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语言不古怪
2022-03-21汪曾祺
中外文摘 2022年6期
□ 汪曾祺
鲁迅的《高老夫子》中,高尔础说:“女学堂真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子,我辈正经人,确乎犯不上酱在一起。”“酱”字甚妙。如果用北京话说成“犯不着和他们一块掺和”,味道就差多了。沈从文的小说,写一个水手,没有钱,不能参加赌博,就“镶”在一边看别人打牌。“镶”字甚妙。如果说是“靠”在一边,“挤”在一边,就失去了原来的味道。“酱”和“镶”,大概本是口语,绍兴人(鲁迅是绍兴人)、凤凰人(沈从文是湘西凤凰人),平常就是这样说的,但是在文学作品里没有人这样用过。
屠格涅夫写伐木的散文诗,有一句“大树缓慢地,庄重地倒下了”。“庄重”不仅写出了树的神态,而且引发了读者对人生的深沉、广阔的感慨。阿城的小说里写“老鹰在天上移来移去”,非常准确。老鹰在高空,人是看不出翅膀扇动的,看不出鹰在“飞”,只是“移来移去”。同时,写出了知青寂寞心情。
我曾经在一个果园劳动,每天下工,天已昏暗,总有一列火车从我们果园的“树墙子”外面驰过,车窗的灯光映在树墙子上,我一直想写下这个印象。有一天,终于抓住了。车窗蜜黄色的灯光连续地映在果树东边的树墙子上,一方块,一方块,川流不息地追赶着……“追赶着”,我自以为写得很准确。这是我长期观察、思索,才捕捉到的印象。
好的语言,都不是稀奇古怪的语言,只是在平常语中注入新意,写出了“人人心中所有,而笔下所无”的“未经人道语”。平常而又独到的语言,来自长期的观察、思索、捉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