋先生,我一定对他说,请他下野,这是客气话;说得不客气点,便是请他滚蛋!”于是没有多久,就发生了李公朴、闻一多遇刺的事件(据说因为张奚若是老同盟会的会员,又是参政员,国民党刺客才不敢对他下手)。
除了张奚若的“硬”,他还有另一面。那是金岳霖晚年的回忆,金先生忆及自己“最老的朋友”时,说:“张奚若这个人,王蒂薇女士(周培源夫人)曾说过,‘完全是四方的’,我同意这个说法。四方形的角很尖,碰上了角,当然是很不好受的。可是,这个四方形的四边是非常之广泛,又非常之和蔼可亲的。同时,他既是一个外洋留学生,又是一个保存了中国风格的学者。”“硬”是尖头,但包容在四方形之内,这就是刚柔并济了。言及此,须说张夫人杨景任。
杨景任是宜君(铜川)人,她是陕西辛亥革命先驱杨铭源之女,早年在上海神州女子中学毕业后,被选为陕西省遣送留学的第一位女生,赴英国苏格兰大学(一说爱丁堡女子学院)留学,后与张奚若在英国结婚(张奚若有旧式婚姻)。后来金岳霖回忆:“这个结合是自由式的。(不过)张奚若头脑里想的可能是两个人都是知识分子。他发现杨景任不是‘知识分子’,如所谓‘知识分子’是用知识去办大事,像他自己那样。杨景任不是他那样的知识分子,她是英、美人所說的womanly woman(女子式女子),这实在是封建社会遗留下来的社会性。要看她这一方面的性格,最好是听她同萧叔玉太太的谈话,两人都争分夺秒地谈,由赵、钱、孙、李到黄焖鸡到红烧肉。杨景任这一方面的性格虽然突出,然而她总是支持张奚若的。”金岳霖的观察,似是说杨景任算不上是林徽因那样的女性知识分子,而只是“womanly woman”即有学历的传统女子,她们的先进性,止步于结婚而成为贤妻。不过,相似于驰名京城的林徽因的“太太的客厅”,张、杨夫妇的客厅(其宅在北京景山东街7号)也是有名的,传说张、杨夫妇极为好客,两人经常英汉并用,与博学的客人们交谈。
吴宓当然也经常在这迷人的客厅盘桓。不过,吴彼时的心情却是复杂的,他“颇慕其家庭之舒适”,进而自哀自怜。有时,杨景任对吴宓问长问短,当然,话题的中心是吴宓那著名的婚事和爱情等。张奚若是有名的“大炮”,说话从来不含糊,他曾力劝吴宓“长痛不如短痛”,应实行离婚,杨景任则站在吴妻的立场上,换言之,是站在女性的立场上,为陈心一喊冤叫屈,而吴宓则优柔寡断,莫衷一是。这是他的性格特点,也是他悲剧的起因。杨景任谈话间甚至不相信世间有爱情一说(她的妹妹据说受夫家虐待而离异),因此吴宓对她不免有“对牛弹琴”之慨。
那时还有一名关外有名的陕籍文化名流,即报人张季鸾。当年张季鸾更加干脆地劝说吴宓“以穷秀才当拥黄面婆而自乐其乐为言”,他还认为吴宓性格有缺陷,即其性情不适于现代的时髦女子,如角逐情场必失败而痛苦。无奈吴宓走火入魔,听不进去,且有人一旦与其爱情观相悖,则视其为敌,甚至不惜“断绝情谊,无所顾惜”。如此一来,建设性的意见被他摒弃,而他身边的一些友人却经常给他出一些馊主意,如是,他的“诽闻”就越发不可收拾了。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