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事

◆李方

1

本来，我有一口好牙。

有则牙膏广告说：牙好，胃口就好，身体倍棒，吃嘛嘛香。在45岁之前，我确实做到了，其实是我的牙齿们做到了。但是45岁生日的那天夜里，一切都开始改变。

为我庆生的是位年轻的女士。妻子只能贤惠到在中午做碗长寿面，祝福我健康平安，最好长命百岁。我对自己的寿命没有那么奢侈的期待，我需要的是在愈来愈平淡无奇、清水白菜的家庭生活之外的激情四射。所以华灯初上，春心萌动，这位年轻的女士和我共进晚餐，烛光、美酒、佳肴、情话。

我45岁了，这是青春的尾巴，再不抓住挥霍一下，我就老了。

激情之下，我的下前门牙勾套在了女士的乳罩蕾丝里，然后很轻易地从我的牙床上脱离出来，我都没有感觉到有多大的疼痛，已经血淋淋地像是献给女士的红钻石那样，调皮捣蛋地“结”到了乳罩上。

两颗。

一件原本见不得人的风流韵事，变成了让人猝不及防、惨不忍睹的流血事件。

自那晚之后，我再也没有联系过、也从未偶遇过那位女士。但是我知道，我口腔内牙齿们的厄运开始了。

2

普遍意义上，一个成年人有28颗牙齿。它们既像是上下严丝合缝的两片磨扇，相互用力，相互挤压，相互咀嚼，将食物研磨成糊状，以利吞咽；但更像上下两道用硬骨头砌成的短墙，相邻的牙齿互为依靠。有一年，弟兄八个中最大的哥哥遭遇车祸，在医院的危重病房抢救了一夜，昏迷了两天。得到消息的我是第三天才赶到医院的。那时候大哥已经清醒，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老二，差点见不上你了。如果我没能抢救过来，那咱们兄弟的这八颗牙，就掰开了一个豁口了。

我虽然眼中涌着泪，但在心里，我认为这是作为农民的大哥说的最有水平的一句话。人常说兄弟如手足，但手和足毕竟离得远，分工也截然不同。兄弟们应该是牙齿，紧紧地贴成一排，相互依靠，吃肉嚼铁，甘苦同尝。

3

在我考上中专学校之前，我没有见过牙刷，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一种东西叫牙膏，更不知道长在嘴里的那两排白牙还需要每天刷洗。吃东西，塞了牙缝，顺手折一根细树枝掏掏就完了。考上学，发现同学们在下了晚自习熄灯睡觉前，端着缸子蹲在宿舍门前用牙刷在嘴里折腾。马上明白，他们在刷牙，而我最多只是在饭后漱漱口罢了。“入校随俗”，用助学金买了牙刷、牙膏、牙缸，猴子学人立，也煞有介事地刷起牙来。别人也没觉得奇怪，好像我从三岁半起就开始操作了，非常熟练。每晚刷完牙，牙膏牙刷入了牙缸，牙缸放在洗脸盆的中央，大白毛巾一盖，纤尘不染。

但是穷小子出身的人，迟早会露馅。有一晚，村上一位比我年龄大很多的堂哥到城里来办事，天黑找到学校来，求我借宿。都是乡里乡亲，知道他在外住旅店舍不得拿出钱来，或者根本就没有住宿的钱，他只能挤到我的床上。看到下了晚自习回来的同学和我都在刷牙洗脸，他可能觉得新奇又好玩。我刚刷完，他拿过我的牙刷对我说：让我也把这牙刷一刷。

第二天早上他走后，有位出身城市的同学斜睨着对我说：你怎么能让他用你的牙刷刷牙呢？刷牙有时候会出血，出血就可能导致传染病。你以前没刷过牙吧？说完他快速地离去。我恶心得差点吐出了早餐。中午，到校门口的小卖部里去买了一把新牙刷。原来的那把牙刷，用白纸包了牙刷头，星期天洗球鞋，专门刷鞋帮和有花纹的鞋底，特别好用。那位城市同学洗鞋的时候也理直气壮地拿去刷。

是的，球鞋是不怕传染疾病的。

4

参加工作，刷牙成为理所当然的事。任何一个给国家干事领取薪水的人，早晚捣鼓得满嘴白沫乱溅，别人不以为奇。但时代毕竟在不断地向前发展。家里还在读书的几个弟弟，尚未出嫁的姐姐，就连新婚不久的大哥大嫂，全都刷牙。爷爷奶奶不刷，母亲不刷，都没有牙具。父亲倒是有牙缸牙刷，可是没有牙膏，他不需要。他掉了三颗牙，做了一排三颗假牙。每晚睡觉前，把假牙取下来，泡在盛满凉水的牙缸内。早晨取出来，用牙刷就着缸子里的凉水刷，刷完，戴上假牙，鼓动两腮用力咬一咬，稳当了，把凉水天女散花般泼出去。

爷爷有一口好牙，好到七十多岁还用牙咬核桃，大年三十的晚上双手捧着猪蹄啃得满脸油渍。所以他对我父亲的吃饭皱眉早上刷洗假牙很是不屑。他对我说：你是个工作人，你是个站在台子上给娃娃讲课的老师，一张嘴两排黑牙确实不雅观，刷个牙是应该的。其他人刷牙干啥呀？屎肚子百姓一个，谁掰开你的嘴看你的牙呢？只有买牲口的时候才掀起驴嘴唇看牙口呢。狼不刷牙，天天吃肉！

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况且爷爷也不是一个兵，他就是个生在清朝宣统末年的封建老古董。

5

一下损失了两颗门牙，别说心里的愤怒与沮丧，就是门面上也不大好看。当然只能咬模子做假牙。但我45岁那一年，交通远不像现在这样发达。做假牙，小城都没那个条件那个技术，得把模子送到大城市去做。这期间，吃饭好说，用两边的槽牙。但说话，就走风漏气，大煞风景。关键是一张嘴，一个被意念无限放大的黑洞就出现在脑子里，话没出口，唾沫先飞。只好尽量闭嘴，好在早都不当老师了，免了很多麻烦。

但有些麻烦是躲也躲不开的。

首先是老婆问牙怎么掉的？在哪掉的？怎么可能同时掉了两颗？平常也没听见你说牙疼牙松啊，好端端的出去和狐朋狗友吃饭喝酒过生日，拔两颗门牙庆贺吗？

第一句谎话出口之后，紧接着就得用九十九句谎言来遮掩第一句，直到后来，连最贴心的哥儿们都用不好的眼神看着我，问我：到底怎么回事？嫂子问怎么一下掉了两颗，你也没和我们一起吃饭喝酒啊。是不是搞机密，被人家男人抓住打掉的？

心理上的铜嘴铁牙，一口咬定：就是自己掉的。

哥儿们将信将疑，老婆死活不信。

老婆说：你看着吧，不出两年，你满嘴都会是假牙的，就像你说的谎言一样多。我不愿意和一个满嘴谎言、满口假牙的人生活在一起。

掉了两颗牙，离了一次婚。

6

自己嘴里有假牙，就觉得满世界的人，嘴里可能都不是原装货。结果发现，装了假牙的人，真是遍地都是。

那年去银川开文代会。我读师范学校的美术老师是美协的代表，他姓虎，却专画牛，创作有一幅《百牛图》，很有名，奠定了他在宁夏美术界的地位。和他同住一个房间的是固原市美协主席沈老师。沈老师近视眼，但特别讨厌戴眼镜。不过这对他的创作没多大影响，他是画国画的，大写意。即便是他创作时不小心将墨点滴到已经完成的画作上，别人提醒他，他大不了眯着眼睛，趴到画案前，再挥洒两笔，将墨点渲染成一只闻香而动的蜜蜂罢了，要么是迎风振翅的蝴蝶，同样趣意盎然。

遗憾的是，虎老师是先到的，报到领取资料吃完饭后，到了房间，卸下重负，取下假牙，刷洗完毕，很费了一番心思，才将假牙浸泡到玻璃杯内，放在洗漱台的最高处，放心大胆地去睡了。然后近视眼的沈老师才到，蹑脚轻手地进了卫生间，生怕惊醒了熟睡中的虎老师。要刷牙的时候，看到镜子下洗脸台上的玻璃杯，想当然地认为那是虎老师已经用过的，抬眼望，高处的隔板上还有一只，取下来，顺手将里面的凉水倒进了马桶里，然后开始刷牙洗脸。

第二天，绝大多数代表，都知道了沈主席不但可以在作画时“化墨点为彩蝶”，而且还是一个敢于“虎口拔牙”的人。

7

两颗假牙在口，其他的牙就开始不安分起来，也就是大哥所说的“掰开了一个豁口”，时不时某颗牙就会产生出疼痛，但真正让我因为牙疼而感到生不如死是在2017年盛夏，在北京。经多方努力，鲁迅文学院首开先河，为固原市的写作者们举办了为期半月的“鲁迅文学院西海固作家研修班”。作为项目官员，我成了这个班的班主任。重任在肩，责任在心，半月之内，体重减少6公斤，再加上北京的酷热，内心上火，结业回到固原的第二天，左上侧最后面的槽牙开始持续发力。那种疼，好像是有一个看不见的魔鬼，拿着一把微小但精致的钻头，在使着浑身的力气往牙里钻，吱吱有声。那疼，通过牙，穿透脸，上耳根，入左脑。左腮肿胀得让人能够感受到它在一秒一秒地叠加着厚度，眼眶肿突，眼球发红，左半边脑袋就像是有人用锋利的尖刀在不断地猛刺，左耳已经失去了听力，但心里却有个声音在顽固而持久地回响着：跳下去。跳下去。跳下去……

我两次打开了住在四楼的窗户，探出了身子。单身，就是有这样危险的境遇。你无处诉说，你无法表达，你不知道该怎样发泄，你只想纵身一跃，解除来自口腔、脸颊、耳朵——也就是这整个左半边脑袋的痛苦，这来自一颗小小的牙齿给生命带来的空前巨大的威胁。好在理智尚存，关窗下楼，疯狂行车，到了口腔诊所。牙医显然比我更清醒，更理智。她温柔、体贴。轻手蹑脚，呢喃细语，在口腔检查灯的探照下，仔细查看了那颗我恨之入骨的牙，说：哥，牙龈发炎化脓了，不能拔。我给你填上药棉，缓解疼痛，等炎症消了，再拔除。

填塞上药棉，我又重新回到人间。微信朋友圈有人献方，用野马蜂的蜂巢二两，加红糖一两，熬汁，晾温，漱牙，再喝下，可根治牙疼。飞车回到老家，用长杆捅下房檐下的马蜂窝，立马熬制。喝了两大碗，一觉睡到大天亮，疼痛消失，脸颊变平，炎症消退，上城拔牙。

8

我想只能是口腔诊所女牙医的药棉起了作用，民间的那个验方，作用微乎其微吧。因为此后依然还有别的牙闹事，根本没有根除。但基本上都可以忍受。截至目前，我口腔内的牙，已经被那位菩萨心肠的女牙医清除掉了6颗，加上挂在蕾丝乳罩上的两颗，8颗假牙，和那些原生态的弟兄们和睦相处了。

无论安装进去多么久，但我自己心里清楚，假的，永远都是假的。你吃水果，它们感知不到水果的香甜；你吃蔬菜，它们也无法体会到蔬菜的芬芳；尤其是你在嚼食肉类的时候，你更能明显地感觉到它们的存在。因为肉类抵达它们的时候，你感觉到是在碾磨棉花一类的东西，如果用力太猛，它们就会挤压下面真真实实的软体组织——牙龈，并且会给你制造出短暂的新的疼痛。你会小心防范，特意绕过它们，让原生的、坚硬的牙齿去完成艰难的咀嚼任务。很多情况下，你只能“囫囵吞枣”不知肉味地咽下。

牙好，胃口就好，身体倍棒，吃嘛嘛香。按照逻辑就是，牙不好，哪里还有胃口吃东西。都嚼不动食物了，身体怎么会好呢？还吃嘛嘛香，吃啥都味同嚼蜡。那，就得要接受这个现实。本身，随着年龄越来越大，所有的器官，都像经过长途跋涉、经年累月不停行驶的车辆那样，每个零部件都在磨损和坏死的过程中，不唯牙齿。

我在拔掉第8颗牙齿时发微信朋友圈警告其他牙齿说，这就是给我制造痛苦的后果，其他的，不学好，下次不打麻药直接上钳子。五弟发短信说：二哥，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拔了一颗牙，还给它写了一份检讨书，是我没把它照顾好啊。

这真让我震撼！

回首再看，从45岁生日的那天晚上起，确实是自己的不对，因不齿之行，导致28颗兄弟中的两位无辜牺牲。从那时起，有的牙离心离德，松动摇晃；有的牙生虫害病，制造痛苦；有的牙完全脱离了牙龈的保护，被直接清除。“国将霸者士皆归，邦将亡者贤先避。”年已老，体已衰，齿不固，谁会伴你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呢？

因为，生命的尽头，是烟把牙熏黑，火把肉身烧成灰。那么，牙们，不管是原生的真牙，还是材料塑成的假牙，我们一起，慢慢地接近那个迟早都会到来的结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