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魏

◆王剑宁

我当兵的时候，是上世纪70年代初期，至今已过去几十年了，当年有一个兵，我一直惦记着他，那个兵，我们叫他老魏。

老魏是个河南兵，大名叫魏大宽，名字里虽然有一个“大”字，但在老魏的身上，这个字却没有得到丝毫体现。据说新兵连的时候，老魏个头矮小，身体瘦弱，显得弱不禁风，唯有那张脸，长满青春痘落下的暗痕，加上额头上的三道抬眉皱，就有了老气横秋的感觉，大家就称他老魏了。新兵连的时候，受身体的限制，老魏的军事素质不怎么样，新兵班长时常为老魏发愁。

更让人瞧不上的，是老魏的生活习惯，老魏不修边幅，头发蓬乱，往往十几天也不洗一次澡，身上的汗味，十几米外就可以闻到。由于身材矮小，老魏的军服就显得特别肥大，套在身上，简直没有一点兵味。

还有兵说，那时候的老魏不但没有兵味，而且极其嘴馋，什么都敢吃。

我们的连队驻扎在东戈壁。东戈壁的老鼠不但大而且极肥，这是因为那些老鼠都是吃粮食长大的。寻常日子里，我们只要碰到了东戈壁的老鼠，都会躲着走。说真的，我们并不是害怕那些老鼠会咬人，而是它们的样子实在让人感到恶心，我们害怕碰到身上就会沾了晦气。

东戈壁到处都是麦地，这些老鼠只要在外面溜达那么一圈，费不了多大劲，就能吃得肚皮溜圆。我们看到这些丑陋的老鼠感到恶心，老魏却看上了它们身上的肉，他就时常说，这东戈壁的老鼠都是吃麦子长大的，那肉，一定香得很。

有一次，指导员在野外巡视时，意外听到一声枪响。没想到这声枪响，揭开了老魏和老鼠的一段故事。

指导员后来说，原本，他是不应该听到那声枪响的，东戈壁那么大，有个响动都会被巨大的空间淹没。可巧的是，那天指导员突然心血来潮，要和几个战士赛马，马飞奔的时候，就来到了戈壁深处，恰好就听到了那声枪响。

当指导员循声好不容易找到发出枪响的地方时，发现那个放枪的人竟然是老魏。

当时，老魏在地上架了一口锅，正在烧火煮着什么。指导员过去看时，发现锅中煮着的竟然是东戈壁的老鼠。那只老鼠，已经被剥去了皮，鼠肉白得瘆人。鼠肉汤上面漂浮着一层厚厚的油。锅中散发出的味道，不像是鸡肉的，也不像是羊肉的。总之那种味道极其怪异，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的。

老魏看到指导员，并没有太多的慌乱，只是笑着说：“指导员，咱这地头上的老鼠可都是吃粮食长大的，香着呢，不信你尝尝看。”说着，老魏真就挑起一块老鼠肉，举到了指导员面前，就像举着一个好不容易得到的战利品，脸上竟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得意。指导员看着那块老鼠肉，猛然一转身狂吐起来。

据说，老魏那时虽然是个极不起眼的兵，但想法却很多，他时常见人就说，你们等着，我老魏迟早是个英雄！

老魏竟然也想成为英雄？当战友们听他这样说时，都禁不住笑出了声。有个老兵甚至说，如果老魏能当英雄，那东戈壁的老鼠早就是英雄了，还是壮烈牺牲的英雄。

老魏强烈地想使自己变成一名英雄，哪怕因此成为烈士！只不过，他是想以此来证明自己的价值。他要用事实，让大家承认他的存在，让自己在战友面前找回一丝尊严。

为了当英雄，老魏暗暗设计了许多让自己可能成为英雄的场面。

老魏曾经在结了冰的湖面走来走去，幻想能有一个儿童掉进冰窟，自己就可以跳进去施救。他甚至每每在外出时，都要抬眼向高楼的顶层望去，期盼着有一个试图自杀的人站在那里，而自己在营救时意外坠落。然而，这些场面却都没有发生。琢磨了许久，他还是觉得，作为一名军人，只有在面对危险时壮烈牺牲，才能算得上真正的英雄！

于是，老魏在外出时，就时常寻找着可能成为英雄的时机。

有一次，老魏还真的碰到过一次绝佳的机会。那天，老魏碰到了一个小偷，在抓捕这个小偷时，老魏第一个追了上去。小偷当时手里抓着一把尖刀，拼命奔逃，老魏在后面死命地追。老魏边追边想，追上后，就将对方扑倒。先不制服他，只要对方的刀子扎上了自己，那自己就是名副其实的英雄了。追过一个巷角，小偷终于体力不支，喘息着停了下来。转瞬间，老魏一个前扑，就将小偷扑倒在地上。然而，当他挺起胸膛，等待着小偷的尖刀时，却突然发现，那家伙早已被摔昏了过去，那把刀子，已经飞出去很远！

老魏的英雄梦就这样破灭了。然而，他却并不死心，他觉得总有一天，自己会成为一名真正的英雄。

有一天，老魏再次外出时，在公园看到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那女子穿着牛仔裤，上面穿一件鲜红的风衣。女子孤零零地一个人坐在公园椅子上，目光始终盯着公园的大门，一刻也没有离开。那时正是深秋，刮着寒风，满地的落叶随风飘舞着，让人有一种凄凉的感觉。直到中午，那个女子就那样坐着，甚至没有动一下。老魏当时判断，那个红衣女子一定是被男人抛弃了，这样的女人，往往会变得疯狂，啥事都干得出来。

然而，直到午后，那个女子要等的人却始终没有出现。

这时，老魏好像发现了红衣女子背影中的绝望。他断定，这个女人已经疯狂了。疯狂的女人，甚至会比一头母狮更凶猛。老魏预感到会有血腥的事件发生，他躲在暗处，死死盯着那个女人，等待着意外的出现。午后，红衣女子终于站了起来，整了整头发，快步向公园外走去，随后上了一辆出租车，驶向远处。

老魏也上了一辆出租车，他决定跟踪那个女子，他觉得自己的判断没有错，他预感到的事或许很快就要发生了。

最后，那辆车来到了一个狭窄的巷子，停了下来，红衣女子从车上下来，目光刀子样盯着巷子中一户居民家的门。老魏尾随在后面，仔细观察着。从女人的目光中，他再次断定，他预感到的那个场面就要出现了。他早就发现，女子的右手始终插在衣服口袋里。老魏认定，那个口袋里一定是装着一把匕首或者是其他什么凶器。说不准一会儿，就会有流血的事件发生了!

老魏决定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然而就在那一刻，巷口出现了两个神秘的男子，他们低着头，悄无声息地走来，接近老魏的时候，突然二话不说，一下就把老魏摁在了地上，还未等老魏反应过来，手就被铐子给锁上了。

老魏后来才知道，自己跟踪的那个女子，居然是一名女警察！

当时，那个女警察正在跟踪一个杀人在逃犯。而那两个男子，是女警察的同事。发现举止怪异的老魏后，他们断定老魏是案犯的同伙，就将他扑倒铐了起来。老魏的英雄梦就这样再次破灭。老魏那次的奇遇，也一时间成为了全连的一个笑话！

然而，就是这个让人看不透的老魏，却干了一件大事！

那是下到老兵连第一年的秋天，老魏带着犯人收麦子。那时，老魏已是半个老兵了。晚上收工的时候，由于地头上还有一点活没有干完，老魏就主动留下来带着一个犯人收尾。

天快黑的时候，老魏突然看到远处的麦地里冒起了一股黑烟。起先，老魏没有在意，以为是有人在生火做饭，但火势越来越大，不久便映红了半边天。

不好！一定是地里的麦堆着火了！意识到这点后，老魏立刻带着那个犯人向着火的地方跑去。

当老魏他们气喘吁吁地赶到的时候，火势已经很难控制。

“班长，我们还是回去报告吧？这火，咱俩是救不了了！”犯人慌乱地说道。

“不行，不快点救，这么多麦子，就没了！”老魏一边查看着火势，一边大声说道。要知道，在那个缺衣少吃的年代，每一粒粮食都是很珍贵的，何况是那么大的一片麦地。

“班长，不行了，火太大了，咱俩还是先回去报告吧！”犯人再次苦苦央求道。

老魏查看着火势，想了想说道：“这样吧，你先回去报告，我在这想想办法。”犯人没办法，只好撒腿向劳改农场的方向跑去。犯人离开后，老魏就挥起铁锹，冲进了大火中。

等到救援的战友们赶到的时候，惊讶地发现：老魏竟然在火场周围挖了一道宽宽的壕沟。有了这条壕沟，火势就无法蔓延，壕沟范围外的其他麦子就得到了保护。大家都没有想到，看上去瘦弱的老魏，是怎样挖出这样一条壕沟来的？

此时，老魏就躺在壕沟里。由于劳累过度，已经昏厥过去。老魏的头发已被火烤焦了，身上的衣服也在冒着黑烟。后来，老魏的头上就再也没有长出头发来。他那没有头发的脑壳上，裸露着难看的疤痕，样子显得越发滑稽。然而，那次以后，老魏真的立了功，连队里从此再也没有看不起老魏的兵了！

我下到连队的时候，老魏已经超期服役，当了代理排长，在战友中的威信极高。这个时候的老魏，经过几年的摸爬滚打，身板子格外硬朗，军事素质也极高，喊起口令底气足得很，是我们连队重点培养的转干对象。

我们连队所在的东戈壁，距最近的城市大概四十余公里，中间有二十多公里没有通车。东戈壁荆棘丛生，沙石遍地，鲜有人迹。虽然离市区并不遥远，但却荒凉闭塞，看不到一点城市的痕迹。那里夏天特别热，冬天特别冷。我从新兵连下到老兵连后不久，东戈壁有三样东西就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像。

头一个，是蚊子。

东戈壁的蚊子出奇的大，也出奇的多，下嘴更是出奇的狠。入秋后的一天，我上厕所，就遭到了蚊子的围攻，在我的屁股上留下了十几个大疙瘩。蚊子的毒性也特别的大，过去几十年了，至今我屁股上依然时不时会有那种痒痛的感觉。后来我才发现，老兵如厕，必定是要做些准备工作的，他们会先在便池旁边点上一堆火，稍后，才会心安理得地方便。老兵们说，发明这个“点火拉屎”方法的人，就是老魏。

再一个，就是老鼠。

东戈壁的老鼠大小像一只兔子，跑得飞快，并不十分怕人。有一次营房里窜进一鼠，体态硕大，毛发油亮，十分精神。我和战友在发现那只老鼠时，那只鼠竟然扭过头来，像狼一样对着我们呲着牙齿，那种凶恶的样子，让人有些毛骨悚然。大惊之下，我在慌乱中拿起一把铁锹，准备将那只鼠置于死地，这时，老魏走了进来，看到我正在追打那只鼠，就拦住了我。

老魏说，这老鼠属于东戈壁，你们就让它还是回到东戈壁吧。说着，老魏打开门，弯着腰，恭送那只鼠大摇大摆地走出门去。老魏的这个举动，令我倍感诧异。在我眼中，老魏虽不高大，但身板壮实，布满沧桑的脸上，满是浓密的胡茬子，一看就是一个彪悍的兵。但就是这样一个兵，竟然会放过一只让人恶心的老鼠。这让我不禁怀疑，那个有关老魏吃老鼠肉的故事，是不是真的？

第三样，就是人！东戈壁有四类人，犯人、管教、家属和我们这些老兵。

老兵连的日子，除了训练，就是带着犯人出工。我们带犯人出工的地方，一个是麦地，一个就是沙场。现在说起那片沙场，我总会出现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我无法想象，我曾经三年的美好时光，竟然是在那片沙场度过的。那片沙场，藏在戈壁深处。据说，附近几个城市的那些楼房都是用这个沙场的沙子建造的。

那是一个真正的无人区。当然，当我们和那些犯人出现在那里的时候，那里多少还是有些人气的。那里当然没有水，也就没有草和树。夏天的时候，带犯人到那里时，我们都会带够一天的水。否则，说不定会渴死在那里。

我这样说，绝没有夸大的成分。

夏天的戈壁滩，就是一个死亡的火海。还是早上，当我们深入到戈壁时，就会看到涌动在地表的热浪。踩在那些看似飘渺的浪上，我们的鞋子很快就会被汗水浸透，甚至可以闻到汗水和胶皮混合在一起时产生的恶臭。

到了中午，那种热就到了让人无法忍受的程度。这时，我们大多会脱了衣服。当然，我们还不至于把自己脱得精光，总会留下一条内裤，军人的形象嘛，还是要顾及一些的。

但是，有一样东西，我们始终没有让它离开自己的身子，那就是枪!

枪是军人的命根子，军人一旦离开了枪，就不是军人了。那一百来个犯人，不害怕我们，但却怕极了我们手中的枪。一百多个犯人啊，那可是黑压压的一片，当看到他们的时候，心里没点畏惧，那是假的。那些犯人如果要弄点事，可不是闹着玩的。好在，我们手中有枪。枪就是我们的命，那些犯人的手中，每人都拎着一把挖沙子的铁锹，你无法判断，那些铁器什么时候会砸到你的头上！

枪，给我们壮了胆气。

于是，每到夏季，我们就光着身子站在沙丘上，身上挂着那只半自动步枪。那样子会有些滑稽，可我们从来没有觉得滑稽过。但是，我们仍然受到了袭击。这些袭击来自四面八方，令我们无法抵御。袭击我们的，是戈壁的蚊子。对于蚊子来说，我们这群光着身子刚下连队的兵，每个可都是小鲜肉。那可是戈壁的蚊子啊！闻到血，就像狼看到了肉！我们受到的攻击可谓是极其惨烈！我刚当兵进入东戈壁沙场的时候，蚊子把我咬得惨不忍睹。可是，第二年，蚊子就很少咬我了。对此，老魏说，这说明，你已经是东戈壁的人了，东戈壁的蚊子，一般不咬自己人。

老魏的说法，我至今都不怎么相信，但又不得不信！

我们和犯人的关系，并不是人们想象的那样敌我分明。有时候，甚至就像朋友一样。记得有一次劳动的时候，一个犯人来到我的跟前，满脸堆笑地说：“班长，休息一下，抽根烟。”犯人说着话，递上了一根红雪莲。

这时，不远处带班的老魏走了过来，大声喊道：“骡子，他妈的想干什么，滚回去！”随后，老魏把叫骡子的犯人抓住，一把夺过那包雪莲烟，撂到地上踩得粉碎。转过身，老魏对着骡子又喊道：“以后少来这一套！”骡子吓得转身就跑，从此再也没有来找过我。

后来我才知道，外号叫骡子的那个犯人，是劳改队的大组长，特别的奸猾，时常在兜里装着不同价格的三四种烟，最好的献给管教，红塔山一类的只给队长，连我们也很少给。骡子因为是大组长，就有了很多特权，犯人们都怕他，他在其他犯人面前总是昂着头，背着手，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像个首长。到了我们面前，则是低眉顺眼，百依百顺。我们出工时的生活都由他打理，比如冬天生堆火取暖，夏天搭个棚子纳凉，骡子总是把我们伺候得像爷爷一样。

久而久之，我们就对骡子放松了警惕。

秋收的一天，出了一件大事，一个姓刘的老兵在带犯人出去割麦子时，突然犯了酒瘾，就让骡子到小店去买，没想到骡子一去不返，逃跑途中，还杀了一个人，直到两年后才被抓了回来。刘老兵为此被判了刑，蹲了两年大牢。

老魏在听说这件事后，只说了两个字，活该！

我对那些犯人的了解，也是有一个过程的。开始，我觉得犯人都挺可怜，一年四季，除了干活就是干活，一个个晒得像非洲黑人一样。下到老兵连，我们一般晚上都要上监墙哨。我在上监墙哨时，由于寂寞，特别喜欢唱歌。在黢黑安静的夜里，我的歌声显得特别洪亮。有一天半夜，当我再次在监墙上放歌的时候，不知从监区的哪个角落里飞来了两块石头，重重砸在了哨楼的窗户上，差点就击中了我的头。

谁，他妈的出来！

当我在大惊中举枪寻找时，阴森的监区里却再也没有任何声响。想来，是我的歌声打扰了犯人们休息，他们便用这种方式给我发出了警告。这使我认识到，犯人们老实的表象下，其实并不是我们想像的那样乖顺。

后来的遭遇就证实了这一点。

不久，我认识了一个姓张的犯人，这个犯人平时很少说话，只是低着头没命地干活。有一次我和他聊天时，知道他犯罪是为了自己的妹妹。几年前妹妹在外出放羊时，被人强奸了，他和父亲及哥哥气不过，就找那人算帐，不想一失手就把那人给打死了。他和父亲、哥哥都被判了重刑，三个人在一个监狱服刑，家中只留下妹妹和年事已高的母亲，日子很不好过。

总有一天，我要出去，老子没犯罪，不应该呆在这个鬼地方，张犯时常对我说。

我就劝张犯，毕竟，你是杀了人的，这杀了人，没偿命就算好的了。

张犯说，那家伙，死了活该！说这话时，张犯的眼睛里喷着怒火，极瘆人。

我对那个犯人的遭遇很是同情，时常在出工时照顾他。老魏知道后，就有意无意地提醒我，那家伙杀人，可不全是为了妹妹被强奸，他先是要那个强奸犯赔钱的，没拿到钱，这才动了杀心。老魏还说，你还年轻，许多事，可不能只看表面。越是这样看似可怜的人，越容易出事！

老魏说对了！

入冬后的一天，当我正在沉睡时，突然听到一声枪响，原来是值班的哨兵发现有犯人试图越狱，便举枪射击，却没有射中，犯人越过监墙消失了。当我和战友拎着枪在监区周围四处找寻时，发现越狱的犯人从监墙上跳下来后，竟然摔晕了。而那个越狱的犯人，正是我一直同情的姓张的犯人。此时，他在昏迷中依然紧紧握着一把闪亮的菜刀，样子极其恐怖。

当我们接近他时，那家伙突然跃起身，举刀朝我砍来，要不是老魏出手快，一枪打中那家伙的胳膊，我或许就完蛋了。那一幕，我至今都难以忘记。那么高的监墙，那一道道令人不寒而栗的高压电网，竟然无法挡住一个看似不起眼的犯人。我永远无法忘记当时内心的震撼，仇恨是个多么可怕的字眼啊！它可以使一个人变得如此疯狂，以至于可以向所有的不可能发起挑战！

后来，我专门找到张犯，问他，为什么越狱？张犯说，我要出去，谁拦我，我就杀谁。听了他的话，我想，他原本是不该属于这里的，但当他走出错误的那一步时，他就应该为自己的冲动付出代价。

在东戈壁，我们曾经有一段时间和管教的关系很不好，这件事说起来，也与老魏有关！

东戈壁虽然荒凉，但干热的气候却极适合葡萄的生长。离我们营房两公里的地方，就有一个劳改农场的葡萄园，园子很大，葡萄的种类也很多。入秋的日子，葡萄珍珠般挂满枝头，煞是诱人。有一天，一个新兵经过葡萄园时，随手摘了一串葡萄，不想正好被一个管教看见了，那个管教飞奔过来，一把夺下新兵手中的葡萄，大声骂道，你们这些兵，就是一帮他妈彻头彻尾的土匪！

新兵回到连队后，就把管教的话哭着告诉了老魏，老魏听了后，脸色很难看，转身撂下一句话，我要让他们看看真正的土匪是个什么样子！

从那以后，在东戈壁这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我们就成了那些葡萄的敌人。开始的时候，我们还是有所顾虑的，只是偷偷地摘那么几串，后来有了老魏的暗中支持，我们就变得明目张胆了。于是，由于葡萄的原因，我们和管教的关系就变得十分微妙。黄昏的时候，我们在老魏的暗中组织下，时常光顾葡萄园，连吃带拿，决不空手而归。管教们一般不敢明着管我们，因为出工的时候，我们决定着劳动的时间。管教如有不敬，我们就借故安全原因早早收工，任务完成不了，管教的年终奖就会泡汤。

管教们不敢明着来，就想着方法暗地里牵制我们。

有一天，当我们再次来到葡萄园时，突然发现园内多了许多犯人。犯人们看到我们后，就可怜巴巴地求我们，班长，可不要再摘了！你们摘了葡萄，我们就要受罚，日子没法过了！说着话，几个犯人跪了下来，样子挺可怜。可我们心知肚明，这是管教们下的套，想博取我们的同情心，我们当然不吃这一套，照样摘着葡萄。

管教们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第二天，当我们再次光顾葡萄园时，突然窜出几条恶狗，凶猛地向我们扑来，我由于反应慢了点，裤子被一条狗咬烂了，屁股上的肉差点就被撕去一块。这一招极其管用，随后的几天里，碍于狗的威胁，我们暂时按兵不动。可是，在东戈壁，葡萄的诱惑是巨大的。何况，与管教们斗法，也是我们的乐趣之一。

那天黄昏，老魏来找我们，闷声闷气地说道，咱们合作一把，再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怎么样？我说，怎么合作？那些狗可凶着呢。老魏笑笑，掏出几个白菜包子，在包子里放上了老鼠药，随后吩咐道，你们各带一路人马，隐蔽在葡萄园附近，待我发出信号后，你们就分头行动，各个击破！我会心一笑。

当天晚上子夜十分，我们开始行动，老魏他们拿着包子去对付狗，我和另外几个兵则伺机行动。老魏从小养狗，对狗的习性十分熟悉，管教的那几只破狗，都是些没经过训练的草狗，白菜包子扔出去，狗们抢吃了没多一会就全都没了声息。听到老魏的信号，我和大头带领人马闪电出击，葡萄被顺利拿下。

软的不行，就来硬的。

第二天，管园子的管教来到我们营地，在指导员跟前告了我们一状，指导员脸上有些挂不住，连连赔礼道歉。点名的时候，指导员极其严肃地告诉我们，以后吃葡萄可以，决不能毒死人家的狗！到底是自家人，指导员并没有对我们动真格的。事后，我们的行动虽然有所收敛，但葡萄并没有少丢。

硬的也不行，劳改农场终于妥协了，监狱长亲自出面，在监狱食堂摆了十桌席，邀请我们全体官兵做客。那次，监狱长放下架子，一次次给连长和指导员敬酒，大小管教也百般殷勤，大家把酒言欢，大醉而归。

喝过酒后，连长和指导员在一次点名时，就下了禁令，人家监狱也不容易，以后谁也不能再到葡萄园去了，老魏，你说呢！说着话，指导员的目光投向了老魏。他知道，老魏是兵们的头，只要老魏罢手了，其他兵就不敢乱动。

老魏听了指导员的话，点了点头说道，只要他们把我们这些兵当人看，我们就住手。

老魏说的是心里话，他是要维护一个兵的荣誉，虽然做法有些不妥，但在我的心中，却多了一份对老魏的尊重。此后，我们就很少光顾葡萄园了。现在想来，我们那时与管教之间的矛盾，大概只是生活中的一个部分，不需要刻意隐瞒。有的时候，部队的生活就是这样，并不全是高大的形象，我们虽然是兵，但同样也是人。是人，就都有犯浑的时候。

与我们打交道的，还有居住在东戈壁的家属。

那个时候，在东戈壁居住的家属不多，大多与劳改队有着一定渊源。这些家属为了不与丈夫两地分居，就委曲求全地搬到了东戈壁。在东戈壁，犯人们判的是有期徒刑，我们服完兵役也会打道回府，而那些管教，无疑是被判了“无期徒刑”，东戈壁就是他们的家。生活在东戈壁时间长了，那些家属们似乎也沾染了戈壁的火爆和粗野，外号叫“大盖帽”的女人就是其中最惹眼的一个。

大盖帽原名李娜，身材粗壮高大，看上去像个男人。尤其是她的头发，粗黑密集，形状像个戴在头上的帽子，我们就暗地里叫她大盖帽。据说，大盖帽的男人也是劳改农场的管教。多年前，她的男人在制止一起犯人逃跑时，不幸牺牲。男人去世后，大盖帽原本是可以离开东戈壁的，但她却像着了魔似的，任人怎么劝，就是不离开。

大盖帽在我们营区附近开着一个小澡堂，每个星期我们都会光顾那里。

有一天，我和几个战友去洗澡，乘大盖帽不注意，没交钱就悄悄溜了进去。正当我们自以为得计，在水中扑腾得不亦乐乎之时，大盖帽突然冲了进来，样子像一头发怒的母熊。平日里，我们就害怕大盖帽，这时看到大盖帽气势汹汹的样子，更是吓得半死，纷纷扎猛子躲进了水里。

臭小子们，欺负到老娘头上来了，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大盖帽一边粗声大气地叫骂着，一边“扑通”跳到水里，揪着我的耳朵把我拎出了池子，惊得澡堂内十几个脱得精光的男人目瞪口呆，而我更是赤条条裸露在了门外几个老娘们的眼皮下。

奶奶呀，饶了我吧！下次不敢了！我蹲在地上，两手捂着裆部，不住地央求，围观的人们像看猴子一样看着我。

哼！看在你是当兵的份上，今天老娘就饶了你，下次再犯，当心老娘把你裤裆里的那个小家伙给揪掉！大盖帽得胜后，放了我，我从此在大盖帽面前总抬不起头来。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男人婆，却与我们的代理排长老魏关系暧昧。

据说，老魏原本是可以转干离开东戈壁的，却为了大盖帽留了下来，这个说法真不真实，无法考证。平日里，大家很少看到老魏和大盖帽待在一起，也很少说话，他俩似乎也并不太熟悉。

事情发生在一天晚上的后半夜，连长上监墙查岗，意外地在哨楼里将正在约会的老魏和大盖帽抓个正着。那个年代，这样的事情可是天大的事情，何况大盖帽还是英雄的遗属。老魏因此受了处分，被连队除了名，回了老家，转干的事自然泡了汤。老魏走的时候，我去送他。

我问老魏，为大盖帽那样的女人，值吗？老魏笑了笑，目光看向戈壁深处，在他的眼窝里，我看到了有泪光闪动。收回目光，老魏动情地对我说，你们不知道，大盖帽其实可怜得很，男人牺牲后她的精神就出了问题，她不离开东戈壁，是为了怀念她的男人。我惊讶地看着老魏，没有说啥。

老魏接着说，其实，我和大盖帽也没干啥见不得人的事，只是觉得她可怜，以后我还会回来接她的，她应该离开东戈壁，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

我问老魏，那么，你会娶她吗？这时，老魏抬起头来，严肃地看着我，十分认真地说道，对于一个真正的男人来说，爱，不仅仅在外表，也不在肉体，而是一种埋在心底的感情。直到老魏走后，我都在揣摩他的话。

后来我听说，老魏复员后得了一种怪病，身体很虚弱，干不了重体力活，怎么查都查不出结果，他的日子很不好过。为了生活，他就在街头摆摊卖起了鸡蛋，勉强维持着生计。

很多年后，有一次战友聚会，老魏给我谈起了他刚开始卖鸡蛋时候的样子。

老魏说，最初的时候，他蹲在街头，感觉自己就像一个乞丐。他不敢抬起头来，生怕被熟悉他的人看到。如果看到他，人们会说，看看，这个人还曾经当过兵呢，扛过枪，练过拳脚，现在竟然会沦落到这个地步。他也不敢吆喝。在连队里，虽然他的大嗓门曾经雷翻了我们这些兵，即使在千军万马中，也可以听到那声响亮的“立正”。但是，现在面对一筐鸡蛋时，他却怎么也发不出声。如果一直这样，他的鸡蛋就很难卖出去。

老魏说，后来，还是他老婆的一句话，使他彻底转变了过来。

那天，当老魏又一次耷拉着脑袋从街头回来时，他老婆看了看那筐没卖出去的鸡蛋，轻声说道，连个鸡蛋都卖不出去，亏你还曾经当过兵！就是这句话，极大地刺激着老魏，是啊！当过兵，流过汗，那么艰苦的日子都挺过来了，还卖不出几个鸡蛋！那以后，老魏拿出了当兵时冲锋的劲头，从此他只要站在街头，就能听到那超凡脱俗的叫卖声。

老魏说，以后的日子里，他的鸡蛋卖得很快。他每天都会数着那一个个钢镚，算着未来的好日子。老魏说，他那时最想的，就是开个商店。他曾经算过，他每卖一个鸡蛋，就能挣到两分钱，一天下来可以卖出二十个蛋，能挣到四毛钱。一个月十二块。十年以后，就可以攒够开商店的钱了。说到这里，老魏笑着说，那些日子，他就和那些“蛋”干上了。老魏还说，咱是兵，哪能被那些“蛋”给打败！

现在，四十年过去了，每每想起老魏，我都会心潮澎湃。在我的心中，老魏是一个真正的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