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闭 塞

2022-03-21李七月

中国铁路文艺 2022年3期
关键词:陈艳做手术病房

李七月

这个五一假期过得真不消停。

节前那天上午,市第一医院内分泌科病房的隋大夫打来电话,当时我正在单位的线路科补写台账,我轻手轻脚走出去,在楼道里接通了电话。

“你是302病房9床家属吧?”

我心里一沉。母亲因为糖尿病在内分泌科病房已经住了十几天了,前段时间疫情严重,医院不让家属陪床,现在就她一个人在医院。母亲血糖有点高,一直吃着药,控制得也还行。春节之前,她泡脚时不小心烫了脚,伤口一直好不了,正赶上疫情,就买点烫伤药红花油、云南白药涂抹,始终好不利索。医院一恢复就诊,我就带母亲去看,医生让住院好好观察观察。

“哦,是这样的,你抽时间来趟医院,你母亲的病情挺复杂的,以目前的检测结果看,恐怕需要做球囊手术或者装支架。”

我放下电话,脑子里一片空白,靠在墙上缓了好半天。怎么会这样?

内分泌科的病房在医院东南角一个破旧的四层小楼里。春天已经来了,小楼南墙上的爬山虎呈现一片新鲜的绿意。在二楼的内分泌科医务室,隋大夫指着电脑屏幕上的诊断结果向我介绍,经过彩超造影和增强CT检查,母亲的双下肢动脉已经非常狭窄,股动脉已闭塞,如果不做球囊进行血管扩张,甚至安装支架来支撑堵死的血管部位,供应下肢的血流不能满足需要,出现缺血症状,不但脚好不了,接下去也有可能造成下肢坏疽,甚至感染,危及生命。

我倒吸了一口气,隋大夫不想再解释那么多了,他晃晃手中的夹子,说:“我还要去查房,你们家属商量商量,尽快告诉我做不做手术,做的话我就去联系介入科,看有没有床位。”

我捏着母亲做的双下肢CT增强片子,给陈艳拨通了电话。

“最好能再找找医生多听听意见。”陈艳说。

“平时让你注意拓宽自己的交际圈子,总是听不进去,看看,一旦有个事,抓瞎吧!”陈艳嘴里咕哝着,自打我俩结了婚,这话没少听。

以前每当陈艳说我的时候,总会绊几句嘴,可现在真遇到受憋的时候却没话可说。自己想办法吧,多打听打听,了解了解。于是,这个五一假期过得忙忙叨叨,我和陈艳拿着第一医院的诊断资料,转了市里的另外两家三甲医院,还坐上高铁去了一趟省城,到省人民医院挂了专家号,看的结果都是必须要做手术。我们不甘心,又去中医院找了一个老中医,人家说血管如果只是狭窄倒可以中医慢慢调理,但现在已经出现堵死,还是应尽快手术,别耽误了,而且安慰说这就是个微创手术,不受罪。

“做吧!”两人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地说。

母亲一直在老家务农,入的是农村合作医疗,而且到我所在的城市看病,属于异地就医,也不知道是什么报销标准,具体要花多少钱,俩人心里都没数。

“先别想花多少钱,该做手术就得做呀!”陈艳说。我觉得心里热乎乎的,她一直那么包容,那么善良。

五一假期最后一天,我和陈艳走进了医院的介入科,隋大夫已经联系好了介入科一位姓张的医生。这几天,我们经过认真考虑,决定手术就在市第一医院来做。第一医院是本市最好的医院,血管介入手术也开展了十几年,比较成熟。再者说,离家近,什么事都方便,也不用费心考虑住宿吃饭停车等麻烦事。

介入科在医院南部临近城市主干道的住院部大楼上,在三楼介入一科医务室,张医生把片子挂在白色的板子上,打开后面的背景灯,仔细看着片子上两条腿的轮廓,以及那些曲曲弯弯、断断续续的线条。这几天,已经听了好几位医生的讲述,与张医生说的大同小异。

“关键是手术方案,我大致给你们说一下,具体的还需要住进来做完相应检查再定。”张医生把片子取下来递给我们,“你们坐下。”

“那,医生,这大概的费用要多少啊?”陈艳想了想,还是问了出来。每个走进医院的人,心理上大概都会如此:这病,需要花多少钱啊?

“这要看具体情况,目前看至少需要装两个支架,加上球囊扩张术,以及其他费用,我估计在8万元左右。”

“那好,您给我们抓紧找床位,办理转诊手续,尽快安排手术!”我急切地说。听到这个数字,我心里放松了一些,以目前的家庭处境,这还算不了什么,不会受到大的影响。眼下的事情就是抓紧给母亲办手续,8万块钱也要尽快凑齐,定期也好,理财也好,尽快取出来充到就诊卡里。

醒来不到六点,天早就亮了。我住在二楼,透过阳台,可以看到小区花园的石子甬路上有人打着伞散步。四下里湿漉漉的,音响魔盒里播放着天气预报,今天中雨转小雨。这种阴雨的日子,阴沉沉的天空,灰暗的冷色调倒是很契合我现在的心情。

昨晚坐在床头,跟陈艳聊了很久,关于母亲住院这件事,要不要跟姐姐说。父亲几年前就不在了,家里有什么事我们姐弟两个都要商量着来。这一次母亲住院,要做手术,要不要跟姐姐商量呢?

我使劲挠挠头皮说:“可是就姐这身体,怎么开口啊?”姐姐去年秋天查出得了乳腺癌,做了保乳切除的手术,尽管发现还算早,但经过手术外加后期一连串的化疗放疗,身体已经很虚弱。虽说随着疫情好转,她又把停了半年多的门市开了门,但基本上是姐夫一个人在忙活,她陪在门市,看看店,算算账。而且她还在准备第二次复查,家里每个人心里都敲着小鼓,担心复查中再有什么意外。在这个节骨眼上,一旦让她知道了母亲要做手术,那还不定会怎样呢!

“其实我知道你怎么想的,我支持你。”陈艳拉住我的手说。她总是这样善解人意,也通情达理。

于是,我们达成了一致。先不告诉姐姐,怕她担惊受怕,弄得身体吃不消。至于手术费,也不要指望她了,她的这场大病也花了不少,门市关了半年多,不挣钱还交着房租,就别让她再遭难了。

夜里做了乱七八糟的梦,醒来浑身酸疼。又是一天开始了,我告诉自己努力加油。到厨房给母亲炒了一个素菜,煮了鸡蛋。正是上班高峰,昨天还穿着半袖T恤,今天又把外套披上了,陈艳还把秋裤找出来让我套在裤子里了。

果然,一场雨,天气又凉了。

刚上班,主治医生张磊大踏步走进来,说初步定下来了,下周一手术。张医生拿了一张纸,写着一个药名“氯吡格雷”,让我去买这种药,这药要吃三天以上才可以手术,所以当天就要吃上。

外面又下起雨来,还不小,撑开伞,听到雨水在伞上哗哗流,便道上遍布着水洼,不一会儿鞋子进了水,脚也湿漉漉的。医药大厦里人不少,药每盒96元,只有7片,买了两盒。回到病房的时候,葛护士正在给母亲输液,吊液袋的挂钩上已经有两袋。

母亲是个怕静的人,上午住进个老太太,总算有个说话的人了,很快就得到了很多信息:老太太也是因为脚的溃烂住的院,开始也以为是脚气,后来查出下肢血管问题后做了手术,这一次来是因为不小心摔倒了,正好碰到了支架,不知道啥原因,下肢弥漫血瘀发青,就抓紧来看。母亲一边输着液,一边仔细打听,她想知道更多的内容,可老太太被女儿女婿搀着去拍片做检查,回来后转到了隔壁病房。好不容易有个可以聊天的伴儿又走了,病房里又静下来。

傍晚时分,我和母亲坐在窗前,看着雨中的马路和穿行的汽车,闲聊家事。

这么多年,母亲习惯了“当家”,大事小情自己说了算,指挥这个使唤那个。父亲性格温和,在世的时候什么事情都是让母亲做主。后来父亲不在了,母亲找了个老伴,也是事事都想“拿主意”。

母亲精明,会打算。后来的老伴有时给点儿零花钱,她就攒起来。我说:“别要人家的钱,一起生活图的就是生活有个伴儿,过日子咱也要花钱。”母亲就说:“我在他家洗衣做饭搞家务,伺候他,花他俩钱咋了。”看她说得理直气壮,我说:“你没钱了,我给你,别让人家说你有儿有女的,到老没人管。”母亲就说:“怎么没人管,闺女儿子都孝顺着呢,我看谁敢说。再说了,你买房贷着款,你姐这一场大病,俩孩子还都上着大学,能给你们减轻点就减轻点。”

我心里一阵发酸,说:“以后你别总想着省钱攒钱,养好自己的身体,就是对孩子们最大的贡献。”可母亲还是跟平常一样,有自己的主意,说话从不占下风。我的每一句话过去,她会很快抛回来一句,而且赌着气,觉得自己特委屈。

姐姐手术之后,跟母亲在一起住了半年多,两人没有母女之间的互相关照和呵护,只有争执和伤害。她们经常吵得不可开交,然后打电话让我评理。之前母亲大部分时间在老伴那里住,现在不得不回到家里来照顾患病的女儿。听姐姐说,母亲很少走到她的病床前,更别提煎汤熬药了,也没有炖煮些有营养的东西给姐姐补身体,是姐夫把门市关了,一心在家里陪姐姐。毕竟母亲七十多岁了,姐姐也没指望让母亲照顾,但她多么渴望那一份守护在身旁嘘寒问暖的母爱啊!

手术完身体本来就虚弱,加上还要一次次放化疗,姐姐一改以前温柔贤惠的性格,变得心情急躁,脾气很大,动不动就朝身边的人发火。母亲从不迁就,不是离得远些躲清静,就是索性怼上几句。每次让我评理,我总会说母亲几句,让她让着点姐姐,闺女毕竟是癌症病人。可母亲总认为受伤的是自己,是姐姐变得不懂事理,因为父亲走后母亲找老伴,姐姐没同意,母亲就自己做了主。母亲认为,是姐姐依然记着那个仇,这个时候来撒气。

“当娘的,哎呀,不管你们信不信,一个心眼就是替孩子着想,能给孩子们少添麻烦就少添麻烦。”母亲低声说。她说找个老伴是为了给我们少添麻烦,在那儿有吃有喝啥都不缺,我们当儿女的就不用操心。可在我们眼里,母亲找老伴何尝不是在找她自己的幸福呢,我是支持她的,“少年夫妻老来伴”,有个贴心的老伴生活在一起,比跟儿女在一起也许更幸福,因为儿女给不了那么多的陪伴。但母亲总是拿给我们减少麻烦来说这事,我心里总是不得劲。

夜色降临了,这一个小时聊得很不开心。护士催促不需要陪床的家属快离开病区,母亲黑着脸让我走,她趿拉着拖鞋去隔壁找今天刚认识的病友聊天。

回到家夜色已深,躺在书房小床上,我久久不能入睡。昏昏沉沉中,睡了过去,却噩梦连连,后半夜我起身到了卧室,对迷迷糊糊的陈艳说:“老婆,我有点怕。”她翻了个身,说:“我也是,快点睡吧,一切都会好起来开的,补补觉,天亮还要去医院呢!”

早上7点多,还躺在被窝里,母亲打来电话,让我跟医生提前说不做手术了,因为已经是周六了,原定的下周一做手术再不跟人家说就来不及了。我一激灵爬了起来,看到陈艳刚吃完饭,正准备去上班。我说:“今天你晚点去单位,咱们一起去医院做母亲的思想工作。”结婚这么多年,陈艳当然知道婆婆的脾气,本不想去,但看我无助的样子,只好跟在后面。

走进病房时,见母亲靠在床头打盹,没有盖被子。

“你不盖被子,不冷吗?”陈艳找话头。

“不冷,你没去上班啊!”

“我来劝劝你。”

“不用劝,俺不做。”

又是一番掰开揉碎地分析病情,讲解手术的必要性,以及不做的后果,还讲了北京医生的意见,得到的回应仍然是一句又一句“不做”。葛护士走进来输液,扎完针,把液体打开,看着点点滴滴往下流得顺畅的输液管没事,就走了。

屋子里一片沉默。

这时,主治医生张磊急匆匆走进来,一边走一边说:“那咱就按既定的计划,周一来做手术。”

母亲坐起来说:“俺正想说呢,俺……”

我赶紧说:“张医生,说到做手术,老太太心里有点害怕,您再给说说。”

“不用害怕,不用害怕,就是个微创手术,在右大腿开一个小眼儿,然后导丝进去……你一天后就可以下地了,两天就可以转到其他科室去看脚……”

“做这个手术不会造成生活不便吧?”陈艳问,也是为了打消母亲的顾虑。

“不会不会,做手术就是为了生活质量更好,哪能影响生活!”

“把支架放到哪儿啊?会不会是腿窝里,到时候蹲都蹲不下去。”母亲想起了隔壁那个老太,就惴惴不安地问。

“那肯定不会,咱们装在大腿内侧,腿窝的支架要特殊定做,比普通的贵三倍呢,要是在这个位置,我肯定会提前说要定做支架,手术还不知要等到啥时候呢!”

母亲一听,神色有些放松。我们说一千道一万,不如医生的一席话。张医生走后,母亲不再固执己见。恰好姐姐打来了电话,娘俩又聊了半天,当然做手术的事暂时瞒着,只说是在输液,经过这段时间治疗好多了。

傍晚离开大楼的时候,我停下步子,回头看到三层东侧第二个窗口母亲在玻璃后面的身影,她在朝我招手,不,是用手做出往外拨拉的样子,意思是让我别停下来,快走吧。我朝她挥挥手,转身离去。这是第二天了,我们这样告别。

昨天我要走的时候,母亲说:“你走吧,我看看能找到你的身影不?”

“找不到,因为我不走这个门,我累了,要到东门坐公交车回去。”因为母亲执意不做手术,我心里没好气,这样说。可我还是走了南门,走到大门口站定,回头看三楼的窗户,不知道哪个才是母亲的病房,就给她打电话。

“你说不走南门,我已经躺在床上了,我马上下床去看。”母亲在电话里说着,我听到了下床的声音。很快,我在东侧第二个窗户后面看到了母亲的身影,她在朝我挥手,我也朝她挥手,一直挥,然后她做出让我走的手势。我再次挥挥手,转身离开。隔了那么远,看不清母亲的表情,但我想,母亲的心里一定是五味杂陈的,像我一样。

这一天终于来了!

走进病房,见床头柜上的水杯、饭盒都被放到了窗台上,取而代之的是台监护仪。母亲已经开始输液,并插上了导尿管,葛护士边做示范边告诉我们怎么导尿。

我和陈艳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不停地点头。

手术初定在上午10点,我坐立不安,不时走到楼道里、护士站、病区门口探看。小白板上,公示着当天的手术有三个,我们9床排在最后,再着急也没用,只有等护士喊名字。

时间过了10点,还是没动静,护士看我在跟前一直转圈,就说:“是不是想问啥时候去手术室?别急,现在第一个还没出来呢!”每一场手术都充满意外,时间过长或者时间过短都让人心里发毛。

母亲已经等不及了,躺在床上输着液,下着尿管,左右动弹不得,很难受,让我们扶她坐起来,我把病床前半截摇了起来。午餐车到了,第二场手术正在进行。谁也没有胃口,给母亲冲了一包奶粉,她喝下去,然后咬了几口面包。我胡乱吃了两块饼干,喝了一通水。拿着饼干给陈艳,她摆摆手,说不饿。

12点50,床头的呼叫器突然响了,“9床……”

“你说什么?怎么了?”我拿起话筒。

“9床家属,到护士站来一下。”

我三步并作两步赶过去,护士让马上带病人去二楼导管室,在那里做手术。我赶紧借了一辆轮椅回病房,扶着母亲坐上去,陈艳一手举着输液袋,一手拿着尿袋,我推着轮椅进了手术专用电梯。电梯门一开,我们推着轮椅直奔导管室,铁门紧闭,我使劲摁门铃,一会儿门开了,里面走出一个穿蓝衣服的工作人员,接过轮椅,确认了病人床位和姓名,不容我们问什么,就让我们出去。这紧张的节奏,让每个人都很慌乱,我原本有许多铺垫想要做给母亲,来不及了,就对着她的背影喊:“妈,你别害怕啊!”

铁门关上了,严严实实,两扇门上各有一个小窗口,都是毛玻璃,只能看到里面透出的光亮和淡淡的影子,我低头看了下表:13点06分。

导管室外面有排椅子,铁皮的,坐上去沁人的凉,我几乎是瘫在上面。忽然铁门一响,又开了,我马上弹了起来,“蓝衣服”把轮椅推出来,面无表情地说:“一会儿准备好一个移动的床,铺好被子垫子,送进来。”

陈艳看我一脸苍白的样子,让我坐回椅子上歇着,她去找床,准备被子、垫子。我说:“别让我在这干坐着了,跟你一起去弄吧,有点事做心里安生点。”我们到护士站借了带轱辘的床,然后把从家带的被子、垫子铺好,送进了导管室,然后在铁门外,继续等待。

每个在手术室外等待的人,都会觉得时间好像凝滞了,一分一秒都是煎熬。我垂头看会儿地板砖的纹理,再抬头看一会儿苍白的四壁,事实上什么也没有看到,只是让目光在呆滞中四下游移。我想起去年姐姐做乳腺癌手术,是我和姐夫送她走进手术室的。从病房一出来我就拉着她的手,穿过楼道走廊,乘上电梯,走向手术室。一路上姐夫在一边,我在另一边。走进手术室的那一瞬间,我使劲握了握姐姐的手,并对她夸张的一笑。后来的很长时间,姐姐逢人就会讲:“走进病房的时候,我弟使劲握着我的手,对我笑着点头,那时候我一点也不害怕。”

我忽然想姐姐了,如果她在该有多好。从小长大的日子里,姐姐一直在给我疼爱和关心,替我遮风挡雨,父亲离去之后,她就是家里的“顶梁柱”,家里涉及人情往来都是她来操持,亲朋好友、邻里乡亲之间的走动都是她来安排,事事都办得很得体。即便结婚成家之后很长时间里,总觉得姐姐是我的依靠,凡事都要跟她念叨念叨,有她在,我就踏实,心里不慌乱。而如今,面对这么大的一件事,姐姐却不在身旁。

铁皮椅子的扶手是冰凉的,我的手也是冰凉的,一只手伸过来,放在我的手背上,那是陈艳的手。我抬起头,看到她温柔而鼓励的眼神,心底泛起一股酸酸的潮水,几乎一直冲到眼眶里。

15点10分,铁门打开了,有人喊:“介入的!”原来在这儿做手术的有各科室送来的病人,我们是介入科送来的。反应过来后,我和陈艳马上抢了几步过去接过那个带轱辘的床,母亲躺在雪白的被子里,头发凌乱,眼睛睁得大大的,精神还好。

“感觉怎么样?妈。”陈艳问。

“我没事。”母亲声音微弱。

“疼吗?”我问。

“不。”母亲摇摇头。

回到三楼介入科病房,几个护士跟过来,在临床一位陪床大哥的帮助下,把母亲抬到了病床上。护士动作麻利地接好监护仪,输上了液体,主管护士葛松给我们讲解了注意事项。母亲需要平躺24小时,两条腿尽量不要动,特别是不能有大动作,支架装在左腿,右腿动脉是手术的切口处,现在用两袋盐压着,要持续压12小时,并时刻注意切口绷带有没有异样,右腿每隔一小时按摩一次,督促病人两腿要经常做勾脚的动作,避免长时间不动造成血栓。

“你摸摸看,现在脚背热乎了吧!”葛护士让我去摸母亲的左脚,的确,装完支架后闭塞的血管打开了,血液能正常循环流通了,脚部的温度也升上来了。

母亲状态还好,毕竟只是微创,“手术做完了,心里也不扑腾了!”母亲低低的声音有些沙哑,说完好像松了一口气。

然而这口气刚松了一会儿,就又憋起来了。按照医生说的平躺24小时,保持这个姿势,她很快就受不了了。“屁股,我的尾巴骨硌得难受。”我找了母亲的一条秋裤,让她轻轻欠下身子,叠起来垫在下面。过了不大一会儿,她又让拿掉,说不舒服。这个部位没事了,又说脚后跟疼,原来是皴裂起皮。我听了护士的话,用保鲜膜倒上点开塞露包住母亲的后脚跟,然后在脚踝处垫了点东西,使后脚跟离开床面,避免摩擦。过了一会儿母亲又喊起来:“不舒服,快把脚踝处垫的东西拿掉。”

的确,一个人躺在床上保持固定的姿势不动,时间长了肯定难受,何况母亲是个腿部刚做完手术的病人。

液体输完,我按照医生的要求,给母亲倒了杯水,让她喝了阿司匹林和氯吡格雷。售饭车来了,我买了豆沫馒头、半份菜,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母亲平躺着不能动,我往她脑后垫了一个枕头,用小勺子一点点喂她,可总是沿着嘴角流出来。后来想了想,跑到医院外超市里买了一包吸管,果然用吸管方便得多,接下来就吃流食了!

已是黄昏,窗外的绿树和楼群染着最后的阳光,淡而无力,远远近近传来各种嘈杂声,汽车喇叭声、广播声、人们说话的声音,像漂移的雾,冲进窗口撞击着耳膜。

又一个白天即将过去!

又一个夜晚即将来临!

凌晨1点,我打开导尿袋的卡子开关,不一会儿,流出了400ml的尿。我把卡子夹紧,看母亲一声不吭,也许她在睡梦中。透过窗帘望出去,看到东南角天际挂着皎洁的月亮,尚不圆满,像个被撕了半拉边的大烧饼。撩起窗帘看,外面马路上空荡荡的,四下里悄无声息,好久才看见一个骑电动车的人从医院门口飞快驶过,奔向夜色深处。不知是不是在楼道里躺着被风吹到了,我突然咳嗽不止,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喘息,鼻子里也狂流鼻涕。这是风寒感冒的症状,我拼命喝水,并吃下两粒感冒胶囊。

几次望向窗外,挂在天上的那个大烧饼,慢慢移向中天,又移向东侧。每一刻都是煎熬,对病床上的母亲更是如此。每隔十几分钟,她都要动一动,垫在右侧的要换到左侧,然后再拿掉,然后再垫上,然后再换一下方向。我没上过夜班,熬得头重脚轻,真想一头栽倒在墙角的地垫上睡会儿。但是,刚刚把头埋在床帮上眯一会儿,就听见母亲说“把东西拿掉吧”“垫到左边吧”……

母亲几次问:“几点了?还以为天快亮了呢!”我也在盼望着,终于天色微微发出亮色的深蓝,然后颜色越来越浅。凌晨5点30,我给陈艳发微信:“醒了就早点来,给我带感冒药。”我找值班护士来看了看,问能不能侧侧身子,病人一直这样平躺着太难受了。她叫来了值班医生,查看之后,又询问了出手术室的时间,说可以稍侧一点儿,角度别太大。于是,我帮母亲把身子稍微侧向右部,用枕头支住后背,这下她感觉好多了。

7点多,陈艳来到医院。

“你去把尿袋处理一下吧!”我揉揉干涩的眼睛说。

“咦,怎么是红色的!”陈艳蹲下身子拿住悬挂在床帮上的尿袋。

我赶忙伸头一看,果然是红色,还夹杂着暗红色的渣子,赶紧跑去叫来值班医生。护士忙着把尿袋里的尿放出来,便盆里几乎是暗红色的血水。

“没事没事,别紧张,”医生按了按母亲的手,说,“可能是插管的时候有点损伤,加上你手术后一直在床上来回挪动身子,有可能是尿管刮伤尿道,多喝水吧,家属跟我来拿点药!”

看母亲没事,我匆匆走出病房去医务室找主治医生张磊,介入科的主任也在,我在楼道墙壁上看到过他的照片,叫刘一杰,是血管介入方面的专家。想起第一次从内分泌科过来咨询的时候,张磊就跟我说:“手术你放心,我们刘主任也在现场,是专家,没问题,只是个微创。”

他们得知我是9床的家属,就跟我介绍手术的具体情况:挺顺利,左腿股动脉放了两个支架,小腿动脉用球囊扩了扩闭塞的位置,目前股动脉已经开通。从术后情况看,效果比较理想,眼下不要剧烈运动,少油低脂饮食。

夜里睡到两点多,我剧烈咳嗽起来,几乎要把五脏六腑咳出来。胸口好像拉风箱一样呼呼响着,躺不住了,坐起来。门一响,陈艳穿着睡衣走进来,我有气无力地说:“把你吵醒了。”她白了我一眼,递过来一杯水,还有抗过敏药,嘴里数落,“你说你真是糟践了刘强这个名字,身体不强,心理也不强,有点事,就得强撑着!”

打小我身体就不好,换季的时候,花粉多的时候,都要流鼻涕咳嗽,那时候不知道有过敏性疾病一说。村里人都说是气管炎,带着这个毛病一点点长大,近些年做了检查,才知道是过敏性哮喘,过敏原有很多,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咳嗽一阵,一般吃点药就缓解了。医生说过敏性疾病是一种跟免疫力有关的疾病,我也发现了一个规律,只要太疲惫或者心事太多、情绪不好的时候,疾病就容易反复,最近周旋于医院之内,日思夜想都是母亲的病,担心、焦虑、急躁等情绪困扰就来了,真怕自己扛不住。

过了一会儿,逐渐平复了下来。天亮还要去医院,必须再休息一会儿,我把后背垫高,半坐着闭上眼睛,为防止再胡思乱想,把耳机戴上,听着评书,居然慢慢睡着了。忽然闹钟响起来,被惊得心突突乱跳,这一觉睡得确实很深,醒来顿觉精神好了许多,赶紧起床,收拾收拾去医院。

走到病房门口,就见到保洁大姐正在里面墩地,她看见我就对躺在床上的母亲大声说:“老太太,儿子来啦!”

母亲今天看上去精神不错,转了转头,大声应合:“儿来啦!儿来啦!”她让我坐在床边,说昨天一觉睡到了天亮,十来个小时,太累了,这下解了乏。

“身体怎么样?切口还疼吗?”

“睡着了觉察不到,醒了还是浑身难受,装支架的腿有点疼,腰也疼。”母亲又唠叨起来。

“这才做完手术多长时间?肯定还要不舒服,慢慢恢复吧!”我撩开被子,避开切口和装支架的位置,给她轻轻揉了一会儿腿,然后把早点拿出来,母亲吃了半个鸡蛋饼,喝了一碗豆腐脑。到一楼大厅往住院卡里充了钱。回病房等电梯的时候,突然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抬头一看是工区的李海峰。

“刘哥,我说好几天了没见到你,这是咋了?”他问。

“哦,我们家老太太做了个手术,你呢?”

“我没事,看个亲戚。你怎么回事,阿姨做手术也不跟伙计们说一声。”李海峰关切地问。听我介绍完情况,他问住哪个病房,一会儿去看看,我连说“不用不用”,死活没告诉他,这时电梯到了,他说:“哥,你先上去,一会儿我去看看阿姨,给你打电话。”

走进病房,母亲问我怎么充值这么长时间,我说遇到一个朋友,说一会儿来看她。“不用看,别让人家来回折腾了。”母亲说。

母亲住院这么长时间了,没有一个人前来探望。如果在老家,恐怕每天都会有亲戚朋友来看。在村庄里,没有秘密可言,谁家孩子离婚了,谁家添了子孙,谁生病了,生的什么病,不几天就会成为人们唠嗑的话头儿。如果是有人生病,知道的人就会根据平时走的关系好坏买了东西去探望,跟病人拉拉家常,安慰安慰。所以,一场病,就是一次亲情和人缘的检验。我和陈艳都是从农村考学进的城,在这里我们没有亲戚,我平时在单位啥事也不爱掺和,除了上班,就是回家里看书,朋友屈指可数。

这段日子,母亲什么也没说,可我猜她一定在琢磨:儿子在这儿人缘这么差啊!我此时倒是希望海峰能来一趟,长长面子,可一个小时过去了,电话也没响,心里有点失落,开始暗笑自己,人家也就那么随口一说,自己还当真了。

“好几个朋友都说来看看,我没同意,现在是疫情期间,别让人家往医院跑。”我给母亲削了一个苹果。

“就是就是。”母亲啃了一口,

这时,电话响起来,我一看还真是李海峰,快速接通了。“刘哥,阿姨到底住哪个病房啊?我们现在到住院部大厅了。”

“海峰,说了别来,你看还是来了……好吧,在三楼介入科。”我都为自己这种虚头巴脑的话感到不好意思,母亲马上对我说,快去外面迎一迎。

介入科病区门口围了四个人,除了李海峰,还有大倪、宏亮和小山子,全是一个工区的工友。我突然眼里一热,嘴里说出一句:“你们怎么都来了?”

“强子,老太太做手术,怎么也要跟我们哥几个说一下啊,这么大的事儿!”大倪倒倒手,把右手里的东西放到左手,当胸捶我一拳。

“是啊,强子,这段时间没见你,我们以为你一直抽到前边干活,没想到是这事儿,看有啥需要帮忙的不?”宏亮使劲握握我的手。

“刘师傅,跑腿的事儿,你就找我。”小山子挥挥手。

“你们几个别在病区门口围着,按理只能进去一个,这边登记一下。”护士说。

他们一致推举海峰跟我进去,测了体温,登记了信息,我和海峰手里都满满的,拿着箱箱盒盒走进病房。

“阿姨,怎么样,好些了吗?”海峰走到病床前,拉着母亲的手问。

“好多了好多了,你看看,还让你跑一趟。”母亲笑着说。

“妈,门口还有三个同事,医院不让进这么多人,大家听说了都来看您呢!”我说着给海峰搬了把椅子。

“你看你看,还耽误大家的时间来看我这老婆子。”母亲一副过意不去的样子。

“说啥呢阿姨,我们知道了必须要来看看您,跟强子多少年的交情呢!”海峰打开了话匣子,跟母亲聊身体情况,做手术的情况,安慰母亲好好养病,说这手术很成熟,别往心里去,甭有压力。之前每次跟海峰在一块儿,就觉得这家伙嘴贫,我恰恰是不爱说笑的,所以总是看他不顺眼,聊天也有一搭没一搭,甚至不搭理晾着他,今天看他一通白话,我心里充满感激,因为我看到母亲脸上溢满了笑,多少天了从未这么轻松。

送走海峰他们,回到病房,我看到母亲已经下了床,趴在窗台上往外张望,下面正好是住院部大厅的出口。“我看看你的同事,人都挺好的。”母亲说。

这时,海峰他们正从楼里出来,“这个是宏亮,这个叫大倪,那个叫小亮子。”我一一指给母亲看。“宏亮跟我一年入路的,哦,就是一年上班,换了三个工区,我们俩都在一起,大倪业务最好,我考技师的时候,他帮了不少忙,小山子跟我签过师徒合同,后来我被抽到前边了,他就跟了别人……”

海峰他们早就没影了,我和母亲在窗台前聊了很久,不,是我说了很久,母亲一直听着。我第一次跟母亲说这么多关于单位的事,和海峰他们之间的故事。母亲听得很认真,我想起之前,她曾经无数次问我:“工作忙不忙?累不累?顺心不顺心?”我都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挺好的。”“就那样。”“说多了你也不懂。”“行啦,别问啦!”

这一次,好像要把从上班以来这些年的事都说一遍,我的嘴停不下来了。入路之后,先是到一个偏远的工区,在大山深处的一个小山村,后来,因为字写得漂亮,被抽到在县城的车间去帮忙,出黑板报、写标语、整材料,后来就留在了县城的那个车间,因为参加几次段上的征文,就经常被抽到坐落在市里的段机关去帮忙。时间一长,人几乎总在机关,很少再回县城的车间,于是单位又把我调到了市里,使用起来方便。单位紧邻火车站,前边是座四层小楼,机关科室都在这儿办公,后边隔着围墙是线路车间的小院,走另外一个门。我名义上就成了这个车间检查工区的一名职工,但还是到前边干杂活儿,在二楼办公室的角落,我甚至有了一张临时办公桌。

这几年,黑板报没有了,换成了电子屏,再举办各类活动也很少写标语,都是电子屏循环播放,或者是大幅的彩色喷绘,于是我又回到了工区,跟大倪、海峰、宏亮、小山子一个组出活儿。一个在报纸上发过几篇稿子的养路工,一个工具包里经常放着一本诗集的养路工,让他们有了一种天然的疏离感。他们也看出了我的落寞,有人闲了劝我两句,有人想开心了就和我贫两句,让我“心不要那么高”。

午休的时候,临床的病友腹水了,正在往外排酱油一样的积液,疼得一直在呻吟。母亲的鼻息很安稳,我怕吵醒她,保持着一个姿势,迷迷糊糊,一直没睡着。等她起床,我也翻身下床,搬上椅子,拿了开水壶和杯子,叫她一起去中厅玻璃墙前看外面的风景,也是为了让她活动活动,手术做完三天了,母亲没有大便,可能是因为没怎么吃东西,也可能因为活动少。今天外面好大的风,远处还传来阵阵雷声,广场的树和月季花被吹得胡乱摇动,可旁边的人还是不少,医院里总是这样热闹。

“河里没鱼市上看。”母亲低低地说。

“妈,啥意思?”

母亲看看我,说:“人们平时不疼不痒的,觉得身边没什么病人,可到医院里来看看就知道了,有这么多身体出毛病的人。”还说:“之前哪听说过谁的腿里装了支架,到这介入科来看看,就明白了,腿里装支架不稀奇。”

这是手术后第四天了,我拿着马扎儿,打了一壶开水,拉着母亲去中厅。玻璃墙前,空无一人,只有我们娘俩,母亲看着外面的花园广场和三三两两的人。有人坐在轮椅上,有人坐在花坛边,月季花开得正盛,有风,花枝摇曳不止。母亲和我聊了很久远的话题,她怎么从十几里外的魏家庄嫁过来,妯娌不和怎么分家,父亲当民办老师她一个人怎么侍弄地里、家里,怎么养活我们姐弟仨,供我们读书……后来,哥哥患病后怎么去北京做手术,失败后又怎么回来,几年后父亲患癌症,怎么治疗……

“那些好过的日子吆,难过的日子吆,都是日子啊!”母亲重重叹了一口气,那叹息沉重得仿佛要把地面砸出一个坑。“你姐生病的时候,我是一整夜一整夜的哭,我不敢走到她跟前,看见她,我就想到了你哥、你爸,我的心就抽抽着疼。”母亲眼圈红红的,颤颤巍巍地说,“我是真害怕啊,真害怕……”那些年,哥哥得了脑瘤,在北京301医院住了四十多天,做完手术回家,半年后就走了;父亲是食道癌,在省城做了手术,不到半年,人也没了。至亲的人都在床前伺候,一直到最后那一刻。

我突然想起,不知听谁说过母亲“命硬”,被母亲骂得再不敢吭一声。

“你爹性子绵软,拿不起事,家里大事小情可不都得我操持,这几十年,从还是生产队大集体时开始,你以为我容易吗?要不算计,跟人打交道不硬气点,净等着挨欺负,你们仨的肚子都填不满;后来能吃饱了,又都上学,家里没别的进项,只能自己想办法,把自留地种了菜,黑天白日忙,收下来拉着排子车去集上卖,为了能占个人流多的摊儿,被别人骂过,也骂过他们;分下田地了,邻家耕地时往咱们这边扩一垄,不吭气,下一季,又扩一垄,我拿着铁锨把他家的苗全砍了……”

我忽然抱住苍衰的母亲,想哭,我那市侩的母亲啊!狭隘的母亲啊!

自从上学离开老家,后来毕业留在城市工作,每年跟母亲待在一起的时间没几天,这一转眼就是二十来年,连自己的鬓角也有了夹杂的白头发。没想到,娘俩这样的一次促膝长谈,居然是在医院。

出院这天是周六,我特意在手机日历上做了记号。我的心情并没不轻松,因为治疗的过程还很漫长,有了支架做伴,有了二期糖尿病的判决,以及刚确诊的下肢动脉硬化引起的小腿部位血管闭塞依然存在,母亲的老年生活不会那么轻松,她必须继续跟疾病作斗争啊!

“一个是要注意休息,情绪不要激动;二是要密切观察下肢,平时注意保温,防跌防撞击,有问题及时就诊;三是这几种药必须坚持吃一年……”张磊给我拿了一张纸,一边说一边写,一笔一画列着出院之后的注意事项,以及每天吃的药剂量,最后还在纸上写下了他的电话号码。

我去餐厅退掉了餐卡,又跑上跑下办出院的手续,打印费用明细,开出院通知单、诊断证明,到门诊处盖了医院的专用章,这些都是医保报销的必要材料。病房里,陈艳已经把所有的东西打了包,我们拿起大包小包,母亲拄着拐杖,走出了病房。跟上次离开内分泌科病房一样,母亲跟病友打了招呼,跟护士道了别,颤颤巍巍的脚步,装作很是有力,走出住院部大楼,走下台阶,走到医院大门口。汽车停在挺远的地方,陈艳去开车,我放开马扎,让母亲在路边坐下,等汽车过来。正午时分,阳光白花花的,居然很晒,仿佛忽然之间,阳光有了灼人的热度。这些天在医院忙碌,忽略了季节的变换,早已经是夏天了啊!

眼前来来往往不间断的车流和人流,就是我们在三楼病房窗口看到的情景,却跟在楼上看到的截然不同,大家都在忙什么呢?每个人都有故事,每辆车里都满载着酸甜苦辣的市井味道,这就是平常而又不平常的生活啊!

车来了,我们把东西放进后备厢,扶母亲上去坐好,一路向西驰去。往前走,那是家的方向,是温暖的所在。我们在医院里告别了春天,又迎来了夏天,但没有人留意你的轨迹,大家都在各自的位置上忙碌。人类的悲欢永远不会相通,所有的伤痛和不幸只有自己才知道重量。我告诉自己:“刘强啊刘强,你一定要强起来,既然漂亮的玫瑰上都有刺,挺拔的竹子上都有节,我们普通人的日子怎么能不起一点波折呢!你不能把自己活成一截闭塞的血管,跟他人沟通有碍,跟社会这个大循环阻断啊!”

我有些疲惫,已经请假十多天了,明天就要回去上班,一切还将继续,回工区,现在想想,其实跟大倪他们一起巡道也不错,铁道线上、铁道线旁都是风景,忙碌之余欣赏一下,再听听海峰耍贫嘴,自有其乐趣在里头。

阳光如海,汽车划开水面,像是在阳光里漂游。我握着母亲的手,她一直在看窗外的街景。热,我打开车窗玻璃,有风吹进来,一直吹到心里去。我听到母亲在低声咕哝着什么,仔细听听,果然依旧是抱怨,这一次是抱怨她自己身体不争气。这个时候的母亲,跟所有的母亲一样吧,时光让她们衰老,让她们疾病缠身,让她们不再硬气,让她们一次又一次地向生活归还曾经的尊严,还有,让她们认为给孩子增加了麻烦而内疚!

以前感觉不到时间流逝,总以为日子很长,其实是因为有母亲挡在前头。看着她苍衰的侧影,一脸的病容,我明白了,我们都在漂流的时光之河上,向着最终的方向,急急不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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