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白:希望《北流》装得下自己的全部感受
2022-03-22舒晋瑜
□ 文/舒晋瑜
采访手记:
一段时期内,林白曾被认为是“个人化写作”“女性主义”的代表作家。《一个人的战争》《玻璃虫》……她写出了所有人的青春期,写出了所有人的成长,更写出了女性群体的命运。
她也总想着挑战自我,总是在新的作品中打破既有的惯性,于是我们在《万物花开》中看到了浓烈而散漫的一束束光,明亮而灿烂,充满强烈的生命能量。《妇女闲聊录》则呈现出“完全的他者”,几乎颠覆了她既有的文学观。2021年,沉潜八年的长篇小说《北流》出版,林白猛然发现,自己已经到了《红楼梦》里刘姥姥的年龄;而刚刚开始动笔的时候还是个中年作家。
中国作协副主席、著名批评家李敬泽高度评价《北流》:“我们每个人身上都经历了沧海桑田。这个沧海桑田不仅仅是作为故事,也不仅仅是作为叙事,而是作为一个人类的经验。如何在人类经验中,像普鲁斯特那样在回忆中保证生命的饱满,林白给我们提出了一个很大的题目。”他甚至觉得,这个题目在某种程度上可能也有助于我们理解此时此刻中国小说面对的新的可能性。
20世纪90年代以来,林白一直活跃在文学现场,我曾在20世纪90年代末采访过林白,事隔数年,再度采访,亦是源自《北流》。访谈间隔时间太久,因为林白总觉得回忆像是“从山上下来再回望另一座山”,这样的反复有可能会是疲惫,但完成采访之后,竟觉得这样断断续续的采访,生出另一番诗意。
完成访谈后的6月,林白所在的小区疫情解封,她约了生平第一次街舞课。她的老师表示,可以按林白的程度和要求编舞,林白大喜。因正在看湖南卫视的港乐“声生不息”,周笔畅那首《红绿灯》有几句的节奏就可以,老师果然掐出其中的38秒帮林白编了,并发来一个八拍。
“今天一觉睡醒,觉得其实最中意的,是《北流》尾章的那首《宇宙谁在暗暗笑》。”林白说,筑梦人生大概就开启了吧。
我因此很认同沈阳师范大学教授孟繁华的话。他说,多年来,林白极其暧昧地站在文学前沿,她说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用极端化的个人姿态曼妙又欲说还羞,有了林白,文坛便更加地生动。
从19岁开始写诗,几十年后林白再次出版诗集《过程》,收入的诗作题材多样,充分反映出作者的敏感、善思
问:您从19岁就开始写诗,是在什么情况下转向小说写作的?
林白:接受关于《北流》的采访,就好比是八九年的时间爬一座山,完了下来,下来之后再爬另外一座山,到途中有人让你回忆前面那座山,你走过山腰的时候看见什么,那我还得从正在爬的这座山下来再爬到前面那座山半山腰去。从十九岁开始回溯,那就得下了山之后再往回走四十多年的路,实在是非常远。当然,现在算是想通了,一是对作品有一定责任,同时可以认识一个从前意识不到的自己。
好像波拉尼奥说过,写不出诗就写短篇,写不出短篇就写长篇。估计我当时就是写不出诗了,我的诗很难发表,一次次退稿,《青春》退得最多,越退越写不出来,越退越没有感觉,就写一下小说。结果小说发表非常顺利,很容易得到认可。最早是在四川的《青年作家》发了一篇,然后北流文学界的前辈覃富鑫老师写了一篇短评,发在《广西日报》上,这就开始正式写小说了。
问:2020年一年间您写了一百多首诗。为什么突然间诗情迸发?诗集《过程》的出版流传甚广。这个时期的写诗,和40年前的写作状态有何不同?诗歌风格也有很大变化吧?
林白:有什么内在的能量被激发出来了?也许。
这个我自己猜想了一下,是不是打坐了几年,把潜意识里的什么激发出来了?
海子有一句诗,“黑夜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开天辟地,世界必然破碎”,就是这么神秘。写诗的事情是很神秘的,是没办法知道的,只能等待,等待天启吧。诗歌风格?推荐《植物志》《苹果》等几首吧,《白鹭》(十九首)里面有几首也不错,沈浩波选了那首《当冰雪涌入甘蔗变成甜汁》推出来在他的公众号里。还有几首也可以。本来诗集《母熊》打算选精一些,后来一想,是特殊时期一气写成的一百多首诗,就尽量多收点吧。
自1977年发表处女作到2022年,从事写作45年之后,《北流》出版了,林白觉得,好像是45年的时间给自己的一个礼物
问:您的处女作是在哪里发表的,文学的热爱和创作受到哪些作家或作品的影响比较大?
林白:处女作,组诗《从这里走向明天》(这个题目,回忆了一天才想出来),发在《广西文艺》1977年。算起来到现在已经有40多年了,这么长的写作时间真是难以置信。
编辑部把我从北流县民安公社六感大队竹冲生产队叫到南宁去,他们打长途电话到大队,大队的文书通知的我。编辑部给我看了小样,一共是四首,窄窄长长的纸,一溜连起来的。我17岁插队,被指定为公社报道员成员,每个月都有任务,写出来的报道如果在北流县人民广播电台播出,就觉得很有成就感。有线广播网是千家万户都有,如果写的报道被广播站播出,就会有人来告诉我母亲,说广播站播了你女儿的文章。若是在《广西日报》发表出来那就不得了了,是非常非常大的成就。但是写诗不同,它是变成铅字。我很着迷于自己的文字能印出来变成铅字。大概19岁前后,我对写诗有了兴趣,觉得写诗吧分行排列,很新鲜的,比写通讯报道有趣多了。就这么写起来。
忽然想起,自1977年发表处女作到今年2022年,正好是45年,《北流》就好像是45年的时间给我的一个礼物,真是很安慰。如果有人在我19岁的时候告诉我,45年之后你还会写出一个600多页的长篇,首先我不能相信,而且45年,那简直是一个看不到头的时间,是不可能到达的,我们年轻的时候经常觉得30岁已经是很老很老了。结果,现在就到了。觉得蛮神奇的。
诗歌……惠特曼应该影响过我,聂鲁达我也是挺喜欢的,后来读得就多了。
《北流》里提到尤瑟纳尔,其实她不太对我构成影响。但她有一本书我一直念念不忘,就是《阿德里安回忆录》,1989年买到的《尤瑟纳尔研究》,收有片段,我一直觉得我有可能写一部类似的书,后来东方出版社出版了单行本,译为《哈德良回忆录》,但我也一直没有从头到尾看,只看了开头和结尾。
法国作家对我影响比较大的是普鲁斯特,整个1990年代我都热爱他那本《追忆似水年华》,我有三套,一套是七大本平装的,还有两套是精装的,都是译林出版社的。有两本看破了,封面脱落了。
当然杜拉斯也是有影响的,她的语言、她生活的勇气、她的自传或者自撰写作……我记得法国文学研究者兼译者袁筱一说过,无论自传还是自撰,这些都不耽误杜拉斯成为杜拉斯。有个诗人叫安琪,她出了一本诗集,送给我一本,叫作《像杜拉斯一样生活》,我觉得这个书名很带劲。那时候,大概是2004年?
好像是2018年,彭伦做了一本袁筱一的书,到北京来做新书分享,就在单向空间,请了两位嘉宾,一位是余中先先生,一位是我。本来我特别不适合做新书分享,一般我在这种公众场合大脑都是一片空白,人木木呆呆的没精神。由于是法国文学,我还是比较有兴趣,就去了。我记得就是那次分享会上袁筱一说了那句话。她和余先生谈了很多法国文学,别的我都没记住,只记住了这一句。
杜拉斯的《情人》,实在是激荡人心,王道乾先生的译笔也真是好。最近我看的一本书《礼拜五,或太平洋上的灵薄狱》,也是王道乾先生译的。
我2012年买到波拉尼奥的《2666》和《荒野侦探》,非常喜欢,我还写了一首诗就叫《波拉尼奥》,就是2012年冬天,北京市作协开文代会,我看谁桌上摆了《2666》一大本厚厚的,翻了一下,觉得我要买,然后马上就下单买回来了。他还有一本叫《美洲纳粹文学》,我看是他的,马上又买回来了,这本我一点都不喜欢。现在在喜马拉雅听奥地利作家罗伯特·穆齐尔《没有个性的人》,厚厚两大本,上册听有大半了。
我写《北去来辞》的时候每天早上先读一篇古文,就是我女儿大学课本,《古代作品选》是上册,从《诗经》开始的,每天读一读觉得不错。我也不知道受没受影响。
2020年开始,晚上临睡前听《楞严经》。这个《楞严经》,最早是2016年我去香港,跟工作坊到广州、珠海参观,到了广州,《一个人的战争》初刊责编林宋瑜来看我,她送给我一个小挂件、一个小玉瓶,里面放了楞严咒,然后我就忘了。一直到2020年,我忽然想起要听一听,这才听起来,在喜马拉雅APP。所以《植物志》里就顺手加了一段楞严经句。
之后养成临睡前听佛经的习惯,除了《楞严经》还有《圆觉经》《药师经》《维摩诘经》,主要是听南怀瑾讲,还听了点别的,像《黄帝内经》呀,《道家、密宗与东方神秘学》呀这些东西,临睡前总要听一些东西,觉得听佛经比较好。
有时,偶尔也想想“万法归一,一归何处”的玄虚事。于此类,我是最无悟性的。但也觉得愉悦。万法归一,一归万法,万法归空……这时也会想到《北流》中的“异辞”,“去却一,拈得七,上下四维无等匹。人有七窍,北斗有七星……”其实百岁姨婆所嘟囔的,我也不能参透。
那就这样吧。生有涯。
所谓小说,其实就是写作者认为她听见了人物说话的声音,当然最早的时候人物不是说的这些,最早的时候是南新仓街心公园那个老太太嘟囔的那些,“千锤百炼出深山清明时节雨纷纷一江春水向东流”,然后远在几千里之外、现在已经肉身不存的百岁姨婆,她说出我写在《北流》中的那些。
问:可否分不同时期谈谈您的创作状况?具体到作品,先谈谈1994年发表的长篇小说《一个人的战争》吧,这部作品被认为是“个人化写作”和“女性写作”的代表性作品。作品最早在《花城》发表,7年后才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中间经历了什么?
林白:在《花城》发表的当年,在甘肃人民出版社出版单行本。有些指责吧,就在《中华读书报》,也许有些文章能找到。我具体不太记得了。
作为女性代表性作家,林白的书写激荡而清晰,营造出至为热烈而坦荡的个人经验世界,创造出女性写作独特的审美精神
问:《一个人的战争》是在什么背景下创作出来的,“我”与多米可否理解为两种不同身份?比如过去与现在,虚构与现实?发表后给您带来怎样的影响?
林白:写作没什么特殊背景。但发表的第二年或第三年,是世界妇女大会在中国召开,获得一些关注,带来的影响就是作品的出版和发表更容易些了。现在《一个人的战争》大概有十三个中文版本。
问:自传色彩的书写与表达是需要勇气的,这种勇气不是所有作家具备。您在写作的时候,只遵从自己内心的表达需要?您如何看待所谓的“私人写作”?
林白:为什么会有“私人写作”,因为改革开放之前,只有集体的人,所以要用“私人”来标志自己的独特。改革开放四十年,早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早期的私人,有当年的历史意义。就我而言,现在的私人,是更开阔的私人了。《北流》,是经过跟世界交流后的私人,就是用个人来理解世界的努力。
这是一个20世纪90年代的问题,一个旧问题,确实可以重新思考。
年轻的时候,大概是只盯着自己内心的一点点东西吧,如果遇到不顺利,就是世界出了问题。随着年龄的增长,时间会赐予我们一些什么,不管有意还是无意,人会慢慢跟世界或世界的一部分和解,写作虽然仍然是私人的,容纳的内容已经不同了,或许也不能用“私人写作”来概括了。西方的成长小说,说的好像就是一个人跟世界相处的过程中慢慢长大,那,我慢慢了解世界,慢慢写作,这个过程,总体来看,也可能是自我成长的一部分。
问:评论家孟繁华甚至认为,《一个人的战争》是中国女性文学里程碑式的作品,从《一个人的战争》开始,中国女性文学进入一个新时代。您如何看待女性文学,对于他的评价,您认同吗?
林白:“中国女性文学里程碑式的作品”,这么大的名头,觉得荣幸啊。当然无论如何,《一个人的战争》写作的时候并没有特意考虑女性文学的问题,我是1993年用了半年时间写成的,1993年三月开始,写作完成的时间我记得很清楚,是1993年9月,本来答应了朋友,把这个作品拿到十月的深圳文稿拍卖会拍卖,但是后来我一想,这个东西不能随便拍卖,就退出来了。半夜给他打了电话,他声音嘶哑着说:好吧。1994年《花城》首发,1995年世界妇女大会才在北京怀柔召开,才出来女性文学这个概念。
问:能否谈谈您的《玻璃虫》。我第一次采访您,就是2000年出版《玻璃虫》之后。那个时期,您从《中国文化报》辞职?生活状态如何?您觉得生活状态会影响到写作吗?
林白:生活状态当然会影响到写作,那段时间没有收入,孩子才四岁,心里不免慌张。就猛写长篇,一两年就出来一部长篇,一般都是写一稿就拿出去,没有时间很好修改。《一个人的战争》《守望空心岁月》《说吧,房间》《玻璃虫》《枕黄记》《万物花开》《妇女闲聊录》,包括《致1975》,都是一稿写了就拿出去,其实后面两部长篇都是到武汉之后,有正常收入之后写的,但也延续了之前的习惯(2004年到武汉当专业作家),直到《北去来辞》,才经过了一年半的沉淀修改。
问:您在很多作品中并不回避性描写。您如何看待性描写在小说中的作用和意义?
林白:性描写,我觉得是非常高级非常能说明人的生命状态、人和人的关系的一件事情,非常非常难的一件事情。要靠生命力才能写好性。我经常梦想将来,假如我修炼到一定程度,能有更强悍的生命力,说不定能写一部极之高级性描写的作品,基本上是做不到的。生命力会越来越弱吧。人又不能逆天。不过,我听《黄帝内经》,还有南怀瑾讲《小言黄帝内经与生命科学》,总还是有一些幻想。
万一能写出来,30岁的时候写,和70岁写,估计也不是一码事。
问:《玻璃虫》仍以自传体的纪实方式讲述个体生命体验。您的勇气和探索来自什么?
林白:只能说,《北流》之后,我对谈论旧作品已经提不起精神了。
问:2000年您还出版过一本《枕黄记》,这部作品记录了您走黄河的一路见闻,这次行走对您带来什么影响?
林白:最大的影响就是克服了社交恐惧症,硬着头皮去走了一趟,硬着头皮采访了很多人,去问陌生人家里几口人种了几亩地,儿子在哪里打工,吃饭吃什么,种菜种什么菜,生孩子痛不痛,又琐碎又无聊,人家不把你赶走还能回答你,就发现这个世界不错。这是多难的一件事情啊,然后克服了,心里还是很愉快的。之前不能跟人交谈。之前是很难很难的。
《万物花开》以虚构的村庄王榨为背景,以脑子里长了5颗瘤子的少年大头的视角,描画了一个热烈自由的村庄和村庄里一群沸腾昂扬的灵魂
问:此后,您的《万物花开》中出现的是完全不同于先前的人物形象。《妇女闲聊录》更是一次让读者感到惊喜的作品。对于一个以自我为创作中心(我这么说会不会冒犯到您)的女作家来说,转向乡村底层的写作应该面临很多挑战吧?最要解决的难题是什么?
林白:没有特意转向乡村底层的写作。是素材自动来到。
有时候就是这样,《万物花开》看起来比较特别的表达,《妇女闲聊录》看上去平实的表达,虽然都取自现实生活,但都不是刻意的。民间的东西丰富很有活力,当然其实,也不是主动来到的,有时候看上去是主动来的,其实是自身的气足了……有一种来自更深广处的认识,内心的体量有所增加,才能碰得到,而不是仅仅在模仿民间。我觉得这个很重要。
问:长篇《枕黄记》《万物花开》《致1975》《妇女闲聊录》,包括您的短篇小说集《枪,或以梦为马》中的部分创作,小说主题都有所转变,不但抛开了以往私语化写作模式,从全新的创作视角(民间叙事)入手,呈现出乡村生活长卷,而且,还以“闲聊”的实践,为文学发现了一种更为自由的写作形式。能否以《妇女闲聊录》为例,具体谈谈您在写作中的发现和改变?
林白:到了一定年纪,才能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
问:《妇女闲聊录》中所揭示的是沉默的大多数的生活状态。比如木珍这样的女性,她内心的隐痛以及周围大多数人的日子,您在写作中有怎样的收获?
林白:看见更广阔的世界和人的生活。跟上面一样……
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陈晓明认为,林白在为50后人物画像,他们这一代人的生活像植物一样生长过,像植物一样扭曲过
问:《植物志》的诗一开始就说“寂静降临时/你必定是一切”,似乎暗示当北流的方言不存在时,只有植物才能将北流保存下来;后章《语膜》中有对于非物质文化遗产标本项目“北流话语膜”的表述,更有对未来世界的描写。是否可以理解为,方言的丢失,或者说记忆的丢失?
林白:后章《语膜》,灵感来源是我女儿,2019年她编一本青年作家小说集,给我讲了一下这个。我当时觉得语膜这个意思一定要写进去,这样等于多了一个维度。我觉得不能说是丢失。反而是语言的嬗变。我们现在说语言只是在说口头的语言,叙述的语言,但其实语言真正的重要性,我认为是记录时代的信息,保存不同阶段的活力。小说,或者说一切文学艺术作品,它是在提取不同的活力,用作品把它们保存,或者说保护下来。随着时间的更新,很多东西都叠在一起了,还有的东西被其他一些东西所笼罩,那么语言也自然是如此。我们现在看到一些东西好像消失了,但其实它只是被其他东西裹挟了,进入另外一些东西的包围圈之中,它的重要性好像被取消,但并不是不存在。肯定要重视正在发生的甚至未来一些预判性的想象,因为这些东西是现在的活力。我觉得在写作里,所有的时间,所有的语言,它们都存在一个竞争关系。记忆本身会被新的记忆覆盖,但新的记忆里面又有旧的记忆。如果我们感觉新战胜了旧,或者说我们觉得方言被丢失了,那其实只是我们对现在正在发生的、对现在的语言方式更熟悉。丢失的从来不是语言,是人的内心发生了位移,过滤掉了一些东西。
问:《植物志》的诗歌表述非常灵动饱满。每一章开头的《李跃豆词典》,耐心细致地解释粤地方言、异辞的民间语汇,您认为这样的结构在小说中起到什么作用?
林白:每章开头的词典,在小说的作用,第一是间隔,第二是调性,第三是像诗一样有一种节奏,大概是这样吧,原来的那种重复出现可能诗的意味更重一些,反复出现闪电、虹……写《植物志》,我自己最吃惊了,再也不可能有这种状态了,前一天下午四五点开始动笔(用铅笔写在本子上),第二天下午四五点就写完了……有一种狂喜。后来我修改小说,也写了很多诗。我觉得这之间有奇妙的联结。我从来没有说要写一个故意很不一样的作品,但有时候自身的状态也和作品一样在构成作品。写这个小说,我也许是把自己完全打通了,就是我方方面面的感受都要不同层次地灌入这部作品中。你提到的这些方言、词汇就是这么找到我的。自身打通了,它们就自然而然来了,结构也渐渐形成了。
注疏志典式的写法既是文体需要,也体现了作者对世界的复杂性的认识。在林白笔下,中国文章传统仍然可以成为承载今日生活的容器
问:结构是独一无二的。为什么会以注、疏、笺、异辞的文本结构方式?这对于一般读者来说,会不会有些陌生感?
林白:把庞杂的东西放进一本书里,这个结构、这个文本是可以无限扩充的,当然会有陌生感。尤其时笺这部分,我一直想放进文本,无论如何都没办法,结构解决了这个问题。有一个想法之后,比如注疏,要针对经来注疏,应该有个相当于经的文本;异辞最早就是经,但是什么样子我不是很清晰的,直到在南新仓碰到一个嘟嘟囔囔的老太太……其实有时候就是这样,看起来很特别的表达,其实反而都取自现实生活。民间的东西是非常丰富的,很有活力,但是它不会主动来到你身边,有时候看上去是它主动来的,其实是你自身的气足了……有一种来自更深广处的认识,内心的体量有所增加,才能碰得到,而不是仅仅在模仿民间。我觉得这个很重要。
问:内心的探索、文体的探索……而且您对汉语的使用总能带给读者新鲜感。您如何看待《北流》的艺术形式?是不是也有意探索?
林白:小说的艺术形式很有特点。很多人都在说要写契合时代的作品,但其实这个时代是什么样的,确实很难说得清楚,最终大部分作家选择找一个切入口,用展现一个横切面的方式去呈现一个复杂视角。但是《北流》就没有,它的结构也展示出它是一个容器的状态,它把看到的感受到的都放进这个容器里面了。复杂性是逐渐孕育出来的。有关创新探索——并不是刻意地要创新探索……实在是因为北流这个,我想要容纳得更多一些,比较舒服地把这些庞杂的内容都容纳进去,确实要找这么一个容器,探索……实验……非也!文学,既不是马戏也不是杂技。它是自然形成的。但这个自然前期包括很多准备。就像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的写作准备期。在这个过程中,需要调动一切力量去进入一个作品的核心地带,但一旦进入了,小说自己就会提要求。《北流》是记录进入世界的过程,带出的是一个观看方式的变化,然后很多更复杂的东西自然出现。
问:《北流》是艺术感很强的小说,您有没有这种情况——有的段落没有想着要去写,却写下了?
林白:有时候不是段落,是整整很大一块没打算写的忽然就觉得要写,比如火车笔记三卷,整整一条线,是2020年才加进去的,还有长诗还有异辞,有时候会有一点触动,就出来一大堆东西。一开始我确实做了很多功课,但后来更特别的是很多东西自己找到了我,也是那些一段一段没想到要去写的东西一点点提出要求,有时候我是跟着它走的。就像一条河流的感觉一样。
《北去来辞》中林白处理的是改革开放后的当代城市流动史;到了《北流》,叙事重点放在了1990年代之前的广西本地生活中,用当代眼光回望传统、地方与个人经验
问:《北流》的叙事重点1990年代之前的广西本地生活,作品的结尾对于北流的历史沿革做了清晰说明,“北流”不只是地名,也有很多的隐喻,您愿意谈谈吗?
林白:叙事内容,很多是当下,也有很多20世纪90年代的,之前的也不少。它可能是一个文化坐标意义上的故乡。就现在谈论一个地方的时候,很多描述都太具体了。我们看过很多讲一个地方的故事、文本,但抽掉那些情节,你根本不知道那个地方是什么样子的。我想可能是因为对作为背景的那个语言挖掘不够。什么是背景的语言?也许这个就接近你说的隐喻。就是对一个地方的了解不光是要了解它的历史文化,了解它的习俗,更重要的是对气息的了解。就像第一次见面的人你肯定不能跟他说什么,只能是观看。对一个地方的观看也是如此。你观看它,感受它里面生活的人的面貌,你就才真的是走进它的背景之中。最终小说不是要留下一段故事,故事是为了让我们理解这个地方为什么是这么来的。最终小说记录的是时代的背景语言。1990年之前的北流和现在肯定是不同的,其实这个小说里好几十年前的时间点都有,很多细节其实都在说这种不同是怎么来的。
问:《北流》涉及社会的方方面面,从工农商,到医学、教育,以及风俗文化方言饮食等等,时代感强,更有历史感。写这样一部长篇,您觉得累吗?对您来说最大的挑战是什么?
林白:前面几年还是有点累的,素材太庞杂了,读各种各样的东西……2020年气比较足,主要的几稿都是在2020年改的,这一年倒不累,植物志的初稿一天就写完了,异辞,也是,人比较兴奋。精神饱满的时候是感觉不到累的。那时候我骑车,骑共享单车。我觉得这个太有意思了。精神的跋涉久了,体力的消耗反而又让人变得有精神起来。写长篇整体来说不可能没有不累的时候。长篇会自己提出很多要求,每一个要求都要给它安排妥当。面对它没办法像面对生活中的一些事情那样,你可以省略过去,那种要求是必须要面对的要求。否则作品的状态会停滞。这是对作者难以估量的损失。所有写作都是递进,是一场长跑,在这里面体力和精神渐渐融合成一种东西,然后汇聚到作品提出的那些要求那里。
问:素材是有所准备的还是边写边进入的?
林白:有些是有准备的,有一些是边写边进入的。后者的状态看起来很神秘,很多时候要靠天。但其实也和前者没有什么不同。可以理解为是作品本身渐渐形成一股力,推着作者把自己的感受全部打开,所以会一边写,一边出来很多东西。这个还挺有意思的。因为每一天都很新鲜,心里面都是力量,就看哪个节点适合释放出一些来。眼睛看到很多东西,耳朵听到很多东西,写下来的时候,交织的东西就变多了,人也变得轻盈许多。
问:小说中个别地方是重复的,比如两次出现您在武大时买的大衣。
林白:重复是有的,向来有互文,我自己称之为重叠,同样的内容在不同的文本,节奏肯定变了,能量也变了,气息也变,会构成一个新的文本的一些复杂或微妙的东西。
独特的叙事雄心、强烈的艺术风格,《北流》提供了阐释的多重意蕴,林白说,她希望此书装得下自己的全部感受
问:《北流》是一部集大成的著作,语言的集大成、个人经验的集大成,甚至是您本人之前所有著作的集大成。能否谈谈,您希望这部作品呈现的面貌?最终完成的作品是否达到预期?
林白:没有一个既定的面貌,《北流》的面貌在写作中一直变动,我的预期是,所有庞杂的东西最终要能够放进一本书里。而且它得能尽可能装得下我全部的感受,同时和世界的联系是十分紧密的。我想到这几十年,我们的文学是活在全球视野下的。民族的东西,在地性的东西,也是包裹在这个全球视野下。《北流》和我之前的小说很不同,它更强调包容与流动。
问:在您的作品中,万物有灵。平时您也在不断拓展艺术领地,写诗、写字、画画,包括打坐等等,这些对于您的创作有何帮助?
林白:打坐对写作肯定有些帮助,主要是气比较足。当然现在气又不太足了,写完病了三个月,主要是肠胃不好,吃了几服中药就好了,现在开始又能打坐了,睡眠不好打不了坐,病了也打不了坐。我原来是临楷体,后来临碑,叶兆言推荐了游寿临的《董美人墓志》,我临了以后才能自己写写毛笔字,光临楷是写不出来的。游寿跟沈祖棻是民国两大才女,沈祖棻是民国最好的女词人,她原来武大的。我有一个大学同学的母亲是沈祖棻的学生,现在还健在,90多岁的老太太还能弹钢琴,挺厉害的。这些东西对我来说可能就是多了一些感受的维度,很多感官会打开。这些打开的东西最终会进入小说里,以不同的形式、不同的语言。小说最终应该寻求的是更好地打开。人打开了,才可能落地。如果只以文学的方式进入生活确实是不够的,文学作为背景,但方式是多元多样的。
问:《北流》中,李跃豆在香港的大学讲课时提出要求:“找到自己最喜欢的方式琐碎,琐碎到底,将来琐碎会升华,成为好东西。”是否也可以理解为您的创作原则?您似乎曾经说过:“我们真心热爱宏大叙事……”您如何理解“琐碎”和“宏大叙事”?
林白:我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大家都注意到这一段话,这个绝对不是我的创作原则,我也不认为《北流》琐碎。
问:我也非常喜欢您的《北去来辞》,在某种程度上,似乎与《北流》有着精神上的持续,您觉得呢?
林白:《北流》与《北去来辞》有精神上的持续吗?我好像不太觉得,不过也许……每个写作者的作品之间,都会有一定的精神联系。
她希望继续写下去,哪怕前面又是重叠关山路
问:您的作品密度不算太大。很多作家每隔一两年都要推出新作,似乎以此才能证明写作的潜力。您认为呢?
林白:虽然密度不算太大,但还是写了很多。刚才还列了一下,我发现我写得太多了,不应该写那么多,如果我有稳定的收入绝对不会写这么多。
问:您觉得创作的持久性需要刻意保持吗?
林白:这个我想,不能刻意保持的。很有可能到了一个时候,忽然就写不出来了,更大概率是这样。
或者,换句话说,创作的持久性不知道怎么保持,但有一个基本的问题可以确认,就是如果长时间不写肯定保持不了。
问:您的很多作品之间都有内在的隐秘的联系。有一种观点认为,作家一生都在写同一部作品,您赞同吗?
林白:可以这样说。
问:您的创作状态越来越好了,是不是又有新的规划?
林白:正好这几天又听《圆觉经》,就是南怀瑾讲圆觉经,讲到“止”,把各种纷乱的念头止住。我想那就样样都止下来吧,其实念头只能止住十几秒。一想到止,会忘记呼吸的,自动止息,但一想到我呼吸停止了,马上又呼吸起来。
十几年前碰到海男,每次她都说我们要写到80岁,后来变成线上说,最近几年她不说80岁了,她说我们都要写到90岁。说两句闲话,齐白石90多岁的时候画画,到最后90的九字往哪边拐弯,那个勾,他都不知道了,得问旁边的人才知往哪边拐弯。但还能画个牡丹什么的,画得出神入化,作家要是到九字勾往哪边拐都不知,就不知道能不能写出来了。不记得是哪一位美国女诗人,阿尔茨海默病以后还写了很多诗,好像是从张新颖的文章里看到的。阿尔茨海默病还能写诗,这最值得羡慕。
这次停下来说不定就不再写了,随时能放得下,不写也能随遇而安。
当然也许还会再写。我对自己的希望是:既可以安住在写作中,也可以安住在不写中。最好是,随时可以写,也随时可以停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