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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于“诗乐舞一体”的《诗经·周南·芣苢》考论

2022-03-22□邱

华夏文化 2022年4期
关键词:诗三百周南乐舞

□邱 轶 彭 飞

一、《诗经·周南》与“诗乐舞一体”关系考

(一)“诗乐舞一体”是中国诗歌发生时期的总体风貌

诗歌是中国最古老的文学形式,最初的诗歌是和音乐、舞蹈结合在一起的,“诗乐舞一体”是中国诗歌发生时期的总体风貌,在古代文献中多有记载,已成为学界共识。如《尚书·舜典》曰:“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尚书·益稷》记载帝舜时的乐曲《大韶》,百兽率舞,庶尹允谐。这表现了诗、乐、舞三位一体的艺术形态。《礼记·乐记》云:“诗,言其志也。歌,咏其声也。舞,动其容也。三者本于心,然后乐器从之。”《吕氏春秋·古乐》之“葛天氏之乐”,以上都显现出上古先民对诗、乐、舞相结合的初始形态的探索与追求。(袁行霈:《中国文学史》,高等教育出版社2014年,第32-33页)在我国诗歌发生时期诗乐舞一体同源,均为感物而兴,心物交融,人心触动,以情为体的诗乐舞随之产生,将生活中的诗、听觉上的乐、视觉里的动态舞蹈相结合,统为一体,具有歌词性、音乐性、舞蹈性三位一体的特征。

《诗大序》云:“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从中可以看出诗、乐、舞三者同源且具有逐次递进的关系:即先有形于言之诗,后有嗟叹不足而咏歌,最后再配以手舞足蹈以求充分达到“诗言志,歌咏言,舞动容”的艺术表达效果。《毛诗传》释《郑风·子衿》曰:“古者教以诗乐,诵之、弦之、歌之、舞之。”与之观点相类似,它认为诗乐舞虽为一体,却有着诵之、弦之、歌之、舞之的先后顺序。

(二)《诗经·周南》是“诗乐舞一体”的

虽然在我国诗歌发生时期诗、乐、舞一体,《诗经》又作为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是否为“诗乐舞一体”却仍有争议。争议点在于《诗经》三百篇跨度时间长、范围广,而随着乐舞的失传,是否全可入乐有待商榷。即使《诗经》全可歌唱,仍然存在着全部入乐与部分不入乐的争论,即有乐器伴奏与无乐器伴奏的清唱民歌的两种观点:

第一种观点认为《诗经》全篇可入乐,就是一部乐书。其依据为《史记·孔子世家》载:“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礼乐由此可得而述,以备王道,成六艺。”明代刘濂认为“愚谓《乐经》不缺,《三百篇》者《乐经》也,世儒未之深考耳。”唐顺之、魏源、皮锡瑞等人均赞同《诗》全入乐说。第二种观点认为《诗经》有的篇章可入乐,即需要乐器伴奏。有的不可入乐,无需伴奏、清唱即可。宋代程大昌认为《雅》、《颂》入乐,《风》诗除《周南》、《召南》之外均不入乐。“至考其入乐,则自《邶》至《豳》,无一诗在数也……《南》《雅》《颂》之为乐诗,而诸国之为徒诗也。”朱熹、顾炎武从其说。无论两说何者为是,均认同《诗经·周南》是入乐的,是指正式典礼的正乐,是“诗乐舞一体”的。马银琴在《论“二南”音乐的社会性质与〈诗经〉“二南”的时代》一文,也明确了“二南”为周初之作,入正乐而称“正歌”。

二、《诗经·周南·芣苢》与“诗乐舞一体”关系考

前已述及,诗、乐、舞三者皆是自然情感的流露与表达,创作之初的内驱力近乎一致,且有着诵之、弦之、歌之、舞之逐次递进的先后顺序。“诗乐舞一体”是中国诗歌萌芽时期的总体风貌。(袁琳琳:《诗经诗乐互动关系研究》,山东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20年6月,第11页)而《诗经·周南》是“诗乐舞一体”的,而《诗经·周南·芣苢》作为其中的重要篇目,则顺其自然是“诗乐舞一体”的。除以上宏观论证外,《诗经·周南·芣苢》是“诗乐舞一体”之作还有如下微观论证:

(一)《周南·芣苢》最能体现《诗经》的“重章”艺术特色

重章是《诗经》中常见的表情达意的形式,多见于同一诗章进行重叠。诗中情绪的传递、情感的表达、动作的变换多是通过少数关键词语的替换来体现的,其中以《周南·芣苢》最为突出。这种看似简单的重章叠句,实则有其独特的魅力。通过章节的重叠,营造出简明轻快的节奏感,有助于表达细腻隽永、深微曲折的情感,表现内容的层层递进与逐步深化。朱光潜在《诗论》中也探讨了诗、乐、舞同源的问题。他认为《诗经》中的重章叠字、相同的韵尾韵字,以及回环往复的声调均体现了音乐的节奏感。在《周南·芣苢》中,“采采”为叠词,“薄言”为衬字,“之”字为韵脚,通篇重章,音调重复,韵律和谐,最能体现《诗经》的“重章”艺术特色,展现了其入乐可歌的属性。

(二)《周南·芣苢》最能体现舞蹈动作的延展变化

动词是用来表示动作或状态的词汇,具有表现舞蹈形态的自然属性。《诗经》中的重章以变换动词居多,通过动词的变换来展现舞蹈动作的变换与延展。《周南·芣苢》全诗三章十二句,共计四十八字。诗中仅仅通过六个动词的延展变换、递进配合便介绍了采芣苢的不同环节与过程,即“采”“有”“掇”“捋”“袺”“襭”。《周南·芣苢》一诗用词准确并富于变换,结构循环往复又互为补充,构成了一个整体。全诗一舞三变、婉转深刻、惟妙惟肖,令人回味无穷。这种文辞复沓的简单歌谣,需要纷繁、复杂变换的舞蹈动作予以补充。

舞蹈不仅是一门艺术,更是一门语言。舞蹈是通过身体形态的变化传递信息、表达情感。《乐书》云:“舞也者,蹈厉有切而容成焉者也,故舞之所动,非志也,非声也,一于容而已矣。”只有综合多种因素,将节奏与韵律、视觉与动觉、情感与意识融合于一体,才能取得理想的表现效果。细析六个动词,“采”统摄全篇,“有”“掇”“捋”“袺”“襭”均为细节动作,符合舞蹈动作的准确性。且通过“有之”“掇之”“捋之”的集腋成裘,聚沙成塔,进而达到“袺之”“襭之”的丰硕成果。六个动词延展为六套不同的舞曲动作,生动形象地展现了“采采芣苢”的全部过程,可见《周南·芣苢》之舞,非为独舞,乃众女协作之舞,乃繁琐辛苦劳动终至满载而归丰收之舞,这也正是《周南·芣苢》舞曲的精华所在。

三、基于“诗乐舞一体”的《诗经·周南·芣苢》主旨考论

《周南·芣苢》的主旨众说纷纭,有“治不孕说”“妻伤夫说”“采药说”“求贤说”“童儿斗草嬉戏说”“劳动歌谣说”及“歌颂夏禹说”等等。(参见陈绍炎:《试说〈诗·芣苡〉》,载《贵州文史丛刊》1993年第3期)相关论说均依照《周南·芣苢》文本,并辅之以名物考据、史料考证等平面论据而得出的结论。视野局限,不能站在“诗乐舞一体”的视域下对《周南·芣苢》进行全面、立体的解读,以致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而在“诗乐舞一体”的立体视域下进行《周南·芣苢》主题考证,可以依据其“欢愉、有序、收获”的基本内涵,得出如下结论:

(一)《周南·芣苢》为欢愉之作,可排除“治不孕说”“妻伤夫说”

对于《周南·芣苢》的主题考论,我们需要结合时代背景,用历史的眼光去思考诗歌与音乐、舞蹈的关系,将三者放在宏观的大文学之下进行讨论。在“诗乐舞一体”的立体视域下,不仅有《周南·芣苢》诗,且需在王公贵族等正式场合配以音乐,辅之以舞蹈进行表演。《传说汇纂引》曰:“此诗终篇言乐,不出一乐字,读之自见意思。”《周南·芣苢》无论是在诗歌上,还是在音乐与舞蹈上,均洋溢着对劳动的热爱,表达了对丰收的喜悦之情。因此,“治不孕说”“妻伤夫说”由于和《周南·芣苢》丰收愉悦的整体意境相违悖而不攻自破。

(二)《周南·芣苢》为有序协调之作,可排除“童儿斗草嬉戏说”

“童儿斗草嬉戏说”虽表现欢愉,然儿童斗草嬉戏为自由、随机、偶然之事,难有章法,嬉戏后难有物品收获,和《周南·芣苢》“采”“有”“掇”“捋”“袺”“襭”六个动作递进配合、延展变化,“袺”“襭”集腋成裘,满载而归相违背,难以浑然统一。足见舞诗《周南·芣苢》为有序协调之舞,可排除“童儿斗草嬉戏说”。“歌颂夏禹说”“求贤说”在“诗乐舞一体”视域下有些许道理,因其受众为有王公贵族的正式场合,然此舞蹈动作均为劳动,二说非舞诗本意,最多为其比兴意义,不论。

(三)《周南·芣苢》为满载收获之作,“采药说”偏颇,“劳动歌谣说”为当

清人方玉润《诗经原始》曰:“涵咏此诗恍听田家妇女,三三五五,于平原旷野风和日丽中,群歌互答,余音袅袅,若远若近,忽断忽续,不知其情之何以移而神之何以旷。”(方玉润:《诗经原始》,中华书局1986年,第85-86页)“采药说”与“劳动歌谣说”在“诗乐舞一体”视域下最为接近《周南·芣苢》诗歌本意,采药本质上也属于劳动的范畴。但“采药说”基于芣苢的药用价值展开论述,往往得出治疗不孕的主旨,与《周南·芣苢》众女协作之欢愉群舞不符,“袺”“襭”满载而归与药物的适量即可也相违背。且“二南”中有《采蘩》、《采蘋》、《卷耳》诸诗,“蘩”“蘋”“卷耳”均有药用价值,然均未就其药用价值引申、阐述为诗歌主题,单就《芣苢》作药物引申,不公。

“二南”共25篇,与体力劳动相关的诗歌8首,占32%。对于芣苢,清代学者郝懿行《尔雅义疏》曰:“野人亦煮啖之。”故而“劳动歌谣说”成为唯一基于《周南·芣苢》诗、乐、舞统一意境的圆满解释,并与“二南”中《葛覃》、《卷耳》、《汝坟》、《采蘩》、《草虫》、《采蘋》、《甘棠》等表现劳动意象的诗歌主题相符。

《荀子·乐论》曰:“夫乐者、乐也。乐则必发于声音,形于动静……君臣上下同听之,则莫不和敬……足以率一道,足以治万变,是先王立乐之术也。”而《周南·芣苢》舞蹈动作多为劳动场景,以此表达粮食来之不易,也有劝谏统治者厚生爱民、节食为用的积极导向。清人王夫之正是有鉴于此,论之曰:“芣苢,微物也。采之,细事也。采而察其有,掇其茎,捋其实,然后袺之。袺之余,然后襭之。目无旁营,心无逮获,专之至也。”(骆玉明等:《先秦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98年,第17-19页)正是《周南·芣苢》“劳动歌谣说”通篇洋溢着劳动丰收的喜悦之美,才能力压“治不孕说”“妻伤夫说”“采药说”“斗草嬉戏说”诸论,入选教育部编高中语文教材。

四、基于“诗乐舞一体”的《诗经·周南·芣苢》馀论

(一)基于“诗乐舞一体”剖析乐舞诗歌,可以刈除芜杂并开拓诗境

由于春秋时期王室衰微,礼坏乐崩,再加之音乐、舞蹈保存条件的匮乏,古乐渐渐消亡,在文献记载中诗歌的音乐、舞蹈性难觅只鳞片爪。后世对《诗经》的解读多以文本解读、名物考据、史料考证为主,视野局限,不能站在“诗乐舞一体”的视域下对诗歌进行全面、立体的解读。而在“诗乐舞一体”视域下剖析乐舞诗歌,可以刈除芜杂,开拓诗境。像《周南·芣苢》这种文辞复沓的简单歌谣,需要悠扬回环的多种乐音、纷繁复杂变换的舞蹈动作予以补充。唯其构建出“诗乐舞一体”的诗境,方可从众说纷纭中明确《周南·芣苢》的主旨,并从清癯简单中品鉴《周南·芣苢》的丰瞻之美。

再如汉乐府民歌《江南》,如仅论诗文,则文辞简洁明快;如结合音乐,则复沓回环,如临其境,清新欢愉;如再结合以舞蹈,虽“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为同一“戏”字,但鱼在莲叶间的嬉戏动作却神态迥异,付诸舞蹈则可表现吐水泡、跃龙门、穿水草、相追逐等多种动作,此诗也渐次显露出丰盈隽永之美,使得诗境得到立体性的彰显。

目前学界逐渐开始由“诵诗三百”关注“弦诗三百、歌诗三百”,并出现了向“舞诗三百”触及的倾向,如索美超2012年在《黄河之声》发表了《试论〈诗经·唐风·蟋蟀〉的乐舞意象及时代特征》一文,对《唐风·蟋蟀》的乐舞意象进行了生动描摹,开拓了诗境。但此类研究凤毛麟角,亟需比类推导,以立体开拓诗学境界。

(二)“诗乐舞一体”和“诗中有画”具有连类效应

自从苏轼在《书摩诘〈蓝田烟雨图〉》中提出以“诗中有画”论诗以来,受到了学界的广泛认可,成为重要的诗美标准之一。而“诗乐舞一体”理论认为,诗歌、音乐、舞蹈的萌芽都是源自日常生活中的劳动与工作。劝力之歌是诗歌的雏形,副歌重复是音乐的内在,音乐律动是舞蹈的节拍。三者相互作用,在艺术上各擅所长、交输互受,互补互善,多维切换以诠释生活的真实,抒发作者的情感。作者内在的情感得到充分的表达,三种不同表现形式有机结合,从而达到艺术表现的目的。“诗乐舞一体”可衍生出“诗中有乐”“诗中有舞”两个方面,运用通感、移情,分别从音乐、舞蹈方面和诗歌产生共生效应。而“诗中有画”从本质上为论述诗歌与静态画境的关系(虽然在实际操作中也可用动态画境),因而“诗乐舞一体”“诗中有乐”“诗中有舞”在和“诗中有画”具有连类效应的同时,也可以补充“诗中有画”动态美、音乐性、舞蹈性缺失的不足。

(三)模仿借鉴《诗经》需要注重“诗乐舞一体”视域

由于《诗经》中的多数篇章都是“诗乐舞一体”的,所以在模仿、借鉴《诗经》的过程中不宜简单仿其文词而失其意脉。袁枚在《随园诗话》卷三中记载:“三百篇如‘采采芣苢,薄言采之’之类,均非后人所当效法……章斋戏仿云:‘点点蜡烛,薄言点之。剪剪蜡烛,薄言剪之。’闻者绝倒。”章斋仿诗之所以会出现“闻者绝倒”的状况,正是其简单模仿《诗经》文词而不能基于“诗乐舞一体”视域立体考量《诗经》才产生的笑料。《周南·芣苢》为重章复沓的劳动之诗、回环往复的劳动之乐、声情并茂的劳动之舞三者合一,这才是《周南·芣苢》的诗美风骨精髓所在。唯其参悟其中至理而非无病呻吟地简单模仿所能企及。

《诗经》作为历代诗人创作的精神宝库,当代诗人在摹写《诗经》的过程中尤其需要注重“诗乐舞一体”视域,方可师其神韵,创造出经得起实践检验的佳作。

五、结语

本文论点与前人最大不同之处在于历代注家对《诗经》的解读多以文本解读、名物考据、史料考证为主,仅仅关注“诵诗三百”,视野、格局受限,故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本文基于“诗乐舞一体”视域,结合“诵诗三百、弦诗三百、歌诗三百、舞诗三百”对《诗经·周南·芣苢》进行全面、立体的解读。其中逻辑、观点谬误之处,诚盼教正。

注:本文为江西省2021高校人文社科规划项目“江西职业本科高校助力‘一带一路’建设路径研究”(JC21109)的成果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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