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穆旦诗歌中的自我探索主题
2022-03-18凌欣
穆旦是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杰出的现代主义诗人,是“九叶诗派”的代表性诗人。他将西欧现代主义和中国传统诗情与民族性格结合起来,穿透浪漫温情的诗歌表象,使这个残酷赤裸的世界的本质直抵人心。本文主要围绕现代主义诗人穆旦诗歌的自我探索主题,感受其中中西文化的融会、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的对立、艺术技法的展现,从诗歌精神、诗歌主题、诗歌形式、人格精神等方面走进穆旦的求索,探讨穆旦式的艺术个性和人格精神。
1 诗歌精神的探索
穆旦对诗歌精神的探索融汇了西方现代诗精神和中国诗学传统,作为一位写苦难的诗人,关于他精神流浪的种种都流露于诗篇中,耐人寻味。
穆旦秉承了拜伦、雪莱以来的浪漫主义诗人关注“自我”的主题,同时他的诗作具备现代主义“自我”审视的特质,追求智性和感性的融合。中国新诗派诗人追求“人民意识与个人意识结合体”的创作与审美价值观[1]。穆旦早期的诗歌很有一番雪莱式抒情诗的风采,包括诗人W·H·奥登、现代主义作家T·S·艾略特的诗歌、理论作品,穆旦都有过深入的研究。20世纪40年代,欧美现代主义在昆明兴起,并风靡校园,也让穆旦等年轻诗人得以看到这个动荡世界的更深层,去深挖它的深刻与复杂,形成自己抽象的象征与内省式的思辨风格。穆旦的新诗在词汇上打磨精致,颇有“苦吟”的意味,体现了中国古典的艺术创作精神。同时,他注意诗行形式,诗段结构完整、格律严谨,包括意象的选择和创造,都具有典型的中国古典文学传统所形成的风格。譬如“好的日子去了,可是接近未来”“给我们失望和希望”“给我们善感的心灵又要它歌唱僵硬的声音”[2]150在词语的构成形式上具有古典的均衡美。
精神流浪大概可以与生存流浪相对,穆旦终其一生对生命意义以及人类归宿的思索正是一种漂泊无根,无所皈依的精神流浪。穆旦曾提到自己深陷于分裂和错乱中难以摆脱,也无法融入世界,总是处于孤立和痛苦中,当代学者李章斌认为“这反映出现代中国人的生存焦虑,也是一种相当独特的情感抒发与自我表现方式。[3]”坚忍表现生命意志、歌颂生命力量、跋涉不止,是现代作家更新与激扬自我艺术生命力的重要手段,从而作家主体能够发现人的完整,诗意栖居。穆旦的痛苦,若要寻其根源,还应在于人和世界的复杂关系本身。精神世界的真实与叙述世界的扭曲之间构成张力与矛盾,这是穆旦诗歌现代性的鲜明体现,诗歌吸收中国诗学传统精神,又警惕诗歌世俗化,而以西方魅力来充实和更新中国诗的品质和现代化精神。
2 诗歌主题的探索
穆旦的新诗创作分为20世纪30、40年代写作与新中国写作两个阶段,而在生存抗争与精神追求层面上,两个阶段的诗歌主题具有高度的同一性。晚期写作中,穆旦回避了青年时代对宏大社会人生题材尖锐直接的批判形式以及纷繁的表现技法,多作回忆和反思,回归平和舒缓的抒情笔调。
2.1 早年:浪漫与现实
穆旦的诗情和浪漫主义多体现在对自然生命的关怀、欣喜的叙写中,包括动荡中生命的搏击、对抗、迷惘和坚强,以及诗人的沉醉和迷失,沉思和叹息。1938年的作品《我看》表达了对自然、对生命的热爱,每句诗前的“我看”凸显着抒情主体的地位;《园》的“忧郁”与“青春”结伴成行;1939年的《合唱》用浪漫主义表现中国的土地气。1942年的《自然底梦》将这种情感抒发到了极致,“我”的迷误、叹息、“太阳染给我刹那的年轻”。《从空虚到充实》中有沸腾的血、碎裂的神经、“不愿做奴隶的”高歌,激情和热血,全然不是远离烟火的“纯诗”;《春》有对春天声色光影之美的歆慕;《诗八首》避用陈词滥调,用纯朴的普通白话,炼出明亮、灵活、多变的情绪语言,词汇配合不同寻常,勾勒出新奇的形象。
“一个平凡的人,里面蕴藏着/无数的暗杀,无数的诞生。[2]133”穆旦诗中有对战火下农民命运的深刻观照:在1940年,战火纷飞的时候,每一个普通人的奋起参与和反抗赴死,都是伟大而悲哀的史诗。《童年》中说到“在周身起伏的/那痛苦的,人世的喧声”[2]59,写到平凡人的生活和苦难,穆旦总是克制、压抑、含蓄而深沉,通过泛化自我,隐匿个性,实现现实式的抒情。
袁可嘉先生认为中国新诗派创作精神的内核是“内在的现实主义”,冷峻、玄思和張力,是穆旦诗歌的鲜明特点[4]。1940年的抗战现实下,穆旦依然以抒情的姿态体悟苦难,直面家国人民,“拥抱”战火:“为了他我要拥抱每一个人,为了他我失去了拥抱的安慰。[2]135-136”穆旦赞美中国农民的默默和隐忍,控诉他们所遭遇的不公,在轰轰烈烈的革命年代,他写下跨越历史和时间的美德,表现了博大深厚的现实精神、坚实的生命和中国的血肉,通过广大的“人民”立场,写一个民族站起来抗争的悲壮史诗。
2.2 晚年:怀思与觉醒
像穆旦自己所说的:“社会的格局代替了血的沸腾,生活的冷风把热情铸为实际。[2]313”任何严酷的时代,任何悲观凄凉的人生阶段,诗歌总是还能够传达真、善、美,以及爱和温暖,补偿人世的饥渴。穆旦晚年生活的时代摒弃创作冲动与超凡才华,对诗情画意高度冷漠,因而他更加热情地期待茫茫人海中的知音相遇。20世纪60、70年代,他结识了共同患难的朋友杜运燮、巫宁坤等,并写作了《友谊》《冬》。“我爱在冬晚围着温暖的炉火,和两三昔日的好友会心闲谈,听着北风吹得门窗沙沙地想,而我们回忆着快乐无忧的往年:人生的乐趣也在严酷的冬天。[2]362-363”正是这样一个诗歌创作的小高峰,擦出了当代诗歌创作的一个精神火花,也使得当代诗歌在新时期得以熠熠生辉。
“那绚烂的天空都受到谴责,还有什么彩色留在这片荒原?[2]314”艾略特的名作《荒原》对现代世界精神荒漠化的批判和讽刺给中国现代诗人很大的影响,也构成了之后中国现代派诗歌创作的一个重要主题。“荒原”意象在穆旦诗歌作品中多次出现,“呵,理想,多美好的感情,但等它流到现实的冰窟中,你看到的是北方的荒原,使你的丰满的心倾家荡产。[2]322”“只见它曲折灌溉的悲喜,都消失在一片亘古的荒漠。[2]325”
写于穆旦人生暮年的《春》《夏》《秋》《冬》可以算是他对自己一生总结的四部曲,时许更迭、个人成长、时代变迁,穆旦从青春的热烈奔放到中年的冷静沉思再到晚年的冷峻深邃,也暗喻他创作的历史和环境,从自由开放到压抑沉静再到融合创新。穆旦用自己老年的视角娓娓讲述这些诗篇,难掩沉郁顿挫的苍凉意味,以及超脱的洞察感,平和朴素而有力量。如今,荒原依旧,而诗人穆旦终于不再哀吟。
3 诗歌形式的探索
新诗的兴起其中一大原因就是要突破旧的诗歌形式,获得思想的解放和自由,新诗的自由化使得每位新诗写作者的诗歌形式都有其自身的特点。穆旦的诗歌形式上不拘一格,行无定字,各行间诗句长短不一,大多由韵脚,还有辅助诗行入诗,用括号区分。例如:“但是我的孩子們战争去了,(我的可爱的孩子们茹着苦辛,他们去杀死那吃人的海盗。)”“但是我的健壮的孩子们战争去了,(他们去杀死那比一切更毒恶的海盗)为了想念和期待,我咽进这黑夜里不断的血丝……[2]73”像是诗剧,给人舞台表演的想象空间,丰富了诗歌的艺术韵味。还有具有欧化色彩的插入语“o”,增添了陌生化效果。“o”是一种语气词,却不完全等同于中文的语气词“哦”“喔”等,而是更加贴切地抒发作者对自我、社会、人生、世界的喟叹。
表现技法上,穆旦运用现代主义的艺术技法,创造了高饱和度、高对比度、高陌生化的意象,表现对城市文明的排斥,更多地关注现代人的精神异化和文明畸形,并延伸向中国社会历史深层现实,试图求索对抗异化的有效途径。例如:《春》用色彩鲜明的意象、奇绝的比喻,给读者带来高饱和度的视觉艺术想象冲击,道出年轻人的光鲜亮丽,蓬勃希望,而其内在的悲慨和生命的昂扬融合生出个体的坚忍和决绝。《防空洞里的抒情诗》凭借意象:炼丹、僵尸、阴魂、地狱、极乐、丁香创造了一个对立的幻想世界——正与邪、美与丑、现代与古代,这些高对比度又形成了极强的撕裂感,具有较高的历史文化深度,凸显了作品的张力。还有带强烈抒情效果的感叹句、问句:“我们做什么?我们做什么?[2]131”每一次发问,不一定力求答案,而是遣排压抑和痛苦。
4 自我人格的探索
穆旦忠实于时代,也勇敢坚守自己的艺术,展现出中国现代诗人品格的独立性。穆旦的诗是生活性的、人类性以及世界性的,他热爱着这个世界,关心着受苦受难的人们。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1982年站在诺贝尔文学奖颁奖台上说:“面对压迫、掠夺和孤单,我们的回答是生活。”在穆旦这里,没有象牙塔,只有实实在在的血、汗、泥土和芳草味。穆旦式的痛苦是他在绝望中发现深刻,在冲突、动荡和失序中,他执着地追求精神的自由和艺术人格的独立,反对扼杀,反对践踏。他的诗歌反映出自我对痛苦的勇敢直视和自觉承担,自我搏斗与价值实现。
鲁迅以自我的名义表达了对政治制度、物质文明、社会精神的批判,他的怀疑主义表现在始终坚守自己的确信,而不是相信或妥协于某种“真理”或“主义”。而穆旦用怀疑主义的眼光洞察现实,发现现实的荒谬和疯狂,以及一代人的生存困境。穆旦和鲁迅有着高度一致的诗学品格,他们对现代性的先觉的认知和自我探索的深沉的痛苦是同一个大的社会环境中形成的知识分子觉醒的产物,他们都是对现实的反叛者。更加难能可贵的是,他们都把这种怀疑主义最终指向自身,包括对自身所因循的传统的认知,以及试图的反抗,自我探索过程中面对统一和分裂的一贯勇气。穆旦的沉郁中,我们可以看到鲁迅的影子,同样的独行呐喊者身份,以先行先觉的勇气,写下中国社会的阴郁和痛苦。
穆旦所处的环境、他所经历和目睹的黑暗太多,绝望太深重,幸福太渺茫;他又不甘心就此沉沦,他要寻求出路。穆旦正是以一种不断自我撕裂、自我拷问、自我质疑的受难的写作方式,戳破现世文化的虚伪和丑恶,在深沉的自我求索中完成苦难的救赎,最终成为了一位书写苦难的现代主义者。穆旦的诗情里是民族的苦难和知识分子的坚守,他创造出双重受难的形象,永久流传。
5 结语
穆旦是1940年以来中国新诗史上最具代表性的现代主义诗人之一,他的诗歌在一定意义上促使中国现代诗走向成熟。穆旦在诗歌创作生涯中展现的独立人格精神以及对诗歌艺术品质的坚守是永恒的自我探索精神的表现。他没有过多受到政治意识和现有的审美意识形态的影响,而是以广博的人文关怀,深入人民的生活,探讨人类的情感以及现实斗争。穆旦不懈探索新诗的现代性,以“自我”的宏大主体为视角进行理性思辨,思考西方现代精神和中国传统诗学文化,在浪漫抒情中融入智性的玄思,书写苦难,呐喊反抗,反思文明的异化,决绝地自我怀疑,笃实地自我坚守。细读他的诗歌作品,能感受到构筑了他智性诗学的强烈的现实关怀和美学理想,以及它们在现当代文学史上所赓续的蓬勃而坚实的生命力。
引用
[1] 孙玉石.中国现代主义诗潮史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2] 李方.穆旦诗全集[M].北京:中国文学出版社,1996.
[3] 李章斌.重审穆旦诗中“我”的现代性与永恒性[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3(3):134-148.
作者简介:凌欣(2001—),女,浙江宁波人,本科,就读于同济大学人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