驶进梦景的火车
2022-03-22林琼
◆林琼
1
三月的乡野,油菜飘香,遍地金黄。
欣赏着如诗如画的花田美景,张八斤心中泛起阵阵涟漪,前夜的梦境清晰地浮上心头,他的心又随着梦境轻轻荡漾起来。
梦里,一条逶迤而来的铁路驶进村子,离铁路不远处的村庄里,一栋栋漂亮的砖房映入眼帘,看着疾驰的火车,老婆桂花激动地说笑着,儿子小飞愉快地跳跃着。想到这个梦,他再一次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
梦境并非毫无预兆,张八斤明白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知道梦想即将成真,更祈盼梦想早日成真。为此,他一改往日深沉的风格,哼着小调回家,还主动做起了家务。桂花不解地问他:“你这是咋了?怎么神经兮兮的?”
他自顾蹲在地上大口吧嗒旱烟,看着一个又一个烟圈从头顶飘过,再一次忘乎所以地笑出了声。看到他这些怪异的举动,桂花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她寻思张八斤的神经可能出了毛病。
一袋烟的功夫后,张八斤缓缓起身坐到板凳上说:“桂花,你过来,我有事跟你说。”
桂花虽未从他的话语中听出不悦的语气,可还是不敢怠慢,顺手拎起一条小板凳,顺从地坐到他旁边。
“桂花呀!咱家可能要发大财了!我张八斤过了三十多年穷日子,马上就要熬出头了!”还没等桂花坐稳,他就迫不及待地说道。桂花越发紧张起来,她慌忙起身摸了摸他的额头,心想没有发烧呀!寻思张八斤可能真是神经出了毛病。
张八斤猜出她的心思,一把扒开她的手笑道:“我没病,咱家真要发财了。”听他这么一说,悬在桂花心里的石头才稍稍落了地。
“桂花啊!我张八斤终于时来运转了!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天上会掉那么大一个馅饼来咱家。”他正说得起劲时,他家的大黄飞一般地窜进屋里轻吠了几声,便顺从地趴在他身旁。要是以往,他会顺势抡起烟斗朝大黄身上轻敲一下,示意它不能在家里“大声喧哗”。可今天不同,他非但没有教训这条忠实的老狗,还让桂花盛碗米饭来犒劳它。
桂花默默起身去厨房端了一碗剩饭放到大黄面前,大黄便温顺地品尝起它的午餐来。他轻轻抚摸大黄的脑袋,嘴里不停地念叨:“张八斤呀,张八斤,你只顾自己温饱,差点怠慢了大黄哟!”桂花一脸狐疑地看着他。
等她重新坐下,他问她:“桂花,听说修铁路的事了吗?”
她点点头:“听说了,那么大的事,村里人谁不知道呀!”
他接着问:“知道铁路会经过哪些地方吗?”
她嗔怪道:“我成天忙着做家务、伺候你们爷儿俩,哪有心思管那些?”
他紧紧握着她的手,激动地说道:“你知道吗?这条铁路啊,将会从咱家房子里疾驰而过呢!”
她扑哧一声笑道:“你说什么呢!别逗我了!从咱家房子里疾驰而过!这能过得了吗?哪有那么小的火车?咱虽然书念得少,这点常识还是有的。”
他笑骂道:“娘儿们家,头发长见识短。我是说,铁路要经过咱们村,将会占用咱家的房子,咱家就要拆迁了,一拆迁咱们的好日子就来了!”
她闪烁的双眸一下子睁大了,接着她急切地问道:“你说这会是真的吗?”
他骄傲地说道:“我张八斤什么时候说过假话,二楞老表都发话了,还能有假?”
她的心脏一下子加速了跳动,两眼直勾勾地望着他,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继续得意地说道:“咱家这栋土坯房虽然破旧了些,可也有160 平米呢!加上猪圈、灶房和场院,少说也有200 平米吧!按每平米500 元计算,你算算咱们能得多少拆迁补偿款呢?”
她不假思索地答道:“10 万!”
他点点头又问:“咱家几口人?”
她有点不耐烦了:“三口呗!”
他又笑着问道:“房子被占了,咱们一家三口不就要积极响应政府号召搬迁了吗?按每人15000 元拆迁补助计算,又是多少呢?”
她想了想心算了一下回答道:“四万五千元。哎哟!加上十万元占地补偿款,一共是十四万五千元呢!真的会有那么多吗?”
张八斤拎起烟袋点了一锅旱烟,重重地吸了一口,没有接她的话,自顾自地畅想起来:“是啊!十四万五千元,咱要是有了这十四万五千元,这辈子可就吃穿不愁了!”
桂花从他嘴上取下烟斗,轻轻敲去里面的烟灰,又捏了一小撮烟丝放进烟斗里,再摁燃打火机点着后递给他。
张八斤与她老婆四目相对时,他竟一下子涨红了脸,他低下头说:“还是媳妇对我好呀!咱家要是有了这十四万多元,就盖一栋新房子,让你和小飞过上城里人一样的好日子。”
桂花听得入了神,嘴角露出了喜悦的笑容,看张八斤的眼神也妩媚了许多,温柔了许多。
2
接下来的几天,张八斤和桂花的心完全被铁路占据了,生活也被铁路扰乱了。像他们家一样被纳入征地拆迁范围的几十户村民,乃至整个张家屯村,都被唾手可得的征地拆迁补偿款搅动了起来。一连几天,村民们都沉浸在幸福的喜悦里,整个村子里到处弥漫着欢声笑语。
测量队来的那天,全村人早早吃过午饭,就不约而同地聚到了村头那块开阔的场院上,场面比上级领导来视察还要隆重,比竞选村干部还要热烈。老人们有的抱着孩子围坐在草垛边闲聊,有的悠闲自得地抽着旱烟;中年人则三个一群、两个一伙地聊着各自听到的有关征地拆迁的消息;孩子们有的在打闹嬉戏,有的安静地站在父母身旁似懂非懂地听着大人们的交谈。二十几条土狗也赶来凑热闹,它们禁不住太阳的暴晒,便躺在场院边呼哧呼哧地吐着长长的舌头……
当看到两辆吉普车缓缓驶进村子时,场院上骤然安静了一阵,旋即又恢复了热闹。孩子们指着车辆驶来的方向欢呼雀跃:“来了,来了,测量队来了!”大人们不约而同地注视着车辆驶来的方向,孩子们的欢呼已然成为大家心照不宣的默契。
虽然张家屯村距离集镇只有十几里路,但由于那条通村便道路面泥泞、凹凸不平,加之年久失修,经年积水,出行就显得十分困难。村民们除了偶尔将农产品拿到集市上去交换一些必备的生活用品外,平时几乎很少出村,所以他们对吉普车进村这样的寻常事,也会感到很稀奇。
吉普车在场院边的槐树下一前一后停下,整个场院安静下来,全村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那两辆车。几个小孩像是初次见到汽车一样,好奇地围着吉普车跑来跑去,其中也有小飞。看到小飞,张八斤又情不自禁地想起那十四万五千元补偿款,竟自顾自微笑起来。
两辆车上一共下来了八个人,他们一边轻声低语,一边搬器材。对于张家屯的村民而言,哪怕是皮尺、三角板之类的简单测量仪器,他们都会感到新奇,那些人从车上取下的东西更是让他们眼前一亮:有细长的杆子,通体被涂成黄红相间的颜色,顶上还多了个圆圈的标杆;还有三四个桔黄色看似十分沉重的箱子(装测量仪器的箱子)……大家惊愕地看着测量队员拾掇那些东西,竟无一人主动帮忙,因为他们不清楚那些东西的来头,都不敢贸然去触碰那些高档的家伙,生怕一不小心弄坏了赔不起!
十多分钟时间,车上的东西就被悉数搬下。直到两位司机与其他几个人挥手告别,全村人这才回过神来。其中一位约摸四十来岁的男子径自朝场院中间走过来,微笑着问道:“各位乡亲,请问村长是哪位?”
人群中立刻有人回答:“张二楞是村长。”
还有人直接指着站在人群中那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说:“就是他,就是他。”
众人话音未落,张二楞就急忙跨上前去紧紧握住男子的手,略带紧张地说道:“我就是,我就是,我们全村人都盼着你们来呢!欢迎,真是太欢迎了!”那个人先向人群环顾了一周,然后把与征地拆迁测量有关的事项,向大家作了一个简要介绍。那一刻,张八斤和其他村民一样,心脏再一次剧烈地跳动起来。大家围着测量队员问这问那,好像铁路是专门为张家屯修的一样。
现在需要解决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要村里安排测量队员的食宿。当张二楞征求大家意见时,因唯恐怠慢测量队员,村民们都不敢轻易发话。见其他村民不敢表态,想到只要解决了测量的问题,离那十四万多元拆迁补偿款就又近了一步,区区一点住宿费又算什么呢,再说家里也有空房子可以供队员们住呢,于是张八斤便主动提出由他家来负责测量队员的食宿问题。
桂花想到要在他们家住就需要搭地铺、借被褥,吃的呢,他们家最多只能弄点简单的腊肉和青白苦菜来对付了,这样会不会怠慢了测量队呢,她心里没底,想再跟张八斤商量一上。想到这里她便使劲掐了张八斤一下,见他没什么反应,又狠狠地掐了他一下。
张八斤回身对着她诡谲一笑,便又加入到争取解决测量队员食宿的事中去了。
她当着全村人的面不好再反对他,只得无奈地随他去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张桂花用这句话来安慰自己。
张二楞见张八斤态度诚恳,其他村民又没有不同意见,便决定请他代表全村群众招待好测量队员。张八斤满口应承下来,说一切都没有问题,保证照顾好他们。
第一天,张八斤特地将那只养了两年多的老母鸡宰了,桂花还炖了猪脚,炒了腊肉,又做了几道时鲜素菜,款待测量队员。
晚上,张八斤和桂花又谈论起拆迁的事,他喃喃自语道:“将近十五万呢,咱家可真是时来运转了。” 由于家里只有三个人,全部的重体力活都由张八斤一人承担,为了舒缓疲惫,他习惯早睡。平时这会儿,有节奏的呼噜声早已响彻屋内,可今天不同,他睡意全无,满脑子都是“拆迁”和“十四万多元”。
他知道,他提出由他们家负责测量队员食宿时,是有私心的,测量队的人吃住在他家,不至于将他家的房屋面积量少。把这些人招待好了,他们测量的时候,尺子只要稍稍移动一点点,他的面积就会多出去一大块呢!想到这里,他又为自己的聪明而暗暗自得。
桂花盯着天花板默不做声,她气他,恼他,甚至想同他大吵一架。
第二天一大早,测量队员们就投入到紧张的工作中,他们分成两个组分别测量土地和房屋。由于张八斤家住在村子西边靠后排,负责测量房屋的同志上午十点钟就到达他家。经过实地丈量,那个四十多岁、被年轻同志称为李工的同志告诉他:他家大房160平米,加上灶房20 平米、猪圈房18 平米、院子22 平米,一共220 平米。
张八斤盘算着测量面积比他预想的还多出20 平米,拆迁补助款就会比他预想多出来6000 元,他的心脏又不能自控地剧烈跳动起来,浑身的血液都在体内呼啸奔腾,全身的毛毛汗遽然钻到皮肤表面。20 平米占地补助款与他招待测量队员们要付出的伙食费相比,真是微不足道了。
听到测量队员报出的拆迁面积,愣怔了半天,他伸出手使劲在大腿上掐了一把,疼痛感瞬间席卷全身。他回过神来,慌忙进屋倒了四杯茶水递给测量队员,嘴里不住地念叨:“谢谢,谢谢,真是太感谢了!”
直到测量队员转战其他家,张八斤的意识才渐渐清醒,他迅速锁上大门朝村南头那块菜园飞奔而去,边跑边语无伦次地喊道:“十五万多,十五万多呢!”
桂花正在地里浇菜,在去打水的间隙,她不经意间看到张八斤面红耳赤地跑过来,刚想开口问他的来由,就被他一把抱起。此时,张八斤觉得自己离那十五万多元已经很近了。
测量队员紧张忙碌的工作日程和严谨务实的工作作风,村民们看在眼里,记在心里。除了量房子,他们还要量山、量地、量果园,总之,铁路“红线”区可能占到的地方他们都要一一测量、绘图、记录建档。
村民们知道他们是专程从大老远的县城来这里测量的,都非常尊敬他们,对他们的工作也格外支持,因此,测量工作进展十分顺利。虽然忙得不亦乐乎,但看到那一张张翔实的图纸和一组组准确的数据,队员们心中就增添了几分成就感;看到队员们的笑容,张八斤和桂花心中就踏实了许多,他们提供的食宿总算得到了测量队员们的认可。
测量队员临行前,桂花特地煮了一锅天麻火腿鸡,精心准备了一瓶白酒跟测量队的人饯行。那晚,滴酒不沾的李工破例端起一小杯白酒激动地说道:“我们的工作之所以那么顺利,全靠你们大力支持。”
张八斤羞涩地挠着后脑勺说道:“哪的话,没有你们的辛勤劳动,哪有国家重点工程的顺利实施呢?”
晚饭后,不顾张八斤和桂花的极力推辞,李工将十张百元大钞硬塞到桂花手中,还语重心长地说道:“单位为我们预支了下乡补助,我们必须按规定支付给你家住宿费。一千元对于我们而言算不了什么,但对你们家却十分有用,请你们务必收下。”
送走测量队,张八斤手持那十张百元大钞看了一遍又一遍,如若往常,一下子领到这么多钱,他早就高兴得合不拢嘴了,可那天,他的心情格外失落。
躺在床上,他对桂花说:“李工他们在咱们家过了一个星期苦日子,现在他们走了,我还真有点舍不得。”沉默了一会儿,桂花冷不丁冒出一句他们都是好人,更是让张八斤感同身受,他应了一句“是啊”,便揉揉眼睛佯装熟睡过去。
那晚,张八斤又做了一个梦,梦里有逶迤的铁路,有整洁明亮的砖房,还有桂花和小飞喜悦的笑脸。
3
张八斤日盼夜盼,只盼征地拆迁工作尽快展开,可盼来的却是“为了减少运行里程,提高运行速度,经过多方勘测论证,铁路红线区稍作调整”的消息,包括他家在内的十几户村民的房子被划在了“红线”以外了。霎时,桂花感到天塌地陷般惊愕,哭得像个泪人。张八斤则大口吧嗒着旱烟,沉默了许久才慢吞吞地说道:“我张八斤接受了国家五年教育,这点觉悟还是有的,拆迁——只当是做了一场黄粱美梦吧!”然后呆呆地望着远处的大山愣怔得出奇,泪水不知不觉间噙满眼眶。
打那以后,张八斤他们那些“红线区”以外的村民的征地拆迁热情锐减。征地拆迁也不再成为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张家屯村又恢复了往日的沉寂。
4
如果不是听到广播里传来的铁路征地拆迁补助标准正式出台的消息,也许张家屯村还要继续这样沉寂下去。
可就在那晚,这个像鳏寡老人一样孤独消沉的村落竟然又开始散发出年轻小伙般的活力。
广播刚停,许久未集会的村民们便怀着紧张而激动的心情聚集到场院上,大家议论的话题是能得到多少补偿的事,共同期待的是张二楞给大家带来一个确切的消息。
张八斤无暇凑热闹,他刚刚经历了从天上跌落到地下的伤痛,失落的心情才刚刚得到些许平复,此时此刻“拆迁”似乎已经离他很远了,他再也不想做白日梦,更无心去瞎凑合了!他独自坐在院子里的长凳上悠然自得地吧嗒旱烟,尽情享受一个又一个烟圈从头顶飘过的快感,嘴里不时哼出两句悠扬的小曲,双脚情不自禁地在地上踏踩出有规律的节拍。
桂花喂大黄时特地悄悄打量了他一番,生怕他那颗渐渐趋于平静的心又随着“拆迁”躁动起来。当看到他闭着眼睛从嘴里吐出一股烟子,又摇着脑袋哼上一支小曲时,她那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嘴角边微微露出一丝久违的笑容。
当满怀疑惑的村民们得知确切的征地拆迁补偿标准后,立即引发出了轩然大波。大家一致认为土地、地上附着物和构筑物补偿标准定得相对合理,但对拆迁户不再另行支付拆迁补助款有失公平。
别说那几十户拆迁户,就连其他那些不需要拆迁的村民也觉得不合情理。大家认为房屋补偿标准本已定得过低,要是再不支付拆迁补助款的话,按现行市价要想盖同等面积的砖房根本不可能。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发泄着心中的愤懑,张二楞被夹在人群中显得不知所措,村民们满腹的牢骚似乎都是冲他而发的。他试图辩解,试图调解这紧张局面,但当听到少数村民由于情绪过于激动而说出偏激得近乎失去理智的话语时,他只得选择顺从地继续当听众。
桂花悄悄去场院上凑了一会儿热闹,得知不按人头计算拆迁补助款的消息后,她的心中莫名地升腾起一丝幸灾乐祸的快感,心脏不由自主地砰然跳动。她寻思“解铃还须系铃人,心病还须心药医”,张八斤近期的反常表现全是拆迁惹的祸,如果他知道只兑付地上构筑物和建筑物补偿,不再另行支付拆迁补助款的事后,一定会高兴得合不拢嘴的。于是她挤出人群,匆忙回家将这个消息告知了张八斤。张八斤听后竟一跃而起,一本正经地说道:“不再另行支付拆迁补助,那么多拆迁户怎么接受得了呀!”
桂花心里一下子像被泼了冰水一样凉,她唯恐由于自己的冒失让刚刚有些好转的张八斤再次变得异常,便使劲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张八斤笑着说道:“干嘛!怕我受刺激呀!俗话说‘吃一堑长一智’,你放心,我没得精神病,我是担心那些拆迁户受不了。”
“补偿款高低与咱家没有丝毫关系,他们受得了受不了与咱何干?”桂花不以为然。
“你呀!就是头发长见识短。”说完,张八斤若有所思地在院子里踱来踱去,步伐随着思维节奏时快时慢、时重时轻。
张八斤在院子里徘徊了很长时间,又去场院上看了看,见聚集的人群已经散去,这才放心地回家。那一夜,张家屯村又有几十户村民像张八斤一样经历了“从天上掉到地下”的痛楚。
其实地上构筑物和建筑物补偿标准定得比期望值略高的事实村民们心知肚明,但人都是有欲望的,拆迁户的欲望就是尽可能争取更多补偿款,尽快脱贫致富,或是及早告别土坯房住进大砖房,对于穷了几辈子的张家屯村民而言,这点奢望不足为奇。可正是由于对拆迁补偿款期望过高,因而造成的心理落差也就越大。
5
自从补偿标准出台后,看似平静的张家屯村就不再平静了。
以往,公鸡刚打过鸣,村子上空偶尔传来几声忽远忽近的鸟鸣时,勤劳朴实的村民们就开始为一天的生活忙碌开来。可是那天,几十户拆迁户一改往常不串早门的惯例,吃过早饭就陆续聚到一起,你一言我一语地数落埋怨,以此宣泄心中的愤懑,并试图研究出一套切实可行的解决对策。
拆迁早已远离张八斤的生活,可好奇心驱使他趁桂花喂大黄之机偷偷溜去凑热闹。刚开始他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当听众,目光随着发言者不停张合的嘴巴游动,他的情绪也随着一个又一个村民的发言被调动起来,时而激动,时而平静。
当听到村民们统一了意见要集体上访时,他忍不住劝阻道:“我认为大家还是将意见跟二楞说一下,他是村长,又是拆迁户,他会向上级反映的。”
人们顿时安静下来,将目光齐刷刷地聚到他身上。有几个人小声议论道:“八斤说的也有道理。”
“有道理个屁,你张八斤是谁?既不是村干部,又不是拆迁户,还有事没事瞎凑热闹,你小子怕是巴不得补偿标准定得再低点吧?”那个平时不善言辞的张保全冷不丁地挤出一句让在场人都觉得在理的话,大家便你一言我一语地数落起张八斤的不是来,有的甚至说他这样做是在别人的伤口上撒盐。
张八斤一改往日的火爆脾气,不厌其烦地劝导村民,但终究还是百口莫辩,有几个村民甚至抡起拳头试图将他赶走。德高望重的张得寿老人也听不进他半点解释,抡起烟斗朝他身上重重敲打下去,边敲边厉声喝道:“你这个臭小子,胳膊肘竟往外拐,你给我滚,快滚。”边用力骂边急促地喘起来。
张八斤一看情势对他不利,又怕老人急火攻心,只得悻悻离开。
好心帮忙出主意,反倒被误解,张八斤委实想不通,他想找个说理的地方,但想到一大早就得罪了将近半个村的人,况且大家各忙各的事,哪有闲心听他说理,只好识趣地回家向大黄诉说。
张八斤心里清楚,有些话是不能轻易对外人吐露的,所以一旦遇到不便提及的苦闷事就向大黄倾诉,因为大黄不会说话,不怕它泄密。更为关键的是,他心里清楚,他向大黄说事就是向桂花说事。每回他和大黄说过的话,几天后就会从桂花嘴里传出来。
当张八斤对桂花说了自己的委屈后,没想到却被她奚落了一通:“人家说得对,你既不是村长,又不是拆迁户,你瞎凑什么热闹呀!”
张八斤强忍胸中的怒火,蹙着眉头径自进入里屋,拉上被子将整个身子裹了进去佯装睡觉。
桂花悄悄跟进去,见他并无大碍,帮他拉了拉被子就放心地离开了。
张八斤不知不觉进入梦乡。一觉醒来,只觉又一个美梦萦绕脑际,一切烦恼似乎都随着梦景烟消云散,心情也一下子豁然开朗。
6
张八斤知道,村民们之所以对搬迁补偿款抱有如此高的期望,都缘于一个“穷”字。过惯了苦日子的村民们想借这个千载难逢的征地拆迁机会,实现摆脱贫穷,一夜暴富的梦想。
回想起当初的自己,再想想现在的涉迁户们,一种无以名状的责任感袭上张八斤心头。
他不顾桂花的冷嘲热讽,换了一身整洁得体的衣服,踏上了通往乡政府的路。
当看到XX 乡政府“征地拆迁办公室”这几个字时,张八斤的心情既紧张又兴奋。他在办公室外徘徊了一阵,稍微平复了一下情绪,才挺直腰板走了进去。
他没有据理力争,也没有大吵大闹,只是向工作人员详细告知了自己的来意。工作人员听了他的话后,对他提出的问题给予了明确答复——铁路征地拆迁补偿标准在制定初期就已经向各级各部门以及社会各界广泛征求过意见,作为一个国家级贫困县,地上构筑物和附着物补偿标准已远远高于同类地区,这是不争的事实。
之所以不再按人头另行支付拆迁补助款,缘于为了给拆迁户创造一个良好的生活和居住环境,镇政府根据上级指示精神,将全镇范围内涉及到的100 余户拆迁户统一安排到距镇政府所在地不远的荒山上建盖新村,房屋占地面积按拆迁征用面积计算,设计施工图纸由相关部门按照拆迁户的实际需求设计制作,政府安排专人帮助拆迁并统一打好地基让村民自行投资建房。新村庄配套基础设施政府将坚持高起点、高标准、高规格原则建设,确保水、电、路 “三通”。村民们在统一打好的地基上建盖房屋,节约的资金远远多于按人头核算的拆迁补助款。拆迁具体事宜正在研究论证中,具体措施待修正完善后就会出台。
听到这一确切答复,张八斤激动地说道:“要真是这样的话,咱张家屯村几百口人睡着了都会笑醒的。”
回家的路上,张八斤明显轻松了很多,他觉得这次自己算是真正做了一回男人。他想,不管村民们怎么奚落他,不论桂花怎么责怪他,他都值了。出乎意料的是,桂花没有责怪他,村民们也没有奚落他。村民接二连三前来询问他到访乡政府的感受和结果,他一本正经地回答“紧张”,村民们由衷地笑了。
村民们又向他打听拆迁政策,他把拆迁办工作人员跟他说的话都如实向大家作了回答,得到喜讯的村民们又激动起来。张得寿老汉微笑着用烟斗轻轻敲打了他的额头一下,舒展开紧锁的眉头笑着说道:“好小子,你做得好。”见到这个情景,村民们都大笑起来,张八斤挠了挠后脑勺羞涩地笑了。
此后一个月,通过工作人员耐心细致地讲解,涉迁户对于政府的拆迁政策和举措有了更加深入的了解,纷纷在拆迁补偿协议上签字按手印。
没过几天,场院边的土坯墙上赫然贴出了一张大红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公示了征地拆迁户的名单和补偿金额。
张八斤像欣赏美丽的风景画一样仔细打量着那张大红纸,想到拆迁户的梦想即将实现,心里像喝了蜂蜜一样甜,他又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让张家屯村变得更美更富的梦来。
7
当征地拆迁工作紧锣密鼓进行之时,又一个振奋人心的喜讯传入村民耳中——张家屯村被列为市级扶贫开发重点村。那一刻,张八斤的喜悦之情无以言表,他同其他村民一样对未来充满了无限憧憬和向往,他们知道告别那条泥泞的通村小路的日子不远了,洋芋等农产品出村的日子不远了,他们的好日子也不远了……
张家屯村村民的积极性被调动了起来,大家都兴高采烈地投入到了公益劳动中,没事聚到场院上闲谈的人没有了。张家屯村不再像以前那样沉寂,整个村子都焕发出了勃勃的生机。
拆迁户集体搬迁,也就是出村油路通车那天,张家屯村在场院上举行了一场盛大的文艺演出,大家用歌声、笑声释放自己的好心情,和谐欢乐的气氛笼罩着整个村庄。
一个月后,张家屯村进行换届选举。当得知张八斤高票当选村长那一刻,村民们不约而同地鼓掌欢呼。张八斤则摸着后脑勺羞涩地说道:“当村长,这倒是我连做梦都没有想到的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