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云朵里的女孩
2022-03-21□简儿
□ 简 儿
小镇上统共有四座石拱桥,一曰怀秀,一曰步云,一曰蔡家桥,一曰长虹。四座桥,围成一个环形,把小镇揽在其中。
步云桥的名字最美。仿佛有个女孩子,走呀走的,走在云朵里。步云桥堍底下,住着小镇卫生院的头牌医生蔡医生,蔡医生穿着白衬衫,提着锡水壶在花园里浇花,小镇上的女孩子红着脸偷偷说,长大了嫁人,就嫁给蔡医生那样的男子。
步云桥是有市井气,烟火气的。一大早赶市集,卖鱼的,卖菜的,箍桶的,杂耍的,变戏法的都在桥上。有一次,我看见一个杂耍人牵着一只小猴子,那只小猴子头上戴着一顶礼帽,不停地朝人鞠躬作揖。还有一次,一个变戏法的人,手里拿着一块白绸帕,白绸帕忽而变出一只白鸽子,扇着翅膀飞走了。等到中午,市集散去,桥上才恢复安静。
步云桥堍底下有一个烧饼铺,卖烧饼的人把面团揉成一个个大饼,贴在炉壁上,不一会儿,炉子里吱吱冒烟,传来一股焦香味,烧饼熟了。买烧饼的人递给卖烧饼的人一个硬币,卖烧饼的人把一个烧饼取出来,装在纸袋子里,递给买烧饼的人。像地下党完成交接。很快,那个买烧饼的人消失在人海里。
烧饼摊隔壁是卖萝卜丝饼的老爷爷。老爷爷舀一勺面糊,倒入一个铁制的模具里,再把模具放在油锅里,滋滋滋,油锅沸腾了,一会儿,金黄酥脆的萝卜丝饼出炉了。老爷爷炸的萝卜丝饼,至今仍是记忆中最美之物。
步云桥往北,有一家杂货店。老板是一个穿着蓝布长衫的男子,名字叫张宣,说话文绉绉的。杂货店里卖雨伞、胶鞋、顶针线盒、蚌壳面油,也卖笔墨纸砚和宣纸。穿蓝布长衫的男子,悬着腕,站在柜台上写字,他的字遒劲有风骨。
杂货店最里面靠墙摆了一个书架,摆着许多书籍。
十几岁,我迷上了读书,成了杂货店的常客。每天放学后,我都会钻进杂货店。靠在最里面的书架旁,翻开一本书,津津有味地读。有一天放学,我像往常一样流连在书店,瞥到书架上一本书:撒哈拉的故事。我打开书痴痴地看,忘记了天黑,忘记了回家。直到听到一个温和的嗓音喊我:小姑娘,要关店啦,喜欢看书嚜,明天放了学早点再来。我抬头,这才发现眼前穿蓝布长衫的男子,温柔地看着我。
我恋恋不舍地折了书页,放下书,走在晕黄的路灯底下。穿过怀秀桥,拐个弯,再穿过一条田埂,远远看见星空下一幢白墙黑瓦的小屋。我听见祖母在呼喊我的名字:小橘子,小橘子。我一路小跑着,向着星空下的小屋奔跑过去。
第二天一放学,我飞奔去张宣的杂货店,接着读昨日那本折了一角的书。那一片沙漠,那一个瑰丽的世界,是十几岁的懵懂的少年,从来没有见过,也想象不出来的。原来,世上还有这样好玩的地方,好玩的人,有趣的故事。我不禁对远方充满了遐想和向往。
一本书看完,我翻到封面,看写书人的名字:三毛。那是我与三毛初次相识。我不晓得,很多年以后,我去台北街头,寻找三毛的足迹。在定海小沙村,拜访三毛祖屋。和三毛的弟弟陈杰老先生聊天。我对老先生说,我是三毛的粉丝。因为三毛,所以走上了文学的道路。
那个杂货店的老板,穿蓝布长衫的男子,也是三毛的粉丝。他的店里进了三毛全套的书,有一次我进去,看见他也在看三毛的书。读到有趣处,这个温和、儒雅的男子,像个小孩子一样嘻嘻笑了。
《雨季不再来》《我的宝贝》《稻草人手记》《万水千山走遍》。至今我仍能默念出这些书名。记得手指翻过书页,心中温柔的悸动。天色渐渐暗下来,穿蓝布长衫的男子卸下门板关店。而我背着书包,拖着长长的影子,走过怀秀桥,穿过田埂,走向星空下的小屋。
十六岁的花季,一生中最好的时光。我在好时光里不自知呢。
就像每一次,远远望见故园温暖的灯盏,听见祖母喊我的名字,奔赴那一幢星空下的小屋。那时候的我,得到许多的爱,柔情和恩慈,可是并不自知呢。
等到有一天,走过万水千山再归来,小镇上的许多人与事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热闹的市集散了。那家怀秀桥堍的杂货店关掉了,那个穿蓝布长衫的男子也不知了去向。只有四座桥,仍映照着天光云影——桥堍下,挂了文保牌子。是一处供人参观和游览的文物古迹了。
我希望在桥上,邂逅一个穿蓝布长衫的男子,和一个撑着油纸伞的,走在云朵里的十六岁的花季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