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鼠死行》浅议清代不可磨灭的疫疾记忆
2022-03-22魏巍
【摘要】 疫疾文学在浩如烟海的古今载籍中,构成了一个独特的文学传统,死亡始终是一个沉重的话题,但是疫疾带来的伤痛无法忽视,清代是中国历史上的疫灾多发期,仅乾隆一朝就有多起记载,师道南以精湛而深刻的笔法真实地记录了鼠疫发生时社会的惨状,尤其是《鼠死行》一篇,具有较高价值,表现了作者赤诚的爱国之情。对于疫疾中的悲惨状态进行描述,保留一个民族不可磨灭的集体记忆,这些记忆能使人以史为鉴,敬畏自然,预防灾难。
【关键词】 疫疾;《鼠死行》;文学价值;作品现实意义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2)11-0016-03
一、“疫疾”及其在文学作品中的投射
中国历史上饱受瘟疫的折磨,已知最早的瘟疫记载和瘟疫概念的形成始于殷商,晚商时期,甲骨文刻辞中有很多指代人体部位的字,如首、耳、鼻、口、趾等,与此同时,一些刻辞中出现的疾病或者症状的名称,是以人体部位为基础,如用“疾”字与其他人体部位、人体器官之外的字组词时,新的词通常都与传染病,流行病的概念有关。如“降疾”是指传染病的传播,流行病和传染病高发的年份被称作“疾年”等。而一些传染性强,致死率高的则被称作“瘟疫”。
“疫”,从病从役,《说文解字》中解释为“民皆病也”,《字林》中释为“病流行也”,《史记·天宫书》“氐为天根生疫”。至清代,将“疫”解释为“又名疫者,以其延门合户,如徭役之役,众人均等之谓也。”由此可知,“疫”是一种流行病,并且与传染病相关。疫情的爆发是由外在地理环境和人类环境共同作用,共同影响而产生的,并非只是单一致病微生物和宿主之间产生的病理现象。其中土壤、气候、生物等自然因素,及战争等社会因素,都对疫疾的传播产生影响。
一场重大瘟疫带来的灾难是难以评估的。瘟疫最直接也是最惨痛的代价便是死亡。而这种死亡的阴影不仅深深刻在疫区人们的心里,也投射在众多的文学作品中。
如唐代孟郊的《弦歌行》“驱傩击鼓吹长笛,瘦鬼染面惟齿白。暗中崒崒拽茅鞭,倮足朱裈行戚戚。相顾笑声冲庭燎,桃弧射矢时独叫。” ①这首诗描写了人们通过傩舞驱除“疫鬼”的表演活动形式。唐代杜甫的《寄薛三郎中(节选)》“天未厌戎马,我辈本常贫。子尚客荆州,我亦滞江滨。峡中一卧病,疟疠终冬春。” ②描写了自己困顿且被疟疾缠身的困顿之状。唐代韩愈的《谴疟鬼 (节选)》“屑屑水帝魂,谢谢无馀辉。如何不肖子,尚奋疟鬼威。乘秋作寒热,翁妪所骂讥。求食欧泄间,不知臭秽非。医师加百毒,熏灌无停机。灸师施艾炷,酷若猎火围。诅师毒口牙,舌作霹雳飞。符师弄刀笔,丹墨交横挥。” ③诗中描写了人们治疗疫病的多种方法:中草药、针灸和艾灸、巫师作法、道家画符等。唐代姚合的《除夜二首》“烛尽年还别,鸡鸣老更新。傩声方去疫,酒色已迎春。明日持杯处,谁为最后人。” ④中描述了除夕夜的风俗,其中有通过腊月驱逐疫鬼的仪式赶走瘟疫的场景:“傩声方去疫,酒色已迎春。”
二、《鼠死行》的文学价值
清人师道南在面对疫疾时,直面灾难,对鼠疫带来的浩劫进行深刻描绘,全诗如下:“东死鼠,西死鼠,人见死鼠如见虎;鼠死不几日,人死如圻堵。昼死人,莫问数,日色惨淡愁云护。三人行未十步多,忽死两人横截路。夜死人,不敢哭,疫鬼吐气灯摇绿。须臾风起灯忽无,人鬼尸棺暗同屋。乌啼不断,犬泣时闻。人含鬼色,鬼夺人神。白日逢人多是鬼,黄昏遇鬼反疑人。人死满地人烟倒,人骨渐被风吹老。田禾无人收,官租向谁考?我欲骑天龙,上天府,呼天公,乞天母,洒天浆,散天乳,酥透九原千丈土,地下人人都活归,黄泉化作回春雨。”
清代诗人师道南在1796年弥渡流行鼠疫时写下了这首诗,诗中对清代爆发的鼠疫有深刻地描写。诗词是艺术再现生活的一种形式,它反映生活,提炼生活,并且记录了当时的社会历史。《鼠死行》正是描写了当时清朝云南之地暴发瘟疫的惨状,云南之地常有鼠疫发生,生活在此地的师道南及其家人在这惨重的鼠疫中被夺去了生命,并留下了这首创作成就较高的歌行体诗歌,清代学者洪亮吉在《北江诗话》中评论道“师道赋《鼠死行》一篇,奇险怪伟,为集中之冠”。
全诗可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描写了老鼠死后不久,各地百姓也相继死去的悲惨情景,“人见死鼠如见虎”在这样一个恶劣的生存环境下,谁能不害怕、恐惧,见了体格不大的老鼠也像是看见老虎一般,而没过多久,百姓们也相继死去,“昼死人,莫问数;夜死人,不敢哭”,所到之处愁云惨淡,三人同行不过十步,就有两人横尸路旁,夸张的手法,将鼠疫流行时恐怖的气氛通过笔端刻画在纸上。
第二部分则是描述人死后,百姓们笼罩在一片惊悚的气氛之中以及这场鼠疫给社会带来的重创。萧瑟的村庄不断传来乌鸦啼叫的声音,村落中的犬吠声也不绝于耳,“白日逢人多疑鬼,黄昏遇鬼反疑人”,人人惶恐,面无血色的病态,已分不清楚到底是人是鬼。田地里的庄稼无人去收,官府的税租该向谁来收取呢?人烟稀少、田地荒芜、村庄衰败的惨状呈现在世人面前。
第三部分是在对人民的同情和社会的关怀的推动力下,作者运用夸张的手法,幻想出来的美好愿望。诗人多么希望自己能骑上天龙,飞升到天府之中,呼唤天公、乞求天母,恳请他们洒下天浆,散下天乳,让这九原大地的无边无际的疆土都能渗透,让这天浆天乳把那些在鼠疫中丧失生命的人们都重新活过来,與家人团聚。而地下的黄泉水也变成能化成滴滴通报春天到来的“回春雨”诗人用自己奇特的想象为眼前悲惨的现实社会添了一丝温暖,一缕希望。同时也展示出诗人博大而深广的悲悯情怀和读书人的民本情结。
这首诗的文学成就较高。首先,在句式上,句法结构灵活多变,三言、四言、五言、七言交错。三言句式急促,与作者急迫的心情相契合;四言、五言将这场鼠疫带给社会和人民的悲惨遭遇沉痛道来;结尾七言将作者沉痛的哀思转为美好的愿望。句式的安排中能反映出鼠疫的发生、发展和蔓延的一个阶段过程,也能感受到作者的复杂心态。
其次,在题材上,把“鼠疫”这种疫病当成描写对象,诗歌的重点也是描写了当时鼠疫肆虐,人们在痛苦的生存环境下的状态,对“人”字的多次描写也能看出作者这首诗中的“人民性”。这首诗的诗歌语言直白且清晰、没有华丽、奇诡的语言,触目惊心的一场人间惨剧展现在世人面前。时人屠笏岩评论这首诗时,论其“不做险语,而鬼胆悉破。奇诡在玉川、长吉之上”,李贺诗歌善于运用奇特的语言营造悲冷的氛围。而这首诗语言直白,所用词汇也是常用之词,如多次出现的名词“人”“鬼”和动词“死”,将血淋淋的人间惨象展现出来,这样的题材也扩大了诗歌的表达范围。
最后,本首诗歌情景交融,通过对现实惨状的描绘,从周围极度恶劣的环境着手,从身边惊心动魄的真实情景着笔,作者对感染疫疾百姓们深感同情。“酥透九原千丈土,地下人人都活归”这是作者面对灾难时的无力呼喊,是作者希望生活回归平静时的深深祝愿。
三、《鼠死行》的现实意义
疫情横行之际,百姓深受其苦。瘟疫最直接也是最惨痛的代价便是死亡,许多的文学作品中也有详细记录,如曹植的“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或阖门而殪,或覆族而丧”;唐代元稹的《酬乐天寄生衣》“秋茅处处流痎疟,夜鸟声声哭瘴云。”而《鼠死行》中描写的不计其数,相继去世的百姓,荒芜凋敝,破败不堪的生活环境,既是一种艺术真实也是一种生活真实。瘟疫的爆发,原本正常的生活轨道被打破,加重了社会和人民的负担。《鼠死行》中经此浩劫,田中哪里还有人呢?既无人收,自然官租也无从收取,而人民要承担的就更多了。同样地,要救治这些处在疫情灾难中的百姓,朝廷也会花费一定的人力物力和财力。一场瘟疫带来的不仅仅是当下的痛苦,这种痛苦也许是长久的,即使瘟疫过去,但想起在瘟疫中死去的亲人们,也是悲痛欲绝。正如笛福所说的“对灾难的惧怕要比灾难本身可怕”。
此时的百姓身体和心理遭受双重打击,肉体经受病痛的折磨,精神上也要承受巨大的打击,也许朝夕相伴的两个人,一转眼就会因为疫疾失去宝贵的生命,抑或是挚爱旧友同时离去,留下自己形单影只,这样一场灾难发生时,对人们生存的考验是极其残忍的。
因此古人通过记录这些灾难以及相应的应对方法,以期达到对疫病进行有效防治的目的。秦汉以后,太医署、太医局、太医院等医疗卫生,和一些类似医药的管理机构相继在中央地区建立,在各地遭遇疫疾时,中央会分派中央医官到各地进行救治。
西晋时期,各地出现更有针对性的医疗管理体系,同时,还制定了相关的医药管理法规,如《医药疾病令》等。在唐朝,详细规定了医官们的选拔考试,赏罚考核,抑或是医药的采购、存储方式等。宋代时期,成立校正医书局,皇帝下诏,委派专门的官职人员对医药类书籍进行整理,如《太平圣惠方》《圣济总录》《传世局方》《千金要方》等,北宋时期设立的太医局,养济院在救济疫灾时也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到了明代,中央和地方各司其职,在疫灾发生时,由中央颁布利民药局令,在地方的州县设立药局,拨发款项购置药材,分发抗疫药物。疫灾发生后,地方官员都要深入实地,亲自参与救灾,对于处置疫情不利的官员则要严加惩处。各地官员参与分发药物,储备粮食,以备疫疾来临之时,救荒救流。至清代,抗疫系统在前人的基础之上进行改进,采取了多种灾后治理措施,如减免赋税、普及医药知识、安置流民等。同时考虑到狱中环境炎热,人数集中,实施热审之制,避免狱中疫情肆虐。
万历二十五年(1597年),明神宗下诏:“寄监人犯暑月易生疾疫,每夏四月,比照热审事例清查释放。”这些疫疾防控措施,对百姓的救助都产了较大的帮助,客观上也稳固了社会的发展。
疫疾的发生对社会产生了较大的影响,从文学角度来看,疫疾文学作品再现了当时社会的现状,随着这些资料的收集、整理,提供了后世学者或医者对疫疾发生期研究的素材文学用于反映现实,反映真理,反映人生。正如《鼠死行》中所描述的那样“鼠死不几日,人死如圻堵。昼死人,莫问数,日色惨淡愁云护。三人行,未十步,忽死两人横截路。夜死人,不敢哭,疫鬼吐气灯摇绿。须臾风起灯忽无,人鬼尸棺暗同屋。”弥渡鼠疫猖獗,这一惨绝人寰得浩劫带走了山河春色,留下的是一片愁云惨淡。
除此之外,三国时期曹植的《说疫气》描述当时疫病流行的惨状有“僵尸之痛”“号泣之哀”,有的百姓阖门而殪,更有甚者覆族而丧。面对一场疫疾的浩劫,作家们心痛而无奈的 向后世揭示疫疾的代价。又如明代龚诩的《甲戌民风近体寄叶给事八首其一》中“疫疠饥荒相继作,乡民千万死无辜。” ⑤除了疫疾本身带来的千万死伤,接连发生的饥荒更是让贫苦的百姓们雪上加霜,家家户户连束薪斗粟都寻不见。田野暴骨、河流浮尸岂能不触目恸心?其在《民风绝句寄叶给事其五》中描写的“乡村疫疠肆流行,死者如麻实可惊。天独憖遗应有意,要令操笔写民情。”也详细记述了疫情所带来的伤害。由此可见,这些作品除了揭露疫灾发生时的情况,也提供了疫灾时期的文献资料。
同时,在记录种种疫疾灾难时,作家们对“生与死”进行更深刻地思考,强化了文人的生命意识,体现了作家们的人文关怀中国古代社会等级森严,不同社会身份的群体享有与其身份相匹配的权利,等级愈高,享有的权利就愈多。但是疫情来临时,贵族与平民同归,因为生命是公平的,对于每个人来说都只有一次。师道南亲眼甚至亲身经历了弥渡鼠疫的劫难,与母亲,妻子不幸感染鼠疫,年未三十卒。他在《鼠死行》中,“呼天公,乞天母,洒天浆,散天乳。”也只是终须所望的念想。尽管没有天公天母洒下天浆天乳来浸透中华千丈土,也没有一场回春雨让百姓死而复生,但是这却凝聚着一个作家赤诚的爱国之情和深切的人文关怀。
对于疫疾作品中的悲惨状态进行描述,保留一个民族不可磨灭的集体记忆,这些记忆能使人敬畏自然,預防灾难。疫疾文学作为反映、记录与艺术再现社会现实生活的重要载体。在帮助后人研究疫疾方面具有至关重要的学术价值之外,也能通过对历史上发生过的疫疾灾害进行分析,了解其分布规律及当时的应对措施,来指导和解决当下现实生活中的疫疾问题。人的生命有着紧迫感、悲剧感,更有道德感和社会感。孔子曾提出“未知生,焉知死”,不知道尊重生的价值,怎么能感悟到死的重量。《鼠死行》中的惨剧再一次发生,新型冠状病毒带来的沉痛代价,应该使人类警醒,生命是短暂而可贵的,“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因此大家应当对生命敬畏,对生命价值认可。
疫情带来的痛苦撕裂着每个人的心,但是悲痛之余更应该清醒地认识到活下来的人应当积极勇敢地承受悲剧,应对接下来的生存问题,这才是生的意义所在。在叔本华看来“每一口气都在击退时时要侵入的死亡。在每一秒钟我们都在用这种方式和死亡进行着斗争。”面对生活中经历的种种挫折矛盾,生离死别时,当积极调整心态,迎接生活的挑战。而不是哀怨与顺从这种抗衡,这便是人们生命责任感和社会感的体现,灾难没有出现的时候,担心恐惧是徒劳的,灾难发生降临时,徒有恐惧只会给自己的内心增加不安与恐惧,倒不如面对现实,勇于承担!
人类社会就是不断地经历曲折与灾难,之所以能够不斷往前发展进步,也是因为人类不断改进自己的生活方式,调整自己的生存状态,与这些灾难顽强的抗争,最终恢复到良好的生存环境。因此,人类想要获得生存家园的和谐与自由,需要保持人与自然的平衡与和谐,否则一旦人与自然的关系失去平衡,人类自身就会陷入生存危机中。
注释:
①孟郊(751年—815年),字东野,汉族,唐代著名诗人,少年时期隐居嵩山。今传本《孟东野诗集》10卷。有“诗囚”之称,又与贾岛齐名,人称“郊寒岛瘦”。
②杜甫(公元712年—公元770年),字子美,自号少陵野老。唐代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与李白合称“李杜”。
③韩愈(768年—824年),字退之,自称“郡望昌黎”,世称“韩昌黎”“昌黎先生”。唐代杰出的文学家、思想家、哲学家,政治家。著有《韩昌黎集》四十卷,《外集》十卷,《师说》等。
④姚合(约公元779年—约公元855年),唐代著名诗人。与贾岛诗相近,世称“姚贾”。
⑤龚诩(1382年—1469年),明代学者。一名翊,字大章,号纯庵,南直隶苏州府昆山(今属江苏)人。建文时为金川门卒,燕兵至,恸哭遁归,隐居授徒,著有《野古集》。
参考文献:
[1]邓拓.中国救荒史[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3.
[2]王玉兴.中国古代疫情年表[J].天津中医学院学报,2003,(9).
[3]孙关龙.中国历史大疫的时空分布及其规律研究[J].地域研究与开发,2003,(4).
[4]周锦国.清代白族诗人师道南及其名作《鼠死行》评析、考订[J].民族文学研究,2013,(2).
作者简介:
魏巍,女,汉族,安徽阜阳人,安徽大学文学院2019级研究生,研究方向:明清文学。
2305501705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