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必大《益公题跋》所见南宋中期书法好尚
2022-03-22徐珊珊
徐珊珊
周必大(1124—1204年),字子充,吉州庐陵人,为南宋名臣,谥号“文忠”,有《文忠集》200卷传世。其著述之宏富,在宋代的个人文集中属于翘楚的地位。其中,题跋作品数量众多,可谓南宋人题跋之冠,因光宗封其为益国公,明人毛晋将其题跋辑录为《益公题跋》。周必大仕历南宋高宗、孝宗、光宗、宁宗四朝,位极人臣,交游广阔,在士林中影响极大。可以说,周必大的题跋不仅是他对艺术的个人见解,也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南宋中期士大夫的好尚。
以笔者所用的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版本来看,周必大题跋一共达到12卷,476篇。其题跋内容之丰富,远超今日一般所理解的评论艺术作品的题跋。谷敏指出,因周必大学问博洽,最喜在题跋中考证,其题跋涉及的内容包括艺术作品背景、藏弆源流、辨别版本、考证、校勘及评论等方面[1]。另外,栾林以周必大家藏作品为研究对象,认为其题跋更看重书画的文献价值,而不是艺术造诣[2]。
周必大题跋中关于书法作品的题跋数量很可观,这应与他个人喜好与经历及学识修养有关。因祖辈、父辈都喜爱收藏书法作品,家学渊源,周必大从小也喜爱书法,“某与家兄子中自少喜收法书”[3]420。青年时期,周必大便替伯父代笔写信。周必大历任馆阁、中书舍人、翰林学士等清要之职,于贮藏经典文献的馆阁饱览古今名帖,打下了很好的艺术修养基础:“予往在馆阁,凡古今法书尽见之,而鲁公《祭濠州刺史文》、怀素书皆在焉。”[3]255周必大偏好书法题跋也与南宋皇帝雅好书法所带动的时代风气有关,“南宋一如北宋,从帝王到文士,均保持着极高的书法热情,成为当时社会文化热情的集中表征之一”[4]。
一、题跋中的书迹及其在南宋被接受、收藏情况
周必大所观览的书迹很丰富,除了书法史上赫赫有名的二王、唐四家、宋四家,北宋欧阳修、李建中,南宋吴说、石延年等,书法题跋还有不少本朝前贤遗墨,如司马光、王安石、王巩、苏庠、宋祁、王安中、徐铉、苏易简、张浚、曾巩、汪圣锡、朱敦儒等。他们的手迹也被周必大纳入收藏、审美视野,很能反映时人的书法好尚。
(一)宋之前名帖
题跋中提及最多的前朝名家乃是王羲之。《跋抚州游祖武禊帖》云:“某与家兄子中自少喜收法书,前后得右军《禊帖》共以十数计。此轴游氏所藏,谓谢脱拘束,而动容周旋,如印印泥,无不惬当,笔意变化,妙入神品。盖传于今者惟定武瘦本最佳,兹其一也。”[3]420宋高宗对《兰亭序》的喜爱推动了其刻本的传播[5],周必大年轻时与堂兄对王羲之《兰亭序》的收藏热情也顺应了这一时代潮流。他还在《跋刘仲威兰亭叙》中评价王羲之,评价中肯且饱含感情,表现出周必大对《兰亭序》的喜爱与深刻了解:
晋人风度不凡,于书亦然,右军又晋人之龙凤也。观其锋藏势逸,如万兵衔枚,价令素定,摧坚陷阵,初不劳力。盖胸中自无滞碍,故形于外者乃尔,非但积学可致也。昔梁昭明以一语不中,废此《叙》而不录,后世因以“丝竹管弦”为重复之病,至齐、梁、小儿伪妄之作,则信而不疑。是盖以微瑕弃玉,而以玉表重珉也。唐太宗亲传《晋史》,备载诗文,岂无意耶?虽然,翰墨如此,阅千百载,终当辉映学海。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此,固右军期望于士大夫之志也,故吾乐为仲威言之[3]250。
题跋中另一提及较多者为颜真卿。《跋颜鲁公书》言:“颜鲁公帖……惟公忠烈嶤然,千载尤有生气,况睹遗墨,起敬谓宜如何?……祝融回禄,曲意护持如此,故并记其异,为后世忠臣之劝”[6]8,肯定了颜真卿的气节。周必大尤其看重书帖为后世忠臣之劝的功效。而《跋黄承议宗谔所藏文潞公刘莘老韩师朴诸公题颜鲁公怀素书》中提及:“予往在馆阁,凡古今法书尽见之,而鲁公《祭濠州刺史文》、怀素书皆在焉”[3]255,以及《跋曾无疑所藏》其二评价石延年书法有颜真卿、柳公权的神韵:“予家藏石曼卿大书《筹笔驿诗》,宛类颜鲁公心画。今友人曾无疑又示其行草二十一字,绝似柳诚悬。范忠宣公云‘曼卿之笔,颜筋柳骨’”[6]19,都体现出时人对前贤的重视与推崇。
(二)欧阳修
因对欧阳修一以贯之的仰慕,周必大有20多则题跋与欧阳修有关,例如《家塾所刻六一先生墨迹跋十首》《题六一先生丁忧居颍帖》《题六一先生九帖》《题六一先生与王深甫帖》《题六一先生五代史稿》《题六一先生诗文稿》《题六一先生夜宿中书东阁诗》《题录神宗出阁指挥》《题六一先生家书纸背猪肉帖》《题六一先生慰富文忠公书稿》等等。周必大评价说:“公薨于熙宁五年,距元丰属耳,其遗墨已为诸公珍爱如此,况百世之下乎”(《家塾所刻六一先生墨迹跋十首·试笔》),可见南宋时人非常喜爱欧阳修的书迹。同时,他也对近世欧阳修的作品留存不多表示遗憾:“乃知遗书散轶多矣,惜哉!”[3]229
他在《总跋自刻六一帖》中称:“欧阳公道德文章,百世之师表也,而翰墨不传于故乡,非阙典与?”[3]232他对于欧阳修同样身为庐陵人但书迹不能流传于故乡感到非常遗憾且纳闷,所以周必大对此采取的行动是:“某不佞,好公之书而无聚之之力,闻有藏其尺牍断稿者,辄假而摹之石。多寡既未可计,则先后莫得而次也。”他广泛搜罗自己所能获得的各类欧阳修书迹,哪怕是尺牍断稿,也很珍视,最后完成《欧阳文忠公集》。周必大感慨道:“天殆启予衷哉!不然以公心画之妙,宜冶金伐石,布之四方久矣,而予何足以与此。”他对欧阳修的书迹未能得到广泛传播表示遗憾,同时,又很信天命般地感慨大约是上天给他一个机会做这样一件伟大的、足以流传千古的事。
在题跋中,他讲述了自己如何搜集欧阳修文稿的故事。如《题六一先生五代史稿》:
右欧阳文忠公《五代·梁史》断稿九页,其玄孙偰欲以相遗。予曰:“陈遵,侠徒也,其书人犹藏弆,况文忠翰墨乎?虽然,在子孙则为手泽,世当宝之,他人得传玩足矣。”偰曰:“偰无子,群从又多流落,谋食之不暇,且已揉坏如此,终当弃之耳。”既悲其言,为加缉治而题其后[3]234。
又,《跋六一先生诗文稿》:
右六一先生诗文稿二副,其玄孙休自四明携以相遗。休寻卧病旅邸,予赆之使归,至家而殁。此帖遂留予家[3]235。
可知有些文稿是欧阳修的后人提供的,而这些后人很是潦倒。欧阳偰乃欧阳修的玄孙,他说自己“群从又多流落,谋食之不暇”,虽然欧阳修的《五代史》手稿非常珍贵,但是窘迫的生活之下,自己留着也无益,不如送给周必大,倒也不至于明珠暗投。而另一玄孙欧阳休于旅馆病重,依赖周必大的资助而得以返家,归家即身死。这些残稿的来历令人唏嘘,如果没有周必大在一百多年后搜集欧阳修文集的努力,欧阳公作品的流传情况可能会更为糟糕。
(三)宋四家
周必大书法题跋中最为亮眼的要数宋四家——苏轼、黄庭坚、米芾和蔡襄的作品,或叙述收藏源流、背景故事及辨别真伪,或考证、校勘,或评论作品的艺术特点。从题跋可以非常清楚地感受到,南宋人依然非常喜爱这几位大家的书迹,他们在身后的影响越来越大。
1.苏轼
在周必大的题跋中,关于苏轼的为数不少,可以看出时人对苏轼书法的喜爱。《题东坡与佛印元师二帖》提到:“园极老僧彦岑年八十坐亡于湖州道场山,留手书并以坡字寄予为诀。”[3]241其中的“园极老僧彦岑”的举动可谓耐人寻味。这位高僧预感自己将圆寂,给周必大写信诀别的同时寄来自己珍藏的《东坡与佛印元师二帖》。在将死之际托付给值得信任的友人的,一定是日常非常宝贵之物,可见时人视坡字为珍宝。
与此类似的还有《题东坡远游庵铭》:
右吴子野《远游庵铭》,庐陵僧智显倾在广东得之富胥之家,自云传授皆有据,宝藏数十年。淳熙丙午,住通州琅山,大病垂死,属其徒从予易二十万为塔费。会病愈相访,首举是说。予笑曰:“与其死后求售,孰若生前践言?”[3]242
周必大得到苏轼《远游庵铭》的经历也颇为曲折有趣。此帖亦原为僧人宝藏,在其大病垂死之际,以此帖与周必大做交易,换来“塔费”即丧葬费。以此换取丧葬大事,此帖可谓该僧最宝贵的物品了。宋代封建统治者崇尚的祖宗家法是以厚禄养文官,周必大在当时可谓有名望、有品位,且很重要的是,他有条件支付这些名帖费用。
还有在《题东坡自高无雪二帖》中,周必大记载:“丙午秋,有衣冠子持坡帖两纸从小儿鬻钱,以七千官陌得之。朝士有秘书监沈虞卿、检正尤延之(尤袤)殚见洽闻,因请题其后。”[3]242“衣冠子”将苏轼这一帖出售给周必大的儿子周纶,要价不菲。破落的官宦后代将家藏珍贵字玩出售给有钱且识货之人,亦可见苏轼书帖的珍贵,拥有较高的价位。周必大爱好收藏的名声在外,且家底雄厚,成为名作售卖的好对象。
《跋宗室子嵸藏前辈帖》其三载:“二苏兄弟行如冰雪,足以下照百世;望如九鼎,足以坐销群奸。学士大夫得其片文只字,辄藏弆以为荣,盖非特取其华藻也。”[3]260无论是哪一种形式的书迹都能受到士人珍视,可见苏轼、苏辙兄弟在南宋受欢迎的程度。
《题东坡晚年手帖》称:“东坡以靖国辛巳北归,五月由金陵过仪征,二十九日手简别发运司属官,六月自润还常州,七月仙去。此乃数旬前帖,尤可贵也。赵仲肃以示周某,敬题其后。”[6]3苏轼于宋徽宗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七月逝世,此帖乃其去世前一个月左右创作,故属于苏轼书法作品中珍贵者,被宗室赵仲肃收藏,周必大因其品位与声名获观,并题跋之。这一收藏、观赏行为,亦可见苏轼作品在南宋的受重视程度。
2.黄庭坚
南宋人一直以来对黄庭坚书法喜爱有加。南宋书法成就最高的皇帝宋高宗在早期书法学习时追随宋徽宗学习黄庭坚书法,高宗对黄庭坚的推崇引发了天下学黄的热潮,虽高宗后期转换了风格,但并未中断士人对黄庭坚的热爱[7]。楼钥称:“高宗皇帝自履大位,时当艰难,无他嗜好,惟以翰墨自娱。始为黄庭坚书。”[8]王应麟也说宋高宗“爱自飞龙之初,颇喜黄庭坚”[9]。从周必大的题跋中,亦可以窥见这种风潮。《跋宗室子嵸藏前辈帖》其五:
山谷翰墨毁弃于大观、政和间,而中兴之初搜访甚急,故散在士大夫家者浸少。不然,此公生平喜为人作字,仙去才数十年,未应尔也。往闻唐文皇尽收二王真迹,惟不取吊丧问病者,此帖得传于世,亦几是耶[3]263?
“中兴之初搜访甚急”,因对黄庭坚书法的爱好,宋高宗热衷于搜罗黄氏书帖,所以士大夫手中的黄氏书帖越来越少。周必大在题跋中说得比较隐晦,将宋高宗的这一爱好比拟唐太宗对二王真迹的喜爱。
又如《跋黄鲁直所书金刚经》:
此经最贵徐、柳所书,今或漫或燔,所可致者,独灌溪本,但恨传刻失真耳。山谷遗迹自当盛行于世,故四明别驾陈篆藏而未刻者,为其非全书也。然经多复语,类而次之,计所欠无多。山谷翰墨满江南,康卢又产乐石……敬观于天池院文殊亭[3]265。
“山谷遗迹自当盛行于世”,道出黄庭坚书法在当时的流行和士人对其的喜爱。《题山谷书大戴礼践祚篇》云:“《大戴礼·践祚篇》学者罕读,东坡妙语闻所未闻,山谷翰墨世共宝之,可谓三绝”[6]16,指出黄庭坚的书迹乃世共宝之。
3.米芾
周必大题跋中提到米芾的字也颇多,《跋刘提刑家六帖》对其书法评价极高:“米南宫词翰妙绝一世,东平刘氏藏之久矣。绍兴癸丑腊日,周某获观,心目为之开明。”[3]364因米芾书法“妙绝一世”,周必大观看之后达到了“心目为之开明”的境界。而《题米礼部参星赋真迹》则可见米芾《参星赋》因为珍贵成为寿礼:“右米礼部《参星赋》,筠州集本以为首篇,其间意同辞异者多,具列如上。今秘阁有石刻,字画稍大。此卷收敛豪逸,秀杰痛快,尤可爱重。纸背题诗一联,不敢慢也。嘉泰癸亥秋,池州故人文思提辖叶楠之子之真自所居铁围山附递寿予,其意厚矣,乃褾轴而识之。”[3]376晚辈得知周必大素来的喜好,而将米书呈为寿礼。
4.蔡襄
周必大对蔡襄评价很高,多次肯定其书为本朝第一:“蔡忠惠书《洛阳桥记》与《吐谷浑词》,皆大书之冠冕也”[3]307,“蔡忠惠公书为本朝第一,苏文忠公言之矣,谁敢改评?至于因笔之正而知公心之正,不在此三箴乎?”[3]328,“蔡忠惠公大字端重沉着,宜为本朝法书第一”[3]382。而《题蔡忠惠公帖》道出了蔡襄在南宋中期受到高度评价的原因:
某之先君秦国公平生喜学蔡忠惠公书,家藏京师旧石刻两卷,真行草必备,妙绝一世。……今公玄孙户部侍郎戡出帅豫章,复刻公遗墨,俾某记其岁月。恭惟高宗皇帝天纵游艺,尝评公书为本朝诸臣之冠,且有“入格律、度骅骝”之褒。天监在上,谁敢措辞[3]399?
可知宋高宗评价蔡襄书为“本朝诸臣之冠”,故周必大有“天监在上,谁敢措辞?”之语。题跋中提及周必大的父亲喜爱并学习蔡襄书法,也可以视为“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的一种表现。
(四)本朝前贤遗帖
周必大文有为数不少的题跋是关于本朝前贤遗帖,虽然这些题跋体量一般不大,叙述不如宋四家那么详尽,有时候只有寥寥数语,但是评价精湛,而且我们能够从中了解南宋的一类收藏风气及原因。从“长卿好古博雅,藏本朝名公帖至数十百纸”[3]255可以了解到,在南宋之时,收藏本朝知名士人的风气已经盛行。“前贤遗帖,士大夫争宝藏之,非独慕其名,亦以礼不浮、辞不枝为可法也”[6]22,“前辈翰墨愈久则愈可敬”[3]318,“尺牍传世者三,德、爵、艺也,而兼之实难”[3]269,道出前贤遗帖被士人争相收藏的原因。前贤之名声地位、道德及书艺,都是书帖背后的附加值,如能三者兼备自然最为珍贵。
周必大书法题跋的对象为部分宋朝名臣的书帖。这些人,无论身前身后都身负重名,受到士林的重视。从《题宋元宪公表稿》写宋庠:“元宪公表稿辞理精粹,真行灿然。今盖百五十余年,明窗三复,如见其人”[3]322,可知收藏本朝名公帖追求如见其人的效果。《题萧楚公帖》:“萧楚公自负奇节,未尝以书名,而字画亦可观,盖唐世风俗,其雅尚如此。呜呼,士大夫风俗,根本其所当勉者,何独此一艺哉?”[3]375萧楚,字子荆,北宋经学家,庐陵人。周必大的题跋时常会提及这类“未尝以书名”者,实际其人“字画亦可观”,且在他看来,士大夫重“根本”,人品、道德才是最重要的。而《跋汪圣锡与武义宰赵醇手书》的表述更直白:“玉山汪公名重天下,人得尺牍荣之。今观此帖,则于旧僚赵令倾倒至矣,其人亦可推也……当时翰墨已难得,况今日乎?况后世乎?”[3]379令后辈“倾倒”的长者为汪应辰,宋史称其“刚方正直,敢言不避,中贵多侧目”,名重天下,故此跋称“人得尺牍荣之”。周必大指出,汪应辰的书帖在南宋初期已经难得,更不要说他所在的南宋中期,并认为其在后世也会得到重视,然而汪氏的书法传世稀少,后人难再睹其风采。不过,我们可以通过周必大的题跋,想象当时的盛况。《跋严汝翼所藏张丞相诗》评论南宋知名抗战派领袖张浚:“诗律清远,有乐道忧世之心;笔法妍楷,无震矜怠惰之容。观此则忠献公气象略可想矣”[3]317,展现出中兴名相文武兼备的一面。
又如与王安石有关的《跋邺侯遗事奏稿》:
右吏部郎新安朱公乔年家藏王荆公《进邺侯遗事奏稿》一通,与集中所载增损不同,未知孰为定本?公之子元晦为某言:“先君子少喜荆公书,多储真迹,惟此纸有跨越古今开阖宇宙之气。将属江西常平使者汪季路刻石临川,仍抄《日录》、奏对、家传本语附其后,幸为我识之。”[3]378
朱熹与周必大交好,言其父亲喜王安石的书法。
《跋周德友所藏苏养直诗帖》“后湖居士歌诗清腴,盖江西之派别;而字画健逸,又老坡之苗裔也。吾宗德友丈宝其遗墨,殆且百纸,可谓富矣。……欣玩弥日,拱揖不暇。”[3]251苏养直、后湖居士即苏庠,乃南渡文人,其诗其字皆得到周必大的高度评价,此诗帖得到周邦(字德友)的宝藏。
《跋初寮先生帖》称:
初寮先生未冠时及拜东坡于中山,笔精墨妙,宜有传授。当政、宣时,禁切苏学,一涉近似,旋坐废固。而先生以夺胎换骨之手挥毫禁林,初无疑者。靖康而后,党禁已解,玉佩琼琚之词,怒猊渴骥之书,盛行于东南,然后人人之其苏门颜、闵也。晁、张复生,其雁行[3]286。
初寮先生王安中未入仕之时曾师从苏轼,得以继承苏学,宋徽宗之时任翰林学士,故曰“挥毫禁林”。南渡之后,元祐党禁废除之后,王安中的“玉佩琼琚之词,怒猊渴骥之书,盛行于东南”,暗指王安中在解除党禁安全之后,才显露出自己师承的一面,因此而被视为犹如孔门颜回、闵损般重要的人物。但也从侧面指出王安中翰墨曾经的流行程度。
周必大及时人亦欣赏苏舜钦的书法,他在《题苏子美草章蔡君谟大书》中评价:“苏草蔡真,可称二绝”[3]306,又在《跋尤延之家藏苏子美四时歌真迹》中感慨苏舜钦词翰的精妙:“同时则妒贤嫉能,异世乃哀穷悼屈,古今殆一律也。使刘元瑜辈见子美词翰于百年之后,则所谓一纲之举,安知不转为什袭之藏乎!”[3]315苏舜钦,字子美,宋仁宗景祐元年进士,乃当时知名有才华之人,因被同僚王拱辰诬陷而抑郁早逝,故而周必大有“同时则妒贤嫉能,异世乃哀穷悼屈”的感慨。苏舜钦百年之后,其书法得到世人的珍爱。
从题跋中还能了解北宋及南宋初期以书擅名者在时人心中的地位:“李西台、吾家膳部、石曼卿、钟离景伯皆中原以书名者,朱希真、尹彦明又皆南渡名胜。”[3]324李建中、周越、石延年、钟离景伯、朱敦儒、尹焞六人为北宋、南宋初期擅书法者,前4人为北宋人,朱、尹为南宋初人,时代相距不远,亦为南宋中期之人所重视。《跋曾无疑所藏》其二云:“予家藏石曼卿大书《筹笔驿诗》,宛类颜鲁公心画。今友人曾无疑又示其行草二十一字,绝似柳诚悬。范忠宣公(范纯仁)云‘曼卿之笔,颜筋柳骨’,谅哉!”[6]19可见石延年的书帖无论在北宋还是南宋都受到时人的重视与宝藏。
二、题跋所呈现的书法交游与好尚
周必大书法题跋除向我们展示南宋中期士人所喜好、收藏的书迹情况,其中描述的情景还展示了因此而形成的交游、观赏行为,以及南宋士人文化尤其是书法方面的好尚。
(一)书法收藏与交游
周必大题跋中频繁提及汪逵。汪逵,字季路,乃前述之汪应辰之子。周必大题跋中多次提及在汪逵家获观诸多书帖,如《题汪季路所藏书画四轴》《题汪逵季路所藏墨迹三轴》《跋汪季路所藏山谷与柳仲远帖》《跋汪季路所藏朱希真帖》《跋汪逵所藏东坡字》等,其家藏之富可以想象。在《跋欧阳文忠公与张洞书》特意指出“此帖藏玉山汪季路家”[6]3,还在《跋邺侯遗事奏稿》中提及一代大儒朱熹“将属江西常平使者汪季路刻石临川”[3]378,朱熹将父亲收藏的王安石最好的一幅书帖交给汪逵刻石,可见当世之人对汪逵金石能力的信任。同时,朱熹请周必大为此珍贵书帖作跋的行为,也体现出他对周必大鉴藏品位的认可。
从周必大的题跋中可以窥见当时与书法有关的交游圈。周必大在《题修褉帖》中称:“朝士喜藏金石刻且殚见洽闻者,莫如沈愚卿、王顺伯,予每咨问焉”[3]247,他认为当时在朝为官之人“喜藏金石刻且殚见洽闻者”为沈揆、尤袤、王厚之三人,所以经常向他们请教。史料也记载这几人修古好学,精思博考,爱好金石碑碣,善鉴书画。可以想见年纪相仿的这些人,都身居朝中清要之职,又兴趣爱好相投契,彼此之间交流往复,可视为当时品位相投的高雅艺术小团体。周必大在《跋陈去非帖》中提到:“陈公之子本之为郎为郎为监,家藏手泽甚富。每休务,辄求观竟日。”[3]318陈本之乃陈与义之子,也是周必大因书法而交往的对象,因其“家藏手泽甚富”,周必大经常在公休的时候在他家观赏前贤遗作。
(二)书法欣赏行为
从周必大题跋可知,很多优秀的书帖并非周必大家藏,而是他在别的藏家那里所见。同时,名帖的收藏者还会主动向周必大展示,并请求其作题跋。如《题向芗林家所藏山谷书南华玉篇》中提到:“芗林居士藏山谷先生所书有年数矣,其孙士虎远以相示”[3]324,名帖需当世名士的题跋(而且往往不止一家),才更增其价。又如《跋东坡与张近帖》:“其子孙佾家临江军,宝藏此帖。庆元己未十一月甲辰,周某子充敬观”[3]436,这类行为在周必大的题跋中很普遍。
《题汪季路所藏书画四轴》虽是评论吴道子所画佛像,但也从侧面展示了当时重视名家题跋的风气:
吴画在唐时已有妙绝动宫墙之称,况数百年后乎哉!或谓缣帛久则飞扬,须良匠乃能补葺,今赫蹏如何新也?然沧浪、东坡词翰在前,后来名胜跋语盈轴,可谓珍玩矣[3]382。
周必大题跋中提及的书法欣赏的情境也值得我们留意。《又跋原父贡父仲冯帖》说道:“此墨庄宝章集也……同家兄子友、子中、胡季怀、赵从季观于永和本觉寺”[3]257,这是与同辈的亲朋好友一起在寺庙游览后,在清幽的环境观赏北宋前贤的作品,亦是十分和谐,气氛轻松愉悦。
还有很多周必大与同僚一同观赏书法名帖的场合。如观赏苏轼的书帖,《跋东坡帖》称:“淳熙戊戌十一月二十五日东宫讲读,因与同僚共观坡仙笔妙”[3]295,这是在给太子讲课之后,与同事观赏苏字,也从侧面反映了宋朝皇室对大苏书法的喜爱。《跋秦少游帖》中提道:“淳熙七年正月十四日,东昌周某同崔大雅观于吏部直舍。”[3]296与在南宋以才华著称的崔敦诗一起观赏北宋才子秦少游的书帖,也可谓士林一桩雅事。《题苏季真家所藏东坡墨迹》其二提道:“与洪景庐同以永思陵使事留泰宁寺获观。”[3]325周必大任宋高宗山陵使的时候,与洪迈一同观赏此苏轼书帖。值得注意的是,此帖非周必大所有,亦非洪迈所有,而是苏峤所有。苏峤,字季真,乃苏轼曾孙。可知名帖在上层士人圈里广泛流传。
周必大题跋中艺术欣赏情境中最有意趣的,要数《跋黄鲁直与全父醉帖》:
仆以淳熙乙未春与几仲同次对敷文阁。几仲旋镇襄汉,三年而归,又获接武内朝。会江西谋帅,几仲复在选中,千骑塞途,旗旄赫奕,仆往庆焉。天盛寒,饮沆瀣一杯竟醉,几仲出山谷醉笔,辄题其后。他日归为部民,当再观于滕王阁之上[3]294。
黄机,字几仲。从此跋来看,周必大因与黄机“同次对敷文阁”、同为待制官而交好。后黄机为帅江西,周必大代表朝廷前去慰问。天寒地冻,二人饮酒取暖,酒酣之际黄机向周必大展示了黄庭坚与全父醉帖。黄庭坚此帖在醉后所作,而黄机、周必大二人在醉后欣赏醉帖,周必大此跋亦为醉后所作。此情此景此帖,可谓妙极。
结语
周必大的书法题跋展示了南宋中期士人书法收藏、交游的情况,透过这一窗口,我们得以窥探此时期士人的书法好尚。宋金和议之后,南宋争取到了一个较长时期的和平环境,经济、文化都得到很大的发展。宋孝宗励精图治,是一个较有作为的君主,“乾淳之治”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南宋中兴”。在这样宽松的氛围下,士人雅好书法与收藏也是一种自然而然的风气。在宋金对峙的微妙气氛之下,南宋社会普遍注重气节,当时的士人注重收藏前贤遗墨,将人品道德与书艺并重,也就不难理解了。
(责任编辑:邓文斌,实习编辑:陈园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