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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画二字沟(四题)

2022-03-22

回族文学 2022年6期
关键词:阿依努尔草原

简 单

家中客厅最中央挂着一幅画,不是什么大师的作品,可我却始终不愿把它换下,不是因为这幅画对我有着多么重大的意义,而是因为,无法忘记当初画这幅画的那个人。画的内容很简单,只是一幅很普通的写生作品,勾勒的是层次分明的松林被段段落雪所覆盖的场景。记得十年前我曾对她说,远景虚化不够,会影响到整体画面的美感。可现在,我却觉得,远景还是再清晰一些吧,该虚化的,应该是我的记忆。

十年后,才得知这幅画是她在伊吾县二字沟的写生作品,也终于明白,记忆是虚化不了的,只会如杂草疯长越来越清晰。那时她才刚刚参加工作。作为一个美术教师,需要不断去提高自己的专业修为,东天山之北适合写生的地方太多,可她选来选去,还是去了二字沟。直到现在,我都不知她为何选择了二字沟。

之前从未去过二字沟,她走后,除了这幅画,什么都没有留下,我试图去寻找这幅画当时的写生角度,于是开始注意这个地方,才知道二字沟原来也在前山乡,与一字沟隔空对望,似情侣般眉目传情。它们名字不同,却有着同样的婉约,同样的恬静,同样的蔓草横生,也有着同样的万木葱茏。

寻常意义上的草原可能是一马平川,但来到二字沟,发现现实能直接突破想象。站在山下仰望,会看到一片腾空飘浮的草原,这不是海市蜃楼,也不是凭空出现的幻象,这样的景致很容易给人造成一种紧迫感,好像若不加快脚步,草原就会被猝不及防的风突然吹得失了踪迹,想抓住,除非你的脚步快到能追得上风。

去寻找一幅画的角度太难,如同在茫茫戈壁荒漠去找寻一只被人丢弃的石子,就算是走遍二字沟的每一个角落,也未必找得到。但我感觉自己一定能够做到,无论跋山涉水,无论风霜雪雨。想站在她的角度去体会她当时写生的心情,想看着她喜欢的风景去回味我们曾经的生活。从她画笔开始的第一根松枝,到释然落笔的最后一片雪,那个画面我早已熟记,并深深铭刻在了脑中,如果我恰好走到了那里,相信一定不会错过。不是风景随心就是愉悦,而是心追随了一幅画面,一段记忆,哪怕桑田沧海,也会执着,也会喜欢,也会怀念。

从此,每年的每一个季节我都会去二字沟,就连从陌生到逐渐熟悉的羊倌都会诧异地问我,你很喜欢二字沟吗?我说,是的。他追问,你喜欢这里的什么?我告诉他,这里的草原,这里的山林,这里的牛羊,还有这里的飘雪。只是我不会告诉他,其实我只是喜欢一幅画,和这幅画背后的点点滴滴。

二字沟是一个能够将自己迷失的地方。所谓迷失,不是说真的就迷失在了某一个不能自拔的回忆桥段中,或许会有些许关系,但这种迷失是简单纯粹的,不掺任何杂念,仅仅是在一段景致中的陶醉和忘我,就足以让心迷失在脚步的一深一浅中。每走过一道山梁,每经过几个毡房,每绕过一个草甸,包括每一次回望,都会在眼中随意出一份纯美。

二字沟的初春是可以嗅到的,空气中的草香弥漫在乍寒的细风中,深吸一口气,说不定还能品出山巅冰川的微甜味道。入夏,是山花盛开的季节,色彩已将二字沟装扮得如新娘般美丽,那些能叫出名字的和叫不出名字的丛丛野花失去了春日的矜持,高调绽放在每一处目光所及的角落,引得满坡飘香,望得满目斑斓,惹得满心欢喜。深秋的二字沟是别致的,草场与松林变幻出的金黄就像正在步入中年却依然妩媚的女子,看不出有随岁月老去的痕迹,相反,更显风韵迷人,更加沉稳妖娆。冬雪飘至,二字沟重返自然轮回的沉寂,青青草原瞬时化作了茫茫雪原,只有山梁上的松树还在挺拔着身姿,山下散漫的牛羊试图拱破积雪去寻找深埋的枯草,空中的山鹰也在用敏锐的双眼追逐着雪中那个奔跑的黑点。四季中的二字沟,美得令人窒息,至于钟情于哪个季节的色彩,不是由你决定,而是取决于你想陪着谁一起来二字沟。

对我来说,应该还是喜欢二字沟的冬雪,就像那幅画中表现出的层次感和雪后难得的宁静。我相信对美术作品与文学作品的评判有相通之处,再华丽的语言和再艳丽的色调都只是表象,内涵才是一件作品的灵魂,失去内涵的东西是虚无空洞的。我也不止一次专注凝视过这幅画,想它的内涵到底在哪里,想要表达出一种怎样的意境和思想?只是到现在我都没有参透。或许只是随手画出,根本没有一个娓娓道来的故事;或许是与二字沟美景产生了共鸣,只想勾勒出这片山林草原的轮廓。可能是我想得太过复杂,它仅仅是一幅写实的国画而已,当时她只是恰好站在了这样一个唯美的角度,于是支起画架,拿起画笔,最后成就了这幅山水。

我承认自己是一个执着的人,所以会用数年时间去寻找那个落笔的角度。执着这词儿换种方式讲就是傻的意思,背负着这种傻气,只不过是想去完成一个愿望,傻只要不变成呆,也都无所谓了。

我无数次将拍在手机里的那幅画让每一个牧羊人分辨,得到的信息却永远都是摇头,之后只能望着牧羊人和羊群的慢慢远去独自失落。我不相信二字沟的牧羊人没有见过手机中拍摄的画面,因为他们骑着马赶着羊群在二字沟年复一年地走过,也走遍了山里的每一寸地方。你找不到野蘑菇,他们却能在下山时采到一大筐;你找不到远古的岩画,他们却能在陡峭的岩壁发现多处遗存的痕迹;你找不到自家走失的牛羊,他们却能很快帮你找回。在二字沟,牧羊人是经验最丰富,也最了解这片草原的人,所以我不相信他们没有见过这幅画所处的视角。但若这画面真的不存在,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她从未来过二字沟,而这幅画,根本就是一个臆想。

不想再求证画面的真实性,也不想再去苦苦寻找那个缥缈的角度,以后再来二字沟,我想我会忘记这幅画。没有压力,自然也就放开了束缚,应该去找一个属于自己的欣赏角度,去看山间层叠的松峰,去看草原上的野花绽放,去看白云下静静吃草的牛羊,然后一头钻进毡房,大声对着哈萨克族朋友说:来一瓶白酒,再做一个石板烤肉,今晚不醉不归!

七月雪

一场雪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袭来,再抬头看草原时,已不见了葱葱绿野,在草绿与纯白的色彩转换间,刚才还在静静吃草的羊群似是突然淡出了视线,如不仔细看,恐怕会真的以为这些白色的羊儿们都陷进了柔软的雪中。

这不是飘雪的季节,但雪花还是在七月不期而至了,大自然对东天山的草原格外宠爱,所以才会在炎炎夏季的骄阳下送来冰花的飞舞。七月雪一直是在诗人抒情的笔下跳动着的,可真的遇到了七月飞雪时,却发现那意境早已超出了诗句语言所能表达的极致,徜徉在这样的雪中,没有人会认为自己不是一个诗人。

对于草原人来说,经历七月雪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事儿,因为这里的夏日经常会有雪的眷顾,牧民们也不怕草原被积雪压住而妨碍羊儿的啃食,过不了多久,草原仍旧会是草原,在雪融之后,甚至丝毫都找不到那场雪留下的痕迹。

记得几年前,也是一个流火的七月,有个外地朋友专程来这里看草原。我们坐车出市区时,天空飘着淅沥的小雨,进了山,雨水已密集到无法看清车窗外的松木小屋,接踵而来的漫天飞雪更是让朋友分不清自己所处的季节了。到达草原后,眼前只有白茫茫的一片,朋友遗憾地说,来得真不巧,看不到美丽的大草原了。我说,为什么不换种心境去看呢?绿色的草原无论何时都能看到,但这夏日被雪覆盖的草原却是城里人一辈子都很难遇到的啊。听后他若有所悟,便下了车与我一起品味这草原上的奇异景观。虽说没有看到青青草原,但我相信他不会有一丝遗憾,这次的经历应该会让他终生难忘。

果然,在朋友回去的一年后,我接到了他打来的电话,说自己又去了几个别处的草原,景致基本都是相似的,只有那次七月飞雪的草原之行留给他的印象太深了。我说,你应该记住那场七月雪,在你走后的这一年里,我再也没有看到过夏日草原上的漫雪。听后,他在电话那头得意地笑了起来,说同事们听了他这次经历后,都惊奇得想来看看这里夏日飘雪的景观呢。我告诉朋友,草原还是一成不变地永远在天山脚下,但想再看到七月飞雪是不容易的,遇见盛夏的雪也是要看缘分的。

距离草原这么近,我也只看到过两次这样的雪,其实对我来说已经很满足了。虽然雪每年夏季都在下,但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有时我会专门挑下雨天去草原等雪,结果总是失望而归,有几次刚刚返回住处,就听说草原上下雪了,可能真的是缘分未到吧。总会有遗憾,也就是这遗憾反而更增加了它对我的吸引力,不可思议的雪就这样一直牵着我,走过了一年又一年的夏季。当冬雪来临,我却在想着夏天的雪,毕竟这两种雪有着太多的不同——在我心里,一种是四季轮回中本该飘下的雪,而另一种则是渴望中出乎意料的雪,又怎能相提并论呢?

从闷热的市区跑到草原上观雪是一件十分惬意的事儿,这会是一种感觉上的强烈反差——在逃离酷暑后,直接进入了寒冬的氛围,是猛然间跳跃着进行的,跨越秋季,没有任何的过渡,短袖衬衣外罩着羊皮大衣站在雪蒙蒙的草原,该是怎样的一种感觉?穿越季节隧道吗?但这可是真实存在的啊,无须幻想便可以做到,仿佛山南山北是两个不同的时空,只不过是被一座天山相隔,而我能如此轻松地穿越两个季节,又怎会不流连再流连呢?

这已不是一道简单的风景了,因为你不知道雪何时会出现,被悬念刺激的大脑会对思维注入一种兴奋,这符合我瞬时产生的好奇状态。一成不变的景色很容易产生感官上的疲劳,就像去看草原,在游玩了多次之后可能就会倦了,就算再有朋友相约去草原,最多也只是避暑,而非去看景了。

夏日的雪很自然地能让我浮躁的心平静下来,有时竟能体味出一丝浪漫。尤其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躺在床上,窗外星月的光芒照射进房间,我会想,如果能与所爱的人一起去草原观夏雪,那么在清爽飘摇的雪花中不仅仅是爱情在升华,一定还有心灵刹那间的净化。不是我非要将七月雪与爱情生拉硬扯在一起,而是在看雪时,我是真真切切感觉到了飘飘洒洒的雪花对我爱情观的冲击。对于七月雪的渴望有时近乎痴迷,就像是期待着一场真正的爱情如同一片雪花般飘降在我的睫毛之上。

我有过对爱情的向往,并且经历过一次失败的婚姻,悲观曾一度在我的生活中游荡着,很长一段时间驱之不散。第一次婚姻的解体证明了那场所谓爱情的不堪一击,于是,我用写作来驱散阴霾,并用它来弥补爱情的缺失。当有一天,我遇到了一个女孩,并被她所具有的气质深深打动时,我以为那场七月雪般的爱情就此降临了,然而,在距离的相隔间守望着一段爱情,对于两个人来说都是很痛苦的事情。但这次,没有了悲观的情绪,相反却有一份期待在支撑着我的信念,坚守在这样一段没有结果的爱情之下,或许是身在凡尘对爱情的期许吧。爱情就是这样捉弄人,就如我夏日驱车去草原等雪,痴痴地望着天空,却望不到飘雪的踪迹,可我刚一离开,雪花就洋洋洒洒地飘落了。是和雪无缘,还是和爱情无缘?只是我和她还有一个约定没有实现,就是一起去看一场七月的飘雪。

现在,每当想起七月的雪,很自然地会想起这个女孩,也会想起我们那段彼此守候的爱情。在真正静下心的时候,才觉得爱情与七月雪之间是有共性的,都是一种可遇而不可求的东西,同时又都是在渴望中守候着的。每个人都想得到七月雪般的爱情,但这雪又如短暂怒放的昙花,很快就会被夏季的烈日融化成水。矛盾的思维左右着我们的爱情观:忽左,这爱情来之不易,短暂即是永恒;忽右,一朵飘落在掌心的雪花又能有多强的生命力?仅仅是一点点体温就能使它丢掉美丽的外表,现出原形。但无论是左还是右,我们还是在等待。七月雪是偶经夏季的过客,抛开渐远的杂念,用赏景的心去看吧,只要能留住片点记忆,谁又能说这雪、这爱情不是期待中的美好呢?

等待是一个过程,很少有人会热衷于等待,毕竟这是一件既耗费时间又考验耐心的事情。但等待中的安静状态又具有太大的诱惑,似垂钓中的修身养性。在草原上等雪,或坐,或站,或躺,抬头望着在天空飘移的每一片云朵,周边只有牛羊咀嚼青草发出的声音,若要在等雪的过程中悟得意境,那么这难得的心静就是意境的引子了。但如果只有意境,而没有了期盼中的存在,也会有遗憾,因为我们所期待的是一次邂逅,见不到,又岂能甘心?过程和结果一样重要,有时渲染过程只是因为无法得到结果,聊以自慰罢了。

我们会在一场茫茫的冬雪中失去方向感,但不会在夏日的雪中迷失,更多的时候,在这样的景中竟有一种渴望迷失的冲动。迷失在某种时候并不是消极的,就像白色幕帐猛然覆盖住绿野的一瞬间,我是真真切切地迷失在了这巨大的视觉反差中,一时间,恍惚得不能自语了。

有人认为夏天的雪代表着悲剧,我想这和元代关汉卿的作品《窦娥冤》有关吧。小时候看这本书时,窦娥刑场赴死的情节怎么也忘不掉,可怜的窦娥在刑场上悲愤地说:“这官司眼见得不明不暗,那赃官害得我负屈含冤;倘若是我死后灵应不显,怎见得此时我怨气冲天;我不要半星红血红尘溅,将鲜血俱洒在白练之间;四下里望旗杆人人得见,还要你六月里雪满阶前;这楚州要叫它三年大旱,那时节才知我身负奇冤!”当书中的六月大雪飘下时,有一种愤慨一直在胸中回荡,无论关汉卿是想用这场雪来说明窦娥的善良与反抗,还是抨击当时社会的黑暗,都是现实主义的表述,而那场雪其实是颇具浪漫主义风格的,从窦娥的悲剧中能看到唯美浪漫的六月雪,也算是一种独特的欣赏角度吧。没有六月的雪,就无法将情节推向高潮,没有六月的雪,也无法成就关汉卿的这部代表作。

窦娥的故事毕竟是发生在遥远的年代,如今,很少有人再用现实主义的眼光去看待了。悲剧中的六月雪与草原上的七月雪形成了两种不同的调子,人们更愿意赋予七月雪以浪漫情调,尤其是对于诗人来说,尽管动情的诗句无法诠释这雪的全部,也总比用纷乱的心去比拟好得多,与其将七月雪等同于爱情,不如将它当作是一场纯粹的雪在飘下,是否就能减少一些杂乱的心思呢?

七月雪与爱情的浪漫主义色彩和着六月雪与窦娥的现实主义风格,注定了夏日雪存在的矛盾。现实主义大都是一种假定的模式,有它的哲学蕴意,而浪漫主义歌颂的是人的情感与激情。所以在文人和画家的笔下,都很难实现二者的完美结合。夏日雪从自然的角度看,似乎有些非理性的成分,但现实主义者从这场雪中看到了现实,浪漫主义者也从中品到了浪漫,别以为这偶然落下的七月雪是轻飘的,每一片雪花都承载了我们思想中大部分的矛盾与对立。

无论是现实主义还是浪漫主义,都是远离我们生活本身的东西,还是跟着自己的感觉去看待一场七月的雪吧,尽管它的行踪飘忽,但值得期待。

已是冬天了,在这个冬季又想起了夏日的雪,尽管窗外已是雪花飘飘了。打开窗,透过雪雾中的灰蒙,望着远处积雪的山峰,我在想,明年的夏季,明年的七月,山那边的七月雪还会来吗?

淡蓝色的勿忘我

常去草原玩,却不识一种花,这花名倒是早就听说过,只是不知它一直就开放在我的白色毡房旁。如果那淡蓝色的花瓣能醒目于别的野花,那么定会引起我的注意,然而这小小的花儿就这样常年随性地开放,丝毫没有让我把它与其他野草区分开来。当一个朋友告诉我这花儿叫作“勿忘我”时,我瞪大了双眼,这就是“勿忘我”吗?一个名字足以让人浮想联翩的花儿竟是这般普通,并且一直在我的视线中绽放,我却视而不见它的美丽,不免有些神伤。

打那以后,我开始刻意去驱赶那些喜食勿忘我花瓣的牛群。从前从未如此在乎过一丛野花的命运,还专门采摘过大把的勿忘我花束去喂食草原上的牛羊,可现在,却突然不忍了。仅仅是因为它的名字叫作勿忘我吗?我不知道。但听人讲,凡间有三种生物是不能亵渎的,一种是如仙鹤般仙风道骨的,一种是像孔雀类超凡美丽的,还有一种是有着很好听名字的。好像这几种看似有灵性的生物就应该被宠着、呵护着,否则就会有一种负罪感压在心头。植物与动物无异,同属造物主对大自然的恩赐,我想,勿忘我就应该属于最后一种吧。再次骑着马飞奔过草原时,我甚至担心会有马蹄摧花的遗憾。不知道这勿忘我的花名是何人所起,听后总会令人生出几分喜欢,可能在当时,起名之人正对某事心存感慨,于是花名顺应了心境,便流传开来。

草原上开满了勿忘我,这点点蓝色映衬下的草原是动人的,俯下身去嗅那星点的花瓣,竟未闻到一丝花香。一朵朵无香的勿忘我在野花丛生的草原上显得是那么安静出俗,就在与花对视的一刹那,我想起了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哈萨克族女孩。女孩名叫阿依努尔,翻译成汉语是“月光”的意思,她的家就在草坡下的一块平地上。记得第一次去她家的毡房是三年前的事。那时只是走累了去讨一碗水喝,没想到进门后,好客的主人端来了热气腾腾的奶茶,草原上的温暖,令人难以忘怀。

那是一个典型的具有哈萨克风格的小家,周围装饰着很多美丽的手工刺绣挂毯,与别的哈萨克族人家不同的是,毡房内插满了蓝色的花枝,显得温馨别致。女主人告诉我这些花都是她女儿阿依努尔采回来的,正说着,一个美丽的姑娘手持马鞭就进来了,身后跟有一个英俊的哈萨克族小伙。不用说,她就是阿依努尔了。我问她,草原上那么多的花,为什么会用这种花来装饰家里?她回答说,因为自己喜欢淡蓝的色彩,并且这小小的花能让心情舒畅起来。当时我并不知道这就是勿忘我,便向阿依努尔询问,谁知她也不知道这花叫什么名字。一枝不知名的花会让这个哈萨克族姑娘如此垂青,也算是草原上的一种缘分吧。也就是离开阿依努尔家之后,我才开始慢慢留意起草原上的这种花儿,记住了这个插满鲜花的哈萨克族人家,也记住了这个爱花的姑娘阿依努尔。

后来,当我知道了这花叫作勿忘我时,很想立刻跑过去告诉阿依努尔,但一直都没有机会再去草原。其间,我偶然听到一个故事。说有一对恋人经常在一条美丽的河边散步,女孩手中拿着一大束男孩在山上为她采的蓝色花枝,突然一阵大风吹来,花被风吹散到了河中央,男孩见状立即跳下河去打捞,他知道自己的恋人是多么喜欢这些花。没想到一个浪打来将男孩卷进了漩涡,他挣扎着对女孩说了一句话,之后就被河水吞没了,悲痛的女孩一直在重复着男孩最后说的那句话:勿忘我。后来大家都知道了这件事,为了纪念男孩对女孩的爱,就将这蓝色的花儿起名为勿忘我了。

故事只是故事,有时,太过悲情的传说只能增加赏花时的烦恼,并且这关于勿忘我的故事也略显牵强,反而加重了这素蓝色小花的沧桑感,显得已不似表面上看到的简单了。这花果然是与爱情相关的吗?我却在这故事中看到了爱情自私的一面。男孩在被河水卷走的瞬间说的那句“勿忘我”,是要在女孩心中留下深刻印痕的,与其让所爱的人为己落泪到老,不如在最后的时刻说一声忘了我。爱她就应该让她幸福,何苦在这个时候增加女孩今后的心理负担呢?就算不去说勿忘我,女孩又如何忘得了这一幕?这不经意的自私最后还是强加给了那随水漂去的花束,只是它薄薄的花瓣没能托得起这份重来。

而对于远在他乡的游子来说,勿忘我花儿的寓意在这时是贴切的。离开家乡准备远行前,爱人采摘了勿忘我,是无声的嘱托和承诺,它告诉将要离家的游子,无论将来成功还是失败,在家等候的爱人不会忘记他,仍会用温暖的关怀来接纳他,这是何等温馨啊。喜欢将这花视为爱情代表的恋人们,只需记住它的素雅和平凡就够了,因为不实的爱情总会有华丽的表象,纯洁爱情的样子就应该是勿忘我花瓣平和的姿态,如果随意用它的名字去表明爱情的长久,那将会是枉然。将死离别的勿忘我不可取,但经历短暂分离的夫妻们,一句勿忘我却已是深情真挚的挂念了。

人们总喜欢去借物抒情,如月亮的思乡情,茱萸的思亲情,玫瑰般的爱情,百合花的纯情,勿忘我虽也是用来代表爱情的,但很少有人会送这种花给恋人,可能是因为它的渺小,可能是因为它的无香,也可能是因为这花会让恋人们尝到离别的悲苦,所以清香华贵的玫瑰便成为首选。可如今的爱情就像玫瑰般娇嫩,所谓山盟海誓大多成了不假思索的随口之言,甚至连一点责任都不想承担,更别说相互去说一句勿忘我了。一个人的勿忘我是苦痛的离别,但两个人真诚表白的勿忘我相信会是幸福的。

这片草原上常年开放着勿忘我,这草原食物链最底层的植物是牛羊们佐餐的美食,可如今竟被赋予了爱情的色彩,实在是不可思议。可能是人类的情感过于丰富,或者是对爱情的向往,使得这株草有了与人类交流的灵性,一个故事便能成就一个美丽的花名,一个美丽的花名又能催生出一个感人的故事。

我曾试图用很长的时间去感知一朵勿忘我,想在一朵勿忘我中悟得一种超然的心境。佛云: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堂,一叶一如来,一砂一极乐,一方一净土,一笑一尘缘,一念一清静。于一朵花来说,它不只是一株有着美丽色彩的植物,它存在的形态也不仅仅是以一种简单的方式在进行,而是由多种因缘和合而成。从初结花蕾到含苞欲放,从尽情开放再到凋谢枯萎,这是一个过程,一个与人类社会环境构成相通的过程,所以说一朵花就是一个世界的缩影。在佛的眼里,无论花的大小美丑,它所包含的意义都是相同的,勿忘我与一朵美丽的雪莲花无异,如果非要去强调二者的不同,就是认知的狭隘,关键要看你用什么样的心态去审视它了。可以说感知了勿忘我就是感知了整个世界吗?应该是这样,至少我已被勿忘我触动了思考。勿忘我,真的就不会忘记吗?只是一种美好的愿望而已,却不知要怎样的心境才能达到。

城市中是看不到勿忘我的,因为没有人会去养一盆既不名贵也不娇艳的野花来装点居室。城市人已在淡忘这种花了,唯一能提醒花儿存在的只有电视和杂志的描述,除非你来到这片草原,否则这勿忘我会在记忆中永久地消失掉。可叹的是,就算来到了草原,有时也会无视它的平淡,忽略它的存在。

就在这座山的雪线之上还开有大朵的雪莲花。两种不同的花儿在对望,一个怒放在冰雪中,一个绽开在草原上,当附近的牧民用雪莲花向爱人表白的时候,却无人用这星点的小花诉说衷肠,可能是由于不识花名,当然它也就不会出现在草原的浪漫爱情中。但我相信,草原上一定会有与勿忘我心灵相通的人,至少阿依努尔就是。如果阿依努尔知道了蓝色小花的名字,会不会更加珍爱这些花儿?掐指算来,她也快做新娘了吧。

这个夏日,山下草原的勿忘我又恬静地在开放了,终于有机会再去草原了,此行我只想见到那个美丽的哈萨克族姑娘,去告诉她这满坡开放的小花就叫勿忘我。我不知道,手持马鞭的阿依努尔是否还在那间插满勿忘我的毡房,与那个英俊的哈萨克族小伙一起骑着骏马在草原上奔跑,然后采摘勿忘我花束来装饰自己的新房。

在我即将走到熟悉的毡房前时,看到了一群身着节日盛装的哈萨克族人正载歌载舞地庆祝着什么,快步走去,才知是在举行婚礼。是阿依努尔的婚礼吗?我不敢确定,但旁边的新郎就是那天与阿依努尔在一起的小伙子啊,他们在欢乐中唱着舞着,新娘的脸上蒙着一层薄薄的面纱,凭直觉,她就是阿依努尔。在这里,没有人会认识我,我只是一个曾经来讨水喝的路人,包括面纱下的阿依努尔可能也早已忘记了我,我该冒昧地走上前去和新娘说话吗?一番思量后,我决定离开。

就在我走出几步回头观望时,看到了令人欣喜的一幕,一群孩子雀跃着在新人头顶抛撒着一朵朵野花,花儿的蓝色显得是那样醒目,这漫天的花雨不就是勿忘我吗?看着这对新人在飘落的蓝色花瓣中幸福地挽着手,我的心里也洋溢出了些许喜悦,我用眼神来祝福他们的婚礼,祝福阿依努尔的幸福。此刻,这花儿叫什么名字已不再重要了,勿忘我所包含的寓意也显得苍白了许多,因为我想,在阿依努尔的心里,头顶落下的蓝色花瓣已在代表着他们纯洁的爱情了。

写在其格鲁的一些话

身在其格鲁,却不想去看毡房外的草原,因为太过安静,所以想把自己完全放空,哪怕去思考些什么,或是去写些什么。生活中很久没有过这么静的夜了,耳边的嘈杂不见了,鼎沸的人群不见了,挂满防护栏的楼房也不见了,只剩下我,和盛夏中噼啪作响的炉火。在这样的夜,甚至连酒也不想喝,没有感到孤独,相反,还有了独处草原的闲趣。

其格鲁的夜风是凛冽的,竟丝毫没有感觉到盛夏早已来临,就算是在这样的季节,也会突然迎来一场猝不及防的大雪,将草原换色,将我的脚踝掩埋。有时我宁愿去期待一场暴雪,让雪花淹没膝盖、胸口,一直到没过头顶,这样,是否就能远离凡尘的袭扰?这种奇怪的想法只是偶然冒出,谁都会有一些怪诞的思想,我不会离开如此美丽的草原,和这个还没有完全理解透的世界,因为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完成。也有理想要活到百岁,当然,只要自己还没到老年痴呆连累儿女的地步。

记得我曾对女儿说过,如果有一天爸爸不在了,不要伤心,因为人总会死去,也不要给我买墓穴竖墓碑,连骨灰盒也不要。不是因为墓地的价格过于昂贵和那小小木盒太过暴利,而是在死去的十几年后,墓园还要向后人收取墓地的续费。儿女活着的时候会去墓前祭扫父亲的亡灵,但他们也会老,也会离世,等到了孙子那一辈儿基本就会慢慢忘记你,到那时,墓穴会因无人付费而被挖开,至于那个薄薄的骨灰盒最后被扔到了何处,谁也不会知道。

还好,趁现在还活着,我还有对身后事选择的机会和权利。我想请求女儿,在我死后将骨灰放进一个透明干净的玻璃瓶中,然后来到其格鲁,找一棵最粗的松树,在树下挖个小坑将骨灰倒进去掩埋,再找一块草皮覆在上面,一丝痕迹都不要留。以后每年的祭日也别总是惦记着我,但如果哪一天工作累了,想来其格鲁草原放松心情,可以来看看我,不要香烛纸钱,不要贡品元宝,只要从草原上摘一束野花就好。重要的是,千万不要哭泣,因为我在九泉之下只有感知到快乐的笑声,才知道有人来看我了。

我不是一个脆弱的人,但有一个弱点就是感性,经常去可怜一些根本不值得可怜的人,去同情一些根本不值得同情的事儿,还会在电影院被剧情感动而偷偷落泪。尤其是在寂静的夜,会去反思自己已经过去的这几十年,想起父母艰难拉扯大我们两兄妹,想起那曾经对不起的某个人,想起那场幼稚的初恋,也会想起第一次知道了自己想要什么的那个日子。

自小父母亲对我的教育就非常严厉,好像在我十几岁时就已看到了我现在的一事无成。挨打是因为欠打,或者说是不争气。但我一直对父母曾经的教育方式有着异议,一味地严管与激将只会造成逆反。那时的我渴望被夸赞,希望被认可,虽然自己确实也没做过什么值得父母赏识的事儿。上初一时,一个同学画了一幅花鸟工笔,我拿回家说是自己画的,父亲说你再画一幅给我看看,结果自然是因为说谎而被重重训斥。天才是与生俱来的,可我不是,那个画工笔的同学后来上了清华,而我去了部队深造。

在女儿很小的时候,我就发过誓,一指头都不会去动她,要夸奖她做好的每一件事,哪怕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结果,我的耐心还是出了问题,从我第一次因为学习成绩打了孩子一巴掌后,就一直懊悔到了现在。无论学习好与坏,那都是你的孩子,不要为了所谓孩子的前途去强加上自己的思想,这样下去,孩子会活不出自我。我们不需要担心孩子以后会是什么样,那是他们自己的事儿,父母只需做好一点就已足够,就是教孩子怎样去做一个好人,引导孩子怎样去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来其格鲁没有路,只有被踏出深沟的曲折羊道,所以才有了曲径通幽的形容,最好的风景都在脚步不可及之处,也只有经历过艰难跋涉之后的风景才会是值得珍惜的风景。人的一生也是如此,想要到达一个高度,没有平坦大道,需要一份努力,还需要一份坚持。话说起容易,做起来却很难,这不是没有营养的心灵鸡汤,而是经历太多后的感触,也不是单指事业,还有父母对孩子所付出的努力和坚持下的大爱。

就在昨天,母亲还在微信上心有愧疚地说那时生活条件不好,才让我当时长得那么瘦小,等她回来了一定好好给我做饭吃。母亲说这些话时,正在乌鲁木齐照顾妹妹刚出生的孩子。听完后,我的眼眶突然湿润了,究竟还要为孩子们操劳多久才算是还完了所有的“债”?我们早已长大成人,而父母渐已年迈,就在他们应该安度晚年的时候,心里依然想着如何为孩子们再多做些什么,我不免感到心里一阵难过。天下所有的父母均是如此,他们可以过不好,但不能看到孩子受委屈,他们可以受尽委屈,也要拼死维护孩子的利益和尊严,在各种刻骨铭心的爱当中,唯有父母对孩子的爱是无私的大爱,不求丝毫回报。

无论怎样开导父母,让二老静下心去旅游或是不再为孩子们过于操劳,他们都会找出无数理由来拒绝。我是一个懂事较晚的人,上学时就逆反到从不顾他们的感受,结婚后也没少让他们操心,却很少想着去为他们做些什么,实属不孝。应该歉疚的是我们这些大孩子,从出生开始到自己的孩子也快成人,父母付出了太多辛劳。去善待父母吧,不要在他们离开人世时再去哭泣,那无济于事,尽孝要趁早,现在开始还来得及。

其格鲁的夜色还是那么沉静,毡房内的炉火依旧正旺,在这片草原的夜里写下这些不连贯的文字,是想让自己清醒起来,不再让工作的繁忙成为未尽孝道的借口,也不会再让朋友成为不陪伴父母的理由。有父母的家才是真正的家,父母的安康才是儿女最大的幸福。当然,也要善待和身教那些正在成长的孩子们,因为他们也会为人父母,你现在所做的,无论是孝与不孝,都会成为他们潜移默化的效仿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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