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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末日前的水果甜汤(报告文学)

2022-03-22波兰马里乌什什契格乌

西部 2022年6期
关键词:波兰

〔波兰〕马里乌什·什契格乌 著

孙琰译

世界将在2012年走向终结。

秘密团体组织起生存营。企业出售不会沉没的游艇和特殊避难所。政府机构对集体自杀浪潮做出预警。人们争先抢购所谓安全区的极小一块土地。数以百计的书籍和数以千计的门户网站都在极尽详细地描绘着即将到来的末日。

这就是世界末日笼罩在西方世界的一种集体的、歇斯底里式的景象。对于即将到来的末日,先知们认为它将发生在2012年12月21日。他们认为到那时,曾无比精确地掌握着支配宇宙的规律,比现代天文学家更加伟大的玛雅历法,将宣告结束。情况严重到一定地步,连美国航天局都在自己的网站上针对此事发布了安慰性公告,但没什么用。

——《波兰新闻周报》,2012年12月11日

世界各国的政府对这一先知预言的威胁都极为重视,却想让民众觉得他们没有严肃对待它。比如在美国,政府官方网页上有这样一则通告,意思是向美国民众澄清,关于世界末日的骇人传言仅仅是传言而已。

几天前,澳大利亚总理朱莉娅·吉拉德出现在当地一家电台上,模仿官方演讲风格对玛雅预言表达了自己的看法。她用阴沉的声音说道:“看来玛雅历法是真的。不管最后一击是来自丧尸、妖魔鬼怪还是取得压倒性胜利的韩流音乐。但我只想让你们知道,我会和你们一起战斗到最后一刻。”然而俄罗斯紧急情况部部长弗拉基米尔·普契科夫发布声明,世界不会在本月走向尽头。

——《独立报》,2012年12月9日

两年前,关于世界末日的想法开始引诱他。或者说是他在引诱这种想法,引诱本身就是会在双方之间相互传染的东西。

但那是很久之前了。今天是2012年12月4日,他已清算完一切可以清算的东西。他把房子卖了,要在末日前把钱握在手里。他抛弃了所有不必要的东西,要在末日前让自己自由。

“我能把鞋脱了躺在沙发上吗?”他自问,“为了在任何地点、任何条件下都感觉良好,我已做好了充足准备,哪怕我已经没有沙发了。”

除去鞋子,他脱下西装外套,松了松领带。

他从夏天就开始了这项清算工作,原本想着一个月内就能结束,那样离十二月就还有大段时间。但是,当他捧起每本书、每张照片、每件衣服、每个杯子、每张明信片的时候,他都会联想到每件物品背后的故事,它们会唤醒他怎样的情感体验;他该如何处理它们,是把它们当成垃圾,还是送给某人,又或是把它们纳入生存清单之中呢?清算工作因此而旷日持久。

一开始,他要花上十分钟去思考一样东西的归宿。很快他便明白,这样下去末日前是不可能结束的,他必须加快自己的思考进程。因此他拥抱着每件物品背后如棉絮般美好的回忆,只持续五到十秒,然后他必须舍弃那些棉絮,哪怕与之剥离十分艰难也要进行抉择。

快要到把房子转交给新主人的时候了,很多东西他都不打算卖掉,所以开始以赠予的方式处理。他身边没有人在为世界末日做打算,因此大家都很愿意把所有东西都拿走。

他把妈妈的皮草送给了一位女邻居。妈妈去世的时候,他曾想过把它缝在冬季马甲上,贴近他的身体,就像离妈妈更近,但他没这么做。

冰箱给了女邻居的儿子。

花盆和几个精美的标本留给了房子的新主人。曾经有人建议他,如果感到和人交往很困难,那就从花儿开始。他从一盆花开始,以十四盆花结束。处理和植物的关系并不比处理人际关系简单。他的第一盆花凋萎了,第二盆花在他的照料下干枯了近二十次。其他还有一些花都腐烂了;因为他怀抱一颗仁慈之心,给花浇了太多的水。

从《选举报杂志》的第一期开始,他开车把自己收藏的每一期杂志都带去了叛逆世界书店(沙著名书店、咖啡馆、艺术家活动中心。以支持非虚构文学创作为己任,文化氛围浓厚。)。他曾是个收藏家,收集火柴标签、明信片、书信等等。他把整个柜子的钥匙扣、名片,还有一些诸如此类的小物件,直接丢进了垃圾堆。

他把自己的羊毛大衣也丢了,他猜想,末日来临之时天气将会炎热。所以即使今天是零下一摄氏度,他也只穿了件春装。剩下的时间真的不多了,他也不怎么上街活动,因为他不希望自己感冒。显然他在春装外套里穿了件厚毛衣。在世界末日里感冒听起来很荒唐,甚至有点侮辱人格。

外套、运动裤、西装、毛衣、衬衫、大衣都被压缩进了塑料袋,扔进了旧衣回收的大箱子。

书,谁想要都能来拿走。二手书店的老板来看了看他的藏书,选了二十来本,付了八百兹罗提(兹罗提为波兰的官方货币,在波兰语中为“黄金”之意。八百兹罗提约为一千一百六十八元),把他和成千上万册剩余的书留在身后。只要有中介能把他在萨得巴(华沙一住宅区)三十八平方米的房子卖出去,那这些书可以任其随意挑选。

雇工把家具弄坏了。那是两套已经使用了十四年的家具套装,一套为经典实木风格,一套则是东德的旧家具。他觉得雇工应该是想把它拿走送给穷人。雇工辩解说,如果不把这些家具拆了,它们根本就进不去电梯。所以他把家具弄断,再锯开,完成拆卸。

“我记得这样几个阶段:我先是像往常一样睡在沙发床上,然后睡在没有被褥的沙发床上,最后一晚,我直接睡在了地板上。”他说着,在我的沙发床上加了一个枕头。“我这辈子有多少次是直接睡在地上的呢?大概是从我当童子军到晋升童子军长官的那段时间吧。现在在没有家具的房间里,我想,不久就会有什么东西从我体内喷涌而出。这儿什么都没有。我感觉自己就像热气球从负载物的压迫中解放了,只需再把绳子剪了。”

然而他必须注意的是,有可能世界末日没有或是不会彻底地到来。因此他准备了生存清单,即能够让他继续以自己的身份活下去的必备品清单。如果没有这些东西,他会怀疑自己将变成任何别的人,最多也只能做回半个自己。最后这段时间,他租住在朋友家的一个房间里,这些东西也存放在了朋友的地下室里。

他给自己留下了一本妈妈写的教材——《普通护理学》。

他留下了他给自己那个从未见过面的父亲写的三封信。就在不久前心理医生才说服他写下这些信。他去做心理治疗,他想听听专家来解读为什么他一直如此孤独。在他的一生中,家人们都在怀疑,他的父亲作为波兰家乡军(二战期间在波兰境内活动的地下军事组织。1942年2月,在英国伦敦的波兰流亡政府将效忠于他们的波兰游击队组织重新统合为波兰家乡军)的一员,从帕维亚克监狱(波兰二战时期最可怕的集中营之一)被运走时逃脱,后来就被杀害了,因为他的名字不在任何一个集中营人员名单上。因此他的儿子就和母亲一起生活在灰街(华沙的一条街道)的地下室里。当德国人把他们赶到普鲁什库夫(波兰中部城市)的时候,他就睡在衣柜里。现在看来必须唤醒左半边大脑。让左脑抑制右脑的痛苦。因此医生建议,既然他是右撇子,那就用左手去记录关于父亲的一切。

他留下了一个学生的波兰语作业本。那是他第一次给五年级上课。学生们很爱他,他也爱他们。不久前,他曾经的一个女学生还请他吃了晚饭,她现在是一家出版社的老板,出版保罗·科埃略的作品。

他留下了一本《文学新闻》,他曾在那儿的编辑部当助理,他说这是唯一一本他的文章发在头版的杂志。他在文章中断言,国家剧院和大剧院可以合并成一个,但他也承认这个论断不太正确。

他留下了二十九本漆纸相册,这些照片都是他从自己的每次旅途中捕捉的。比如维也纳相册有一百一十四页,近五百张照片。多亏他把房子卖了,才能在夏天去西班牙,他有一本全是关于萨尔瓦多·达利的相册。去圣彼得堡时一本相册远远不够,最终他带了四本相册回来。所有的照片都在专业的打印店里扫描打印出来了,就像Empik(波兰最大的连锁书店,总部在首都华沙,有近两百多家门店遍布波兰各个城市)书店里精美的出版物一样。他把自己的相册做成了一本复印本,为唯一的读者也就是他自己保留。有时他也会把它拿出来给朋友们欣赏,但他们翻看的速度太快,总是会引起他的不满。

他留下了一本一百多页还未完成的书,二十九年前他就开始写这本书了。有时他会抽出两个月的时间,每天坐下来写几个小时。

他留下了歌剧《马特国王一世》(波兰作家雅努什·科扎克创作的最著名的儿童读物)的剧本。它是根据雅努什·科扎克的作品改编的。这部作品吸引了他,同样也吸引了涅曼、潘德列茨基和詹恩·安德烈·帕维尔·卡兹玛瑞克(三人皆为波兰著名音乐家)。

他留下了六卷马塞尔·普鲁斯特的著作《追寻逝去的时光》,这些书都没看完。他实在无法与之分手。如果末日没有到来,那么到那时他一定能把这些书看完。

我认为生存清单可以让他确定他还存在。他存在着,仍然以一种旧的、已实践过的方式。确实已无法再按照用妈妈的皮草做成自己身上马甲那样的思想存在,但是可以存在于渴望之中,渴望阅读普鲁斯特。他的第一次渴望存在了二十八年,因为妈妈是1984年去世的;第二次渴望存在了四十二年,因为整套《追寻逝去的时光》1960年才在波兰发行。他可能还是一样的懒惰,并不会把剩下的六卷书看完。但也许这就是意义所在呢?在始终未能实现的期盼之中,也能产生安全感。

“但最好还是别这样,”他躺在单人沙发上说。“我等着世界末日来临,我希望这种终结真的降临。”

所有人都在肆意谈论着12月21日的世界末日。对于他来说,这段为末日做准备的时间才是真实的生活。或者说是他最重要的生活。他说,他不再懒散地生活。

他从未成功出版过任何诗集,所以他在世界末日前发行了一张CD。1978年,他曾为绿山城(波兰西部城市)的雅努什·科扎克纪念碑揭幕仪式写了清唱剧。诺贝特·马泰乌什·库日尼克谱曲,儿童和混合合唱团、管弦乐队和独唱者一起演出。波兹南大剧院的歌唱家们演唱,米契斯瓦夫·福伊特朗诵。不幸的是,就在演唱开始时下起了倾盆大雨。最后他从绿山城的电台那里得到了录音,那段时间有朋友给他压了十张《老医生街上的玫瑰花》的CD。整个十一月和十二月,他都经常去剧院和音乐厅,因此没有错过最后这段时间任何的精彩演出。

“我甚至都不会去市区和朋友见面,而是在家里。”他说,“几年前有段时间我几乎不怎么出门。我承认,那是因为我在那段时间里经营着两种生活,没有时间出门。”

“两种生活?那在多少处住所中?”

“有时我会变成好几个人。这样才能适应和其他人各种不同的关系。我花好几个小时扮演不同的角色,有时甚至会忘了我要在电脑旁工作,就只能整晚整晚地熬夜。但是总体来说,我还是搭建起了关于自我的图像以及自我的相似体。我没有变年轻,也没有在那些相似体上套上自己的角色。我既不是女人,也不是男人。我从职业路径出发,创造了自己的复制品。选择这条职业道路就是选择了一种生活——编辑部的守门员,因为这一般是记者职业的开端。当然还有作家。对呀,我写书,写了不知道多少本书,多少喜剧、虚构小说还有犯罪小说,一般写得最快的就是非虚构文学。”

“你写报告文学?那你从哪儿收集材料呢?”

“坐在机器面前,然后就这样写。需要的就是写几页纸,去打印成书,然后我获得报酬。这些事我在这里不知道做了多少次。”

“具体的内容从哪里来呢?”

“不不不,没什么内容,这仅仅只是一种写作的行为。我坐下,在键盘上敲敲打打,看看每页写得怎么样。我选择的仅仅是写作种类而已。我得到了下一个星级,因为我写的书越多,我的创作也就越成熟。我已经不需要非得去工作岗位。这里我就有自己所有书籍的图书馆。如果项目要求花一些时间来写书,那就写。我必须时不时给朋友们打几个电话,因为他们会担心。除此之外,所有的活动我都可以在家里完成,锻炼身体、画画之类。那是在一间特定的房子里,我把它买来,装修它,增加了各种财产,因为我越来越富有了。第一本书的好评一般。我接着写了第二本,情况好了很多。我就在相同的领域接着写,我还写了传记,这就是比较出名的作品了。”

“什么样的传记?”

“我也不知道,就是某种传记。”

“那是什么决定你变得更加有名了呢?是你的读者吗?”

“也不是。是项目决定的。我从不和其他人合作。只是自己一个人。对我来说虚拟世界就足够了,因为我是可以掌控它的。我曾经经历过一个无法掌控它的时刻。那算是我最糟糕的经历了。”

“在虚拟生活中吗?”

“在现实中!我真实地经历了。你确切知道可以活到多大年纪。有很多延长生命的方法,但某些时候有些事情我是无法保证的,突然就发出了尖锐的声音,并且出现了拿着镰刀的人物形象,然后我就消失了,留下房间正中的骨灰盒。我深有体会。我无法撼动它。虽说我可以重新开始活着,但我还是死了。我不会祝别人亲历自己的死亡。”

“那当你不在这里生活,而是在萨得巴的家中时,那个人物是独自生活吗?”

“不,我打开电脑的时候,那个人就是我留下它那样的状态,就是说也在睡觉。她可以谈情说爱,甚至有性生活,这被称为巴拉-巴拉,很好辨认,因为她就藏在被子里,只有这种跳跃的心脏会显示。现在这种游戏应该有了新版本。”

“那你把这游戏也留在了生存清单里吗?”

“加进去了。我意识到自己走得太远了,像个酒鬼一样。有几次我把游戏给别人藏起来,这样我就不知道它在哪里了。这当然是很愚蠢的,我随后就会央求他们还回来。当我在高强度地游戏时,我就是那个角色。我如现实般地去了市区,但我知道我必须马上返回,因为他要在那里打电话。或者说我回来是因为我忘记了他在冰箱里有变质的产品,他会饿的。”

“所以那就是双重人生?”

“有时是的,甚至可能是单一的。”

“你有孩子吗?”

“我领养了一个孩子。我也曾受这个问题困扰。有一次,我稍不注意就有人把我那又冷又饿的女儿抱走了。这种事情比小孩制造的麻烦本身更令人头疼。”

“所以你曾逃离这种游戏和双重人生?”

“是的,我离开了三个月。我在六十六岁退休之后开始环游美国,为此我存了很久的钱。但无意中工作人员把我的停留期限延长至六个月,我待的时间更久了,这对我来讲很遗憾。回来的时候我已负债累累,这和我之前旅行的债务叠加在一起了。贷款总共是十一万。我最终还是解决了它们。这笔贷款困住我整整十年。我不得不拿出养老金的一部分,这也使我不得不吃素。分期付款之后我身上只剩下几千兹罗提了。我所拥有的唯一财产就是一处美丽街区里的公寓。我知道,如果我想靠所有的养老金生活,就必须把房子卖了。尽管在那栋房子里我曾和妈妈一起生活。尽管我还把它重新装修了,我也非常喜爱窗帘和大理石窗台。我在朋友那里租了一间房。实际上我要比在自己家里多付两倍的钱,但是我觉得离世界末日就剩下几个月了,这种狂欢是可以的。”

他从沙发上起身。“我要做晚饭了。”我们就去了厨房。他看着台面上那些又小又烂的苹果。我开玩笑地说,我要让它们成为世界末日,并马上把它们扔掉,因为它们开始腐烂了。但他让我把它们收集起来。还可以做水果甜汤。只要加点糖和一朵康乃馨就足够了。他拿起一把刀,开始削皮,赐予它们新生。这也许就是为什么借着苹果我们开始讨论最重要的话题。

他解释道:“因为每一个世界末日之后都必须有新的起点。”

“在美国时,我就在思考这些问题。”他兴致勃勃地说,“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花园里住着一位比我年轻一点儿的波兰女人。五十年前我曾在波尼亚托夫斯基桥上向她求婚。我随身携带一本很重要的书,在环游美国的旅途中我常常用它来抚慰自己。我坐在玻璃桌旁喝杜松子酒,突然决定我要回到华沙,结束我迄今为止的生活。这本书是奥尔加·托卡尔丘克(波兰著名作家,2018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的《云游》。

这是一个开放性的想法。之后我明白了,想要开创什么,首先要结束什么。

自从母亲去世后,华沙,甚至更广阔的波兰大地上,都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了。

我在美国住过十几家酒店,也在几个朋友家里住过,我拜访了那些已经移民的朋友,我的老童子军队员们,我曾经是他们的队长。他们已经在美国组建家庭了。我也在美国人家里住过,我十一岁在国际营地中就认识了房子的主人,所以我到哪儿都觉得很自在。我觉得我去哪儿都行。”他一边说一边拿起刀。

苹果被切开了。

世界末日那天,他要五点起床叫车去机场。

“那天,我要坐早航班去坦桑尼亚。我没有听取旅行过的人的建议,我不想被那些控制住了。我自己摸索,找到了坦桑尼亚的一家瑞士基金会,他们建孤儿院,建学校。我也将花一个月时间在那里教孩子们英语。我不觉得坦桑尼亚政府会为了我的工作支付两百美元。我的初衷是希望可以从这个岛屿飞到那个岛屿,去游览世界上最值得观赏的十大岛屿。我想这么做,因为岛屿是我的隐喻。但是我找到了这家基金会,我也很喜欢。他们在马拉维开了第二家孤儿院。很少有人知道这个非洲国家具体在哪里。我既然都到了坦桑尼亚,为什么不飞去马拉维呢?从坦桑尼亚去那里非常困难,即使只需要跨越国界。只有马拉维自己的航线在运营,在波兰买不到他们的票。我甚至尝试了直接与他们联系,但是没有收到回复。结果是我要乘坐埃塞俄比亚的航班,经埃塞俄比亚飞往马拉维。我想去马达加斯加,但是转机实在太蠢了,和马拉维高度差不多的马达加斯加,我只能从巴黎飞过去。坦桑尼亚的志愿服务比较便宜;在世界的其他角落,这就像在四星级酒店度假的费用。这还覆盖了保险和住房,维持整个开销。我买了一张从马拉维到孟买的机票,又是经过亚的斯亚贝巴。一个了解孟买的朋友建议我马上在鼻子下面放上清新剂,因为一出飞机就会有让人无法忍受的刺鼻气味。我到孟买是三月五号,正好是我六十九岁生日的前一个星期。再然后呢?其实我也真的不知道,最近我会尽快理清楚计划。再然后,水果甜汤快做好的时候,你可以放点糖进去。以教学生的身份可以让我正常生活,而不是像个游客。我会直接过去工作,在某个城市工作一个月然后再花点时间游览。我计划着要环游印度,从加尔各答到班加罗尔,也就是马尔代夫周围,从班加罗尔到马德拉斯,从马德拉斯到斯里兰卡,在那里我将再次给孩子们上课。如果不确认离开印度的时间,我就没办法申请签证。最好再加两朵康乃馨。我必须恰好买晚上的机票去那个岛。这么看来,我将没有一刻停歇了。我还想从斯里兰卡去曼谷,但得换个思路,到吉隆坡的机票比到曼谷便宜两倍。我最好还是先飞吉隆坡。确切来说,我有四个工作地点,但是我已经在考虑去斐济了。”

“为什么是斐济?”

“我不知道,可能是这名字发音优美。简单来说我很喜欢。为什么不去自己喜欢的地方呢?拿两百退休金就足够我在那儿很好地生活了。当然,如果我发生了什么事必须得回来,那也应该足够我去波兰的哪个养老机构了。”

他把《云游》留在了租房给他的朋友家的地下室里。我手边没有副本,因此我也不知道,那本书是不是被翻到了第九十九页。

应该是的。“奥尔加·托卡尔丘克在第九十九页写道:很多人相信,在世界的坐标系上存在一个完美的点,时间和地点在那儿达成一致。这或许就是人们离开家的原因,他们认为哪怕是无序的移动也会增大靠近这一点的可能性。找到一个合适的时间和合适的地点,利用机会,把握住边缘的瞬间,那么密码锁就解开了,获胜的数字组合被揭开,真相被揭露。不要错过,要玩转机遇、巧合、命运的交响乐。什么都不需要,只要转过来,在这一个配置的时间和地点签到就可以了。这里可能会遇见伟大的爱情,欢乐,赢得乐透或者解开所有人经年无法参透的秘密,再或者是死亡。有时在某个早晨可能会有这样的感觉,这个时刻已经很近了,甚至可能就是今天。”

“请不假思索地回答,”我问他,“你的生命中缺失了什么?”

“母亲。”

两秒钟的沉默。

“但是可以先把母亲放在一边。还有什么没有呢?没有关联。我把生命中可以剔除的一切都剔除了。热气球上已经没有负荷了,但是如果要继续上升,那得把绳子也剪断。我非常害怕剩下的这最后一个时刻。因为所有的迹象表明,在末日到来的那天我将独自一人乘坐早航班,没人会为我送行。我很害怕。我第一次有这种情绪。我将进入某种非持久性之中。一切似乎都在计划之中,但甚至不会有人对我说句‘你好’。我经常一个人坐飞机也不会有这样的问题。奇怪,我竟然开始流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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