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卯榫

2022-03-22阿拉提阿斯木

壹读 2022年1期
关键词:煤矿

◆阿拉提·阿斯木

这是我当年生活过的“Musapirlar煤矿”,也就是“流浪人煤矿”。这名儿是民间叫出来的,政府档子上的名叫“Burkut煤矿”,也就是“雄鹰煤矿”,是当年非常情绪化的一个取名。流传至今的说法是,早年这里是雄鹰的领地,从北山林区飞过来的猎鹰,岁岁春风在这里聚集翱翔,相互祝福,谋划新的捕食方向。白水河是这一带最滋润的河流,任性的河水带着混响流往太阳落山的方向,在无数陌生的地方,灌溉无限广袤的沃田草场。在自在的野花王国,倾听昆虫家族的腾飞欢唱。北山坡绵长的金色旱田,像好女人的皮肤一样漂亮。

博斯坦古丽说,从前,这些地方是小麦和红花的领地,盛夏的太阳赤裸地照耀它们的穗头秆秆心上,它们的命运,是镰刀的酣畅。狗日的镰刀,收获它们不曾拜见的时间的谷粮。那些麦香,在它们最后的时间,向忠厚的老磨坊,倾诉自己的荣光。

矿部在桥头以南,是平原地带。白水河西头以南是著名的白村,是一个富饶的家园,主要育肥马牛羊。东边是连接四个村庄的辽阔地带,那里日夜燃烧温馨的故事和彪悍的传说,是时间的另一种悠扬。

煤矿的给养,基本上是他们手里的好肉好馕。大酒在城里断头巷里的烟酒公司。这是一个残酷的地名,历史的演绎已经在风尘的漏斗里成为灰烬。但是那些骄傲的美酒,在时间的笊篱里凭票,凭人气滋润心房。如果有好钱,也能从针眼般的缝缝隙隙里过驼队和马帮。

农人和城里的哥们儿,基本上不看好矿工们挖煤的形象,闲话他们是没有家乡的流氓。不说真话,口音是南疆,嘴巴里面的捣蛋是东疆。但是都喜欢他们开凿的无烟煤,冬天的时候,那是最温暖的爹娘。他们彼此不认识对方的时间,见面的时候,嘴脸像勤劳媳妇的榆木搓板,少有光芒。

煤矿停产以后,生活区像洋娃娃的好姐姐一样漂亮了。这是我从前没有想到的景象。原来时间最好的一面,也隐藏在它丑陋的皱褶里。从前我同样不懂这一面。在所有的新房前面的葡萄架下,延续很早以前的习惯,都种上了绚丽的田旋花。那些藤条爬到葡萄藤上面,向时光炫耀自己的灿烂。那些暗红漂白星花儿,像早年青春时代的油画,也向矿人和家主,炫耀它们惊艳的图像。垂在下面的串串葡萄,看不见田旋花的骚艳,执着地跪拜大地,感谢时间的抚养。躲在沃土里的根脉,自信地谋算人间大地的幽梦时光。

生活区以北是古老的榆树林。歪歪扭扭的榆树,在时间疯癫的圆柱里,像丢魂的汉子,没有自己的形象。这里曾经是炙热的赊帐市场,是食材杯酒鸡蛋的妈妈和羊头肉油炸大豆的领地。酒在半透明的酒瓶里问候那些魁梧的矿手,幸福的酒杯,一次次地温暖他们的眼睛和心脏,窥视他们的梦想,和他们一起畅谈手心里的时间,燃烧他们麻雀般灵动的希望。

那些赊账的账本,窥视沾满垢痂的酒杯,窥视矿手们沉闷的眼神,窥视他们监狱一样乌黑的胸毛,悄悄地算计他们月后的收入,计算能痒痒他们的那些时间。后来,我离开煤矿以后,在城里和博斯坦古丽吃饭闲聊的时候,我才明白了踝骨一样坚硬的一些秘密,它们没有钥匙,孤儿的眼神一样飘荡。好多年以后,那些醒来的梦幻告诉我,时间在任何一个旮旯里都不是吝啬的,而活着的经验脉象,才是他的学费。你没有看清的时候,那是你的命运。

在生活区漫长的西头旱田,继续生长着白村诗歌一样艳丽的红花。它们盛开的时候,那些湛蓝的叶片,向北风亲爱的姐妹们,讲述慷慨的旱田世界祝福它们的神话,是人间的生灵在顿顿饭菜的前后祝福它们的热血赞词。在可爱的沃土里,甚至那些迷途的小飞虫也不是孤独的可怜。风也是有故事的,在大地最便宜的角落,也有万物敬献人间的蜜语和跪拜。

当我怀疑我的貂皮大衣可能来自逼真的现代工业技术的时候,我不知道,我的朋友博斯坦古丽,是否也怀疑过她手腕上金表的真假。实际上,我们最心爱的某一物品,会在我们最心疼的某一天,突然会变成无用的赝品。我就想,在我的拥有里,在我公司的账本里,一定也隐藏着什么颓败的东西。当然,它们不可能成为威胁馕和锅碗的洪流。吞吃我的东西是,我无法看清那作为我的智慧隐藏在我意识里的假时间,这才是我说不出口的软肋。妈妈是假不了的,一旦爸爸那时候不是他自己的时间,这抽筋的疲软,还能拯救我的尊严吗?有多少人,是在他人的时间里哼自己的调子的呢?当无人明白你的孽障,你的彩云飘摇,还能衔接你的根脉吗?这日子的智慧,到底由谁来判定呢?想当年,我在煤矿工作的那些年,在懵懂的迷雾里,走不出我的防线。

那天接到博斯坦古丽的电话,我就贼心浮现,不想上来。在光束一样透明的时间里,我有过太多的怨恨。她说要出嫁女儿,要我一定来参加。早来几天,为她的佛面增艳。佛面?这些年,我一直在想这个事情,她有这神圣的光轮吗?其实,是她的虚荣在邀请我光临。基本的智慧,我是有的,也不能说我的脚不要脸,只是,在我当年没有时间的时候,借用过她的许多时间。谁愿意眼睁睁地看着尿床呢?那洁白的床单,仅仅是你自己的时间吗?我要她在城里办,我给她安排果园酒店。她的理由原始而接地气,说,要敬畏煤矿,腿脚不便的老少们,进不了城。要让给了女儿生命的这块领地,见证她走进新生活的灿烂。我想,哪儿来的灿烂呀,这嫁女孩子的事儿,是最硬不起来的买卖,不值得骚情啊。实际上,我懂她的把戏。

博斯坦古丽有三个女儿,都不像她的男人肉扎洪。在大女儿茹柯艳出嫁一周前,艾力坎木歌手和从煤井里换班出来的几个朋友,找到肉扎洪,要他请酒。民间的说法是要“洗一洗”,有喜事了。艾力坎木歌手把达吾提大唇也叫上了,他是他们的开心果,酒场上没有他咋呼忽悠,不热闹。

只要喝酒,任何时候,酒瓶子都是在达吾提大唇手里的。三杯以后,他恭维肉扎洪,说,好事啊,但是,你的那些女儿,怎么一个也不像你呢?肉扎洪幽幽地说,不是很像她们妈妈吗,多好。

达吾提大唇说,那是自然。如果长出来的东西不像种子,那是比吃了苍蝇还要恶心的事情啊。

肉扎洪说,那就是你没有上好肥嘛,种子变异了。

达吾提大唇说,我上的都是农家肥啊。

艾力坎木歌手说,农家肥不行,要专门上公驴公马的肥料才行,劲大。

大家都笑了。

达吾提大唇说,艾力坎木歌手,你现在学会反对我了。

艾力坎木歌手说,今天不是肉扎洪请酒嘛,吃人家的,这嘴巴要讲点良心啊。

达吾提大唇说,这不是良心问题,这是标准的拍马屁。

艾力坎木歌手说,闲着也是闲着,拍拍马屁,给下一顿酒肴打基础,也是为大家着想嘛。

达吾提大唇说,那就是说,你是为大家拍马屁啊,好。

大家都笑了。

在哥们儿群里,达吾提大唇的号召力是不打折扣的。嘴唇这个外号,是老矿手苏帕洪三瓶给起的。表面上,是调侃他的肥唇,什么时候都张着嘴巴,很机灵。隐藏的贬意是,作为矿里的管理员,也倒腾仓库里的东东,日子偷偷的流油。暗讽嘴巴不要脸,也是一种拐着弯弯骂人的外号。

至于他那个三瓶的外号,说来就话长了,没有时间折腾了。那年,达吾提大唇闹腾一件事,就基本上确定了自己的威信。

冬天,老矿手麦特卡斯木民歌走了,78岁。麦特卡斯木一生未娶,是孤独一人。在有尘肺病的情况下,这算是高寿了。寂寞的时候,靠民歌戏耍时间,家乡的旋律,衔接他的遥远。工会的人负责挖坑,把他葬在了百年前老矿区那边的公墓上。

那天,大雪侵袭大地,荒原里没有路,达吾提大唇带着年轻人开出一条雪路,顺利地安葬了老矿工。大家高兴,矿里也满意。后面的事情,麦特卡斯木民歌的存款和有关的抚恤金,工会存在了矿里的帐上,说老人在老家和田已经没有人了,将来如有亲人来找,再把钱交给他们。

达吾提大唇搅和进来了,说,为什么工会不派人去找呢?死人是大事啊,能这样划句号一样了结一个老矿工的一生吗?

工会主席叫吾斯曼江扭扭,稀疏的唇胡子,说话的时候一扎一扎的,给人一种黄昏下雨娘娘改嫁的感觉。

他接上话,痒痒地说,这老哥的地址不详啊。

达吾提大唇说,档案里查呀,派人去老家走访呀。

最后矿长纳依木点头了,工会派人去找,找到了麦特卡斯木民歌的弟弟,请回来把老人的钱财交给了他。

后来喝酒的时候,达吾提大唇骂过吾斯曼江扭扭,说,你这个人,不配做一个工会主席,简直就是一个没有鼻子吃屎的埋头(愣子)。

吾斯曼江说,这矿里,谁人不知道你的鼻子蛋蛋是最有福呀,白天和人家的男人喝酒,晚上和老婆玩鼻子。

达吾提大唇说,原来你还有偷听的嗜好啊,这幸福都叫你霸占了。

大家都笑了。

博斯坦古丽的长女茹柯艳在城里一家医院当护士。备嫁的俊男加沙热提是一家印刷厂的工人。几个月前,博斯坦古丽进城的时候,说,房子车子家居,都是我给买的,男方提出他们装修房子,我哄着拒绝了。这些事情我们办了,以后茹柯艳说话就硬了。

我暗暗地意识到,她是要把自己过日子的伎俩,默默地传授给女儿,在家争老大,接替男人,站着尿尿。博斯坦古丽的男人哲学是鲜明的,软实,在将来的日子和野心里,自己说了算。在上位,控制男人的时间。像他的男人肉扎洪,热馍馍一样理想,怎么捏都能变成自己的时间。有些故事在圈子里发酵飘舞的时候,大家就给他起了一个叫“肉头”的外号,就不再拿他和老婆的传闻做调料了,各玩各的把戏,隐藏贼心飘摇伎俩,自己的垃圾自己藏。后来,更残酷的恶心,是大玫瑰告诉我的,博斯坦古丽通过矿长,把男人的工作,从矿灯科,调到了矿机关下夜,白天睡觉,晚上看门。

这样,她从矿广播站下班以后,可以比较自由地参加朋友、梦友们的夜聚活动,纵心地享受美酒和许多不是旋律的旋律。那些年,我在供销社商店做营业员的时候,就听说过许多坑坑洼洼的故事。那个时候我不明白,一个人的夜生活,和别人的时间有什么插插呢?后来我明白那些意思了。

原来,不会开花的许多野草,也是要把自己扮成天山雪莲闪光发亮的。人性,其实是千万个不好玩的东西。你总是喜欢要求他人像神话一样活着,但是你自己做不到。你也试着买过花种,但是没有种在那地方,或者是没有浇水,忙着评论他人的花草野心了。

我之所以这么多年以后还能牢记这些错乱和残酷的形容词,隐藏唠叨,依附我脆弱的哲学自慰,是因为那些蓬勃的和废弃的矿井,那些低矮的库房,简陋的学校,从赊帐市场里传来的忧伤的歌声和风雨流言,大玫瑰和小玫瑰在达吾提大唇的邪念里嫁来离去的荒唐,那些不懂花季时代的美女们的盲目嫁人,都烙在了我在那个年代里的青春记忆里。白水河是有个性的,水波流逝,那样子像亲切的麦浪,愉悦心肠。静夜的时候可以听到它们的蝉声,清脆,可以回想初夏醉人的满街沙枣花的味道,在广袤的大地,灌输我懵懂的惆怅。即便这样,那些困扰和颓废,有钱没有肉的时间,也没有带走我灵魂深处微弱的希望。

阳光照例照耀坡上伸向西北方向生活区的时候,许多时间睁开眼睛向新的日子敬献自己的虔诚。那些可怜疲惫的小梦想,已经不能说话了,但是那些臃肿颓废的千年榆树,把他们的数字和蝴蝶,存进了它们的年轮里。当我的时间和他们的时间邂逅的时候,我会明白,最灿烂的时间,在独木桥的另一头,懵懂地张望,希望能捕捞那些敞开的花篮,拥抱它们的芬芳。

时间一个能说得过去的地方是没有贪污白水河的流量。水才是开始和结束的总阀门,是记忆缰绳的爷爷和奶奶。是那些可怜的善良,成就了他们苦闷的时间。鲜花开在了最高的枝头上。他们够不着,味道是他们清晰的账本,欣慰或是颓败,它们都是自己身边的花草,他们的馨香和苦涩,都是他们生活摇篮里的花香。那些怨恨,已经醒然,走出它们的老窝,在拥抱光明时间的草原,开始灌溉那些崭新的花草,祝福那些朵朵蓓蕾,给他们讲述自己的故事,在光明的蓝天下,数落自己的忏悔。

从前和现在,白水河都是一个匆忙的汉子。没有时间问候岸边的花草,畅流寂静的远村,灌溉那些神话一样赤裸的百年杨树、古老的千年榆树、千古的麦子玉米大田,永恒的庭院花园。在整个兴奋和高潮的波涛里,向大地交代自己的骄傲。

在我的那个年代,我是看不出这白水河还背负着这么深刻的使命的。总觉得是一条浑水河,它的匆忙好像是在隐藏上游的不净不孝。好多年以后,我才发现人最撕裂的孽障是看不清时间的嘴脸和他人的冰糖把戏。财富不可能完全是时间的钥匙,烤全羊的肋条肉是另一种智慧。

人心的地图是流动的,往往,最贫乏的心口,在享用手抓肉的时候,善于惦记家狗走狗的情骚情绪。骨头不要啃得太干净,习惯和狗类做朋友,把好事留在它们的心里,安慰自己曾经的丑陋和不要脸。

如果人心逐渐远离牲口的启示参照,可能看不见自己的钥匙孔,糟蹋自己的好事。你在应该硬起来的时候,窥视他人的冰糖葫芦了。你会发现,病态的时间围绕一处,侮辱自己的蓓蕾了。是因为,当你的时间帮助夜莺歌唱玫瑰的时候,你没有抓住那些旋律。

后来,你会有许多经验,你会发现深藏灵魂秘柜里的金词律言,也是最直接的时间。但是它们会睡得很沉,在你需要一个最重要的形容词或是骄傲的动词的时候,它们不在你的手心里增添你的威严。床是人人的归宿,我说的是自家的床。但是钟表往往在另一处墙上,等待另一个时间。

我大学毕业那年,工作分配到了这煤矿。我像涌泉一样哭了一场,向妈妈说,我不要工作了,到火车站卖奶茶,也能养活自己。

我怎么能到煤矿工作呢?太残酷了,最早是什么人发现煤矿的啊!多可怕!

妈妈说,又不让你下井挖煤,怕什么!

我是商校毕业,心里想着最差也会被分到毛衣厂或是毛纺厂之类的企业。想过商业局,但那是好肉好酒的地方,进不去。爸爸又是那种酸性格,不愿意求人作揖磕头送东西,所以想归想,不能奢望。后来在供销社商店做营业员,还是舅舅的门路,找到矿长的一个哥们儿,送些东西,喝一场好酒,好话唇齿漫天瘙痒,才有了这个干净的工作。

但是一到煤矿,就碰上了两件我认为是极端的窝囊事。一个在内地读大学的姑娘,叫凯比努尔,和她的爱情逃婚了,小伙子是城里电厂的司机。博斯坦古丽说,矿里的人们基本上都认识他,常年在煤矿拉煤渣,就把凯比努尔剜剜上了。凯比努尔的父亲,喝了一场醉酒,就好了,说,女儿大了是人家的人,日子过好就行了。再说,想当年,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她的妈妈一直从悲痛里走不出来,说,姑娘家,就是留不住啊,还大学生呢。爱情这个东西,原来比魔鬼的爪牙还坏呀。但是邻居们不这样看,说,姑娘嘛,就是在有感觉的时候、还不太懂男人的时候,和男人一个烟囱冒烟就好了。懂男人的时候,就没有意思了。

还有就是新矿长整顿井口,把矿工每天的隐性收入给埋葬了。把每个矿工给关系户毛驴车私卖块煤的违法行径给灭了。接下来的事情是,大家没有现钱花了,那个赊账市场,更疯狂了。于是这市场里秘密出现了放高利贷的情况,利息高。虽说是秘密,实际半公开化了。

那个放高利贷的女人,后来博斯坦古丽请客的时候给我介绍过她,叫哈斯也提,一个精明的女子,这是我后来回城里工作以后对她的印象。那时候我还不懂说这样的话。馍馍脸,眼睛看人可以翻出祖宗八代的臭鸡蛋,说话极端地客气,几句话就可以把你笼到她的情绪里。

矿里开工资的时候,她早早地等在矿大门前,收利息。几年下来,挣了一大笔钱。但是也落了一个高利贷的外号,也是达吾提大唇给起的。后来矿里准备动她的时候,她半夜从煤矿蒸发了。后来大玫瑰和小玫瑰给我聊过这些事情,当年是达吾提大唇秘密帮她逃脱的。她们说,哈斯也提是一个鬼精的女人,我们至今不知道她的原籍是哪里,口音上听不出来。

当年她是跟着一个哈密人来到矿里干活的。几年后,那人在井下工作面装煤的时候,上面掉下大块煤,把他砸死了。她拿到了矿里的抚恤金,开始在赊账市场开了一个抓饭馆,生意不错,但是累。后来又在桥头开了一个商店,生意继续看好,主要是她人缘好,繁荣靠嘴巴里的好词儿,男男女女,都喜欢她的脾性。

喝酒的时候,达吾提大唇给他的朋友艾力坎木歌手说过,这个哈斯也提,能把坟墓里的鬼魂骚起来。在煤矿,这样的女人不能多。后来博斯坦古丽也给我讲过达吾提大唇的一些秘密,说那个时候他真的帮过她逃离,而且她留在矿人手里的本钱,也是他帮着给收回来的。

达吾提大唇见了有痒性的女人,是不放过的。而对于哈斯也提来讲,这种事情,和握手洗手一样随便。

供销社商店在桥头矿部东边。继续往东是一片小森林,树木长得凌乱,像来自各方落脚煤矿生存的浪人。清一色耐寒的榆树,阴暗,偶尔有矿工在里面品尝大豆散酒,荡漾民歌。各地的口音缭绕在一起,也是一种凄凉的风景。

这商店的一大特色是供应杂货,茶叶里面有肥皂的味道,毛巾里面有莫合烟的味道。除了鸡奶以外,各种商品齐全。和赊账市场一样,也赊账登记买者的姓名和日月。与赊账市场不同的是,矿里开工资的时候,他们自己来清账。

我问过商店主任艾麦提,这样的一种消费方式,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的呢?他说,很早了,在我以前就是这样了。现在好了,以前他们都在商店里喝柜台酒,骂架闹事,最后矿里说话了,不允许在商店里喝酒了。

开始的时候,我不习惯这售货员的工作,我一商校毕业的大学生,竟在这孤远的煤矿站柜台,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前途光明可言。另一个麻烦是矿部不开食堂,桥头有几个个体开的小食堂,我进去看看,陋乱的环境,让人颓废沮丧,就逼我退场。我喜欢吃包子,但这里的包子馅儿油肥,咽不下去。很快认识了做播音员的博斯坦古丽,经常请我在她家里吃晚饭,她对油包子的说法,才解开了我心里的疑惑。井下凿煤的矿工,常年在潮湿的巷道干活,身体发凉,都喜欢吃油性的饭食。他们喜欢喝酒,也是这个原因。

那些年,博斯坦古丽的饭,我没有少吃。每一次,或是在矿区参加婚礼割礼摇床礼之类的庆贺,都能和她学到许多经验和秘密,逐渐认识矿区的人文环境,我感到自己卫生纸一样可怜,真的不懂民间生活中暗藏的许多转转。看似烦乱,但又温馨可爱,视觉上灿烂绽放,实际上也暗藏了久远的时间才能评判的麻烦。

一顿饭、一句话、一首民歌、一种眺望、一个眼神、一个肢体语言的学问,真的是没有地方交学费的人间大学。但是也有烦心事。

工会主席吾斯曼江扭扭不提倡矿区的妇女们给自己的小丫头办摇床礼,说,这是一种浪费和麻烦,从前就没有什么过摇床礼的风俗,要改变这种无聊的习惯。他在婚宴人家吃请的场合上,频繁地,语气蹡蹡地说道这个意思,各家各户,都要注意这个事情。

那天晚上,大家在克里木家里喝喜酒的时候,达吾提大唇张着随时可以说话的大嘴,和吾斯曼江扭扭顶上了。说,尊敬的主席先生,现在不是上班的时间,我也不是工会的人,有些事,能不能说两句半?吾斯曼江扭扭说,三句半也行啊,你这么好的嘴,不来几句,不亏了吗?达吾提大唇说,人家妇道人家,给女儿办个摇床礼喜庆喜庆,又不割你的老雀雀,碍你什么事儿了?吾斯曼江扭扭说,请那么多人吃饭,这不是浪费吗?没有意思呀。这割礼吧,还是个实在的庆贺,这摇床礼不就是变着花样玩吃喝吗?我们是关心职工生活嘛。

达吾提大唇说,她们喜欢这样玩呀?没有生儿子,办不成割礼,也只能搭着摇床礼开心呀。

吾斯曼江扭扭说,你也是日狼日虎的人,你想一下,这有意思吗?达吾提大唇说,人家喜欢,就有意思。谁不愿意生儿子呀,都是像你这样的男人,造成的麻烦。你生了三个女儿,还有脸说这个话。

吾斯曼江扭扭急了,说,你想找事吗?

达吾提大唇说,不是你在找事吗?人家玩摇床礼,自己的伤痛痒痒一些,你怎么坐不住了呢?其实我真的不想找事。这么多年,死去了的那些孤老矿工们的后事,你能说清楚吗?

大家静下来了,没有人说话。艾力坎木歌手把话题引开了,说,今天这个酒好,真的是兵团供给队的,喝着可以渗透到脚趾甲上。这克里木,还是有本事。咱们男人喝酒,就不要侮辱人家的摇床了。

在后来的光阴里,麻烦也爬到我的头上了。上班的时候,我不敢穿华丽的新衣服,也是避免这种麻烦。

矿机关有一个采购员,叫霍加娘娘,每天都要进商店买东西,用那种贪婪的眼神看我,说我是一个好姑娘,在煤矿工作很辛苦,吹嘘天上的月亮地下的珍珠玫瑰之类的痒词。

一段时间以后,我就明白他的意思了,但这绝对不可能。我的心在城里,十年二十年也好,我是要离开这个地方的。好多年以后,我就想,如果当时我和这个霍加娘娘好上了,留在矿上生活了,我现在,会是什么样的一个阿斯娅呢?至少我不会有现在的这个公司,不会有众多的机会。

后来博斯坦古丽说,霍加的“娘娘”外号也是达吾提大唇瞎起的。他喜欢穿印花衬衣,细长的腿,走路像戏子,腿还没有抬起来,腰就扭起来了,白脸,全年长不出几根胡子来,说话像太监的脖子,惹人痒痒。

有一天,他找到博斯坦古丽,要她帮他说说,他疯狗一样地喜欢我,可以把心揪出来给我看。说他有积蓄,爸爸在城里给他置好了宅院。我哭了一场,觉得这是对我的侮辱。

博斯坦古丽笑了,说,不理他就行了,男人嘛,有的时候就是摇床加神话。

后来,只要看见他进了商店,我就躲开,不见他了。他几次托人给我送东西,我都退回去了,我不敢得罪他。

他不甘心,第二次找到博斯坦古丽,给她送了一件皮衣,请她继续为他说和。

博斯坦古丽说,皮大衣你拿走,我家里有两件,我不缺什么东西。霍加,天下有一句最好的话,叫算了吧。天上有多少好鸟,人间就有多少好姑娘。人家阿斯娅的味道不一样,燕麦大麦都在一片田里,但它们的成色和味道不一样。

这样,这娘娘哥们儿就基本上收心了,但是,一年以后,达吾提大唇的鬼心肠又开始发酵了。前后三次,邀请我吃饭,说下面的白村有蒸肉,非常好吃。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像牢房的锈锁子一样难看。

后来,我和博斯坦古丽去过几趟白村,真的有这样的蒸肉,非常好吃。博斯坦古丽说,我去过一些地方,也喜欢当地的美食,但是没有见过这种做法。这白村人,也可能是受了我们煤矿人的影响,什么样的奇招都有。

好好的人,在酒桌上突然疯癫,说南疆的钵盂为什么不贩卖黑胡椒和晒干的芫荽。他们用的也是白水河的水,不可能不传染我们下水道的味道。蒸肉是一种罕见的做法,直径一米多的蒸笼,原本是专门蒸大众包子用的,他们在里面铺一层纱布,把用盐和黑胡椒处理过的大块大块的羊肉搁在上面,慢火烧蒸,一个小时就可以出笼。切一块品尝,味道醇香,吃着很过瘾,像是童年留在记忆里的一种味道。这也是我在煤矿生活的一个见识了。

当时我把达吾提大唇的嘴脸告诉了博斯坦古丽。在煤矿的四年,实际上是博斯坦古丽在默默地做我的监护人,为我挡住风沙流言,在我的精神回忆里,也留下了她纯粹的另一面。这一点,对于我,至今都是一个密点。

博斯坦古丽和达吾提大唇蹡蹡了一次,说,你有没有脸?站着尿尿的人,我也你请吃饭,我的朋友阿斯娅也你请吃饭,你的脸不就像牛后面的第二个屁股一样了吗?

达吾提大唇说,我的海绵宝宝,你歪想了,你光明一点嘛,快两年了,我不应该请她吃一顿饭吗?海绵宝宝这个外号,也是达吾提大唇给她起的,主要是调侃她羊羔一样活泼的大乳房,走路的时候,小波浪一样漂亮。

那天喝酒,他和艾力坎木歌手聊起了她的乳房。艾力坎木歌手说,是啊,个头不小啊。达吾提大唇说,你见过吗?艾力坎木歌手说,什么话呀,那东西不是天天在她身上摇晃着呢吗?达吾提大唇说,哦,你是说这个呀,那你还憨钝着呢,那是海绵宝宝,艺术地摇晃着的东西。

从那以后,博斯坦古丽的这个外号,就叫响了。那天,博斯坦古丽质问达吾提大唇,说,你是目的不善,为什么不和我一起请呢?达吾提大唇说,你是姐姐,能说这个话吗?我姐姐妹妹一起请,我还是人吗?毛驴子后面的兜兜了我不是吗?博斯坦古丽说,这个事情,今天就结束了,你要是再乱来,我能把你的屌拔掉。

桥头上卡马力捏捏的包子,一个和一百个都是一样的。达吾提大唇说,蒸笼不一样,有的漏气,有的密封好,那味道自然就不一样了。从那以后,达吾提大唇收敛了,没有骚扰过我。我的生活,又归于平静,在博斯坦古丽的护卫下,明白了许多事情。后来我想,做女人不是一般的麻烦,因为男人,开始的时候不知道自己是男人,就扰乱了女人的哲学和思维密度,把不是我们的时间强加给我们,欺负我们的逻辑隧道。

实际上,活着的尺度是很难把握的。比如说,田里的野花,开得好好的,花瓣愉悦飞鸟和微风,蝴蝶可以在它们的芳香里媾媣自己的梦想。但是路边突然有一人过来,地狱的要账人一样摘走那一朵朵花儿,蹂躏那些艳丽的花香,安慰自己的痒痒。那些花儿,还有蓓蕾们,惹它们了吗?谁人评说这个骚乱的?这是谁的时间在谁的时间里谁谁呢?比如我在柜台接待顾客,买完东西给顾客找零的时候,一些小伙子,从我手里接钱的时候,故意摸住我的手指,留下他们寒冷的手气,侵犯我的人格。这样的事情,我给谁说呢?时间长了,我受不了,给商店主任艾麦提反映过。

他说,嗨,阿斯娅,您呀,是城里人,我们有些顾客的毛病,你不懂。城里人给钱接钱,都是玩指头,我们这里的人粗一点,有的刚刚从井下出来,一时还睁不开眼睛,习惯大手抓东西。没有坏心眼儿,有的时候浑眼睛看看,也就看看了嘛。看看了会怎么样呢?我们大家都是这样,看见漂亮的姑娘们,都是要看看的呀。祝贺人家长得好看呀。法律上没有这方面的规定不让看美丽的东西,看看也不用上税。你不看就行了嘛。今后你就看手,顾客来了,防手就行,躲人家的眼睛就行。这样的日子也就耷拉着过去了。就是在心态上,适应不了他们的习性。

紧接着,我万万没有想到,一个更加残酷的羞辱又来了。一天下午,商店刚开门,十几岁的一个男孩进来了,跑到我跟前,说,阿姨,有棉裤衩卖吗?我愣了一下,说,没有。那孩子就转身走了。我觉得这男孩不对劲,我们就没有卖过什么棉裤衩,我也没有听说过有什么棉裤衩。

我跑出商店,四处张望,已经看不到那孩子的影子了。过了一个小时,又来了一个男孩,说,阿姨,有棉裤衩卖吗?我说,没有,走人。我开始有点紧张了,怎么回事这是?有人在羞辱我吗?这棉裤衩是什么意思?以前没有听说过呀?我又跑出去了,那孩子的影子又不见了。快下班的时候,又来了一个小朋友,笔直来到我跟前,说,阿姨,有没有棉裤衩卖?我说,小朋友,你要多大的棉裤衩,是你穿还是别人穿?小朋友笑了笑,转身跑了。我觉得这个事情有点危险,是有人在有目的地羞辱我。

商店关门的时候,我把情况报告给了主任艾麦提。他用浑浊的眼睛看了我一眼,说,嗨,这个事情,娃娃的恶作剧吧。

我说,艾主任,娃娃懂什么棉裤衩吗?我长这么大,大人们那里也好,读小说也好,就没有听说过有什么棉裤衩呀,这不是有人在羞辱我吗?我希望你给矿里保卫处讲一下,帮我查这个事情。

艾主任说,阿斯娅,你不要把事情弄大,这最多也就是娃娃们的恶作剧,这事过去也就过去了。也真是,这些臭小子们,怎么会说棉裤衩呢?

我也没有听说过有棉裤衩一说呀?我说,他们背后有人。他们明天还会来的,请你安排人,把他们抓住,我们就明白了。

艾主任说,你不要紧张,他们不会再来了,闹一闹都跑了。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直到月底,那些喊叫棉裤衩的小子们果然没有来。

艾主任说,那些小子,闹腾一下就过去了。这商店,这种恼人的事情多了。如果以后还有人来要棉裤衩,你就说你娘用呢还是你姐姐用,我叫人去给她们套上呢还是她们自己撅屁股?他们就没话说了,就不再来了。如果真的来了,我就去。在煤矿工作,也要适当地学会一些狠话才行。

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三个月过去了,那些娃娃没有再来。这事也就这样过去了。艾主任说,这商店,是煤矿最喜欢抽筋发泄的地方,心疼的人头疼的人都来,君子裙子小人好人流氓都光顾。要学会一些毒话,当场就能掐他们的喉咙,才能按时吃饭睡觉。这叫锻炼。从长远看,你的生活应该在城里。叫你们家人还是要找关系,给人家送一些能热心的东西,把工作调走。艾主任是一个有心计的人,算是给我出了一点主意。

好多年以后,我回想艾主任的这些话,感觉非常亲切,是属于煤矿生活的那种跟头哲学的自救。

第二年新年,又来了一个小朋友,叫了一句“阿姨,有棉裤衩卖吗?”就跑了。因为没有准备,没能抓住这小子。接着艾主任他们做好了准备,但是那小朋友没有再来。接着好几天都没有来,几个月也没有来。事情是过去了,我也不像开始的时候那样恶心了。也学会了许多硬话和难听的话。

有一天,来了一个精瘦的人,五十来岁,相貌瓜皮一样丑陋。不买东西,看着我的眼睛,说,你这姑娘多漂亮啊,是月亮里面下来的吗?

我说,我是城里来的,城里的月亮。

那人说,好姑娘,你迷路了。有时间到白村找我,我给你念一个护身符,好保佑你的姿色。

我说,先给你自己念一个吧,把你的网套脸念回来。

那人瞪了我一眼,念叨了几句,出去了。

这样的事情,经常能碰到。但是,我唯一感到恶心的是,这个棉裤衩,竟成了我的外号。开始在矿里的圈子里叫起来了。博斯坦古丽怀疑是达吾提大唇干的,说,她要找他谈一次。

我说,可能是霍加娘娘干的,我自己要找他谈一次。

博斯坦古丽说,这种事情,你不能出面,不急,我找霍加娘娘谈谈。

周末的一个晚上,博斯坦古丽请霍加娘娘在自己家里吃饭。饭后和他硬碰硬地聊了起来,把话题摊开了。博斯坦古丽说,你眼睛里藏不住事情,说实话,这事,是不是你导演的。

霍加娘娘说,我不干这种事情。我的软肋,你明白,只要有针眼那么大的机会,我都会抱住阿斯娅亲一口的。说到这个棉裤衩,你去找一下那个哈斯也提高利贷,她喜欢穿棉裤衩。实际是垫屁股的裤衩,人家外面看着圆润来情绪,像那么回事儿。

博斯坦古丽说,你怎么懂这个棉裤衩呢?你见过?

霍加娘娘说,不是听老矿工们聊的嘛。他们说,她的棉裤衩是浅蓝色的,有红色的玫瑰图案。

博斯坦古丽说,操,那货色屁股都像老师傅的老笊篱了,裤衩还骚得不行。怪了,你这个生瓜蛋身子,还敢见人家的棉裤衩吗?我就直说吧,看你这孽障样,穷人的扫把一样蔫耷拉了,还糟践自己。

霍加娘娘说,我不是说了嘛,我是听人家说的。再说了,我也是男人呀。俗话说,瘦牛屁股大。我这个人,还特别有感觉。看到棉裤衩女人,我就坐不住。

博斯坦古丽说,我看你熬不到爱情的花园里了,找一个能睁开眼睛自己可以回家的女人,娶了吧。时间长了,你会得女人病的。

首先要活着。霍加娘娘说,这件事,无论是谁在背后痒痒,我敢说,这好天鹅阿斯娅,不是那种用棉裤衩垫屁股的仙女。

博斯坦古丽说,怎么讲?霍加娘娘说,她整个人都在一条线上,好玩,很协调,属于那种用模子做出来的女人。

博斯坦古丽说,你记住,我们今天说的话,要保密,人家阿斯娅是城里来的大学生,就是说,是有学问的人,我们要尊重人家。

霍加娘娘说,我懂。我一个采购员,也见过一些事情。大学生啊,来小地方才好玩。只是,她来煤矿可惜了,咱们坡上东面不是有几家金矿铜矿的嘛,她应该去那里工作,名字好听,顺了还能滋润点金箔铜勺铜碗之类的小欢畅。没去成,也是命运。命运这个东西,也是一个不曾吃饱饭的懒汉,和我一样,喜欢尿别人的时间。这个阿斯娅,最可怜的是,收获了一个外号。怎么说呢,时间有的时候是没有眼睛的。金箔一样可爱的一个美人儿,怎么就分到煤矿上来了呢?她可是天鹅级的生灵啊。就是她的时间没有长眼睛啊。其实,麦草下面要搞臭她的人,也是骨髓里输光了男人钙的人。嗨,人的屁股,很少有干净的时候。光彩女人,是人间轴心时间里的灯塔,应该敬爱崇仰她们,这是一个男人有无干净血脉精髓的基本要素。就像爱太阳,不能嫉妒美丽。

博斯坦古丽说,你也读过大学吗?

霍加娘娘说,没有。自从阿斯娅来到我们矿里以后,我就自动地是大学生了。我从她的脸上,眼神里,看到了从前妈妈讲给我的许多故事,我明白了什么叫高贵。我曾有过一些碎片化的女朋友,她们曾经是我一窝儿一窝儿的时间,我几句话就能让她们油画一样的漂亮。她们像原始的草原,展现在我面前,抚爱拯救我的神经,让我一次次地静下来,低头窥视自己的命根子,一次次地发现自己的可爱和丑陋,思考这激素般的游戏,它们的归宿,将是那一片黄昏。

博斯坦古丽说,那我们就打住吧。不折腾了,外号也是命运。谁都有个打盹的时候,我会喜欢上你的。以前,看你那剩饭似的样儿,像小人书上的弱智作品。现在,我向你道歉,我曾在女人圈里骂过你,说你是硬不起来的正午蔫茄子,说你将来也会娶一个墙上的女人过日子。请你原谅我。在矿上,我过于自信。我没有原罪般沉重的东西,只是偷过人家的时间,但用的都是我自己的东西和水,因而,我的青春萌芽,可以继续发酵今天。我要向你学习,欣赏他人的高贵和枯草,明白一些女人为什么要侮辱那些野花,抚慰那些棉裤衩。

霍加娘娘说,什么时候,我给你定制几条,给你穿上。你不要歪想,你比我大十多岁,我是尊重你的。

博斯坦古丽说,我真的还不能谢你,那些棉裤衩,你自己留着吧,你会用在你最心爱的屁股上。我不看好棉裤衩,厚厚的,不透风,屁股的命运就会逐渐地走向腐烂。这个悲剧,是任何时间都无法医疗的内奸。我们在这个偏僻的煤矿生活,民间的大小箩筐里,我们的好话不多,有的时候,我们累得爬不起来,旮旯里就诞生附庸我们的谎言,说我们是风化了的一堆煤渣。但是我们有一个基本的自信,在我们的时间魔盒里,有些碎舌是自私的,我不能说他们肮脏,他们的行为里,应该有我们的负责。洗澡的时候,是要留水钱的。但是,我们要明白,我们都尿在了谁的床单上地毯上,这是最廉价的自我忏悔。我们在这样的环境里,除了保自己屁股的干净,我们还有什么东西呢?霍加,我要找时间请你吃两顿饭。一顿,我们上北山深林里,在热烈的太阳下,在神秘的林区,在遍地草莓的神话里,我请你吃当年的羊羔肉,喝甘甜的伊犁酒,我要在你的手下,享受光束的滋润。第二顿饭,在一个雨天,上我们的前人百年前开垦生存的老矿区,在那废弃的旧屋里,倾听父辈留下的箴言,盘点我们的颓废和贪婪,重温那些温暖我们的篝火故事。咱们再到水池前那四棵白杨树下,让雨水冲洗我们的懵懂盲从和肮脏。在雨水的启示里,回到我们的从前。

后来,在博斯坦古丽的帮助下,我调回了城里。工作安排在了商业局。博斯坦古丽有一个秘密朋友,他朋友的朋友是给商业局领导开车的司机,于是路子人情了一番,等了大半年,终于回到了我敬爱的城市。博斯坦古丽说,其实,人和人是没有距离的,是风在中间传闲话,破坏我们已经做好的肉锅。她的哲学是多棱角的,有的时候我抓不住。那个年代,商业局是流油的单位,是鸡鸭鱼肉的大本营。能在这个部门工作,按照民间的说法,都是母亲给祈祷过的幸运儿。时间开始吹拂我的心口心海,日子悠然瑰丽,因为是和煤矿比较,那些伤心事都留在了那沉闷而又活力的供销社商店里,没有了烦心事,好像时间的夜莺只为我而鸣唱。我唯一不能忘记的是,那个狼狗一样跟在我后面的那个外号。

临走的时候,也没有查清给我取外号的人。博斯坦古丽和霍加娘娘密谈过后,我信不是他干的,转到了博斯坦古丽的怀疑上,是达吾提大唇所为。但是,博斯坦古丽几次使出她最残酷的、丢人的伎俩,都没有让达吾提大唇开口。最后的结论是,可能另有玩阴术的人。我不信,认为祸底是达吾提大唇。又一个但是是,这谜底就扔在了煤矿。后来,当然有过许多后来,主要的后来是,我离开单位,自己成立了烟酒批发公司,开创了自己的事业。

回到城里以后,开始的时候,我是躲着博斯坦古丽的,在意识的自私里,我想给煤矿画一个句号。她也发现了我的这个变化,只是装着不知道。给我送白村的白羊,肉质极好,都是生长在北山坡上的羊只,阳光充足,草料基本上都是贝母等珍贵的草药,因而这里的羊只看着都是鼻子眼睛分明,看人的时候像山羊一样机敏,稍不注意,就会和人对上话。

羊我是照收,只是心已经偏离了她的友情滋润。我不想和她继续荤荤腥腥鼻子眼睛的理由是,她一直没有停止她的名声。我觉得这会遮蔽我的彩虹。时间不长,大玫瑰从煤矿来了一趟。有一次我们吃饭的时候,她给我讲了一个道理,说,一个人的脏,是她自己的垢痂,另一个人的正仁,有可能是那个有脏的人的机会。如果你只懂珍惜现在的这个时间,那些看似看不见的往事,会在一些风雨的疯翅里,睁开眼睛,张开嘴巴,复活那些丑陋的时间,伤害崭新的彩虹风光。

那天,我第一个反应是,大玫瑰是博斯坦古丽派来的,第二个吃惊是,这么一个随便的大玫瑰,竟然也能讲出这么咬心的哲学来。光阴吞吃碎片,笑几天尿几天,执着的年轮敲打朦胧的黄昏,旧娘死了拥戴新娘,当好吃的东西逐渐增多,我也就缓慢地发现了自己的嘴脸。原来,博斯坦古丽的存在,属于她自己的夜莺死鹰,都应该是我的学问经验。远离盈浮是不难的,脚不听话脑袋听话,描绘月光的本色,听清听不见的风声,可能是共同的远方。时间的经历,往往不在它的脉搏里。

我回到城里以后,博斯坦古丽来看我,闲聊的时候,也给我讲煤矿的故事。她总是能发现那些人的秘密。窥视他人的隐私,渲染从这种颓废里派生出来的丑陋,也是她必须要完成的作业。这样做的目的也是多方面的,让那些喜欢蹂躏他人的丑陋和私心的人们,掌握更多人的劣迹。就是说,我博斯坦古丽,和那些爬虫一样丑陋的人相比,我还是在白河水上面飞舞的蝴蝶。虽然我的翅膀没了往昔泉水时代的纯洁灿烂,但我不是煤矿街头上的闲言碎语。直白地说,我不是游荡山野的蝙蝠。

她给我讲了达吾提大唇在煤矿的生活错乱,一些淫秽的词语,留在了她自已的唇齿里。让我吃惊的是,他和大玫瑰和小玫瑰之间的婚姻游戏。他和原配离异之后,和大玫瑰结婚了。两年以后,和大玫瑰离婚,和小玫瑰结婚,在十多年的时间里,他几次婚婚离离,在大小两个玫瑰中间,转换自己。

在达吾提大唇来说,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心态和人性呢?我不敢简单地说他精神上有毛病,吃错过药,也不敢说是一种原始的自在的生活方式,内心里,隐藏一种原初动因,不怕舆论的唾弃,不怕家族的诅咒,依靠一种颓废的精神错乱,支撑自己阴暗的生活方式。我最不能理解的是,这大小玫瑰,为什么这么廉价地委身于他的淫梦呢?我真的不知道,这魔方里的颓败,源自一个什么样的目录。用我现在的能力来讲,我真的打不开这个迷局。当这样的疑问时常爬在我心坎儿上倾听的时候,我不知道谁人是解惑的大师,是谁的时间在捉弄我。因为在当年的那个条件下,我在煤矿的那些时间,真的不是我自己的时间,我没有凝视过它们,我微弱的神经,认不出属于我的时间。

在我的煤矿生活中,博斯坦古丽对我的影响是直接的、深远的。她时常是我思考和自问的一个题目。她能来事,内心里有一列火车,但是没有轨道。人缘好,在煤矿,能来事的人,能说事的人,都是她的朋友。她能看见麻袋里面的绚烂和颓废,她的诡计经验,也是一代代煤矿人的辛酸和干咳经验。她可以从人家的神态,规整自己的走向。在富庶的白村,那些市面人物和屠夫,小老板,打馕的师傅,村长账房,都是她的朋友。她可以用简短的几句问候语和一个舒坦的微笑,就能征服他们的喉咙和蒸笼,滋润他们的上心下田。但是从她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的骚乱。她的男人肉扎洪是原始草绳时代的老实人,外号肉头,是达吾提大唇给起的,许多能说不能说的意思,都在这里面。

肉扎洪在老婆的数学里,工作转到矿机关下夜的时候起,日子就有了暖心的规律。黎明飘扬的时候他就回家,在老婆海绵宝宝的余热里睡半天,中午给老婆准备做饭,大部分时间是在准备食材,老婆回来自己操弄,是自己喜欢的口味。肉扎洪下午耷拉着头倒腾菜地,不浇水就拔草,在些许闲置的空地,也种上秋天用的洋芋或是黄萝卜,把菜园搞得诗歌一样漂亮。

博斯坦古丽下班回来,吃过饭,就开始串门。邻居们喜欢她,有两种说法,一是称赞她脾性好,笑脸常在,说话逗人,二是平时和过年过节,她都有几只鸡半只羊的礼物,慰问邻居。和邻居们的人情情绪,有持久的友谊。实际上,她是 在收编他们的舌头。因而在人家说道她行为不检点歪脚不轨的时候,他们就站出来说话,抵制那些不是谣言的谣言。

有的时候,她们的男人们,也在饭后的痒痒尿尿的闲话时间里,批评博斯坦古丽在白村,在城里,在赊账市场留下的棉裤衩是如此的肮脏,不要脸的时候,那些女人就顶撞自己的男人,说,那些野男人,都不是东西。你看见了吗?即便她怎么着上了,给的也是自己的东西,和你我有什么关联吗?那博斯坦古丽整天从头到脚都是干干净净的,几乎天天晚上和我们说生活,她会是那种人吗?是不是你也想尝尝人家的冰糖屁股呀?人家没有给,就贬损人家?

那些传闲话的男人,永远是扫泥泞的扫把。这种时候,男人们就打蔫。他们知道,女人是想着女人的,再说下去,也压不住她们渴望争斗的舌头。女人们明白,家里什么时候突然有难办的事了,能帮上忙的人,还是博斯坦古丽。侮辱人家的屁股,没有好处。博斯坦古丽在城里也有许多朋友,民间的说法是能靠得上的朋友,在神经病人一样流浪的时候,能给你缓解疲软的哥们儿。这是她的一大门路。在一些重要的部门单位,都有能为她清唱歪缠的能人。

那年大女儿没有考上大学,她找人折腾,把女儿送进了卫生学校。专业是护士,学成后,也是那些人帮着安排工作的。就是在秋季和冬季,煤炭紧张的时候,她都能在第一时间,在矿里好路近路的立井斜井,插进去解决一车车煤炭,给那些朋友解决实难。

那个年代,入冬的时候,市民和各单位的后勤佬佬们,最头疼的东东是冬煤,这个时候的煤矿,像广场婚礼一样漂亮。人们取暖做饭,都是这些煤在支撑人们的幸福和日子。于是那些佬佬们就跑煤矿,找熟人,假笑真喝,拉关系玩许愿,在单位里不能疲软。而博斯坦古丽,是一个鲜明的、手心手背一样亲切的存在。她能拿下井口队长和实权台长的东西有两样,一种是看不见的笼络,像能请出矿长在城里、在矿里的赊账市场、在自己的家里、在井口队长台长的家里、在白村周末市场里吃饭喝酒唱歌,小舌头唇边边一来一回笑笑痒痒,矿长张嘴舌头自己说话,什么样的意思,都能飘飘然。这些意思和那些意思,都能在温暖的酒杯里收获时间的八卦和人情的渠渠道道。

另一种让井口队长台长们暖洋洋喜洋洋的东西是她城里的朋友送来的烟酒,能一包包地及时出现在他们的手里,于是排了三天队的司机可能装不上煤,而她的关系户,就能悠然地装上好煤开路。

当城里某一单位的司机们,能在几天的时间里,早出下午凯旋拉回十几辆二十多辆好煤的时候,这单位后勤的佬佬们,片片弯弯彩虹一样膨胀。在这样的关系网络里相互缓解痒痒的悠然中,没有人反对她的这种手心手背,认为她是男人不换的有命运有筋骨的女人。

然而,我却能发现一些人眼神里的厌恶和仇视。也和一些已经退居边远的老者和他们的家属聊过,很少有人有自己的主见。他们的意思是,太阳天天撵时间环游宇宙,我们须一天天地抓饭包子青菜萝卜,这就需要煤井能撬动我们的时间。白水河向前滚流,也是这个意思。

如果我们人人都赊账市场了,就连空气也会厌恶我们的。首先要把这个命像样地送到最后的墓穴,其它的事情,往往,一加一不等于二。

当年,我们在井下挖煤的时候,那抬把子里面可以装半吨煤,我们的双臂,就是在那个时候疲软的。那个时候,井下干这活儿,都是有规矩的,如果我们二人把煤从包子(工作面)抬不到井口下,大半路上抓手从谁的手里滑落,他这趟的工钱就没有了。行话里,这叫“不算钱了”。嗨,那些不会说话的煤井,欠着我们不少钱呢。

我们现在闲着,就琢磨,这活着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老一辈矿工,看着蔫软着没了情况,实际上,他们的内心,铭记着艰难历程的故事脉络。后来,我常常喜欢琢磨“活着”这个词儿,在不同的时间经纬缝隙筛子的洞洞里,思考它们的走向和存在。

有的时候看着是动词,但到了晚上竟奇怪地变成了形容词,而在另一个现成的宴会里,它又会突然地变成名词,我抓不住它诞生时的那个意思,好像它是一个潜藏的词汇。如果你赋予它光明和灯塔,它就是路标,在灵魂里,保卫你的方向,储存你的彩虹。

后来,我和博斯坦古丽聊,讲了我的这些想法。她只说了一句话,阿斯娅,一开始,你就应该去一个学校教书。我开公司那年,她提前退休了。给男人肉扎洪也办了提前退休手续,二人在自家的院子里,开了个农家乐,生意很好。

开张的时候,我来过,人很多,都是她各路的朋友,只是没有看见达吾提大唇,也没有问。后来知道他的情况,也很吃惊,就是没有想到,他会变成那样一个可怜人。

一年的时间里,博斯坦古丽的农家乐出名了。饭菜很实惠,每天白村那边也有客人来,东边的那四个村,也有客人光顾。加上矿上的喝手们,每天都有能让她们高兴的收入。

大家最喜欢吃的东西是风干牛肉和烤全羊,还有面肺子和香肠。主食是纳仁,也是一家美食店了。平时,肉扎洪负责采购食材,博斯坦古丽雇了几个师傅,开始了另一种生活。

煤矿不再有从前的光环了,主要的一个存在是,城里开始供应天然气了。煤炭的辉煌,直接残酷地萎缩了。

从前,为了一车煤炭看人脸色的人们,开始神话般地享用家里的管道天然气了。博斯坦古丽抓住了这个机会,她说,阿斯娅,你已经是大老板了,烟酒这个东西,只要男人存在,你永远是财富娘娘,不是棉裤衩。而我,不能留在生活后面,这是我最后的一口气,不是为了活着,而是为了争一口气。

前面,我想了很长时间,我缺的东西太多了。我吃饭,和老公睡觉,洗完澡照镜子的时候,可以感觉到我就是我自己,当我回想从前的时候,我觉得我不是我自己。我要争一口气。几年后,她在煤矿的岔路口弄到了一块地,十多亩,以前是矿区和东面四个村庄中间的幼儿园,搁置了多年。也有人申请过这块地,要建一个汽车维修厂,但是没有搞到手。

矿里有一个驾驶员,叫祖农左手,也是提前退休,尘肺病报告单是花钱办的,矿里就批他提前退休了。但是这块地,飞快地落到了博斯坦古丽的手里。他不是想不通,而是气。他找到从前的哥们儿达吾提大唇,说,大唇,你评评理,这块地,我看上了跑了几个月,矿长说要研究,去了几次,说还没有研究,领导不全。可这突然死亡通知书一样,批给了那个海绵宝宝。原来,女人这个东西,就是来效益的神奇啊。

达吾提大唇说,你不要发牢骚,不属于你的东西,就不是你的。人家有的东西,你有吗?你就没有弄明白人家的研究研究嘛。没话说了吧?当年,你手里有方向盘的时候,市面上煤炭金子的妹妹一样金贵抢手,矿里的便宜,你没有少占吧?那个年代,无论这个海绵宝宝,还是我这个日狼打虎的卖钩子,嫉妒过你的左手名堂吗?煤矿那种玩心玩嘴痒痒贼心的关系户煤票,你没少剜剜吧?你城里的宅院,哪儿来的?你问问你那个没有见过太阳的孩子,它都知道。

祖农左手蔫了,闭嘴了,认输了。但是他没有明白达吾提大唇说的“你问问你那个没有见过太阳的孩子”是什么意思。

他问了一句达吾提大唇,是什么意思?

达吾提大唇说,我操,在煤矿综合大学混了一辈子,人家晚上睡觉你把车开出去挣黑钱,这么漫长的贼时间,这句话也没有弄懂吗?回去问问你爸爸吧。

祖农左手回去问爸爸,爸爸说,谁说的?

祖农左手说,是达吾提大唇说的。

爸爸说,那小子生下来的时候就是一野种。后来还假装找过亲爹爹,一辈子没有正经过。孩子,出去散散心吧,这个事情,我也不知道,你就算了吧。祖农左手不甘心,在赊账市场买了两个羊头肉和一盒冰糖加十个窝窝馕,到矿里90岁的老矿工努苏来提矿手的家,向他请教。

老矿手努斯来提说,你是听谁说的?

祖农左手说,达吾提大唇。

老矿手说,是这样,我明白了,那小子生下来就是一个野种,所以他喜欢说这种话。嗨,你呀孩子,当年也是煤矿的一虎子呀,你带来的这些东西,都是我不需要的。那个叫酒的东西,你不认识吗?

祖农左手说,我没有想到你还在喝。

老矿手说,是偷着喝,儿子不让动了。他不在的时候,像你这样的客人来了,都带酒,我就偷着喝几杯,剩下的拿走。酒的事,以后再说吧,来不及了,等你把酒买来了,我那混小子就回来了。你问的这个事情,其实是一个谜语,当年我也是这么听说的。我是说,一些事情,有意思要把它搞得那么清楚吗?比如那个野种达吾提大唇,他要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这一辈子,他会过得这么舒服吗?孩子,喊两个朋友,到赊账市场喝两杯吧。这煤矿都这样了,你还想知道那个没有见过太阳的孩子是谁,有意思吗?人这个东西就是这样,自己的东西自己不知道。

后来,达吾提大唇听说了祖农左手请教老矿手的事,向朋友们说,不可想象,一等的尿尿啊。

那年,博斯坦古丽在她那些旋转舞台一样灵敏的朋友们的帮助下,在那块地上建了一座三层楼,开始了她的餐饮行当。那些年开农家乐,也捞积了许多经验,有晨曦的照耀,也有黄昏的朦胧。基本上,走路的时候,和脚比起来,腰部已经抛弃轻浮了。逐渐地,看清了等待她的那些时间。

一年后,餐饮楼建起来了,建得华丽庄重,像个吃饭喝酒的地方,博斯坦古丽要我给起个名字,她自己的意思是,想起一个和她以前的农家乐有关的名字。以前农家乐的名字叫“流浪人煤矿农家乐”,不雅,现在不好用这个名字了。

我说,从前已经回到地气里了,现在是新的时间,我们盼望的福气,都和水有关,就叫“白水河美食园”吧。

博斯坦古丽听着就高兴了,说,好,我说过,你应该是一个搞学问的人。看,这名字多带劲,听着软绵绵的,能抓人。她要开业的那天,我须往霍尔果斯口岸办事,准备搞一个免税店,把我的烟酒业务推向邻国,多挣点钱。我说那天我有急事,参加不了,派我的儿子艾尼瓦尔参加吧。她说,欢迎艾尼瓦尔参加,他也是我的儿子。

但是你不来,我就会一辈子吃上了大碗苍蝇一样难受的。我需要的是你的阳光人气。那个时候,博斯坦古丽说话不像以前那样在加减乘除的箩筐里找等号了,逐渐地,有了一个可以通向隧道彼岸的信念,说话结实有意蕴了。她说的那个“我需要的是你的阳光人气”,似乎是她崭新的味道。

以往野蔷薇的熏香,在那些酩酊的往昔时间里,开始跪下盘点她悠转过的沙枣数量。新的蓓蕾,期盼新的花瓣飘逸胸怀心海,在精神的哈达飘带里,书写新的花草,唱懂民歌的词儿,明白那些旋律反复跪拜的复调,是一种固执的花草,蔑视风雨,执着地照耀那温暖人性的曙光炊烟。

那天,我来到了煤矿,祝贺的客人很多,看热闹的也不少。坐在最耀眼的席位,辣肠子里诅咒的嘴脸也有,似乎正常。但是在时间的这个点上,在这个庆贺的酒宴上,那些吃饭砸锅的恶性肿瘤,在太多的生命被吞噬以后,才能忏悔,才能看见自己是怎样咬嚼自己的心脏。这不是悲剧,是吐血的学费,时间的治疗是缓慢的,但是是有效的。

在朦胧的微光里,博斯坦古丽看见了应该属于她的那些纯粹的时间。客人们在二楼庆贺,那些摆在窗台上晒太阳的空酒瓶,也借机窥视停车场里高冷的越野车,几乎都是白色的贵族牌子。像最早的玩具车,亲切可爱。

矿里的朋友们,在一楼,玩得像原野的花草一样漂亮自由。他们的贺词,像北山坡旱田里的麦穗,像那些充盈的红花,也像诗歌一样养心的芨芨草,在这个喜庆的时间碎片里,满脸灿烂飘摇,共同享受时间的佳肴,和未来的友好握手拥抱。

在阳光下,没有哪一轮哪一片哪一撮哪一束时间是和人类过不去的,误会和贪婪,在人这一边。有些哲学是看不见的,娶什么样的嫂子,权利在哥哥那里。从而将来,做什么样的饭,给你盛多大块的肉,权利在你嫂子这边。我们懵懂的时候,时间已经算计好了。

博斯坦古丽女儿茹柯艳的婚礼也是在这里办的。煤矿的婚俗,和地方上的有点不一样,请客的时间是中午,因而有时间准备。地方上是清早请,爬起来洗把脸就昏昏着往喜庆人家里跑。

大盘抓饭,两人一碟凉菜,萝卜丝儿拌青椒丝儿,醋和蒜末是开胃的朋友,也欣然。喜客们满嘴油亮,祝福新人,将来的日子石头一样坚强。新娘在二楼的彩灯下光芒四射,艳丽有加的挚友们,簇拥喜庆的人气暖光,祝福的词语,温暖喜娘的心房。喜气的芬芳,飘出蝴蝶般醉人的窗口,问候舞蹈的和平鸽,沐浴人气的心肠。

所有的祝福,在她们的胸口,羡慕岁月的成长。远飞的鸽子回来了,带来了新郎的时间。他们的车队,已经在路上了。幸福的路基,窥视新郎的脉搏。时间的馈赠,撕裂地演绎彩虹般的绚烂。路边的白杨树,恩赐他们储藏了百年的祝福。暖风残酷地颂扬时间的婚姻,是大地永恒的尊严,衔接朴实的胸怀,在情爱的舞台上,书写天国般的人间神话,记录喜糖的融化,记录新娘新郎献给人类语言的祝福,献给人间父母的恩德,献给候鸟王国的漫天醇香。

我陪着博斯坦古丽上到了二楼。人造的香气和心造的喜气,在大厅的缭绕里飘舞,像远方的神话和眼神的蝴蝶,欢迎我们的脚步,欢迎时间慷慨的赐予。

博斯坦古丽说,她要再一次拥抱女儿,用她生命的气血,祝福她天宇般辽阔的生活,像展翅上天的候鸟,感谢生活。即便是风雨迷茫懵懂颓废的时候,也要记住今天的时间,恩赐她天地般沉重的幸福。千万记住,就是在蜡烛般的弱光里,也隐藏着月亮的胸怀和阳光的携手。博斯坦古丽紧紧地抱住了女儿。

接新娘的车继续在路上,那个幸福的新郎,企图要把新娘的煤矿生活和血脉记忆,一起装在洒满香水的喜车里拉走。拉走时间的骨髓和卯榫,拉走馕坑边的故事会,拉走姑娘家的夜会,拉走摇篮一样养育了她和他们的煤矿。

博斯坦古丽抱着女儿,闭着眼睛,哭了。泪水,在她疲惫的脸上,珍珠般闪亮。此刻,母女俩的形象,油画般留在了我的心中。博斯坦古丽紧紧地抱住了女儿,开始呻吟,而后响起了微弱的哭声。悲痛的她,开始颤抖,面部表情灰暗颓废,哭声渐渐放大,前额褶出一条条纹路,开始抽泣。我顿时发现她的哭声有点不对,不是那种母亲送女儿新婚的喜泪,似乎是另一种痛苦,是另一种时间皱褶里的硫酸。在她人生的版图里,烧焦她酸痛的记忆。我走到她跟前,从小包里取出小手帕,给她擦了擦泪,把手帕塞进她的手里,挽着她的胳膊,带她走出了大厅。

她说,阿斯娅,不好意思,我出丑了。我说,我明白,这不是你一个人的眼泪。我心里是这样说,但是也准确地说不出来,还有谁人和什么样的时间,和她的眼泪是一条乱绳上的瘢点。

接亲的车队到了。新郎王子一样阳光,时间赤裸地浮在他的额头,祝福他的存在和方向,在日子的微风里,找到了自己的星光和麝香。追随新郎的朋友们,像上天的模特儿,炫耀骄傲的身高,炫耀他们抓到手的时间,炫耀青春的苍穹恩赐他们的常在彩虹。新郎挽着新娘的胳膊下楼的时候,庆贺的光芒都落在了一对新人的心坎儿上。时间在所有的簇拥身后簇拥,热包子一样亲切的脸蛋们,在悠扬的音乐旋律里,伴随新娘的余香,呼吸飘荡在空中的祝福,沐浴时间恩赐的高贵和尊严,享受婚姻的神圣风光。

接亲的车队走了,另一个时间诞生了。亲近的客人们,回到餐厅,开始喝茶闲聊。一大早开始,我没有看见达吾提大唇,也没有问博斯坦古丽。前面听说过他的昏庸,那是我万万没有想到过的乱场。原来,时间的怀抱,不是每一个人的摇篮。我找到了和妇女们一起喝茶的大玫瑰。她仍旧那样平和,脸上无悲无喜,像远村人在靠近村庄的旱田种的kawa(南瓜),原始人一般朴实。而她的内心,我是领教过的,隐藏着没有封面的哲学光芒。

我是后来听说的,她的外号,也是达吾提大唇起的。小玫瑰也是这样。大玫瑰和小玫瑰,她们的名字都叫古丽,为了方便区分,年龄大的古丽,大家就叫她大古丽了。小的就叫小古丽了。后来,怪损的达吾提大唇为了挠痒她们,就给她们起了这个外号。

大玫瑰说,那年我最后一次和达吾提离婚后,就断了和他的联系,我觉得他有点神经质了,在两个女人中间,糟蹋自己的尊严。我嫁了一个老头,人老实,就是腿劲不行,嫁汉吃饭了。

太阳从东到西热闹大地,我是机械地倒腾三顿热饭。现在小玫瑰在他的婚上。我们一直都是好朋友。他以前在桥头开有一包子铺,最后一次和她结婚以后,达吾提不让开了,说他可以养活她。实际上,不是这么回事儿。她有许多顾客,喜欢她的包子,而后是干活活动筋骨,也有自己的收入。

但是达吾提不允许,说,现在,就我一人喜欢你的包子就行了。以前我们是走不出煤矿,才这么孽障。小玫瑰那个包子手艺,要是放在城里的人群地带,几年就能翻身。但是没有办法,她的时间,不是她自己的。我记住了大玫瑰的这句话,对我很有触动。我觉得她说得对,这不是命运,是人运。是人自己创造自己的时间或放弃固有的原始时间,盲目地放弃,几乎和未来的时间也没有什么关系。因为有的时候时间也是要依附人心的。我只是自己这样想,没有和大玫瑰交流。往事似乎也不是什么乱麻,时间为了迎合朴素的日子,曾经也贩卖随便和放纵,但是最后的时间,都没有亏待过我们的虔诚跪拜。

达吾提大唇没有参加婚礼。博斯坦古丽说,没有请他。自从他不能说话了以后,就不方便参加这种活动了。我问了一句原因,她说,那年,他和几个霸道哥们儿,在你们商店那边的榆树林里喝酒,半夜喝醉了,回不了家,浑浑着蔫在草坪上睡着了。第二天早晨起来,睁开眼睛,叫醒朋友们的时候,不会说话了。到城里的医院看过了,他们说,伤到什么部位的神经了,不好治了。

我说,太残酷了。

从前,这煤矿,有过这样的事情发生吗?博斯坦古丽说,没有。从前和现在不一样,从前人们不敢靠在榆树上尿尿。以后就不讲究了,那些酒哥们儿急了就躲在榆树后面掏出宝贝撒射,扰乱大地的美梦,土地爷就发火儿了。那个艾力坎木歌手带着他到城里看过一个卦人,是住在老城羊蹄巷子那边的一个老爷爷。他说,你这个朋友,是什么时候,不小心坐在了鬼魂撒过尿的地方了呀,需要蒸疗才行。昭苏,有一个地方,山脚下有一处蒸汽,可以在那里碰碰运气,大概需要三、四个月的时间。

达吾提没有去,说那是骗人的。艾力坎木歌手一直在讲这个事情,说应该试一下。实际上这不是卦,那天睡在榆树林里,显然是着凉了,蒸蒸身子,是有道理的。

我说,应该送到上海去看看,上海是有办法的。

博斯坦古丽说,说了,他不干。他说这是时间在惩罚他。一生的恶臭,都是靠嘴巴干的,现在是时间让我闭嘴了。我认这个惩罚。如果和时间拧着顶着去治疗,它就会惩罚我的耳朵。那个时候,我就活着死了。煤井下一些看不见的道理,我还是懂的,我不折腾了。从前,我最看不起的东西是时间,现在我要给它跪下,它才是我的祖宗。时间给我掌嘴的时候,我不能再放屁了。

我说,他人现在怎么样?我们去看他一下如何?

博斯坦古丽说,在赊账市场开了一个小酒铺,过得还可以。和顾客们是靠笔谈交流,那我们就走一趟吧。

在路上,我想起了许多往事,时间的篦子,在今天的阳光下,给我梳理了许多密码和道理,和那个年代里的无奈和疲软。我想,那个时候,从前在它自己的位置上,是不是现在的我们呢?时间是一块一块的呢还是衔接在世纪缰绳笊篱上的洞洞呢?

我看了一眼博斯坦古丽,说,他现在还喝酒吗?

博斯坦古丽说,喝。人家说过他,再喝,耳朵也听不见了。

他说,嘴巴不能用了,耳朵也基本上没有意思了。没有酒,没有女人,我早就跳白水河了。老校长库尔班·库杜斯先生说过他的这个病,说,他的一生,就应该有这么一次鞭打。我看时间还真的没有给他拉下。从前,在矿里逍遥的雾霾里,谁敢说没有他的邪气在里面呢?一个人的一生,讲多少话,讲什么话,妈妈生他的时候都是安排好的。一旦过分了,疯癫疯狂了,没有框框了,妈妈的意志就惩罚了。无论怎么说,时间还是一个够哥们儿的朋友。

我们来到了赊账市场。这已经不是我当年见过的市场了。除了那些巨大的参天榆树以外,一切都变了样。大小铺子,连鼻子眉毛也是新的。

达吾提大唇的小酒铺在最头的位置,看似清闲,在两棵肥壮的榆树辽阔的树荫下,透着那么一股神兮兮的气韵。

博斯坦古丽说,他主要是卖酒,和他的哥们儿聊日子。

我们来到他铺子前面的时候,他已经迎出来了。好多年没有见他了,变化是巨大的。他留了一个小胡子,似乎想用这个胡子,遮掩他的从前和不是从前的从前。他的眼神仍旧那样奸诈。头发都掉光了,像人家扔了有好多天的囫囵瓜皮一样丑陋。他也似乎看懂了我的意思。时间的计算是残忍的,额头上的皱纹,像早年煤井那边丘坡上旱厕里滚爬的蠕虫一样恶心,丝丝的妈妈给的光亮也没有了。脸上的皱纹,残酷地吞噬他破碎的精气傲慢。

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感到当年的那个恶作剧,侮辱我的什么棉裤衩闹剧,是他在幕后导演的。

我问候了他一句,他点了点头,把我们请进了铺子里。

他拿起记账的本子,开始和博斯坦古丽笔谈。

博斯坦古丽每一次都是先让我看他写的意思。他的字,原来也写得那样整洁漂亮,完全不像现在的他。

他写道:我就这样了,也好不到哪里去了。好在还有朋友,这榆树上也有唱歌的候鸟。因为没有给他带东西,买了他的一包花生米和大豆。我想把那盆鸡蛋也买走,大概有五十多个吧。

他抓起在博斯坦古丽手里的账本,又写了几行文字,递给了我。那意思是,鸡蛋不能全卖给一个人,傍晚的时候酒友们来喝酒,不能没有下酒的鸡蛋。

博斯坦古丽说,那就给我买两瓶酒吧,伊犁酒。

他从简陋的货架上取下两瓶高贵的伊犁老窖,用半白的抹布擦了擦酒盒,放进一黑色的塑料袋里,皮肉笑了笑,递给了博斯坦古丽。

她付过钱,把酒袋再递给他,说,这是我送你的喜酒。今天我女儿出嫁,没有请你。你和朋友们喝了吧。

他又在账本里写了一行字,递给了她。博斯坦古丽看后,递给了我。内容是,我知道,我明白,我也欣慰。祝贺女儿新婚吉祥美满。酒我先存着,找一个你能静下来的时间,咱们一起喝。

我说,达吾提,你现在的这个时间,是你自己的时间吗?他在账本里又写了一句话,递给了我。上面的文字是“艾买斯”(不是)。

我把账本递给了博斯坦古丽,给她使了个眼色,意思是我们可以走了。准备走的时候,他给我们每人包了两个鸡蛋,分别装在两个小塑料袋里,送在了我们手里。

我说,谢谢。

他两边的嘴角动了动,算是笑着和我们告别了。

走出市场的时候,我说,两个鸡蛋是什么意思?太小气了吧?博斯坦古丽沉沉地说,不是。不是的。人啊,人这个东西啊。你刚才问得好,其实,我现在的这个时间,也不是我自己的时间。我也是“艾买斯”。

猜你喜欢

煤矿
煤矿矿井技术改造探讨
大型煤矿自动化控制系统的设计与应用
上半年确定关闭煤矿名单513处
去年95.6%煤矿实现“零死亡”
对我国煤矿岩巷掘进机械化配套的探讨
关于煤矿电网防雷探讨
煤矿越级跳闸危害与治理
煤矿掘进中深孔爆破技术的探讨
煤矿区环境污染及治理
煤矿开采工艺的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