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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膺上将”洪学智的传奇人生(一)

2022-03-22张子影廖天琪

党史纵览 2022年1期
关键词:双河

张子影 廖天琪

洪学智是安徽省金寨县人,1913年出生,1929年参加中国工农红军,同年加入中国共产党。他曾先后参加土地革命战争及长征、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当过红军、八路军、新四军、东北民主联军、中国人民解放军,对人民军队的军事工作、政治工作、后勤工作、教育工作、装备工作均有重要建树。1955年他被授予上将军衔。1988年9月27日,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二次授衔仪式在北京中南海怀仁堂举行,17位当时军队中各方面的负责人被授予共和国上将军衔,洪学智是位列第一位的上将。这是整整33年之后,洪学智第二次被授予上将军衔。纵观世界军事史,他是迄今为止全世界唯一两任上将的将军。

洪学智一生经历丰富传奇。本刊曾以《跨过鸭绿江》为题,介绍了他在朝鲜战场的经历。从本期起,本刊将以《“两膺上将”洪学智的传奇人生》为题,继续介绍洪学智将军在各个时期精彩的战斗生活故事,以飨读者。

第一章烽火少年洪学智

大山里出生的贫苦孩子

公元1913年,是民国二年。

这一年的2月2日(农历壬子年腊月二十七),位于安徽省的六安、霍山与霍邱三县及河南省豫南商城、固始两县交会处的一个叫做小河口的小村落,一户洪姓人家诞生了一个新生命。

洪姓人家的主人叫洪仁儒,号子清,排行第六,是老小。洪氏一族原也是人丁兴旺的,上一辈洪定龄(字士林)生有6个儿子,居住在西大山一带的斑竹园,西大山与著名的金刚台峰峰相连,当地人习惯称之为洪家老湾。到了洪仁儒这一辈,家道衰落,相互之间已难以帮衬,加之洪家老湾一带层峦叠嶂、人烟稀少、交通不便、经济落后,洪仁儒成家后,就从洪家老湾搬了下来,住到了黄鹄寺的小河口村。这里位于黄鹄寺河与双河的交汇处,地势平缓、村落集聚,交通也便利了许多。老实巴交的洪仁儒没有田产,租住了别人4间大小不等的草房,开辟了两亩贫瘠的山坡地。

儿子降生后,洪仁儒给他取名为洪生任,字学智。洪学智排行老三,上面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

因为生活过于贫困,洪学智的母亲在他3岁时就去世了。这个可怜的女人在人世间走了一回,连个完整的姓名都没有留下,晚年的洪学智及他的家人百般查找寻访,也只知道她姓肖,人称“洪肖氏”。失去母亲时洪学智还年幼,不懂忧伤,渐渐长大起来之后才发现,脑海中关于母亲的记忆几乎完全空白,“母亲”一词对于他来说,只是两行陌生又辛酸的泪水。

母亲去世后,洪学智由姐姐带大。所以在洪学智心里,更接近母亲形象的,是长他12岁的姐姐。

为支撑妻子去世后留下的家,洪仁儒吃了很多苦。他除了忙时种田、闲时打短工外,每年春天还会养蚕,用蚕茧壳抽丝捻线,傍晚或者深夜借着微弱的烛光织布。这项大多数是由女性完成的技业,洪仁儒却操持得很熟练。

童年时的洪学智常常是夜晚在父亲轧轧的织布机声中入睡,清晨又在轧轧的织布机声中醒来。父亲的腰更弯了,而织布机上的布又多出了长长的一截。

织成的布洪仁儒舍不得让家里人穿,就是他最钟爱的小儿子身上也是补丁连补丁的。布要拿去卖掉,换得的一点钱维持家用。

洪仁儒是个吃苦耐劳并且心灵手巧的人,除了织布,他还会裱糊字画、烧制木炭、编织手工艺品,还开了个小杂货铺。虽然他后来也早逝,但对儿子的影响很大。长大后的洪学智继承了父亲聪明能干、任劳任怨的美好品德。

只要有阳光,再贫瘠的土地也会有生命顽强生长。洪学智10岁了,这一年,父亲做了一个决定,他把历年积攒的一点钱拿出来,送小儿子上学。

大别山区虽然贫困,但多少年来,当地一直有“耕读传家”的古朴民风,即所谓“处事无如为善好,传家唯有读书高”,当地人崇尚圣贤、尊师重教,穷苦人家也往往把送子上學看成是摆脱贫困、光宗耀祖的一个重要途径。洪学智出生前后,他的家乡除了传统的私塾学堂外,也陆续有一些民办或官办的新式学校建立。五四运动之后,还有一些进步的知识分子和青年学生陆续回到家乡,开办学校。

虽然日子过得艰难,洪学智的个头却像山石压不住的小草一样不断地长,才10岁的他身材比一般同龄的孩子高出许多。虽然人瘦,但他清秀的额头和清朗的眼睛在阳光下闪着钻石一样的光,人人都能看得出这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洪仁儒想得很简单,知书才能达理,他希望儿子将来成为一个有学识有见地的人,他下定决心吃再多苦也要将这个小儿子好好地培养。

洪学智所上的学校在黄鹄寺,离他的家有5公里左右的山路。那一天,洪仁儒拉着儿子的手把他送到了学校。

金寨的秋天是美丽的,山间田野呈现出一年里最丰饶的斑斓景色。金桂开花了。那个秋天金桂开得特别早也特别好,香气阵阵袭人面,漫山遍野的香气中,蝶飞蜂舞。山路弯弯,在儿子的记忆中,父亲的手是那么宽大、那么温暖。

几十年后,也是秋天,满头华发的洪学智坐在家乡金寨县县委招待所的二楼阳台上,远远望着那条曾经弯弯曲曲现在已经变成通衢大道的通向黄鹄寺的山路,似乎还能感觉到父亲掌心的温暖,还能闻到那股浓烈的金桂奇香。

在那个年代,处于如此封闭贫困的大山深处,不是所有人都有洪仁儒这样的见识。洪学智是多么感激父亲,当年父亲送自己上学的这个决定改变了他的一生。

小学阶段的洪学智主要研习的课本是《三字经》《百家姓》、四书和国文。很幸运,他的几位启蒙老师都是品学兼优之人。洪学智终生都记得他们的名字:惠风、余承之。

黄鹄寺位于双河镇河西村的西边,寺院建于明清之际,详细年代已不可考,曾经香火很盛,颇有规模,后来因连年战乱及自然灾害,年久失修,寺庙维持不下去,所余的几间屋舍改做了黄鹄寺小学教室。

洪学智来上学的时候,坐落在大山脚下的寺院虽说破败,但古树参天、青砖黄瓦,倒也别有一番怡然景色。

黄鹄寺院外有一棵白果树,树干有6人合抱那么粗,约有百年树龄。仅仅是大或者老并不算奇,奇的是大树的杈口又长出一棵树,却是皮桑,春分过后华盖如云,远远望去十分壮观。孩提时代的洪学智和同学们常在树下做游戏。

像中国农村绝大部分的男孩一样,在洪学智少年生活中,最生动、最有趣的便是结成团伙玩那些进攻防守之类的“占山为王”的游戏,你模仿刘、关、张,我代表黑面宋江,或效仿水浒一百零八将排座次,或幻想成为孙悟空,七十二变擒妖拿怪。少年时期的洪学智和大多数同时代的将领一样,既不知道什么是西点军校,也不知道陆军学校门朝何方。老槐树下说书人的谈古论今,是他们接受的最初的军事教育,诸葛亮的摇扇吟哦与曹操的权谋计策是他们最早懂得的兵家谋略。并且,这种教育立即就会被运用于实践,在广阔的田野和纵横的山沟里,在村口巷尾房前树后,孩子们按自己的理解玩着打仗的游戏。而在游戏中,他们每个人都渴望扮演忠良之将,挺一柄青龙偃月刀杀他个荡气回肠。

洪学智小小年纪就显露出了一名职业军人的两种品质:一是勇敢,或者说叫玩命,打架、“打仗”都是不顾一切;二是智慧,乡下人叫有心眼。在军事生活里,有心眼绝对是一名指挥员的优秀素质。少年洪学智无师自通地就拥有了这种品质:进攻时,石头、瓦片、树枝、锅盖、扫帚,手边任何一样东西都可以成为他的武器;逃生时,水缸、草帽、磨盘、稻草、粪堆,任何一件物品都能成为他的护盾。上树爬墙、趴沟伏檐,这些寻常手段成为他在游戏中屡战屡胜的法宝。经过若干次较量之后,周围村里同他差不多年纪的伙伴们都已对他“俯首称臣”了。

那是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

每天下了学,清脆的笑声就在树下洒了一地。黄鹄寺离家还有相当一段距离,小小年纪的洪学智每天放了学总要玩一会儿,直到天快黑了才赶紧拾起书包,一路奔跑回去。早上离开家的时候,想到学校里的种种快乐,他的心情像放飞的小鸟,脚下生风,好几里的山路跑着跳着就到了。

和善的老师、新鲜却并不太复杂的课程、天真无邪的同学伙伴、妙趣无限的树下游戏……少年洪学智度过了短暂的快乐时光。

很多年后,洪学智提起少年时期黄鹄寺老树下的这一段生活还是兴致勃勃:那棵老树十分有趣!

1926年初,个子长高了一大截的洪学智转到双河庙读高小五年级,主要的课程是国文。入学后不久,学校发生的一件事,让洪学智名声在外了。

双河庙“打鬼”

洪学智读高小的这所学校,设在位于双河山头的一座气势宏伟的道观里,百姓习惯称之为“双河大庙”,是鄂皖豫三省交界处著名的道教圣地。

大约始建于隋代的这座观堂,历史可谓久远,在明清两代鼎盛时期更是远近闻名。每逢农历三月二十八日和十月十五日,这里都要举行两次盛大的庙会。

道观原有砖瓦结构单房、殿房99间半,后因战乱连年,虽不及当年壮观,却仍具规模:依山而建的主建筑高达3层,整座院落背靠苍山,面临大路,白日艳阳尽洒,视界开阔。那些年为造福一方还建起了一个双河庙完全小学,请来做校长的是个名叫胡朗斋的人,此人毕业于北京大学,是位著名的饱学之士,周边方圆数十里的人家,都想尽办法把自己的孩子送到这里来读书。

这样一个祥瑞灵秀之地,却不知从何时起,被一种不安的传言笼罩着,这个传言就是:大庙“闹鬼”。

相传每到夜间,钟停鼓偃,供台上供灯燃亮之后,山风一起,就有一个“鬼”大摇大摆地走来,大脚板踩出“噼啪噼啪”的聲音。至于“鬼”的样子,没有人说得清。有自称亲历者言之凿凿:“鬼”是善变的,个头忽长忽短,身形忽胖忽瘦,且来去无踪。传言给人们带来了巨大恐惧,人人谈“鬼”色变,个个人心惶惶。不把这个“鬼”解决掉,学校的学习和生活都无法正常进行。

洪学智和几个高年级的孩子商议着,要组织起来“打鬼”。放学后,他们在学校里的一角秘密地商量了一番。有一个老师是教体育的,也加入了“打鬼”的队伍。

体育老师身强力壮,孩子们觉得心里有了底。

他们的计划是:天黑后隐藏在大庙的第三层“鬼”出没的地方,在屋里一角点上一只油灯。每人手持一根棍棒当做武器。为防止“鬼”变形溜掉,他们还准备了一只大箩筐,支在油灯旁。

天麻麻黑后,孩子们一个不少地到齐、到位,棍棒在手,全部蹲守在大庙三层的一头,体育老师在另一头断后。一切都很顺利,一切都按计划进行着。

他们没有想到的是,黑暗的到来,让这个行动出现了问题。

夜晚的山风又硬又冷,夜的黑洞包含了太多模糊的浮想联翩,也隐藏了太多不可预测的邪恶无端,负责去点油灯的孩子胆怯了。他低低地埋着头,一动也不敢动。

“怎么还不点灯?”另一头黑暗中体育老师的声音带着愠怒。

恐惧是有传染性的,黑暗中没有一个人动,也没有一点儿声音,白天一起吵吵着要打鬼的孩子,这会儿全都不见了动静。黑暗寂静中,突然,一个孩子清晰平静的声音传来:“洋火(火柴)给我,我去……”

细长的一道影子从黑暗中跃出,正是洪学智。他大步从黑暗中走出来,摸索到了地上摆放的油灯,火柴不知是受了潮还是被方才那个孩子手心的汗水打湿了,加上风又大,连划了几根都是闪了一下就熄了。

黑暗中只听见旋过的寒风发出的怪啸声,躲在暗中的孩子们紧张得心脏都要从口中跳出来了。

洪学智放下手中的棍棒,用火柴在鞋底上擦,一下、两下、三下,火柴“呼”地一下着了,他沉稳地团起手,用圈起的掌心护着火头,背挡着风,送过去将油灯小小的灯芯稳稳地点着。

油灯点亮了,照亮了他星星一般闪动的眼睛。看着点燃的油灯和重新小心支好的箩筐,他笑了。

埋伏在暗中的其他孩子们大气都不敢喘,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们的小同伴独自蹲在空空大殿上,不慌不忙地完成了本该由大家共同完成的诱鬼深入的前期工作。

油灯果然引来了“鬼”。只见“鬼”影到了油灯跟前,洪学智从黑暗中刷地站起来,高举起木棒,一下子就打在“鬼”的身上,孩子们也随之一哄而上……

天亮以后,许久没有热闹的双河大庙重新沸腾了,十里八乡的人们都闻讯赶来看被捉住的“鬼”。

学校门口的大树下,被高高吊起示众的“鬼”,是一只足有一尺半长的巨大老鼠。个头过分巨大的老鼠还有条与众不同的大尾巴:长长的尾巴的末端不是细细的,而是结成一个大疙瘩。原来,这是只偷油吃的老鼠,尾巴沾上供台上油灯里的油,拖在地上时与泥土混在一起,日久天长就成了这个样子。拖着大疙瘩尾巴的老鼠走起路来发出“噼啪噼啪”像人走路似的声响。影子在夜晚油灯的映射下,随角度不同忽大忽小、忽肥忽瘦,于是,就成为传说中的“会变形的鬼”。

捉鬼小队的孩子们成了众人议论的对象。特别是那些家中有年幼小儿在这里读书的家长们,慷慨且真诚地把感激和夸奖给了那几个孩子。

有个家长问洪学智:伢儿你当时咋想的?你就不怕吗?

众人的喧闹声惊动了校长。

穿着干净青布长衫的校长胡朗斋从校长室踱出来,透過门口一棵大树的斑驳枝影,看到那个带头“打鬼”的高挑的男孩子:长手长脚,个高且瘦,在一群尚未完全长成的孩子们中,他的个头明显高出一大截。然后胡校长就听到这个孩子,用干净清亮的声音说:

“我才不怕。我倒要看看,‘鬼的胆子有多大!”

胡朗斋问:“这个说话的孩子是谁?”

有认识的老师在一旁说,他啊,小河口村洪家老湾洪老六家的老三洪生任,字学智,刚刚转学到这里的。

在突然安静下来的空隙里,胡朗斋轻轻点了点头,不紧不慢地说:此庙留名非香火。这个长手长脚的伢儿,年纪不大却处事不惊,勇敢且有胆识,将来恐不一般。

饱学有识是人们对这位名噪鄂豫皖三地的胡朗斋老师的一致认知。北京大学毕业、师承蔡元培校长及胡适先生、崇尚北大民主进步科学思想的胡朗斋,像所有处在大时代变革潮头浪尖的北大人一样,思辨博学。在这几年里,他教授国文、地理、操行品德,既讲知识理论更述文化发展和历史变迁,时常借古喻今针砭时弊,把自己一生所学所求,倾情传授给这些虽蜗居深山但目光清澈的孩子们。因此,洪学智最初的教育启蒙就站在一个较高的起点上。胡朗斋对洪学智后来思想成熟,早早走上革命和进步的道路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

儒雅名士胡朗斋此时当然不知道,这个站在树荫下、面庞上有阳光跳跃的沉静的男孩,会成为他执教生涯中最大的骄傲。

这一年是1926年,洪学智13岁。

“打鬼”壮举之后,洪学智在附近算是出了名。

快乐平静的生活没有持续多久,转过农历新年不久,父亲病了。

父亲病倒后,懂事的洪学智不再贪玩,他每天早早起床,干完家务后,还帮着父亲打好洗脸水弄点吃的,眼看上学时间快到了,才赶紧跑着去学校。从小河口村到双河庙学校有十几里山路,为了节省唯一的一双鞋,他光着脚一路飞奔,到校门口了,才把脚在草地上擦擦,穿上鞋进校门。下午放了学,惦记着有病在身的父亲,他又一路疾奔跑回家去。洪学智每天都这样顶着料峭的寒风在山路上来来往往奔跑,也练就了他后来走山路的功夫。

曾经有人说过,中国工农红军是“用脚底板走进了新中国”,在严谨的史学家眼里这个话不一定全对,但是,有一双会走路能走路的脚绝对是当一个好红军的起码条件。生长在大山里的少年洪学智,贫寒坎坷的家境意外地让他拥有了一双能奔善跑的好脚板。

1926年3月的一天,姐姐急促的身影突然出现在双河庙完小前的山坡上,洪学智从书本上抬起头来,姐姐娇美的脸庞因为紧张和过度奔跑而变得又青又红。

姐姐的嘴唇哆嗦着:快——快回去,咱爸他——

洪学智的脑袋“轰”地一下,他丢下书,冲出教室,向家里狂奔而去……

躺在床上的父亲已经气息奄奄。他用渐渐散淡的目光环顾四下,草屋茅顶、家徒四壁,面前的儿子,细长得像根脆弱的豆芽,没有了父母的孩子,今后的日子如何过呢?巨大的酸辛涌过,悲从心中来,病床上的洪仁儒颤抖着伸过手去,努力想握紧儿子的手,似乎还想要叮嘱什么,但这最后的努力耗尽了他已经衰竭的余力,趴在床头的洪学智只觉得父亲尚还温热的大手突然松开了……

一滴清亮的泪,挂在这个久久合不上眼的父亲的眼角,久久不落。

这是父亲给洪学智留下的最后印象。

接受革命思想的启蒙

父亲去世后,洪学智孤苦无依,大爷洪金财伸出了援助的手,把洪学智接到自己家。

可是洪金财的日子也很艰难,他家是个大家族,人口多,又正是一年中最青黄不接的时候,添了一张嘴,更清苦了,每顿饭只能是在内容稀薄的锅里再加一碗水。洪学智很懂事,每到吃饭的时候,大人不叫,他绝不主动凑上前去。

这期间,出嫁了的姐姐也经常回来,给小弟弟带几块红薯,或者塞半块凉饼子,有时还会把他接到自己的婆家住几天。

母亲早亡后,姐姐一直像娘一样照顾他。但姐姐的夫家也是个大家族,女眷多,洪学智已经13岁,半大小伙子进进出出多有不便。他渐渐地去得少了。

连吃饭问题都没法解决的洪学智,不得不辍学了。

1927年春天,一所贫民小学在双河刘氏祠堂开学了。校长余海若把洪学智接到了学校,让他上学,并让他在上课之外帮学校做点事,以此抵消他的学费。学校还有一位老师,叫刘伯力。当时的洪学智并不知道,余海若和刘伯力都是共产党员。

随着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和中国共产党的成立,一大批进步人士回到家乡,兴办教育,发展党的组织,开展党的活动。1926年秋,在洪学智的家乡南溪、斑竹园等地,党组织已经有很大发展,10月,中共商罗麻边区特别支部成立。为了迎接全国革命的高潮,党组织采取积极行动创办农会组织,农民运动开始兴起。余海若、刘伯力都是双河区最早的共产党员,1927年大革命失败后回到家乡,与共产党员杜孝芬、蔡兴芬等在双河刘氏祠堂创办贫民小学,以开办学堂做掩护,宣传新文化、新思想,积极组建农民协会,开展革命活动。余、刘二位老师也是群众运动的发动者和组织者。

刘氏祠堂贫民小学实际上是共产党员和农民运动活动的一个联络点。刘氏祠堂位于双河镇街西的窑岭,三间两进的院落,招收了不到200名孩子。生活贫苦又聪明伶俐的洪学智成为他们的关注对象。此时洪学智在双河一带已经有点小名气了:在读私塾时,成绩优异,深得老师的喜爱。双河庙“打鬼”的壮举更让他成为当地的“名人”。

余、刘两位老师的学堂很热闹,经常有学生家长过来“看看伢子在学堂听话不”。学校也经常召开“家长会”,家长们进来后集中到一个专门的房间,余、刘二人就关上学校大门,让洪学智站到大门口去“望着点”。两三次之后,聪明的洪学智就明白了,大门一關,他就主动站在门外,一边做些杂事,一边警觉地四下观察。一旦有生人来了,马上向二位老师报告。

除了放哨,还有送信。写在细长毛边纸上的字严实地用火蜡土封好,藏进汗褂的内贴袋里,送到霍山二十里铺指定的秘密联络站。翻山越岭走几十里山路对于洪学智来说不算什么。怀里揣着使命,他的脚步因为激动而飞快。他脑子快,记性好,要交代要传递的话,一个字也不会错。

课余的时候,两位老师会让洪学智坐下来,给他讲课本、讲做人的道理。生活上的要求也不放松,要他按时做作业、晨读夜诵、洗澡净面,做个从里到外干净的男人。

这天清早,天刚一放亮,余海若就把洪学智叫起床,让他和自己一起去县教育局讨要经费。因为是自筹办学,接收的又大多是穷人家的孩子,学校的经费已经入不敷出,十分困难。

县教育局在邻近的河南商城,吃了简单的早饭后,他们就出发了。

为了抄近路,他们从金刚台南面的狗迹岭绕过去,沿着陡峭的羊肠小道翻山越岭。一路上,余海若一边走、一边指点着周围的山水,向这个自己喜爱的学生介绍家乡的风景地貌及传说故事。在余校长妙趣横生的述说里,漫长的山路不知不觉走了多半了。

天黑下来后,他们还在赶路,每人手里多了半截树枝。余海若告诉洪学智,树枝可以防身、分拨树杈、驱赶小动物,在不明深浅的地方还可以探路。树枝不能太长,太长了在密布的灌木和丛林中不方便挥舞,但是树枝要足够结实,结实的树枝就是多出的一条腿。

一根树枝还有这么多的学问,洪学智很兴奋。

在这样密不见天的山间密林中,迷路是很可怕的,余海若手把手地教给洪学智如何在黑暗的山中辨别方向。走山路本来就是洪学智的强项,经余海若这么一指点,他更如虎添翼。到了该睡觉的时候,余海若一边找地方,一边还告诉他在山野中选择露宿点的注意事项。洪学智一边前后脚地跟着,一边听着,心里对这位年轻博学的校长充满了钦佩。

余海若也许不会想到,他给洪学智指点出的山山水水,几年后成了自己转战的战场。立夏节起义后,余海若任双河赤卫队指导员、中共商城县二区区委书记,率赤卫队转战在挥旗山、金刚台、熊家河一带,坚持苏区斗争,这是后话。

回到刘氏祠堂的贫民小学,天已经黑透了,明亮的星星在夜空中闪烁起来。余海若和刘伯力关上大门,在院里点上一只小油灯,把洪学智叫过来,在跳动的油灯下,拿出一本《共产党宣言》。

油印的薄薄的小册子静静地躺在石板桌上。

洪学智终生都记得这个夜色如水、星光如雨的夜晚。

余、刘二位老师在他身旁坐下。

“这本书,你一定要看,是一个叫马克思的大胡子犹太人写的。”

“大胡子犹太人?老师,你们不会是让我信基督教吧?”洪学智不解了。

余、刘二人同时笑了。这个可爱而率真的孩子,他们没有看错。

为了解除洪学智的疑虑,余海若、刘伯力反复给他讲解:马克思虽然是犹太人,但他不是传教士,他的共产主义思想是指导穷苦人翻身做主人的,是讲穷人为什么贫穷、富人为什么富,穷人在社会上是大多数,富人是极少数,穷人要翻身,男女要平等,就要联合起来,反对资本家、地主的剥削和压迫,要和他们进行斗争。

在接下来的一些日子里,二位老师经常在静悄悄的夜里,一遍一遍地给他讲革命道理。这是少年洪学智最早接受的进步思想。

有一天晚上,说到慷慨处,刘伯力站起来推开大门,指着月色下的一带群山,激昂地说:“多么好的山山水水啊!为什么只能是少数恶人霸占?富人不做事,天天吃鱼肉,穷人一年到头累死做活,一碗白米饭都吃不上。这是不公平的!我们要让所有的人民能吃上饱饭,过上平等、自由、舒心的日子!”

洪学智用充满敬佩的目光望着两位老师,“能吃上饱饭,过上平等、自由、舒心的日子”这话是说到他心里去了。

“那些个地主老财主们,是不会给我们饱饭吃的。”

“所以我们要把这些吃人的地主老财打翻。”

“可是我们怎么打翻呢?他们人多,还有枪。”

“所以我们要集合更多的人一起来反抗,只有大家联合起来,我们才有足够大的力量!”

山间的夜空清澈明净,两位衣衫破旧却意志坚定、胸怀抱负的年轻共产党人用他们最原始简单的方式,把革命的种子一点一点埋进了少年洪学智的心中。

参加立夏节起义

1927年的暑假后,由于经费短缺,刘氏祠堂的贫民小学校办不下去了,洪学智也只好离开了学校。失去了余、刘二位老师的照顾,也就等于失去了安身立命的场所。他过上了给人帮工、打短工、四处飘零的日子。

一个漆黑寒冷的冬夜,洪学智经人介绍,加入了南溪联庄队。

参加联庄队的都是些穷苦兄弟,大家团结在一起,与地主老财作斗争。

南溪位于大别山的崇山峻岭中,是商南东接皖西、南通鄂北的通衢集镇,平日里商贾往来,店铺甚多,与外界的交流和开放程度远高于其他地区。这里杂居着各色人等,进退方便,便于共产党人往来活动,于是便成为农民运动发展最早最快的地区。

农民协会的活动沉重打击了统治阶级的利益,地主豪绅同军阀武装联合起来,向刚刚组织起来的农民协会和农民联合组织反扑。由于农民自卫军组织未经正规的军事训练,武器装备很差,大多只是刀矛土枪,只凭勇敢作战,无法抵挡反动军阀正规部队的进攻,因此很快被打散。地主老财和反动乡绅在军阀武装的支持下进行了血腥报复,他们用活埋、刀砍、火烧、石砸等种种惨无人道的手段,将抓捕来的一大批革命同志和群众杀害,末了,还将许多村庄都付之一炬。

就这样,洪学智家位于小河口的3间草屋被烧成了灰烬。洪学智没有家了。老屋承载着洪学智关于父亲的最后一点纪念,而这一切都不复存在了。家破人亡的洪学智思想更加明确:在你死我活的斗争中,中间道路是没有的。只有把命运捏在自己的手掌心里,才能有一条活路。

太平山位于斑竹园的吴家店,有一长形山脊,高达数十米,形同石墙,墙中有一直径5米的天然圆孔,仿佛被一个巨大的天针穿过,浑然天成,鬼斧神工,当地人称之为“穿石”。穿石山下穿石湾有一座庙,遂称穿石庙。穿石庙何时落成已无从可考,真正使它被载入史册的是1929年5月。

不断发展的农民运动猛烈地威胁到反动派的统治,反动统治者不断派出民团到各地进行镇压。为了加强对鄂豫边区的领导,党组织决定将商城的南部、罗田的北部、麻城的东部划分为一个特别区,成立特别区委,领导商罗麻三县边区的工作。

5月2日,在太平山下的穿石庙,中共商罗麻特别区委召开紧急会议。会议决定,利用商南地区山高林密、便于武装割据的特点,组织各地联庄队、兄弟会、穷人会分头行动,发动武装起义。

起义时间定在5月6日(农历三月二十七)立夏节的晚上。5月4日,中共商南区委在麦园肖氏祠堂召集商南各支部负责人会议,作了具体部署。

5月6日,洪学智和他所在的南溪联庄队的200多名队员,会聚在南溪火神庙前。大约凌晨3时,“啪”的一声枪响打破了寂静,只见一道亮光升起,沉静的夜空被这道绚亮的光芒撕破,紧接着,四面八方都响起了冲天的土铳声。

眨眼间,如天上群星空降,遍地亮起了火把。纷纷亮起的火把快速移动着,迅速汇成一片火的海洋。火光照亮了一张张激动的脸,也照亮了一根根闪亮的梭镖头,红缨如火一般飘动,四下里响起惊天动地的呐喊声,南区各地的联庄队、兄弟会、穷人会揭竿而起,暴动开始了。

起义的队伍一鼓作气,连续攻破十几家地主土豪的大院,然后开仓放粮。得到粮食的群众欢呼着、笑着、喊着,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起义的队伍。

这一夜,火把遍地,人声鼎沸,贫苦群众如过节一般。

在党组织的发动和领导下,1929年立夏节晚上,商南吴家店、斑竹园、南溪地区共有十多处民团和农民武装同时举行起义。一夜之间,当地的反动民团土崩瓦解,如鸟兽散,只有少数漏网分子逃往罗田、麻城。

立夏节起义(也称商南起义)一举成功。

立夏节起义是鄂豫皖边区继黄麻起义后又一次胜利的革命武装起义。它沉重打击了商南地区的反动势力,极大地鼓舞了鄂豫皖边区党组织和人民群众开展武装斗争的积极性,为创建豫东南革命根据地奠定了基础。

5月7日,从各地赶来的联庄队、兄弟会、穷人会的大约2万多贫苦农民在火神庙举行了立夏节起义庆功大会。洪学智参加了大会。

起义成功后,要巩固红色政权,保卫胜利成果,就要扩大武装,动员青壮年农民踊跃参军。洪学智参加了商城游击队(也称赤南县游击队),被编入第六小队任班长。商城游击队队长叫蔡朗斋,六小队队长人称“老程头”,部队驻在蔡氏祠堂。

从这一天起,刚满16岁的洪学智投身革命。

洪学智加入赤南县游击队后,几乎每天都和民团有交锋,多时一天打两三仗。这个时期,革命力量还很弱小,新成立的游击队几乎都是由土生土长的农民组成,他们虽有一定的斗争觉悟和意识,却几乎没有战斗经验。当时,游击队的生活十分艰苦,饱一顿,饿两顿,战士们打着赤脚,在丛林中、在大山里风餐露宿,不停顿地昼夜转战。

入伍不久的洪學智很快就显示出了他超常的禀赋。他年纪轻、身体好、精力好、能吃苦,少年时期长期艰苦生活磨砺出的铁脚,使他善走山路,且不迷路,特别适应山林中的野外生活;他有文化、脑子灵、点子多;他作战勇敢、敢打敢冲、不怕死。党组织很快注意到了这个与众不同的高个子年轻人,有意派他到最艰苦的岗位锻炼。

一天,上级首长说:“你个子大、有力气,去担架队抬担架吧!”

担架队的工作是非常辛苦的。战斗频繁,伤员多,医疗条件落后,伤员转移困难;饭都吃不饱,队员们大部分体质很差,经日转战,极度疲劳,徒手奔袭已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更不用说还要负担一个受了伤的人。

洪学智想也没想,说:“我去。”

洪学智到了担架队。他心地善良、踏实肯干,不管多苦多难,他都咬牙坚持。

1929年7月一个星光灿烂的夜晚,汤家汇蔡氏祠堂的一间小屋里油灯闪烁。窗户被堵上了,外面看不到里面的动静,里面的声音也不容易传出去。

4个人围坐在一张破旧的桌前,他们是张正清、黄先彬、邓宗模和洪学智。他们都是一起参加游击队的年轻人。黄先彬是金家寨附近人,邓宗模是六安人。

蔡氏祠堂年久无人居住,一群群的燕子在梁下做窝。灯光惊动了燕子,仿佛一只只黑色的小精灵在他们身边翩舞。

连政治委员张正清先发言:“今天的党小组会的主题是讨论洪学智入党。”

他赞许地点着头对洪学智说:“经过前一阶段的考验,组织上认为你能吃苦,作战勇敢、不怕牺牲,家庭出身也好,所以决定发展你入党。黄先彬、邓宗模是你的入党介绍人。”

洪学智激动地一时语塞。

灯花跳动,屋外山林幽静。

张正清严肃地说:“条件有限,我们现在不能挂党旗,现在,面向北方,我们举行宣誓仪式。”

洪学智站起来,挺直身子,昂起头,面对着北斗星的方向,同大家一起,庄严地举起右手。

张正清领誓,洪学智一字一句地说出了他这一生再也没有忘记的誓言:

“坚决革命,服从领导,行军不掉队,打仗不怕死,遵守纪律,不泄露秘密,永不叛党。”

宣誓结束,张正清握住洪学智的手,郑重地说:“从今天开始,你是共产党员了,你要起模范带头作用。”

洪学智目光坚毅地答道:“请党放心,我一定会做个合格的共产党员。”

四双粗糙的大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昏暗的灯影下,燕子四处翩飞,它们小小的翅膀优美地鼓动着,像在给这4位年轻人鼓掌。

当时,党的活动还未公开,入党后,与洪学智秘密联系的接头人是黄先彬。

燕子翩飞的蔡氏祠堂的入党之夜令洪学智终生难忘。晚年的洪学智将军回到故乡时,曾专门到这里探寻。可惜,岁月流逝,那间见证了他庄严时刻的房子已不复存在,只有一些燕子仍成群结队地飞舞着,来人也不避。

老將军久久地望着这些小精灵,末了,怅然若失地叹了一口气。

(待续)

(责任编辑:章雨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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