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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内心投向宇宙的生命之歌
——怀念我的导师郑敏先生

2022-03-22

传记文学 2022年3期
关键词:解构主义诗歌生命

章 燕

北京师范大学外国语言文学学院

今年元旦刚过,九叶诗人中的最后一叶——郑敏先生在宁谧与安详中踏上了去往天国的征程。送别先生的那天,我在冷风里,静默地站立着,感觉到一种孤寂。在这个世界上,我再见不到先生了。我想起先生早年的一首诗,名字叫《寂寞》。在诗中,先生将寂寞视作她唯一的、终身的伴侣,而在这样的寂寞中,她感受到了与世界、与万物的对话和交流,感觉到了生命的存在。想着这首诗,我意识到,先生的远行并非远离,她将自己投入了一个更为广博的天地,与万物、与宇宙合一。我可以呼吸着她的气息,触摸到她的存在。而先生,带着她的诗、她的歌声和她的沉思正徜徉在彼岸的国度,将她的欢乐和忧思带到了那里,也留在了世间。正像她在写给一位友人的诗《告别》中所说的:

你不会带走写在人们心间的乐谱

虽然有一个神秘地带我们无法穿过

将花放在你的床边

我们深信

你正在完成无人能读到的诗组

茫茫天水之间

你将你的收获带向彼岸

等待你的是另一个青春和诗神

郑敏先生是我的恩师。和先生的最初接触是在1982年的初秋。北京师范大学外语系为迎接80周年校庆举办了一个学术节。先生在北师大教四楼的大阶梯教室给我们作了一场学术报告。我当时还是大三的学生,知道先生是著名的诗人,那本封面上印着九片叶子,泛着淡绿色光泽的《九叶集》就摆放在家中的书桌上,也因此,我对先生充满了神往。先生当时讲的具体内容已经记不清了,但她敏捷的思维和轻盈的嗓音,我至今记忆犹新。

1987年,我如愿考上北师大外语系的研究生,跟着先生念英美文学。这让我第一次近距离地认识了先生,从此我与先生开始了30多年的师生情。那时,先生要我们每周去她的家里上课。先生的家在清华园,我们几个研究生一路蹬着自行车来到先生的家,叩响了先生的房门,这一叩,也冥冥中改变了我此后的人生。在先生温馨而雅致的书房里,我们一起听先生讲课,讲莎士比亚的戏剧、多恩和华兹华斯的诗歌,讲美国当代诗歌,讲德里达的解构主义……;我们与先生交流读书心得,畅谈对诗歌的看法,对时事和文化的感悟……;我们和先生一同探讨教育、历史、传统和人类的未来……先生讲课重在精和深,让我们感受到文学作品中蕴含的生命境界和人性的复杂深奥。她引导我们走入作者的内心,也让我们用自己的内心去感悟作品的艺术魅力和深邃精神。文学在先生那里,不仅是艺术技巧和创造手法,更是人性的关怀、哲学的认知与生命的流转。

硕士毕业后,我又跟着先生读了博士,一如既往地往来于我熟悉的清华园。先生让我懂得,要研究文学就必须进入哲学和思想史的高度,否则只能浮于表面。在我读博的四年中,先生几乎就只给我一个人上课。每次上课时,她就坐在我的对面,手捧哲学大师的原著,讲德里达、讲尼采、讲海德格尔、讲弗洛伊德……先生娓娓道来的分析细腻而精深,每每都能将眼前的平凡事物推至哲学的层面,又能旁征博引地吸纳世间的各种信息,将它们融会贯通,引发哲理性的思考。柏拉图、黑格尔、康德等先哲们智性的思与先生充满感性的悟相遇,不断交汇成诗意的哲理玄想,散发出生命的气息,升腾着精神的色彩。那时候,先生为了让我开阔学术视野、锻炼研究能力,经常让我随她一起去参加诗歌界或是理论界的学术研讨会。会后,先生总是主动询问我对各家论点的看法,并与我交流她对各种学术观点的思考。我听着先生平稳温和而又滔滔不绝的话语,感受到先生的思想从她的内心和头脑中溢出,流布在房间里,四散于空气中,向远方投射,也潜入我的心底。

完成了学业,我并没有远离先生,先是到北京地质管理干部学院工作,1996年调回北师大。工作之余,我也常去先生家讨教,和先生交流,我们谈时事、谈历史、谈传统、谈诗歌、谈文化、谈教育、谈科学……我们的话题无所不包,只要是涉及人类文明、国家兴衰、文化传承的,我们都谈。与先生的交谈使我进一步感受到先生那永不熄灭的思考的意志,她的人文情怀,她对中国新诗发展的忧虑、对中华传统文化的关注……而且,已近百岁的先生仍然关心中国的教育、关心环境污染、关心绿色能源、关心人类发展的前景。2012年,北师大外文学院想为先生的90大寿做点事情,与先生商量之后决定出版先生的文集,并把编辑文集的任务交给了我。借着这个机会,我再一次系统地通读了先生的诗文作品,对先生的人生历程和思想境界又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在先生身上,我感悟到一种活跃的生命存在,它来自先生传授的知识,来自她时时迸发出的思想火花和对世界的追问与关切,这些都连接着先生百岁的人生经历、她永不枯竭的诗歌创作灵感、她不断进取的思考和她超越个体,将内心投向无穷的宇宙的胸襟与境界。

先生的这种境界,最初源自她幼时的家庭环境、早年的生活经历与接受的中西教育。特别是中西文化的双重熏陶,对她后来的人生路途和诗歌创作产生了重要影响。先生祖籍福建,祖父是前清颇有名气的词人,母亲还能用闽调吟咏古诗。中国古典诗词中抑扬顿挫的音韵和声调,在先生幼小的心灵中埋下了优美的音乐种子,这使她后来在诗歌创作中特别注重诗歌的音乐性和节奏感。她的生父曾留学法国和比利时学习数学。先生小时候被过继给了她的姨妈。而姨父,也就是先生后来的父亲,是她生父留学法国时的拜把子兄弟,受到法国革命思想的影响,崇尚民主、自由、平等和博爱。他对幼年的先生爱护备至,但采用的却是自由开放的西式教育。先生天性敏感,但又独立而极富个性,这与先生幼年时自由开放的家庭环境不无关系。

10岁之前,先生一直跟随当工程师的父亲住在河南六河沟煤矿的矿山之中,并没有接受任何的学校教育。虽然家里也给她请家庭教师教她功课,但她总是被外面的大自然所吸引,整天与树木、花草、山风、云朵相伴,仿佛是大自然的孩子。她也会感到孤寂,而这种孤寂却拉近了她与天地自然的距离。先生常和我说,她对童年的记忆非常深刻,父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把她扔到水里学习游泳,很冷的天还穿着裙子。先生80多岁时,曾有一次和我在一个北风凛冽的冬天出行,她脚上穿着的是薄丝袜和露脚面的单皮鞋,而我则穿着厚厚的棉袜和棉鞋。我惊讶地问先生:“您不冷吗?”先生说:“不冷,从小就习惯了。”60年代,先生被下放到山西农村,整天做的都是繁重的体力劳动,很多女老师的身体都吃不消,生了病,而先生则硬是扛了下来。先生说,这都是小时候在家里经受的近乎军事化的锻炼的结果。她很感激她的父亲对她的这种教育,养成了她坚忍不拔、独立思考、自信自立的品格,也练就了她坚强的体魄和坚毅的精神。

“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爆发使先生在青少年时期有幸接触到了各种新文学,使她敏感的内心早早地接受到来自文学的召唤。中学时,先生受郑振铎先生主编的《世界文库》的影响,在其中她阅读了不少当时的名家翻译的西方小说和散文,而且对有哲学深度的散文特别感兴趣,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成为先生后来在西南联大念书时选择念哲学专业的一个最初诱因。令我略微感到惊讶的是,先生在当时对早期用白话文写的新诗并没有太大的兴趣。先生在20世纪90年代对新诗的语言曾进行过严肃而深刻的反思,其中对白话文运动隔断了与古典文言的联系提出了许多令人深思的看法,在当时的新诗界和语言学界引起了一场颇为强烈的震荡。先生在晚年提出了对汉语的反思,而实际上,她在青少年时代与新文学相遇时就对白话新诗的语言有了一种直觉上的敏感,察觉出其中存在的问题和偏颇,这使我叹服于先生的敏锐,也对先生在晚年对白话文运动和汉语的反思有了更为深切的体会。

20世纪40年代初,先生开始了她的诗歌创作。那时她正就读于西南联大,那里活跃着一批当时在中国诗坛和学界产生巨大影响的诗人和学者,学术气氛非常浓厚,师生们的诗歌创作热情也十分高涨,还有来自英国的学者燕卜逊在联大教课。此时,中国新诗在语言和诗风方面都受到西方诗歌,尤其是现代主义诗歌的影响,开始走向了成熟。先生受到了这种气氛的熏染,写出了第一批诗作,有幸得到了她的恩师冯至先生的教诲。那时,冯至先生在外文系教授德文课,也讲授“歌德”等课程。先生去听课时也把自己的诗作拿给冯至先生看,并得到了冯至先生的肯定和指导。1943年,经冯至先生推荐,先生的第一批诗作首次发表在桂林的《明日文艺》上,也从此开始了她一生的诗歌之旅。1949年,远在美国求学的先生收到了她的处女作《诗集(一九四二——一九四七)》,这是先生出版的第一本个人诗集,也是作为巴金主编“文学丛刊”的第十种、由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的。她既惊讶又喜悦,内心中对巴金先生的提携充满了感激之情。

先生早年的诗是含蓄而静谧的,画面感极强,淡淡的色泽晕染出丰富的感性,表达出对内在精神的追寻和对生命内蕴的渴望,透露出一种哲思的深度,这与她在联大念的哲学系有紧密的关系。当年,先生来到西南联大报到时,原本想念外文系,但在报名时,先生觉得自学哲学很困难,便临时改变主意,报了哲学系,而这个决定影响了先生一生的学术追求、诗歌创作和诗学理念,甚至影响到先生的生命形态。对于自己的这个临时决定,先生常常感到十分庆幸。哲学系云集了当时很多名师大家教课,先生听了冯友兰先生教的《中国哲学史》和《人生哲学》、汤用彤先生教的《魏晋玄学》、冯文潜先生的《西洋哲学史》,还有郑昕先生讲的《康德》等课程,受到他们的很大影响。同时,她也特别倾心于奥地利现代主义诗人里尔克那极富生命意识和智性的诗作,一生追寻对生命意义的思考,诗往往生发于感性背后的哲理沉思。

郑敏处女作:《诗集(一九四二——一九四七)》(1949年初版本)

《金黄的稻束》被认为是先生这一时期的代表性作品,诗中将负载着全部人类生命的母亲形象与“金黄的稻束”这一象征大自然之生命的意象融合为一,将人们带向自然的旷远天际,也带入不断流淌着的历史长河之中。全诗情感饱满而细腻,情绪沉静而凝重,诗意柔美而含蓄,虽静默如雕刻,但其中饱含着温暖而动人心魄的力量。每每读这首诗时,我都能感觉到先生内心的宽广和博大,体验到那源于现实又超越现实表层的生命意识。先生曾经对我说,作为女性诗人,她最敬重的是母亲的品格,是母亲给予了人类生命,她是生命的源头和最高贵的存在。说到这首诗的创作,先生告诉我,那时她在昆明,一次在傍晚时分,她走过了一片收割过的稻田,晚霞映照着金黄的稻穗,在不经意间引发了她沉思中的诗意想象。

在这一时期的诗作中,先生自己特别看重的是一首较长的诗作《寂寞》。诗的情绪源自先生早年的成长经历和内心的真实感悟。她常说,她那时并不善于和人交往,时时与孤独和寂寞相伴,但先生并没有将这种孤独和寂寞感纯粹个人化,它是个人的精神感受,同时又超越了自我的个体,因为她在寂寞中努力寻求与世间万物生命的共存,虽然她作为个体的存在是孤独的,但孤独即产生生命的真实和与万物共生的可能性。诗深沉、厚重而又富有不同寻常的个性感悟,是先生这一时期最富哲理的诗作。先生喜欢美国诗人狄金森的诗,也深爱英国浪漫主义诗人华兹华斯的诗作,他们的诗中都流露出强烈而独特的孤寂之情,这种孤寂使他们的诗遵从内心的指引,又将内心的情感与普遍的人性联系起来,投放于更大的存在,安置于天宇之间。先生早年的诗作便体现出这样的境界。

1948年,先生远赴美国,到布朗大学攻读英美文学专业的研究生,圆了她报考西南联大时的最初梦想。20世纪40年代,现代主义诗歌在英美的大学中有着广泛的影响,艾略特、奥登等诗人的作品成为批评和研究的聚焦点。当时,他们也影响了一批创作新诗的中国诗人,尤其在西南联大的一批诗人中有着很高的知名度。先生在联大时常去听一些相关的课程,对艾略特等人的诗歌并不陌生,而布朗大学又是一座文化历史悠久的学校,尤其在英国文学方面有很深厚的传统。先生来到这所名校,感受到它强劲的文学传统的魅力,但传统如何与当下的文学发展联系起来,这成为她硕士论文选题的一个考量。她尤其关注艾略特如何凭借英国17世纪玄学派诗人约翰·多恩(John Donne,先生称他为姜顿)的诗学思想来激发英美现代主义诗学,这样,多恩便很自然地进入了她的研究视野。1952年,先生通过了硕士答辩,她的论文得到了导师韦伯斯特教授的充分肯定,因为这其中蕴含着一种特殊的东方哲思,受到了教授的赞赏。很遗憾,我没有读过先生的这篇论文,但我从后来先生给我们上课的过程中深深体会到先生在解读西方诗歌时的一种特殊魅力。先生说,她不是一个善于收集资料并将知识看成是身外财富的人,她需要将知识化为生活的感受,注重的是对诗作充满个性和创造性的感悟和解读。先生的研究往往带有思想火花的迸发,是心灵和智慧对生活和生命的观照,而不是书斋中的考古,这在她晚年的学术研究中有着更加鲜明的体现。先生曾说,她不愿意做大部头的学术专著,而更倾心于短篇的论文,因为论文更能集中展现思想的涌动和创造性的思维。或许,这样的治学方式在先生早年研究多恩的论文中就有所体现了。

先生在美国的求学还有另一种所得,那就是她对美国社会现实的深刻认识。由于生活费不足,生活异常艰辛,先生当时必须半工半读,她做过洗碗工,那是个繁重的体力活儿,还去工厂做过穿珠子、数电器的工作,穿珠子直穿到双眼流泪。她亲身体会到中国人在那里受到的歧视,也切实接触到这个富裕国家中的下层人民时常面临贫困、失业的生活现实,看到了那个社会光鲜亮丽的表层下的不公和丑陋。她的精神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心中充满了苦痛。这一阶段,先生内心中的诗再也没有出现。她说:“在那样的环境下,你不可能有写诗的欲望,那里的一切根本就不是属于你的。”

郑敏和童诗白在留学期间合影

在这期间,先生有幸认识了她一生的挚爱童诗白先生。读硕士期间,先生曾经转到伊利诺伊州立大学,而童诗白先生当时正在那里攻读博士学位。在艰难的求学生活中,先生得到了童诗白先生的真诚帮助和关爱,两颗质朴而真诚的心碰撞出爱情的火花,他们很快结识、相爱、结婚,一生呵护相伴,仿佛上天将他们的手牵连在一起,从未分离。毕业之后,在等待回国的日子里,先生自费跟着茱莉亚音乐学院的老师学习声乐。先生天生一副好嗓音,童诗白先生则是小提琴的演奏高手,在后来的生活中,他们夫妇二人常常一个拉琴一个歌唱,共同奏响了人生的华彩乐章。先生还利用这段时间去美术馆、博物馆看画展。先生说,她就是想利用那里的一切机会去深入地了解西方的文化,亲身感悟蕴含其中的宗教、音乐、美术、建筑,等等。先生早年的诗常以西方的音乐和绘画为素材,由此去抒写她对人生和生命的思考,而多年的留美经历使她对西方的思想、文化、艺术有了更为全面的认识,为她后期诗歌创作的再一次启程提供了丰富的思想积淀和艺术养分,使她的诗中跃动出更为灵动的性情和更为沉郁、丰满、厚重的哲思。

当时,先生回国的心情是那样的急切,但因童诗白先生加入了华罗庚等人组织的“中国留美科学工作者协会”,上了美国当局的黑名单,回国因此受到阻挠。1954年召开的日内瓦会议让这些学子们回国的情形发生了转机,美方对待留学生的政策有了改变。1955年,在得到允许离境消息的几天之内,先生便毫不犹豫地踏上了回国的征途,她的心中充满了新的希望,等待着新生活的开始。先生和我讲到这段经历时说:“经过了一番折腾,我们总算是到家了!”语言中饱含的对祖国母亲的真诚眷恋之情令我感到非常震撼。

回国之后,先生先是到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工作。1960年,先生来到北师大外文系教书。那一时期,先生也不可避免地面临知识分子所经历的思想改造,她两次到山西下乡,又经历了“文革”,内心中的起伏和冲撞是不言而喻的。但她常将这段生活看作是她生命中难得的经历。她常说:“如果不是去山西农村下乡,我永远不知道中国农民的生活是什么样子。”那段生活让她对中国的现实有了很深切的感悟和了解。我时常想,是什么样的精神使得先生能以超常的心态来渡过人生的逆境?面对人生的磨难,她总是保持着平和的心态,胸襟是那样的豁达,目光总是投向一个更大的生命存在。先生说,那是因为她学的哲学使她有了这样的底气。

改革开放之后,先生迎来了她诗歌创作的第二次生命。昔日的诗友们相聚在北京,决定将他们40年代的诗歌结集出版,这给先生带来了极大的鼓舞。诗集于1981年面世,这就是当时在诗坛引起巨大反响的《九叶集》。当时的中国新诗正在力图摆脱过去单一而刻板的诗歌理念和表达方式,《九叶集》的出版让新生的年轻诗人们看到了希望,也让他们惊讶于中国40年代的诗歌成就和鲜活生命。先生的心在时代的浪潮中得到了激发,诗的灵性再一次涌动起来,那首《诗啊,我又找到了你!》在她搁笔30年之后随着她兴奋的心情自然地来到了她的身边:“我的四肢被春寒浸透,踏着细雨茫茫,/穿过田野,来到她的墓旁,/忽然一声轻叹,这样温柔,/啊,你在哪里?哪里?我四处张望,/‘就在这里,亲爱的,你的心头。’” 诗在无情的命运中曾经遭到抛弃和埋葬,而此时已是严冬过后早春初发的时节,一切都充满了新生的希望,诗随着绿色的“柳丝在颤抖”,它透过“早春透明的薄翅”,像初醒的鸟儿一般掠过了先生的思绪,落在了她的心头。

《九叶集》,江苏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

1986年,先生又出版了个人诗集《寻觅集》,其中的诗作大多写于80年代早期。当时,她的诗作还没有完全摆脱概念化的表达。按照先生的说法,“那时的诗还留有一个光明的尾巴”,诗的灵性尚未得到完全的释放。然而,诗中的情感是真诚的,她带着热烈的心绪表达出对新生的时代的期许,对未来生活的渴望,同时,也对过往的历史进行了反思,透露出令人回味的哲理意蕴。在《希望与失望》一诗中,她思考了历史在前进的过程中不断发生着高潮与低谷的交叠与辩证性的存在;而《让我们在树荫下行走》则表现出生命虽然向往明亮的朝阳,但过于强烈的阳光也会将生命毁灭,因而,生命也需要树荫下的清凉来做伴。先生说,早年的诗在艺术形式上是比较完整的,但是没有深入到社会生活中去,缺乏对现实人生的感悟。而经过了多年的生活历练,先生的诗在这一时期自然地与现实、与时代连接起来。她的沉思实际上是在一个失去理性的时代过去之后对历史和现实的反思和追问,而其中又带有鲜活的生命色调,连接着自然与天地的气息,正如她在《昙花又悄悄地开了(一)》中所说:“存在过的会永远存在,/虽然人们都已经入睡,/连合欢树也闭上眼睛,/他们会在梦里闻到昙花的芳香,/这深深沉入人们意识的海洋。”作于1982年的《第二个童年与海》比较好地代表了先生这一时期的思考与心境,她用大海那宽广而博大的意象造就了人类广博的胸襟,去容纳历史长河中的各种起伏和动荡,又用自然界中大海的波涛来呼应人类在历史长河中所经受的动荡与苦难。她将生命和历史置于一个不断变化和运动的时空之中,以活跃而非静止的形态去迎接人类的未来,来看待历史在经历了滚滚波涛之后迎来新生命的必然。诗的视野博大、旷远,意蕴深邃,展现出先生对人类命运的思考和她对人类的希望和期盼。相比于早年静谧而澄澈的诗作,此时的诗更增加了思想的力度和时代的色泽,具有了更为深沉的历史厚重感和人文气质。不过,先生也说,她在这个时期十分渴求一种新的诗歌理念和表达,走出当时仍然存在的某些概念化的约束。

1985年,先生赴美讲学,其间接触到“二战”之后的美国当代诗歌,从中她敏锐地看到了英美诗歌从现代主义向后现代主义的转型。同时,她也发现了弗洛伊德潜意识理论、柏格森直觉学说等对美国现当代诗歌的影响。此后,先生将自己的思考写了多篇论文,从心理时空等角度去分析理解现当代美国诗歌,而这些理论以及美国现当代诗歌在诗学方面的实验和创新也极大地启发了先生自己此时的诗歌创作,为她开阔新的诗歌创作路径带来了契机。赴美期间,先生还接触到20世纪中叶在西方兴起的德里达解构主义理论,德里达倡导的多元、恒变、运动以及去除绝对的中心和二元对立的思维观让先生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先生此前的诗作中就展现出她对生命和万物的存在中永恒的变与运动的思考,而解构主义的思维观进一步启发并推进了她的这一观念。回国之后,先生便开始深入研读德里达的解构主义理论以及与之相关的西方哲学。20世纪90年代,先生撰写了多篇有关德里达解构主义理论的论文在国内各学术刊物上发表。与很多学者不同的是,先生总是将这一理论与中国古老的哲学联系起来,汲取它积极开放的一面,并将它用于对中国诗学、汉语、传统等问题的探索,而她自己的诗歌创作也在解构思维的影响下,开启了一条新的路径。

80年代后期,先生开始将潜意识的心灵跃动融进她的诗歌创作中,诗中传达出极为自由和灵动的气息,语言的运用更为灵活跳脱,对时代的思考和对生命的感悟也表现得更加鲜活。1991年出版的《心象》代表了这一时期先生诗歌创作的一次转型,是对此前诗歌观念和表现方式的拓展和深化。《渴望:一只雄狮》是《心象组诗(之一)》中的一首,她将内心中强烈的潜意识冲动刻画为一只生命力勃发的雄狮,仿佛要冲破身体和意识的牢笼,释放出全部的生命能量,去倾听“时代的吼叫”。同时,它又与内心的情感相互呼应,形成了内心情感与潜意识之间既和谐又冲突的张力。这是一首极富爆发力的诗作,有着震撼人心的力量,在先生的众多诗作中别具一格。而同一组诗中的另一首《“门”》则以玄想的方式抒写了命运之门,它并非现实中的存在,却在冥冥之中,在它的不存在的存在中引导着人生,连接着过去与永恒的未来。这是对生命存在的感悟,有着很强的历史意识,但整首诗却散发着虚空旷远的意味。

然而,先生诗中对生命的玄想却从未远离历史和现实。组诗《诗的交响:历史·人》以宏大的交响乐的形式,从五千年中华文化的视角审视了我们这个民族在刚刚走出的那场浩劫中所遭受的不幸和苦难,反思和诘问的力度很强,突显出鲜明的历史意识和现实关怀。先生90年代创作的《诗人与死(组诗十九首)》是她晚年的力作。她将个人的悲剧与一代知识分子的命运联系起来,又将这历经磨难的命运置于人类历史的长河中,视野旷远、气势宏大、感情真挚、意象鲜活,而其中又不乏深沉的思辨,达到了诗之意境与思之深邃的高度融合。此时,先生的思考跨越了时间、空间、自我、他者、历史、现实、生命……走进了旷远的无限之中,令人深思,使人回味,那是她的内心投向宇宙的生命之歌。

郑敏:《诗歌与哲学是近邻——结构—解构诗论》

先生的百年人生既壮丽又异彩纷呈,她的诗歌创作在20世纪40年代就已经获得了很高的声誉,奠定了她在中国新诗史上的地位。而先生在经历了人生的风雨和动荡,在生命跨越了大半个世纪之后的80年代,又带着新生的喜悦和欢愉再一次启航,不仅在她的诗歌创作领域,而且在诗学研究领域,在解构主义理论研究领域,在对汉语、语言、文化、教育等问题的批评和思考中,她也同样表现出强劲的生命力。

特别是先生在80年代中期接触到的法国思想家德里达的解构主义理论,这一理论在当时的国内学界还没有深入而全面的了解,而先生的研究在当时的学界中引起了广泛的关注,这也对开拓国内有关解构主义理论的研究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她认为德里达的解构主义思维观主张永恒的变,反对一元中心的权威和二元的对抗,也反对绝对的终极真理,提倡意义的多元、潜意识的跃动等,这些思想给人们带来了活跃的、解放的、自由的思维观和认识观,注重对思想的开拓,对压抑的心灵和潜意识的释放,也为多元的文本解读和意义的阐释提供了可能,从而打开了认识和思维的一元性、稳定性,使语言和思维向着活跃、变化、多元、运动的状态敞开。当时,有不少初次接触解构主义思想的学者将这个理论看作是消极的、虚无的,是由绝对的怀疑主义主导的后现代主义理论。而先生则敏锐地看到了其积极、开放的思想价值和意义,她认识到,西方哲学在经历了自古希腊以来对形而上学本体论的追寻之后终于在20世纪后半叶跳出了形而上学的羁绊,开始与东方的古老哲学思想产生某种契合。这一观点抓住了德里达解构主义思想的核心,又带有她作为东方学者和诗人的心性和气质,在解构主义理论研究中是一个独特而响亮的声音。先生说:“美国人总是希望把德里达的理论直接运用于文学批评的理论方面,移植到他们的新批评派。我感兴趣的是如何用东方的哲学角度看德里达。”她不认为这个理论适用于具体的文学批评,而是把它看作一种思维方法,用来思考人类面临的问题,审视人类思想和文化的发展与变迁,这是先生对解构主义理论的一个独到的认识,在解构主义研究中有着独特的价值。

先生研究解构主义理论从未脱离中国文化、语言、思维这个大环境。对解构主义理论的研究使她对汉语的思考更加深入了。她发表了有关汉字、汉语及其与新诗创作之关系的一系列文章,引发了学界对汉语问题的大讨论。德里达解构主义理论对西方的语音中心主义进行了批判,先生从中受到启发,对汉语和汉字超越理性束缚,注重感性和心灵直觉的活跃的生命力进行了深入分析。她认为,作为象形文字的汉字在其本源上是与自然事物、与人的情感和心性天然地联系在一起的,它具有鲜明和丰富的视觉形象,能够激发人的复杂的感觉能力、活跃的想象力和敏感的审美能力,是感性和抽象性的高度结合,这点是西方的拼音文字所无法企及的。说到语言,她常讲,语言不是一种工具,语言促成了人的意识、思维、心灵、情感、人格的形成,是一个民族文化的根,从一个民族的诞生之日起它就承载了一个民族的文化和历史的记忆。这些思考促使先生反思20世纪初白话文运动中人们面对汉字和古典文言文的一些过激做法,她大声疾呼我们必须革新旧有的语言观,开发汉字和汉语的各种丰富、多元、立体的潜在信息,激活语言的活的灵魂。在她的大声疾呼中,我深切感悟到先生作为一位真正的诗人、学者和中国知识分子的情怀。

对中国新诗的诗学的建设,先生也提出了自己独到的见解,这其中包括新诗的语言、艺术形式、结构等诗歌艺术和审美问题,也包括诗歌的创作心理、诗歌的本质等问题。先生主张新诗在语言表达以及用字方面应该向古典诗歌学习,挖掘汉语的丰富性以及汉语承载思想和情感的深度、广度和强度,从而拓展新诗语言的包容力和内聚力。在新诗的形式和音韵节奏方面,先生提出,新诗作为自由体诗包含着一种最高的不自由,它有自身的节奏和音乐性,也有着内在的、深层的结构,需要诗人很强的把控能力,使诗展现出它内涵的意境,引导人们去体验深沉的思或语言难以表达的“悟”。先生的这些思想引发了人们对新诗诗学建构的思考。虽然在面对新诗是否已经建立了自己的传统这个问题上她的观点引起了一些学界的不同看法,但先生对新诗的发展和构建倾注的心血,令人敬仰。

2017年1月,本文作者与郑敏先生合影

晚年的先生十分关注国家、民族、人类的命运,对我们的教育轻视人文素质的培养深感焦虑,对当今的人们物欲膨胀而忽视精神的渴求和滋养表达不满,对生态环境的破坏、对科技的快速发展引发的伦理问题表达了深深的忧虑。她想到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民族、国家、宗教等之间的种种关系,想到东方古老文化传统关于天人和谐共处的智慧对当代生态环境和科技伦理的启迪作用……这些萦绕在她的心中,促使她不断地思考、探求、呼吁!

先生在晚年也会常常和我谈到生命和死亡的问题。对于生命,先生看重的是她与世界接触的那个过程,她就在那个过程中不断地行进,又不断地回望,然后再一次启航。她踏着脚下坚实的路途走去,永不停歇,向着她遥望着的人类的未来。她在诗作《最后的诞生中》想到了自己在不远的将来就要开启的新的生命,期待着让自己化入天宇中的一颗星,那时她将成为“一颗小小的粒子重新/漂浮在宇宙的母亲的身体里……从遥远的星河/倾听人类的信息”,先生将生命投向了无边的宇宙,走向永恒的未来,而我站大地的边缘,静默,时刻等待着先生的召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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