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洄游

2022-03-22苏宁

西部 2022年6期
关键词:爸爸

苏宁

早上醒来,阿原感觉好了很多。

昨天只是三小时的航班,阿原却晕得翻江倒海。一直以来,阿原的中晚餐都只吃到六分饱。觉得疲劳时,阿原会补一杯下午茶。如果下午茶加了点心,晚餐就不会加主食,只是一份水果或一小碗薄粥。这是她从祖母那里延续下来的习惯,培志也了解。祖母的兄弟姐妹有六个,父亲这一辈是三个,到阿原这一代,逢上独生子女政策,家里只有阿原一个。

昨天,阿原的胆汁快要吐出时,一向彬彬有礼的培志有些惊住,说:“怎么有那么多食物吐出来?”

他把湿巾递给她,同时也将一张湿巾掩到自己的口唇部位。

晕车,是阿原一直没有克服的问题。

这次东京之旅是他们结婚一周年的旅行。结婚时本计划一起旅行,因为事情多推迟了。两个人在一起住了一年,没有生育小孩,仍可算新婚夫妇。

这次旅行的地点,是阿原和培志一起商量的。他们一起喜欢过《东京爱情故事》里的少女,在没有成为男女朋友时,他们还一起唱过里面的主题歌《突如其来的爱情》和《最后叫一声丸子》。

阿原告诉培志:“我总是会因为小时候看过的一部电影或者听到的一首歌而想去一个地方呢。”

培志笑她:“那没有几个地方。”

“为什么?”

“因为你要去上学,放了学还要写作业,你妈妈一周只让你看一次电视啊。”

“那也有很多啊,我这么大的人了,怎么会没有一部自己的电影史呢?”

阿原的妈妈告诉培志,阿原高中毕业前家里是没有电视看的,因为没有时间看,晚上阿原要写作业,大人就不看电视,怕影响阿原。

培志对阿原说自己上中学时因看电视和家长智斗的情景:“每当我一放学回家,他们就把电视线收起来。我有一次偷买了线,趁爸妈上班自己装上线看电视,结果我爸爸下班回家摸到电视是热的,我就挨了一顿打。后来,我每次偷看电视都是一边看电视一边给电视扇扇子降温,还用冰贴给电视做冷敷,或者让看到某部剧的同学在学校给我讲。再后来我对妈妈说,我看电视也不影响我考第一,我妈才同意我看了。但没做就反悔了,说,你把看电视的时间用来做题可以考得更好啊。你们学校的第一名一般是去南大,你再多考几分去北大嘛。上学时,同学给我起的外号就是‘小镇做题家’,这个外号让我扬扬得意好几年,现在我一听到‘小镇做题家’这几个字就想吐。这是我的超级大‘吐’点。”

“哈哈,我这一生只晕车,我也是一个三线小城做题家呀。同道哦。”

这座城市近两年有了地铁。昨天下飞机后,在选坐计程车还是地铁上,阿原和培志争论了一番。

计程车要一百五六十块,还堵车——这城市什么时候变这么大了。小时候,可是一个小时就可以绕城周游一遍的。地铁时间虽然有保证,但是人多,还要等车。

阿原问培志:“你是为省钱吧?”

培志说:“省钱不对吗?而且计程车慢,这个时间又堵车。”

阿原说:“我也没有特别想快点到家,早一点迟一点我都没有意见啊。我只是想着计程车有位置坐,车窗打开,有风吹,可以舒服一些。”

培志不说话了。培志不说话就证明他不认可阿原的提议。

阿原依了培志。

航班有些晚点,培志妈妈早就做好了晚餐,他们一下飞机就收到了妈妈问他们何时到家吃晚饭的信息。

在阿原心里,这座城市有三个中心点。

这三个点分别是自己读过的小学、初中、高中。围绕每个点,都是几个三百六十五天的天天相见。

阿原不知不觉间长大了,这座城市也忽然变大了。

从前,以为自己高中学校的后墙就是城市的一条边了。越过这条边,就是出城了。现在,偶尔从高中校门前过,再没有当年那种它的后墙是城市的一条“边”的感觉了。它好像已经是城市被扩大后的中心。

以前,站在高中校门前朝四面一看,有两面是楼群、街道,有一面是菜地,有一面则是通往远处的路。

现在,路还在,菜地却没有了,长出了看上去十年、百年也不必去收、去重种的高级文明物种——高楼。

没多久,只有大城市才有的地铁也出现在这个三线小城的规划图里。那是隐藏在地面下的另一条路。

地铁的出现,让阿原对这个陪她长大的城市有了生疏感,它的存在,似乎使她和这个生身之城有了隔膜。

地铁已经开通一年多了,阿原还一次没有坐过。她不好奇它,也不抗拒它。

阿原害怕那种人与人之间挨到一起的气味。

地铁就是使人与人之间发生这样密切接触的工具。

在阿原很小的时候,这座城市开始有公交车。阿原的妈妈从没带她坐过,都是骑自行车接送阿原。到了她十二岁,法定的可以单独骑车的年龄,爸爸妈妈给她买了她的专属小自行车。

她不喜欢公交车的摇晃、人多、喧哗、缓慢。

从自行车到公交车遍布,再到人人自己开车,这座城市在阿原眼皮底下越扩越大,好像挤占的都是阿原的私人空间似的。阿原明显感到自己的私人空间越来越小。

阿原开始工作的这些年,从自己家出发,去火车站、单位、机场,去各种场所,从来没乘坐过公共交通工具。

除了以上原因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阿原觉得乘坐公共交通工具,自己的很多衣服、高跟鞋都无法穿了。

阿原将一早才上身的长裙子换了下去。这是昨晚备好的今天要穿的衣服,阿原总是提前将第二天要穿的衣服准备好。她换上一条短裙和一件白衬衣,取了上次叔叔送的一只南珠,呼应碎花短裙上起伏的亮金色,然后,找出一双平底鞋穿上。

是周末。

阿原早上醒来时就计划这一天其他事都不做了,专门出来看看自己住了多年的这座城市,这个她出去读大学后以为再不会回来的地方。

所有曾被自己拒绝过的公共交通工具,她想今天汇总乘坐一遍。

一些公共交通工具穿过的、从没去过的街巷,她想在公共交通上看一眼。

这是她昨晚忽然有的一个想法。

之前,她从不乘坐它们,出门都是自己开车或者叫计程车。在这样的一个角度,阿原清晰地看着高架桥,川流不息的行人、车辆和高速公路两边密不透风的楼群。

但在昨天,在培志的坚持下,她第一次坐了本市的地铁。其实,她在其他城市无数次坐过的。

城市在地下是安静的,地铁车厢里很拥挤,人和人密切地贴着。每一站都有计划好的到达时间,并不会发生堵车。有一刹那,她似乎觉得氧气不够用,可一转头也就减轻了。可能是心理错觉。

当她到站下了车,走到地面上,已经是夜晚了。灯光正努力使夜在每个人眼里变得尽量轻微。

从没这么真切地看过这些急匆匆的、清楚的脚步。当直升电梯升上来,最先入眼的就是街面上一双双移动的脚。

城市最大的变化就是使更多的女人褪下了高跟鞋、长裙,变成随时需要奔跑的战士装扮——随时可以挤各种公共交通,任意切换为适合各种场地的擒拿蒸炒模式。

一件禁得起灰尘、人群之间的摩肩接踵、车辆每一次的停靠和抵达的磕碰的衣服,已是这座城市里成年人必备的装束之一。阿原不喜欢那样的衣服。

这是六月的一个周末。

人群紧密处,皮肤碰上了都要粘一起,呼吸里会呼到彼此早餐的气息。

城市生活更粗糙的一面在盛夏显露无遗:每天要换了拖地板后的汗湿衣服才可以体面地出门,而出了门,又是一件汗水濡湿的衣服加身。

乘坐公共交通工具,意味着前后左右都贴着人,有限的空间全是人,是夏天汗水的各种味道。这味道像陈年不洗的棉大衣在早晨里散开,冒出油烟和灰尘。

阿原那些坐公交车上班的爱美的同事,每天都要早到十分钟——为了能从容赶去洗手间重新换一件衣服。

也有一些同事,如果没有邀约、接待或各种任务,平时就是一身在自家厨房里的打扮上班。

经过漫长的公共交通抵达单位,再好的衣服也会变得松弛和皱巴巴,有了汗渍和灰尘,有了别人的气味。那是从人流的潮水中穿过、从上下班的蜂拥中挤过的印子。

蓬头垢面,袜滑金钗溜,是街上行人常见的样子。所以这街上,这城市,盛装的女人和衣着整齐的男人都不多。

本以为,这样的密集人群里奔走的生活都是别的城市的,不是自己的城市。十年前,阿原到了比自己生活的小城繁华的大城市读书,见识过那种拥挤和稠密后,觉得还是自己的小城宜居。

阿原工作后,添了更多好看的衣服。阿原怕搬来搬去,每一件都想天天放在身边,自己能随时选用。这也是她喜欢在一个地方久住下来的理由。房屋、器具都是外物,衣服算起来也是,但在阿原看来,衣服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每天都穿着自己喜欢的衣服出门,那是多么开心啊,也是一天开始的仪式啊。

那是一个初成的女人在发自内心地对自己表达尊敬和热爱。

阿原从小时上学,到长大后出差,都是爸妈接送。爸妈的青春就是一部完美的育儿史。

之所以处处陪护、接送,一是为治安,担心她一个人走路不安全,怕诱拐孩童的坏人在阿原身边出现;二是有心结,阿原幼儿园时的同班同学放学回家,跟在奶奶身后没有拉着手走,就在自己家楼下不小心掉下窨井,被污水卷走了。那对父母当时就搬离了这个小区,再也没有回来过。据说,因为伤心,他们也没再生一个孩子。

那件事发生以后,无论她到哪里,爸爸妈妈都护送,尤其到了这个城市漫长的雨季,更是到哪儿都紧紧拉住她的手,一刻不松。

现在,她结婚了,开始自己开车上班,去商场、机场。

爸爸妈妈也退休了。为了避开冬天的冷和春天飞花时的皮肤过敏,爸爸在南方一个小城买了一间小屋,一年中有半年时间在南方住。

而阿原,也有了培志,有了另一对父母。爸爸妈妈放心了很多。他们老了,终于可以过自己的生活了。

阿原穿好衣服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打开遮阳伞,步行向小区出口右侧的公交车站走去。

她不知道即将到站的这路车是去哪里。但是,她知道公共交通的道理就是将这座城市的每一处都连接得严丝合缝。坐上哪一路车,去了哪里,都会转到自己想到的终点。无论路怎么弯曲,都有可沟通的交汇之处。

到的这辆公交车是五十二路车,阿原收了遮阳伞就上了车。这座城市的公交线路,一向是按次序增加。第一条就是一路,第二条是二路,依次排列,五十二路就说明这城市的公交线已经有五十条以上了。

阿原小时候,城里是没有几路公交车的。从小时候到现在,只是二十几年时间罢了。

都有五十多条公交线路了,自己居然没有坐过一条。一上车,阿原就看车上的路线图,一共有二十站。起点是长途车站,终点是火车南站。阿原上来这一站,已经是起点之后的第六站了。

这一路车,经过市中心的两个医院。阿原周围的几个人,怀里抱着大饭盒。这每一个送饭的人,都是一家人中的一个啊。那生病的,也必是他们的一个家人。家庭是一个多么奇妙的组织机构啊。

无论男女老少,都有一个家庭,有或多或少的家人与之密切相连,不会是单独的一个。

这世上有单独的一个人吗?无长、无幼,无亲、无戚。或者无妻、无子,无夫、无父。有,但不是太多。

人这种生物,总是要在很多人的围裹里活着才觉得是在活着吧。背负着很多家人,置备着很多物品,又骂骂咧咧觉得金钱是污浊的。

有几个人说话声音特别大。阿原低下头,用袖口香水清淡的果香掩盖那些声音。好的香水是该有消音作用的。

贴在阿原后面的一个男人在打电话,一点没有降低声音的意思,一字一句锥进阿原的耳朵:“哈哈,我是很务虚……好吧,你们学物理的都务实,我搞人文的就是胡来,拜托啊,什么时候和月球通航,记得通知我,当然,你们票价不要定高,就定在我的工资除生活费后可以攒够的范围,或者你赠我一张机票,或者在你那儿我能谋到一个差事,我也从今洗手不务虚的了。”

五十二路车的终点是火车站,火车站下面是地铁。就是阿原昨天才第一次坐过的地铁。

这地铁已经修有三条线,分称为一号线、二号线、三号线。其中一号线是环线。

阿原下了五十二路公交车,转上地铁。

阿原上了往机场方向去的一列。昨天是从那儿过来的。

地铁上,几乎所有人都拖着行李。

这座城市有了机场后,就有了机场班车,现在又有了地铁。

大地有多深啊。天上有航班,地下有火车,这个世界越来越成为奇迹呈现的场地。这些,都曾是阿原二三十年的成长中无知无觉的部分。

机场在这个城市的最外围,曾经是这个城市下属的一个县的野外部分。

机场的反方向则是公墓。那个方位,阿原去过。阿原的祖父、祖母埋在那里,一些阿原没见过的亲人也埋在那里。

那有清一色的水泥墓。墓碑下,隔着一层水泥,安息着早已没有了温度的人。

埋葬祖父时阿原也在。爸爸说,当年,他的爷爷下葬时用的是木棺,是长在家门口的、一棵有生命的树载着他入土为安的。

有一天,他们会一起成为泥土的一部分,木头和血肉一起融入大地,不会担心和大地彼此失去。

而到了阿原的祖父,已开始实行火葬。只能是一只小而结实的陶瓷罐收埋了。烈火烧化过的肉身埋入泥土了,却还是和大地隔了一层陶瓷,不知道哪一天才能真正合而为一地化掉。

埋了祖父的那一天,阿原第一次感受到自己所在的生活和曾经的生活开始有裂缝了。

然后,是阿原结婚前,爸爸又特意带她去拜祭了祖父和其他祖辈,向他们禀告阿原的婚事。

那一次,也带了培志去。在父亲老家的风俗里,带培志去了祖宗坟上,也是正式认他做了家人。

在这座城市里,阿原和培志一起长大。

他们读同一所小学、中学,然后,又同一年读大学,又碰巧都选择回到这座城市工作。

在这座城市里,有他们的父母,有不用奋斗的房子,有踏实笃定的各路亲人,有不用他们忧虑经济的人生。

作为独生子女,不是他们没有勇气远离故乡去远方生活,是他们的父母没有勇气放他们远走高飞。回来也好,不用忧虑住房,一马平川的一生,是和平世界幸福人生的终极存在方式,或者说,是在贫穷中度过半生的上一代人对幸福生活的定义。

在一个小城,绿水青山,父母儿女,这样一种对生活的有把握感和安然感,拜物质所给予的安稳为底,精神也更加趋于平静:她和培志,不会有父母那一代为物质而生的焦虑和争执,不会因这些启隙而影响情绪,彼此之间的感情不会被这些因素破坏。祖母对阿原说过:“为衣食忧愁时,人是没有好脾气的。”

处于这样的情境,感情也似多了几层无可挑剔的温润作了包裹。为谁多做一点家务就争吵吗?不会,请一个家政工人好了。为了节日少了彼此一份礼物争吵吗?不会,本来已无所缺。

自从有了网购,有了笔记本的提醒服务,在网络上点一个礼物,网上付款,不用挪动一步,表达心意的实物就被送上门。省略了去商场的人工,省略了时间,也省略了因礼数不周而产生的嫌隙。

这座城市,因为有一条大河从中穿过,被分隔成河南和河北两个部分。河上有桥,很多年前摆渡过河的方式早已不在,近几年,河水之下还有了隧道。

从前阿原每天上下班都是走河上的大桥,有了隧道之后,她每天上下班都从隧道走。

这一段隧道时间,曾是阿原一天中最神秘的时间。头上是河水,她开车从河底穿过。

曾有一刹那,她坐在车上,恍惚产生一种假设:

河水从头上透下来,淹没了她的车子,她看到两侧无数车辆被大水围困。然后天黑下来,她永远留在这段隧道中生活。再无可扩大的生活的半径,她安静地在水下过完余生。

可是,几分钟之后,隧道过完,路又出现了,各种喧嚣的市声又齐涌到面前。

如果是早晨,太阳会明晃晃地挂到车窗前。如果是夜晚,眼前会有万盏明灯闪耀,又是热腾腾的生活。爸爸妈妈在问晚餐吃什么,培志在问她几点到家。

现在,她和培志住到了一起,他们说,这就是——婚姻。

他们有单独的房子,培志爸爸妈妈那儿也有他们的一间卧室。培志的家人没有催他们生宝宝,自己的家人也不担心她和培志如何相处。

阿原大学毕业的暑假,高中同学聚会时遇到培志。酒会后一起唱歌、跳舞,培志问阿原:“做我女朋友好吗?”

阿原说:“好。”

这在之前,他们只是小学、中学校友。共同熟悉的人事虽多,彼此之间却并不熟。这天之后,他们开始了交往。

秋天,阿原顺利考上了工作岗位。培志在出国读博和工作之间徘徊。

培志爸爸说:“读书花费的这一百多万,够你在这座城市把一个家安稳了,一圈书读下来也就是为了一份工作、一个房子,安安稳稳去生活。”

培志心里想着出去。因为他知道,这一次不出去,这一生也就局限在这个城市中了,生老病死,能离开的机会不多。

现在,有了阿原,他犹豫了,虽然他已经收到了录取通知书。

培志提议阿原同自己一起出去,阿原征求了父母的意见。

阿原继续出去读书,回来也未见得就能有目前这个工作,这是阿原爸爸的认识。

阿原爸爸妈妈存款的主要作用,是准备给阿原买嫁妆的,他们想风风光光地嫁阿原,他们在这个小城生活了一辈子,怎么嫁女儿是他们小半生的理想。

培志一方认为,若培志和阿原结婚,就更不会让他们远行出去读书了。在家边上读一个不温不烫的专业,又不是培志的心愿。而出去,阿原这一方的学费、生活费,她自己的父母断不会出。当然,若出了,以阿原的心气,也未必接受。

培志曾经的理想是机器人制造工程师。他想出去读书,了解不一样的教育,不只是看世界。若是为看世界,去旅行也是能够个边的。一年去两三个地方,十年二十年下来,也就差不多搭到世界的边了。

另一条说服了培志的原因,是几年之中,培志眼见几个在国外名校读完了博士的同学回到这座城市,安然地结婚、工作,好像只是去看了一场赛季较长的球赛。也有在其他城市安家的同学,有在上海、北京的,也有在比这个城市还偏远的小城的。

七八年的时光走过,生活的表面都是一样。每个人都在为生存奔忙,要买房、要嫁娶、要洗碗买菜,要用一样的程序过日子。然后,才是其他。只是顺序有点不同而已。这样一想,培志的心渐渐静了。

“看过一个世界与没看过一个世界实际也没有什么不同。”有一天晚上,阿原和培志一起溜去小学念书的操场,阿原趴在双杠上,对吊着单杠的培志说。

“经历是个人的部分,有时只是为了回忆,不是用它生活。”

“那只是个体的心理感受哈,这个世界上,人是有心的,物也是有心的,不能忽视了心而只看外在长成什么样子。”

“殊途同归,大家最后总是要同归的。”

那个晚上,阿原还没和培志结婚。

阿原在遇到培志前,偶尔也想过未来的结婚对象。遇到培志时,她仍没有去谈一场恋爱的欲望。只是人生的进度表,到了婚姻这个貌似的必选项目下。

阿原心里的好青年,不是电视里歪斜的“小鲜肉”,而是青春健壮,爱劳动又仁义、憨厚,不仅会耕田、打猎、骑马,还会徒手盖出一座房子的——只要土地不那么贵。这才是可以成为她丈夫的男孩子。

作为独生子女的培志,也是父母用心尖护着长大的。培志的祖父母只他父亲一个儿子,因而他也就没有其他堂房兄弟姐妹。他有一个姑姑。姑姑四十多岁了,还是单身。阿原也并无其他兄弟姐妹。

培志和阿原决定结婚,双方父母都是开心的。孩子总算每天都有一个伴了。他们多么怕孩子们孤独啊。

阿原结婚时,伴娘是小学同学瑞微。

她以为,她和瑞微自初一那年分开后,再也不会见到了。初一结束的暑假,瑞微还不到十四岁,她当教师的爸爸卖了家里城中心的一处老房子,给她办了加拿大移民手续。在商场工作的妈妈正好下岗,就办了陪读。

高中毕业后,瑞微申请了国内的大学。以瑞微初中时的成绩,读不了这城里的重点高中,而读不了重点高中,意味着升一所普通大学都难。

一年前,瑞微回到这座城市的开发区任职,彼时身份是北大的博士在读生,提前和家乡的单位签下了工作合约。

回到家乡,是瑞微惦记了很久的心事。

这是瑞微爸爸没想到的。爸爸以为她不会回来了。一个小城市的女孩子出去了再回来的概率是很小的。

瑞微出去时,小城里没有一张出国留学机构的牌子,现在则是铺天盖地了。那时年轻人选新衣都要坐上八九个小时的汽车去上海买。他们认为上海的衣服新式样多、洋气。瑞微爸爸大学毕业回了家乡小城,和当时在国营商店当售货员的妈妈结婚,他同学留在上海的很多。二十年前,在上海,普通家庭的孩子出国已成一股潮流时,此地人还皆以为是遥远的、不和自己沾边之事物。爸爸说:“城是分线的,分的是啥线,一线二线,线画在哪里,是很清楚的。”

爸爸还对瑞微说:“爸爸现在过的,起码是叔叔们十五年前的生活,大城市的人过完的生活,思想的境界,精神的经历,用了十年时间,传到咱们这里。”

有一次,爸爸说得更直接:“我们小城市,很多时候,过的是大城市过完不要的二手生活。你不去和他们一起,我是指同步去经历一点,将来你都没有资格去讨论和论证这些对自己的意义。而所谓的求而不果、思而不得,并不是用放弃就能了结的。”

当然,爸爸的初心之起,是瑞微当时的成绩。在这座城市,重点高中读不上,就基本无缘重点大学。对这个当年哭着被爸爸送出去读书的小女孩,爸爸也有无数的舍不得,只是无奈下的权衡。既然已经离开,就不要回来,就是回来了,也要换一个交通、资源情况更好的城市。

然而,瑞微的回来,却结结实实地给阿原增了一份在家乡生活的底气和活力。好像有一刻,阿原沉到某个生活的水塘底部了——可瑞微来了,把她打捞了上来。

瑞微那么轻易地就化解了阿原心里莫名的隐痛——瑞微回来了。

是的,生活就是小伙伴们穿上新买来的小裙子,一起喝喝茶唱唱歌的下午啊。就是有瑞微这样一个出去又回来的小女孩的下午啊。它是成年后仍能冒出滚滚朝气的时刻。

隔上十天半月,来上这么一个有瑞微的下午。这样的下午,让阿原偶尔地想通了生活。

地铁到了机场站,阿原没有下来。各种指示牌下的机场地铁站,人流涌动。

这个城市,每天有多少人从这里出去,又从这里回来啊。

昨天下了航班晕吐的那一刹那,阿原心里很委屈。她觉得培志不会照顾自己,还嫌弃自己娇气。

可是,隔天一看那小小的细节被新一天的大太阳一照,就照没了——自己真是太计较了。这世界上那么多人,这机场那么多人,自己和培志,就是今天看到的人流中微不足道的两个人。人都如此微小,发生在人身上的事件、情绪更小。

婚礼上,爸爸对培志爸爸、妈妈说:“请多关照。”

培志的爸爸、妈妈对阿原说:“请多关照培志。”

对这一句话,妈妈是有点不高兴的,应该是培志关照阿原啊。

阿原反驳妈妈,说:“两个人是互相关照啊。”

爸爸支持阿原,对她和培志说:“将来我们总会先离开,在这世上只有你和培志是亲人。在一起久了,就是血和肉都能长到一起的亲人。这种感情不要轻视,也不要轻易放弃。不管这世界上的婚姻变得多么不可信任和动荡,你们不遇到特别原则的问题就不要轻言离散。要一起好好的,一起去走尽量长的路,这样不是为了我们安心,是在你们年龄越来越大后,会更加知道自己多么需要有个血亲之外的伴侣。让你们不再去爱上别的人是残酷的。爱上另外的人,有可能发自内心,也有可能是外部条件所致,这些都会发生。还有其他不可预知的困难,等这些——无论小问题还是大问题在眼前的时候,希望你们闭上眼睛,用一分钟时间回想下今天,你们这样站在一起,被我们祝福。”

阿原在座椅上闭上眼睛。

妈妈也说过:“你会慢慢生出属于自己的、对付人生的铠甲,你早晚会成为一个身披铠甲的人,刀枪不入地对待生活。”

妈妈还说:“这铠甲厚不厚,要用一生的时间才知道。这件铠甲,别人给不了你。熔铸这甲片的,是你可以掌握的物质,是对磨难的真心领悟。是你会的一样东西,是你对付生活的独特办法,是这些之中你有增无减的、能让自己活得好一些的底气。”

这些话说得如此郑重,自己只是去结婚呀,又不是去一个不可回还的战场。

约定一起生活的誓言,说了也可以不算数的,当然也可以算数一会儿。不管这一会儿的长度是半生还是一生,总要偶尔记得用它当生气时的修正液。

“这世界总是有规则和秩序的,可这些规则和秩序远不够完整。生而为人,就生在这其中。是的,我会爱上其他人,因为我一直欣赏比自己更优秀的人。我是正常的女人,还会再成长的女人,我可能也抵御不住那些诱惑,我也会厌倦自己。但我会爱被双方父母、亲人祝福过的婚姻。我不会不管不顾。年纪越大,我会更好,我会和培志一年一年过下去的。

“培志也会遇到他自己的状况吧。他和我之间,也只是偶然遇到,刚好条件合适。也许都不是爱,但因为某些条件的契合,两个人选择了共同生活,选择了缔结婚姻,两个从小都无兄无弟无姊无妹的人,我们只是希望用婚姻这个形式带来一个亲人吧。

“培志有一天也会遇到很多纠结,遇到更喜欢的人,或者,他希望独自一个人进行他的人生。他说过,集体生活使他厌倦——婚姻就是一个延续的集体生活。一个安安稳稳、平平淡淡、琐琐碎碎的婚姻,是否值得让人经历?是否,和谁都不过如此?”她想。

妈妈说:“那些消磨人婚姻意志的不愉快,比之于孤独、病痛、死亡与离散,都是轻微的。”

她想,只要活着,就要在每天早上高兴地醒来——打扮得新新鲜鲜、振作地生活,这或许是成为女人的捷径。

这一年,两个人一起过下来,生活中的摩擦都只是小事情啊,禁不起回想。那么多小题目、小凹凸,睡了一夜就会在心里抹平。

最容易起皱的是什么?——每天都能被抹平整的是什么?作为人,不会去惧怕处理它们吧。倚在地铁上,在哐当哐当的声音里,阿原忽然发觉大半天公共交通晃下来,自己并没有晕车。

离开东京的晚上,阿原和培志去手拉着手街上走了走。阿原说:“多像去年啊。去年这时,我们决定结婚。”

“我们已经是过了纸婚的人啦。”

“纸婚也许是另一个意思,不是说婚姻,是说经历第一年婚姻的人,像一张纸,遇不得雨水、泪水,怕被浸到泡烂,也遇不得折叠和摩擦,容易起皱。”

“婚姻就是一个团队组合啊,一起养养儿女,对付各种以一人之力对付不了的事,互相陪伴一下。”

“纸婚下面是什么婚呢?”

“布呀,然后是皮革、木、铁、铜……哈哈。”

“呀,从纸升到布啦。”

“哈哈,能打上结啦……”

“第二年是杨树婚,我同事说的,他们家将第二年叫‘杨树婚’。”

“没啥区别。”

“人生不只有婚姻啊,甚至父母。”

“我自己知道,别人看我似无所求,可我缺的多了去了。”

时间是正午偏后了。从机场站出来,阿原又转回了火车站。

从地铁站上来往公交站走,路过一溜书摊,阿原看到了几本可爱的小台历。才是十月,远没有到年终,新台历却出来了,是从现在的十月开始的纪年法子。阿原惊讶:“新一年不是从元月一日开始吗?新台历的第一页不都是元月一日这天吗?”

卖台历的小姐姐笑:“还有从九月一日开始的新台历呢。”她拿起一本指给阿原看。

培志打来电话,问她晚餐的安排,说下午一个高中同学从外地回来,晚上要请他们一起聚会,阿原是否一起参加。

阿原算了一下时间,说:“那请他到家里吧,我一会儿去菜市场,我们还没在家里宴过客呢,今天就在家里准备几个小菜,大家喝几杯。”

挂了电话,阿原给培志发信息:“还记得你的机器人工程师的理想吗?我今天仔细想了你之前的建议和爸妈当时说的那些话。这个问题,我要和你重新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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