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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和早晨一样美丽

2022-03-22康曼

海峡姐妹 2022年3期

文/康曼

2013年7月,康曼与丈夫于保森到访在俄罗斯圣彼得堡。

01

我的父亲是河北人。他是穷人家的孩子,家中有三兄弟,从小就失去了母亲。父亲是位老革命,他出生于1920年,只有小学毕业,又迫于家境困难去学做木工。1938年,他带着弟弟一起出来投身革命,先是在河北晋察冀部队,1946年随军从河北入内蒙古库伦旗,在八路军驻库伦旗办事处工作。

我的母亲姓郎,是满清纽祜禄氏的后代,外祖父曾赏戴花翎,家境殷实。从辽宁国高毕业之后,她在内蒙八路军办事处工作时认识了我父亲。

1948年,辽沈战役第二阶段“辽西会战”开战了,父亲随部队参加了黑山阻击战战役。最后人民解放军打败了国民党廖耀湘的主力师,完成了阻止廖军兵团西进的任务,对辽沈战役的最后胜利起了决定性作用。

胜利后,一直等着他的母亲和信守诺言的父亲终结良缘,成了亲友们口中的美谈。他们结婚后留在东北工作,直到十年后,为支援福建,两人一起南下。

妈妈的家世和教养决定了她的严谨和良好的审美。我们初到福州时,当地的小孩很多是光脚或穿木屐,走路时拍打路面踢里踏拉的。妈妈却舍得从工资中掏钱给我们买布鞋、皮鞋、袜子。我们兄妹几个衣饰整齐,在省化工厅里是很显眼的。她对我们的教育也很好,我们四兄妹中有两个任学校的大队长,一个是中队长。

“文革”中先是我父亲被关起来,说他是叛徒。造反派上门来找我母亲,要她揭发。母亲非常镇定,她回答道:“你们说他是叛徒?组织上这么多年没有给他结论,你给他定这个罪名,你算老几?……”造反派一无所获,只能灰溜溜地走了,这一幕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粉碎“四人帮”那年,我还在三化工作,正好回来探亲。我爸有两好朋友来家串门。因为很激动,我爸口误说人们“奔乡走告”。两位老友说:“老康,你讲错了,应该是奔走相告。”我母亲很维护自己的丈夫,知道他文化程度原就不高,即刻为父亲解围:“老康讲得也没错,‘奔乡走告’,就是奔在乡间告诉人家。”

父亲晚年时住院,母亲又伤了大腿骨,不能去照顾。她一再告诉我们:“你爸是好人,你们要照顾好他。” 2010年父亲去世,2015年母亲去世。他们一次见面定终身,而且做到了无论贫穷富贵,始终相濡以沫。虽然母亲脾气差一点,但她对父亲从没有怨言。我们也能看出,常年在外的父亲,对母亲怀有不曾言表的感激。

父母都是平平常常的一生,他们相爱了65年。正因为他们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和平凡而不乏味的家庭,给予我们无言的教育,我从他们身上也体会到古人所云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美好。他们的深情相待也影响着我们几个兄妹,都把家庭看成生命中重要的一部分。

南下福州时,有些干部进城后眼见南国温柔的女学生和英气勃发的女干部后,思想起了变化,原先家中有老婆,只身南下,到了福建又找了新人。我的父亲没有,我公公也没有。

公公婆婆老家在山东文登,他们是在威海结婚的。公公长得英武帅气,长年担任干部,而婆婆来自农村,文化水平很低。

公公随部队南下到福建不久,即把婆婆接过来。公公几十年都与婆婆举案齐眉、从不红脸。婆婆85岁时得了心梗,瘫痪两年期间,公公也是每天陪她在床头说着话——而婆婆已不能说话,唯一的反应是会流泪。

“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父母和公婆的好家风,给了我们无形的影响。他们的言行举止,也加深了我们对爱情对婚姻的理解:爱情,或许会是一时的冲动,但人不能仅仅靠爱情活着,真正的爱是使生命更焕发光彩的东西,而不是相反;婚姻决不能仅仅是一时的激情。它要大于爱,作为一个单元而存在,离不开相互依赖,相互包容,它是一种契约,一种责任。

婚姻像一个大篮子,一方面里面要装着柴米油盐的人生百味和繁琐,要装着安身立命的物质金钱、人际关系等等;另一方面,也要有着两个人惺惺相惜的理解和欣赏。在婚姻中,有时爱情可能会转化为亲情,让人生有所附丽,让爱情有所附丽,让身在其中者都能够受到它的光芒沐浴。

02

2009年7月,我退休了。退休之前还做了个体检,各项指标都正常。干部处一位同事住院化疗时,我前往探望。她向我细说乳腺的得病症状。我说我乳腺处也有一小粒肿块感觉,可是刚刚做过体检,没有异常,这位同事却叮嘱我再去做一次。我被她说得心里毛毛的,又去做了一次检查。

这一查,果然确诊乳腺癌。住入省立医院,做了保乳的切除手术。我的丈夫于保森一直在床头陪护,儿子及儿媳妇也从北京回来。术后进行了每三周化疗一次的治疗,共化疗了8次,每次化疗,已在北京工作的儿子总会专程回榕陪伴我。

在进行第五次化疗后,儿子回京。有一天洗头时,我发现头发掉落下来的势头越来越猛,现在快成光头了。正在此时,儿子打电话回来。他问:“你在干什么呢?”我说:“妈妈头发掉了。”儿子知道妈妈向来爱美,他立刻安慰我:“这样的话,那病魔全随着它们带走了。”我听了儿子的回答,突然心中一宽,心情随之振奋。

亲情就是这样的美好和熨帖。

这使我想起一件旧事。那一年是1996年,我做了子宫肌瘤手术。我的主治医生是宋一一,为我主刀的是“全国三八红旗手”郑惠英主任,她是省妇幼保健院的知名专家。

因为担心医院提供的血液不足,于保森白天时一直呆在医院,焦灼不安。他找到宋一一医生,拉着她说:“我的血是B型,可以输给康曼。”宋一一听了就笑了,说:“我们医院自己有血库,不用你再输血。”

在与病魔作斗争过程中,除了爱人,我的病房里一直有人探望,有的是亲人,有的是共过事的同事,有的是朋友。在他们的安慰中,我重新得到奋发的力量,得到风雨同舟的支持。

在这些力量的激发之下,我深切体会到生命之美、生活之美。我觉得我还会有一段段美好的未来,我还有很多东西要去学,还有很多理解要完善,还有修养要提升。

病愈之后,遵医嘱不吃牛肉、鸡肉、螃蟹等食物。于保森也不肯再吃这些,我吃什么,他也自然毫不勉强地随我的口味。一饮一啄,感谢他用心如斯,长情相伴。

清人龚自珍有赠友黄蓉石诗曰:“不是逢人苦誉君,亦狂亦侠亦温文。照人胆似秦时月,送我情如岭上云。”我也愿意赠这首诗给于保森,我的爱人,我的友人。

这是我生命史中的一段历程。经历了生死考验,对理解人生、理解爱情、理解生命真谛是一次醍醐灌顶。还有什么比这些更美好的呢?

历经了与亲人们一起面对病痛的生命劫,那一些嘘寒问暖,那一些相濡以沫,往后余生,我自信,我会更从容、更平和地走下去。

03

退休后,有了较多的时间思考我们所经历的时代:碰上文革,上山下乡,学徒做工,考学考研,从山区到城市,一路曲折,靠自己的努力,也有小小成就。现在退休了,功名利禄离我们渐行渐远。有一个舒适的朋友圈,有规律的生活,有陪着的老伴;写写字、练练笔,打打球、唱唱歌,与老友聚会,看看未知的世界。心年轻了,状态也会年轻。

十余年过去了,我庆幸拥有这一切的美好。退休后,我们与老伴去了非洲的几个国家,还有美国、加拿大、日本、菲律宾、越南等地。于保森还开着车带上我,每年自驾,游玩祖国的山水,一趟来回十几天,每一年换一个地方。每一处的神奇风光、旅途的点滴,那些我们邂逅的人、所受的感动,那些自然风光在我们心中引起的震撼,无不留下余韵绵绵的记忆。

十年里,我重捡了少年时唱歌的兴趣。可能是妈妈会唱歌的基因遗传吧,我小时候唱歌与朗诵颇有天赋,在学校的合唱中担任领唱。可惜的是,遇到文革和上山下乡,这项天赋完全荒废了。

临退休前,我报名参加了离家不远的福州“水之声”合唱团。合唱团在省内有较好的名声,虽是社会团体,但收纳团员要经过一番考试。合唱团有严格的点名纪律,周末公益演出活动很频繁。后来我因为生病请假期过长,退出合唱团。

病愈后怕自己不能常常出席,所以也不再参加合唱团,偶尔用手机或电脑上的“全民K歌”等软件自娱。有一次,一位失联了几十年的老同学在千万人中认出我的声音,并重新建立了联系。

还有一项爱好是打乒乓球。自上个世纪50年代末,中国乒乓球队员容国团得了世界乒乓球冠军后,中国队多年登上大赛冠军领奖台,乒乓球还成为打开中美隔绝的一把钥匙。在我们那个年代,有条件的学生无不爱打乒乓球。

化工大院就有一张乒乓球桌,小学时我就开始学。体育老师见我反应快,动作利落,就让我去于山白塔少体校报到参加乒乓球队。我练了一段时间,作为代表参加了福州市的比赛,后来成了福州市团体冠军的成员。初中上了福州五中,正好校乒乓球队收新人。新生们经过淘汰赛,那届校队只有我一个新人被选上。

2019年底,五中同学聚会中,一位已移居美国西雅图的同学特地赶回国参加五十年聚会。有一位同学说:“刚到五中时,乒乓球队收队员,我也参加了选拔赛,最后只录取康曼一个人。我没选上,心里很失落。学校的室内馆里那几张乒乓桌都是队员们在练球,我几次前去偷看。”隔了多年她为自己的好胜和淘气感到好笑,“看了几次,觉得你真的打得很好。你推挡能推一百下,我数了。”中学时竟然有这样的粉丝,这让我大为骄傲。当然也有一丝歉然,占走了唯一的一个名额。

现在每周都与球友打两三个上午乒乓球,适量而规律的运动使我身心愉悦。于保森的乒乓球技术也不赖,年轻时他在省地质局机关比赛还获过第一名,得到一台凤凰琴的奖励。

于保森还对围棋着迷,早年下乡为了围棋的一招一式,常常饭也不吃,下一盘要下很久。文革期间,他得到13岁小弟的情报,得知在南街文化用品体育商店有卖围棋,当即把积攒的八九元的“巨款”倾囊而出,买下了两罐云子。这两罐黑白棋子,在他下乡岁月中派上了很大用途,并把这爱好持续到现在。

有一年春节放假三天,初一那天,原订我们一家三口一起去我妈家吃中午饭。临出门时,他单位地质局一个同事上门,要与他下一局。见他们兴致很高,我就领着小孩先去了。那天一直下到过中午,还没来我妈家。回家一看,原来酣战还正进行着呢……

现在于保森还捡起了篆刻的兴趣,我只担心他伏案的时间有时过长。

04

2020年春,遇上新冠疫情横行世界。情人节那天,儿子从微信为我转来999元,祝福我那一年的“受难日”,并寄来我来不及上街购买却已被市面一抢而空的口罩。

儿子儿媳都毕业于福州一中。儿子调往北京后,在福州第一中学教英语的儿媳于暑假辞职,亦携家赴京。第一年未找到工作,为此改了专业,第二年去一家银行应聘。

在京十几年奋斗,2015年,她获得了“北京市劳动模范”称号,并光荣地登上2019年建国七十周年天安门国庆阅兵的观礼台。国庆那天,当从中央电视台直播中看到观礼台上的儿媳妇,我们也很欣慰,为她倍感荣光。

大孙子酷爱京剧,2019年他的京剧表演还被选上了中央电视台少儿台的春节晚会节目。他们一家靠着自己的努力,拥有了一片自己的天空。

看儿孙的成材,就像看1970年代我们在南后街种下小叶樟树苗,如今长成参天大树一样,这是吾辈最感慰藉的。我看着他们,满怀羡慕、欣喜和敬意……

疫情的禁足给了我更多回首和思考的时间。往日并不如烟,时光缓慢而从容的脚步依旧不急不徐向前走着。我依然满怀着对生命的热爱,我相信,因为我的热爱,黄昏正如同早晨一样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