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许倬云先生的奇缘
2022-03-22金春峰
□金春峰
我很早就读了先生的《西周史》。研究中哲史总是要了解一点中国历史的。先生的这本书是专著,雅俗共赏,对衣食住行细加描述,很具有文化、历史和社会学合一的风格,与我读的《中国通史》、《中国史稿》写法不同,却又很符合马克思主义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基本原理。其西周“封建武装殖民”一节,给我留下很深印象。分封建国如何具体进行,这里有生动的描述。我到新加坡硏究《〈周官〉之成书及其反映的时代和文化》,就引用了先生的观点。
先生学贯中西,德高望重,是享誉国际的史学大家,其为学的谨严、谦虚和尊师重道,强毅奋发,“学而不厌,诲人不倦”,及游子不忘所自出,不忘“民吾同胞”的仁者胸怀,充溢于学术和为人行事之中,是足供效法,令人感动的伟大人格。在现时代如要寻找一代真儒,先生是当之无愧,人人服膺的。
我1998年9月到台湾“中研院”中国文哲研究所从事“冯友兰新儒学”专题研究。经两年时间,完成初稿。其时先生也在史语所作客座研究,但我一点也不知情。“中研院”内是有学人宿舍的。我来时没有空房,只好租住在外面,如果一直如此,就根本没有和先生见面的机会了。1999年7月,空房有了,我得以搬到院内的学人宿舍。很巧,就在先生的隔壁。但两人仍无照面。我仍然不知隔壁住着许先生,在院内也从未碰到过。直到2000年大约四月份一天晚上六点左右,我下班回宿舍不久,宊然听到门外一位先生摔倒了。我连忙去扶他起来,一看,我说“这不是许先生吗?”是的,是许先生。我扶他进了房间,孙夫人也出来了。没有先生的一摔和我的一扶,也许我离开台湾也不会见到先生的。这可谓偶然,也可谓奇缘,可谓天赐,从此就交往起来。我送他我的《汉代思想史》、《〈周官〉之成书及其反映的时代与文化新考》、《朱熹哲学思想》请教。我爱人老张也与许夫人孙曼丽女士常一起上街游玩、购物。快到六月份,我即将期满离台。我跟许老说:“我一直做硏究,很希望能到台湾高校教教书,先生认识的人多,看看有没有什么机会能介绍我去。”不意先生满口答应,不久即写信推荐去华梵大学应聘!先生在台享有盛名,一封介绍信字字千金,我很快受到华梵晓云法师(大美术家、画家,华梵就是她捐献画作所得创办的)和校领导的接见、面谈,不久接到聘书,于9月上任。我那时身体不好(1999年5月左右,一天早晨突然似脑梗发生,天地旋转,呕吐不止,到医院点滴后,缓解了,但后遗症还明显,走路不稳、头晕),所以很担心他们不接受。华梵实在也不缺这个教职,好在是先生介绍,事情很顺利。从此有了在华梵的两年逗留,受到了很多教益。
我很感谢中国文哲硏究所的领导和同事钟彩均、刘述先、李明辉及经学研究室林庆彰、文学研究室林玫仪诸先生的热心帮助。哲学上这里是牟门(牟宗三先生)的宗传重镇,我对朱熹哲学的看法与牟先生正好相反;但全所“和而不同、兼容并包”,让我倍感舒心,得以如期、顺利地完成《冯友兰哲学生命历程》一书,并由所里审核,正式出版。
不过2001年,文哲所召开国际朱子学学术会,就未邀我参会了,我也不知道开了这个会。许先生被邀请参加会议。会后先生把送给他的会议论文和十大册由余英时先生作《序》,陈俊民先生点校,“联经”出版的《朱子文集》十卷本转送给我。他还是一直在关心着我,令我十分感动。
我住在台北石碇乡一个农户出租的房子里,下了校车,要走几里路到住所。交通不便,星期日常作爬山养病之游,未进城,也未去看望先生。2002年7月转至佛光大学,住在宜兰礁溪,离台北市更远了,去看望过先生一两次。以后就无联系了。
2005年我离开佛光,不再去台教书。只是过年、过圣诞给先生寄过几次贺卡,打过一两次问侯电话。先生的慈祥面容,时时浮现在心头。
今年从网传知道,先生去年九十大寿,出版了大著《许倬云说美国》,立刻网购了一本。见书如见人,倍感亲切。九十岁了,依然勤奋著述,乐此不倦。见到书上的近照,一种激励我前进的精神力量迸发了出来。
这本大著将他在美国六十年的身历见闻,加上自已的特识,娓娓叙述出來。他固有的那份历史与社会学天然合一的素养与特色充溢全书,更多的则是对故国与“吾土吾民”的热爱。他要把美国六十年来的兴衰及其经验教训总结出来,供中国作为“前车之鉴”。
美国是头号发达国家,头号资本主义市场经济国家。市场经济有它的规律,凡是以市场为主体的国家,这规律都会客观地发挥作用。美国发生的变化有美国自身的特殊因素,但有些则是世界和时代性的,是这个时代各国都可能发生而可引以为戒的。他以长期居住的城市匹兹堡和大学为例,把美国社会的兴衰起伏及其内部情况形象、具体地展现了出来。
六十年间,匹兹堡经了历着巨大的变化。今天,首先是精神上的衰退和巨变。美国赖以立国的清教徒的宗教热忱衰落了。去教堂的人大约只有城市人口的四分之一。原有的教堂不少被废弃了,改作他用。牧师靠信徒的捐献不能养活自已,要另去兼差打工才能维持生计。布道不再吸引人,要辅之以娱乐,变成娱乐聚会。本来是灵魂修炼赎罪之时,现在反以娱乐来满足情欲。没有了信仰与礼教的堤防,耶稣降生前的世界末日景象,好像又要重来了。网络、数字化加剧了这种变化。商品、信息、情色泛滥,金钱万能,人生目的和意义消失殆尽,无从寻觅,而人也不知要寻觅了。这些使先生忧虑满怀,倾力呐喊,虽自知无力回天,但还是希望能唤醒一些人。
他说,美国青年人工作难得而易失,导致婚姻不稳定,夫妻关系不再是神圣的关系。接受过大学教育、有职业、中等以上收入的人士,70%能有正常的婚姻;教育程度只在高中、经常失业的贫穷人士,有正常婚姻者大约在30%以下。单亲妈妈,能够领取国家社会补助,有两三个子女,即使没有工作也足以糊口。吸毒、自杀,盲目杀人,都是这种现象的后遗症,这是所谓“寂寞的群众”。有正常家庭的,共餐也愈来愈少,每人一部计算机或手机,没有四目相视的对谈。公寓聚居,三尺走廊如同天涯之隔,最多在电梯里彼此点头,见面不点头的情况则更为普遍。“比邻隔山岳,同室如天涯。”人类走到这种地步,在历史上罕无前例!“人类”两字,足以令人震撼!
经济上,匹兹堡原是钢铁城,西南山谷,常年火光冲天,浓烟滚滾,和汽车城底特律一样,一片辉煌繁华。但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欧洲和日本的先进技术和廉价产品潮水一样涌来,钢厂经不起竞争,纷纷倒闭,或迁厂新建。原来收入丰厚、生活富裕的老工人、老技师、工程师等变成了失业的一群。老工人沦落到常要到超市关门时的后门捡拾剩下的残菜度日,自尊心受到的打击“令人酸鼻”。这种现象也是世界性的。
城中心原是“美钢大楼”,整楼由玻璃和钢材建构,一度失落,近期它又实现了转型,成为“匹大医药大楼”。市区内园林式的办公楼,被改为高价的集体公寓。城区变成了大医药中心,有三千位医生,服务区域涵盖了匹兹堡大都会区,包括周边五六个县,并纽约州西部、西弗吉尼亚州北部和俄亥俄州的东边。卡耐基梅隆大学迅速发展信息工业和硬件、软件,包括无人汽车、人工智能等项目。谷歌的研究中心也设在东利伯蒂(EastLiberty),也就是山荫区的邻近地区。这些新兴企业加上两家大学和相应的国际学术活动中心,文教东区又恢复了当年的繁荣。贫困人口又被赶到了郊区,成为不良少年聚集的地点。城市的新中产阶层拥有新知识新技术,多来自教育资源优越的大城市。小城市和僻远地区的年轻人及贫民还是无法翻身。市中心和郊区人员有几度的迁徙变化,一度富人迁往郊区,房子越变越大,穷人迁至市内。近期,富人又迁入城内,穷人迁至废弃的郊区大商场。阶层固化现象现已进至第三阶段,贫富差异的程度加大,各阶层之间彼此异化,己经无法逆转。这种阶层的固化,是令人触目惊心,扼腕叹息而又无可奈何的。许先生为此专门写了第九章:阶层固化的社会现实。
许先生指出,美国的财富被掌控在少数金融巨头、军工集团、能源、医药、高科技企业主之手,电台、电视、报纸、网络都是他们的。人们享有的自由和精神食粮都是他们给的。上品无寒门,贫富贵贱还是由天定,这中世纪的景象,现在重新成为美国的现实。
“占总人口中0.1%以下的富人,却掌握了美国一半以上的财富。实质上,富人早已统治了美国:从殖民时代开始,就已经有号称‘波士顿婆罗门’的豪门大族,掌握了财富,掌握了权力,同时也掌握了教育。中产阶层虽然经过二百年来的发展,但终究无法代替前者掌握政治影响力。柏拉图当年提出的五种政体之中,美国建国理念的设计号称‘民主政体’。实际上,美国的政治体制是富人政治为体,寡头政体为用,加上目前群众拥护的僭主政体,至今美国只差还没有岀现军人政权。从目前情况看来,柏拉图盼望的哲人、贤能政体,在美国大概不可能出现了。”
这是先生对美国六十年观察的总结。对特朗普式的人物能够当上总统,激化种族矛盾和国际矛盾,使社会分裂,世界对抗,先生深为激愤和忧虑。
他寄希望于中国、于中国悠久优秀文化的复兴。“天下为公,选贤与能”,国家掌握国计民生,贫富得到调剂,适度公平,避免美国病入膏肓式的灾难性弊病。
“两岸青山,江声浩荡,历史长河,将全球人类带入大同世界。”对中国和中国传统文化的期盼,可谓殷切至诚。
身残志坚,先生是有大爱于心而智慧高屋建瓴的人。这本九十岁巨著是由爱心和强大的生命意志力铸成的。文字有限,其精神学识崇高而无限。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祝先生百岁生日时再为生民呐喊、立命。
既已过米,茶寿可期。
天道酬仁,福德日新。
谨以此为许老祝寿。
2021.6.25
北京风度柏林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