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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级融媒体中心新闻工作者的情感实践初探
——基于江西省四县的田野调查

2022-03-18戴利朝

关键词:工作者中心情感

戴利朝,张 晨

(江西师范大学 新闻与传播学院,江西 南昌 330022)

郡县治,天下安。县域社会位于基层一线,在构建我国现代化治理体系中的地位至关重要[1]。媒体是重要的治理力量,在我国四级主流媒体的结构中,县级媒体位于最基层,是连接政府与人民的重要桥梁,承担着传递党和政府声音、反映民生问题的重任。但受制于传播技术、传播环境及专业人员等客观条件,相比中央、省、市三级媒体,县级媒体通常被忽视。自2018年以来,县级融媒体中心建设自上而下启动,县级媒体重新受到关注。最新的《中国新闻事业发展报告》显示,截至2021年12月,持证记者共有194263人,其中融媒体中心记者19225人,占了近1/10[2]。实际上,新闻工作者是县级融媒体中心的主体,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中心建设的成败。因此,梳理和探讨县级融媒体中心新闻工作者的情感实践,对进一步理解县级融媒体中心建设,丰富新闻传播学对情感的实证研究都具有重要意义。

一、问题的提出

2009年,“媒介融合”概念引入国内,媒介融合研究开始进入学界视野。县级融媒体中心建设,是继中央、省、市三级媒体探索融合后,媒体自上而下融合的第二阶段。随着实践的展开,县级融媒体中心也成为新闻传播学研究关注的热点之一。但是,已有对县级融媒体中心的研究成果,更倾向于探讨宏观的政策或制度的实践,而鲜有关注新闻工作者群体。少数针对县级融媒体中心新闻工作者的研究,也多是关注人才队伍建设问题,而忽略了其情感实践议题。

近年来,新闻传播学研究中出现了某种“情感转向”,即开始注重情感视角的分析或情感传播的相关议题。情感既是人类与生俱来的生理和心理特征,也是人对客观事物所表现出来的态度体验和行为反应,是社会建构的产物[3]。在对媒体从业者的情感研究中,焦虑情绪是主要的关注点。这些研究,一类认为媒体内部的人事制度、工作流程、舆论压力等,造成了转型时期媒体从业者的价值焦虑、身份焦虑、职业焦虑;一类认为媒体融合环境是造成新闻从业者焦虑情绪的主要因素,使人产生融合焦虑甚至陷入精神困境。有学者认为,新闻工作者群体普遍存在焦虑情绪,这与从业者的媒介使用、认知需求相关,且网络新闻工作者比报纸或电视新闻工作者的焦虑情绪更低[4]。然而,对于焦虑情绪之外的情感,学界讨论很少。

总体来看,已有研究存在两个偏向:一是对于媒体从业者的研究,忽略了县级的新闻工作者;二是对于县级融媒体中心的研究,忽略了中心从业者的情感实践。虽然,新近有学者以浙江省县级融媒体从业人员为问卷调查对象,分析了媒体融合环境下基层媒体从业者的职业满意度[5]。但正如作者所说,该研究是委托各地党委宣传部下发的问卷,存在“社会期望偏差”。而且,问卷调查法也难以充分呈现基层媒体从业者具体的情感状态,本研究采用的参与式观察法正可以弥补一二。

基于上述,本文借鉴人类学的田野调查法,对县级融媒体中心新闻工作者的情感实践展开初步的实证探讨。2021年1-2月、7-8月间,4名研究生分别以自己家乡的县级融媒体中心(4个县恰好都在江西省北部)为田野调查点,以实习生身份先后两次进入现场,各自进行了为期两个多月的参与式观察,并与近30位中心从业者就情感议题展开了深度访谈。作为田野研究的一部分,本文旨在以县级融媒体中心从业者为对象,努力勾勒基层媒体从业者鲜活的情感状态,并试图回答以下问题:(1)情感如何影响中心从业者的职业选择?(2)中心从业者的职场工作呈现出何种情感实践?(3)中心从业者如何在媒体作品中完成情感展演?

二、初心与想象:职业选择中的情感驱动

从宏观上看,情感是一种具有社会动员和社会整合功能的资源,也是一种既能产生团结又会导致野蛮,需要限制、调节和治理的力量。从微观上看,情感对于社会行为具有动机效果。在意大利社会学家帕累托看来,行由情动,情感不仅作为兴趣而成为行为的起源,还作用于从起源发生的行为。他甚至认为,“非逻辑”的情感才是真正决定人类行为的因素,可以解释人类的行为动机[6](p178-196)。可见,情感是择业动机中不容忽视的因素,讨论新闻工作者的择业动机,其个人情感自然不可不谈。

(一)天然优势:归属感与安稳感

从人的籍贯或出生地域来看,县级融媒体中心从业者多是中心所在县区或邻近县区的本地人。一个明显的例证是,本文调查的四个县(市),本地人在县级融媒体中心的从业者队伍中占比高达90%。由地缘优势带来的归属感成为新闻工作者们选择留在中心工作的重要原因。Y县的新闻部记者YSH曾放弃中心的工作去上海打拼,但最后还是选择回到了Y县融媒体中心。

我2004年毕业就来这里了,不过中途中断了两年,去了上海做了别的工作,当时也是想着出去看看。后面发现在上海还是存不到钱,还不如回家工作,离家里又近,还可以照顾父母和老婆孩子。(YSH,2020-1-27(1)YSH为受访对象姓名的匿名处理,后面的时间为访谈的具体日期。下同。)

同样是在对比之后,选择中心从业的还有Y县专题部记者ZJR。她坦言,“我毕了业在外地工作了几年,从外面回来觉得家里好,不想出去了,对比之后才知道这个工作也不错。离家近,能照顾父母。”(ZJR,2021-2-4)

县级融媒体中心是在四级办台的广电体制下,对县级广播电视机构进行组织改造和技术升级的产物[7]。主要脱胎于广播电视台的县级融媒体中心是直属县委宣传部管理的事业单位。除了基于地缘优势带来的归属感之外,为了顺应“父母都想小孩在稳定一点的单位,有个固定工作”(ZJR,2021-2-4)的期待,由事业单位编制给予的工作稳定感同样也是新闻人择业动机中的重要情感因素。在L市记者SQ看来,中心的工作“竞争提升空间不大但安稳,反正小地方平平稳稳,对一个结婚的女生来说就挺好的。”(SQ,2021-2-2)

在县级事业单位,“走关系”的现象并不少见,亲缘关系和其他社会关系网络也是进入中心的重要资源,这种“关系资源”在某种程度上也带给从业者安稳感,特别是在尝试了其他职业之后。记者WW之前是杭州某二手车市场的一名销售员,工作几年后,受归家之心的驱使回到D县。他在县水利局实习不久后,觉得工作节奏太快,工作氛围不够好,便选择了中心记者这一职业。同时,他坦言,更重要的原因是“因为我哥也在台里工作,来这里比较方便”(WW,2021-2-1)。县级融媒体中心的天然优势,不论是地缘优势具备的归属感,还是事业单位编制带来的安稳感,都已经成为新闻工作者择业的重要情感驱动力。

(二)个人追求:新鲜感与荣誉感

客观上的地缘及事业编制优势之外,追求媒体工作所带来的新鲜感、体面与荣光,也是促使他们选择该行业的原因所在。新闻常新,较之于其他行业,媒体工作内容不会过于重复或单一,工作中的新鲜感自然成为一大吸引力,“做记者每天都不一样,你要是让我做一样的工作,我肯定做不来”(CW,2021-1-27)。这种新鲜感有时甚至可以战胜工作中的疲惫,“我挺喜欢做记者的,他们出去跑觉得累,我不觉得啊,我觉得出去挺好玩的。我就莫名地觉得出去很好玩,每天出去都不一样”(ZJR,2021-2-1)。当然,这种工作中的新鲜感也可能随时间推移而消失,ZJR便从最初“新鲜战胜疲惫”的状态转变为“刚开始蛮有成就感,做久了就麻木了”(2021-2-1)。但情感也具有特殊性,短暂的工作新鲜感也可能转变成对该行业持久的热爱。D县融媒体中心的CJX是县电视台开办以来最早一批电视播音员之一,她从事媒体工作是出于热爱,对媒体工作有感情。“我之前是学师范的,在那个时候我就很喜欢播音,然后我就自己学习播音主持,有那种能够走在时代前端的感觉。现在县级融媒体中心是我的老单位,那时候是广播台,我们的老称呼还是广播站呢!”(CJX,2021-2-21)

在高度组织化的大众传播时代,媒体从业者拥有优势话语权,带着获取职业与专业名望或“成名想象”的媒体从业者常被冠以“无冕之王”的称号,社会地位可见一斑。身份是关系社会中地位等级型尊重交换机制的关键因素[8],追求职业身份伴随而来的体面与荣光,无疑也是中心从业者择业的重要情感驱动力。“记者的社会地位还是比较高的,走到哪大家都会比较尊重你,而且也很正派。其它的事,你赚个四五千哪怕是一万也不会有什么身份区别。我个人觉得我可能有很大一部分是这个身份的原因。就算我每个月四千块钱,人家也不会觉得不好。如果是送外卖,虽然也赚得多啊,但这个地位就不是一回事儿了。”(CW,2021-1-28)除新闻工作的“正派”之外,在D县记者CJX看来,文化层次和劳动方式也是体面的原因所在,“新闻媒体代表了党和政府的耳目喉舌,好像在文化层次和社会地位比别人高一些,属于脑力劳动。”(CJX,2021-2-2)

择业过程总是伴随着人们追求理想生活的初心和对未来职业图景的想象,初心与想象的背后是复杂特殊的个人情感,这种情感便是择业过程中的情感驱动力。县级融媒体中心从业者们的初心和想象是对家庭归属感、单位安稳感、工作新鲜感、身份荣誉感的追求。当然,还有其他的情感类型交织在中心从业者的择业过程中,但从总体来说,这四种尤为突出。

三、喜忧交织:职场工作中的情感结构

在传播学中,情感实践在微观上指实践产生情感的过程,宏观上则指复杂实践中的情感流动现象[9]。情感不仅是个人的和隐私的,也往往处于被控制之中,具有社会性和制度性。职场工作实则是情感体验和交流的实践过程,其中产生和流动的制度性情感被组织心理学和情感社会学称为“工作情感”。即员工在工作过程中的情感关系及其情感状态,包括员工对组织的情感、组织内部的情感互动、员工对工作的情感态度等[10](p48)。在县级融媒体中心,新闻工作者们受媒体性质、工作内容、中心建设等多方面因素影响,生发出丰富的工作情感,其情感实践呈现出喜忧交织的情感结构[11]。

(一)新闻生产:工作成就感与认同危机感

1.工作成就感及其来源

广播电视时期,偏重于单向传播的新闻作品难以即时收到受众的反馈,媒体从业者缺乏工作成效自评的标准,也难以从日常生产的新闻作品中获得成就感。媒介融合时代,两微一端、短视频平台的点赞、评论功能使得传播效果可视化,这也成为增强新闻人工作成就感的重要动力。

自2019年开设官方抖音号以来,Y县融媒体中心共发布387条作品,点赞数平均在100左右,传播效果不佳。Y县抖音号由中心分管新闻工作的副台长XB直接管理,XB每日关注粉丝数的变化,粉丝数的增长会给他带来成就感,“就像你自己的抖音多了粉丝,你的点赞量高了一样。”(XB,2021-7-29)2021年8月,中心制作了一条抖音,主题是省领导在一次重要会议上肯定了Y县的工作,视频点赞量突破两千,瞬时成为点赞数最高的作品。在中心从业者看来,这个业绩前所未有。“我们平时一周最多也就涨100个粉丝,这次一条抖音就涨六百多,还这么快,从来没有过的。”(WBK,2021-7-29)县级融媒体中心作为直属县委宣传部管理的事业单位,与行政单位联系密切,中心成员的成就感除了源自传播指数的增长,还来源于领导的肯定。在被肯定后,XB在每日例行审片会上向一线采编人员表达了他的喜悦,“上次那条点赞Y县的抖音做得很好,反响很好,县长都夸了,好多人都在朋友圈转发了。”(XB,2021-7-29)此外,新闻作为一种传播活动,受众的正向反馈和认可也给予了传播者成就感,“这条的主题也好,省领导点赞我们县,我们台里及时把这个传播出去,Y县人民看到了高兴,我们也高兴,大家认可了,我们也会有小小成就感了。”(WBK,2021-7-29)

县级媒体是我国四级媒体格局的最基础环节,在某种程度上充当了上级媒体的“千里眼”“顺风耳”,故对外宣传(即外宣)也成为县级融媒体中心重要的工作任务。自然而然,外宣稿件的上稿率也成为中心从业者获得成就感的来源之一。Y县融媒体中心人数全省最少,媒体融合进程相当滞后,甚至其稿费在全市属最低。但据WBK介绍,中心的上稿率却很高。“我们全市最穷,估计也是全江西最穷,反正是倒数,但是上稿很好,全市第一,年年得奖。”(WBK,2021-8-10)外宣稿件的高上稿率既代表了上级媒体的认可,又体现了在同级媒体之间的排名优势,由此,成就感便伴随而来。

此外,新闻工作者在社会大环境下认识到新闻宣传工作的价值,感受到一种宏大抽象的成就感。“你看这两年多,政府在新闻宣传上的引导,你会感觉到大家突然之间很自信。这个自信是突然来的,很强烈的自信,两三年前你根本就不会有这种自信,就是在这两三年就把你调整到这样的一个状态。在这之中,媒体就是给大家营造这种气氛,还是看到一些我们工作的价值的。”(CW,2021-7-28)这种宏大的成就感并非瞬时间的感受,而是一种长久稳定的内在体验。

2.认同危机感及其来源

在社会转型期,中心从业者对于新闻职业(记者、编辑、导播等岗位)的认同危机感主要来源于专业理念与身份落差两个维度。一是新闻生产实践与新闻专业主义理念的偏离,从广播电视转型而来的县级融媒体中心仍然保留了广电时期的新闻生产模式,受限于媒体性质及人财物等客观条件的制约,电视新闻多是会议、领导调研及中心工作的宣传报道。因此,中心从业者在新闻生产中习惯了“规定动作”,常选择遵循一套固有的新闻生产模式,而很少能推陈出新。“想说啥,得审核,让你说啥你说啥。规定动作不走样,自选动作滚一边。从大局来讲,央视,省台,县台,都一样,口径要一致。大到语句表述,小到标点符号。随便一下,都可以让一个人回去种田。”(WBK,2021-7-23)在新闻人看来,作为党媒,县级融媒体的宣传性大于新闻性,引导大于呈现。“确实是(更像宣传部的工作人员,不像记者),我们很多都是宣传,像大媒体那些社会民生我们基本很难做,做了也不一定播得出来,再加上也忙,总共就4个外采记者,书记县长副书记副县长各种你都要陪同,根本没心思去想别的新闻。”(CW,2021-7-26)对于一些宣传报道,记者自身甚至不讳言其“形式主义”的一面。2021年1月,Y县消防部门按惯例在各个小区进行年前消防整治,重点查处私拉电线给电动车充电的住户。记者CW全程跟随消防部门进行新闻采访,但他本人并不认可这项整治工作,他认为新闻报道也遏制不住这种现象的发生。“这样是禁不了,过两天大家该怎么拉线还是怎么拉线,不把小区内的充电桩和停车棚问题解决,老百姓去哪里充电嘞,现在谁家还没有一辆电瓶车。我们这个报道也是没什么效果的。”(CW,2021-2-4)

二是新旧转型之际记者的身份落差,新媒体技术的发展为大众实现了技术赋权,记者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少数“精英人群”,人人都可成为“公民记者”,这极大削弱了传统媒体的报道权威及话语权。这种相较于高度组织化大众传播时代的身份落差感在县级融媒体中心从业者身上更加明显。在X区从事基层媒体工作十余年的记者MCG,在某次外出采访时感受到对方单位对自己的忽视,对比以前,“落差感”油然而生。“以前好啊,以前一听是记者,这个名字一说出去,给人的感觉就是有正义感,那个时候这个职业能在媒体、电视台、报社,那是一种向往,现在地位就不一样了。”(MCG,2021-2-1)此外,人手紧张是县级融媒体中心的共性问题,不同于中央、省、市三级媒体,后者外出采访一般是文字记者和摄像记者分工合作,在人手紧张且稿费又少的县级媒体中,记者通常既摄像又写稿,一个人完成一篇稿件,下乡时甚至被认为是摄影师。“现在在这些部门和乡镇的眼里,记者就跟摄影师差不多,他们可能都不知道我们边摄像边记录还会写稿子,他们可能就以为我们是单独地摄像,每次我们去都是一个人去,别人就以为我们只是来摄像的,其实我们脑子里还在飞速旋转。”(WBK,2021-8-9)

(二)中心建设:责任感与负担感

当前,县级媒体仍在融合中摸索,很多县区简单地合并机构、整合人员、购置设备,就匆匆完成了融媒体中心的初步建设。WBK这样形容Y县融媒体中心的“姿态性融合”现状,“没钱没人没技术没设备没智库没创新,甚至很多基层新闻工作人员,都不知道融媒体到底是啥,反正就是纯应付上头,挂个牌,整个队,你要问我,我不会。”(WBK,2021-7-23)

上述说法显然夸大了融合的形式主义问题,实际上,县级融媒体中心建设开启以来,工作内容也的确发生了变化。例如,挂牌成立后的中心不仅要完成转型前的电视新闻报道任务,还要对新闻内容进行多元加工,以贴合各类新媒体平台的内容形式进行发布。融合转型之后的工作量大增,令中心成员明显体会到了负担感。据Y县副台长XB介绍,“(采编人员的工作量)比电视来说就是原来的5倍,电视是这样的,你编完节目传到机房就可以了,你现在融媒体,要一条一条拆条。比如说今天这期新闻有8条,你一条一条拆出来放到APP,这是第一。第二你还要做抖音,还有省市一些要报送的东西啊,还有一些要转载的东西啊,比如中央省市要求你必须要转的东西,这些工作量都不得了。”(2021-7-29)在新闻人看来,这些属于“额外工作”,占用了自己的业余时间,而且更重要的是工作增量的背后并无相应的奖励措施。“都是上面要求你来做,那你就只好做呗,反正我们都不愿意做,像微博微信、APP、抖音都不是我们原来的工作,其实都是加给我们的额外工作,特别是这个APP,我们现在还要负责更新,原来我们只要下午两三点左右把稿子交过去就行了,现在我们还要等稿子播出后自己上传,每天在下班时间还要工作。”(CW,2021-1-28)“虽然我们也有抖音账号、微博之类的,但是谁有空做融媒体哦!自己的事情都做不完,还做融媒体?并且做不做没有差别,也不会给你多发工资。”(YSH,2021-2-3)

进一步看,中心建设并非只是带来了工作量的增加,媒介融合也对中心从业者的专业技能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即必须从单一新闻报道人才转变为多媒体技术人才,更具体来说,就是摄像、文稿撰写、视频剪辑、图片处理等方面的“多面手”。但目前人才队伍问题仍是县级融媒体中心建设过程中一个近乎盲点的存在[12]。就Y县而言,中心没有招录新的新媒体专业技术人才,难以实现“思维融合”,仍靠传统媒体的惯性思维,结果自然是新闻生产“新瓶装旧酒”,内容缺乏活力、表现形式单一、同质化倾向明显。当中心从业者自身的专业能力难以适应更高的工作要求时,工作负担感便会加剧。Y县融媒体中心运营的APP上开设了专栏节目“清风Y县”“法治Y县”,栏目记者ZJR在为负面新闻或敏感话题寻找受访对象和新闻素材时屡屡碰壁。“刚来的时候很难做,总是做到一半就做不下去了,素材很少,要到网上一点一点找。我们上次采访,采访对象看着我们就跑,然后我们就追着他们采访。很多时候这样的情况,材料就用不了,很多准备的都不能用,经常感觉无奈和无力。”(ZJR,2021-1-25)2021年7月,当第二作者再次回到Y县融媒体中心时发现,ZJR因无法胜任该栏目的工作,主动申请调到了中心另一个对专业技术要求不高的部门。无独有偶,记者YSH在大学期间没接受过新闻传播学专业的训练,在Y县记者中工作时间最少,专业素质也最薄弱。即使在工作了七八年之后,他仍觉得工作很难,“别说工作刚开始写新闻稿吃力,现在让我写都觉得好吃力。刚开始做的时候就完全凭感觉拍画面,回来经常挨骂,到现在也没觉得自己进步了哪些。有一次要做一个新闻,需要市民接受采访,我从一条路找到另一条路,都没有一个人愿意接受采访,特别无奈。”(YSH,2021-2-3)言简意赅的是,“这两年来,我们的任务好重,有些时候真的觉得很累。”(YSH,2021-1-27)。

对于中心的建设而言,中心从业者一方面认为融合发展给自己的工作带来了负担感,但另一方面在认可国家融合发展趋势的同时,对中心的发展前景也表达了担忧,这种担忧的背后,亦体现了新闻工作者作为中心一员的责任感。“(融媒体建设)这也是国家发展的趋势,这个方向是对的。但是下面这级去发挥好还是比较难,体制不改,电视台想得到特别大的发展,也基本上是很困难的。这个社会发展得很快,各种平台,你想追也很难追得上。”(CW,2021-1-28)记者WBK是Y县融媒体中心新闻生产工作的关键人物,除了选题布置、联系单位、分工安排、外宣联络、审稿把关之外,他自身还承担着专门对接县委书记的采访任务,并且还要负责播音。长期“一人身兼多职”的状态,在他看来是谨守一份对工作的责任感。“带着一份责任心,天下没有无聊事。反正我自己能贡献一点,我就贡献一点,也算无愧于心了,怎么搞得电视台毫无存在感也不行。”(2021-7-23)在县级媒体融合的初期,融媒体中心的部门设置、奖励机制及分工制度等都存在诸多问题,“转型之痛”仍在考验中心从业者。责任感还体现在,中心从业者并未因为福利待遇等问题而轻怠自身工作。在L市融媒体中心记者CY看来,“在基层媒体工作总会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就比如钱,这是最基本的问题,我们会碰到比如人手不够,相应的补助发放不到位,会有影响。但是责任感还在这,工作还是工作,你不能因为这个影响工作。总的方向还是希望L市(融媒体中心)能变好,我们肯定有责任心把L市做好,把L市推广出去,希望自己能起到一定的积极作用。每个月江西省排名,我们有责任感也有荣誉心,我们也希望往前挤,对吧。”(2021-8-23)

(三)重大突发公共事件:使命感与职业压力感

当工作需求超出个体专业素质与身心调节能力时,从业者会生发出或强或弱的职业压力感。这种由不平衡状态而引发的情绪反应,已成为妨碍从业者身心健康的关键因素。由于工作对象和内容的特殊性,新闻工作者普遍存在较高的职业压力,甚至达到了和飞机驾驶员等同的程度[13],尤其是在遭遇重大突发公共事件时,其职业压力感极为突出。

县级融媒体中心是县域社会治理的枢纽之一,在应对重大突发公共事件时承担了重要的新闻报道与宣传服务职责。于基层新闻工作者而言,应对重大突发公共事件是工作中的一大挑战。新冠肺炎疫情在2020年农历新年期间爆发,刚回到老家过年的Y县记者接到融媒体中心领导的电话要求他立刻赶回工作岗位。同样被电话召回的还有外地人ZZY。“年三十晚上接到电话说初一要上班,因为家里远,所以初四才过来,当时村里封路了,我想尽办法开车出来。从初四开始到十五,我们在单位一直吃泡面,当时没人敢出来送餐,每晚睡在办公室,不敢回家。”(ZZY,2021-1-28)在闭门不出的特殊时期,新闻工作者需要克服心理恐惧深入疫情防控一线进行新闻采写与报道。这无疑是一种身心考验,甚至达到了与自身心理承受能力不匹配的状态,从而产生职业压力感。

疫情甫一进入常态化,2020年6月江西省多地又发生超历史的洪涝灾害,部分地区进入防汛救灾紧急状态。在第二作者参与观察的县级融媒体中心,记者们抗汛期间全程待命在救灾报道一线。L市记者描述了一段汛期采访的情景:

我们开车去沙湖山(受灾最严重的地区之一),当时水直接淹过车,当天晚上车就开不回来了,我们在山的圩堤上做了采访,采访完已经深夜了,住的地方都没有。当时还是小明发挥了他的口才,帮我们找了住的地方,但是没有床,因为防汛工作人员也要床,我们就靠在沙发上,就这样睡了一晚上,那个时候是最辛苦的时候。当时还有王台,她当时整个人躺在桌子上睡觉的。(HWJ,2021-2-9)

两起重大突发公共事件接踵而来,令新闻人的疲惫感达到峰值,“疫情本来搞得差不多,结果又来了个防汛,防汛又倒圩,本来不倒圩还好,倒圩就得晚上去守,领导有些时候半夜去开会,你也就得跟着去。”(CW,2021-2-4)在身体的疲惫之外,更多是在严峻形势下心理的紧张感。从大年初一就开始连轴转的记者YSH甚至因此产生了辞职的想法,“有些时候真的觉得很累,真的很不想干了,精神压力很大。”(YSH,2021-1-27)

中心从业者在重大突发公共事件中产生职业压力感,一方面当然是源于突发事件的严峻形势,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基层媒体对于此类突发公共事件的应对能力过于薄弱,基层媒体从业者的专业素质、心理素质与应急能力都准备不足。但必须指出的是,中心从业者在应对重大突发公共事件时也表现出了作为一名党媒工作者的使命感。正如记者CW所说的,记者是一个正派的工作。在重大突发公共事件的新闻实践中,媒体从业者置身于特定的新闻情境,受到采访对象正面情绪的感染,容易从内心生发出使命感,进而转化为工作中的情感动力。记者XF大学毕业后就来到X区电视台工作,“逆流而下”来到基层媒体至今已有八年,在疫情防控和抗洪防汛期间,他克服职业压力,深入一线采访,“采访中,我了解到医护人员、社区工作者、城管人员加班加点,就为了做好疫情防控。那种困难面前,胸怀大义、敬畏生命、勇敢善良的精神力量,无论是医生还是普通人,都没有旁观者,让人感动。”(2021-8-10)在某种程度上,这种精神力量“唤醒”了XF内心深处的使命感,他“拿着摄像机,几乎跑遍了全区所有的疫情防控点、医院、隔离点、防疫指挥部、社区、高速公路口等。在一次采访中,有两栋楼都有居民确诊新冠肺炎,楼栋封锁后,我前后三次前往,采访坚守在这两处的一线防疫人员,”(2021-8-10)。L市融媒体中心记者ZSM在重大突发公共事件的应对一线也感受到了自身作为新闻工作者的使命感:“当时在医院人人都戴口罩,哪管什么疫情,就直接上,直接拍。比较欣慰的是,最后总结大会书记说,感谢医院人员及各个单位,最后说到新闻工作者。”(2021-8-6)

中心从业者的情感在新闻生产、中心建设和重大突发公共事件等工作场景中被唤醒、流动和变化,喜忧不断交织在其中,本文虽未交代情感的变化过程,但不可否认的是,人的情感都处于动态变化过程中,中心从业者的上述情感也并非单一且静止的存在,而是多种情绪共存,渗透在职场工作实践中。

四、同频共振:媒体作品中的情感展演

受理性主义范式的影响,现代新闻业以客观、理性、不偏不倚为专业取向,情感在其中往往被认为是妨碍新闻业理性客观的负面因素。但近年来“情感的气候”已发生转变,情感与新闻业的关系重新开始被检视,新闻中“情感”的存在得到承认,而不再是新闻编辑室里的“大象”。情感作为人无法排斥的部分,会天然地卷入到新闻生产之中,即使只是真实地记录客观事实,新闻中的情感也会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来[14]。

然而,若没有物体外部特征的帮助,情感是不能被体会到的,语言、脸部表情、声调等构成了情感迹象,这些符号“起着打开门的把手的作用”[15](p80-81)。对于新闻生产而言,新闻工作者的专业理念与角色认知影响着新闻生产实践[16],媒体作品中所蕴含的记者与媒体的观点、评价等主观内容,都是新闻工作者在媒体作品中情感呈现的符号。我国新闻界的一种代表性文体——“新华体”就包含大量情感性内容,随后出现的散文式新闻则更是要求记者直接表达感受[17]。而在县级融媒体中心,新闻工作者的作品也是一扇窗口,从中不难窥知他们日复一日的情感展演。

(一)感同身受:社会正能量的传播者

承担舆论导向职责的县级融媒体中心,其生产的新闻多以正面报道为主,即使是负面新闻事件,遵循我国建设性新闻报道的传统,县级媒体从业者也多以积极引导的方式报道新闻事件,尽量突出其中的积极因素。

2020年Y县遭遇洪涝灾害,县融媒体中心的“云聚Y县”APP上推出了一系列有关抗洪抢险的报道。在新闻报道《新闻特写:抗洪抢险英雄营来了!》中,“振聋发聩的口号声划破夜空”“来不及休息、来不及喝水的他们,立马投入战斗状态”“抗洪英雄,永争第一”“军人顽强不屈的意志已在他们身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等内容,都体现了记者的感受、判断和评价,同时也折射出记者对抗洪抢险英雄营的敬佩之情。与一线抗洪抢险人员感同身受的记者ZSM说,“当初我刚来,又是疫情又是洪水。哪管你熟不熟悉,直接上,没人啊,直接上。没办法,必须上,人家医护人员比我们还辛苦,人家抗洪救灾的人冲在前线,哪想那么多。”(ZSM,2021-8-6)同样是在疫情防控前期,Y县融媒体中心发表了一篇新闻报道《Y供电公司:全力保障 可靠供电 助力打赢疫情防控阻击战》,以表达对供电公司职工的慰问和关怀之情,如“这些天来,在供电公司变电运维班供电人员的脑海中没有春节的概念,他们日夜坚守阵地……”这虽然是记者主观的判断,但这些富含情感的信息却有助于提振受众在严峻疫情形势下的信心。

新闻工作者努力通过报道先进人物事迹来传递积极性情感。不论是新闻报道中的“广大党员群众”“中国军人”“人民公安”等群像的刻画,还是站在社会全局角度提出的“各界人士、广大人民群众是坚强的后盾,我们有信心,一定能打赢疫情阻击战”等动员性口号,都传递了集体性的情感,这种情感并非记者个人化的情绪,而是一种站在国家社会角度而抒发的集体性情感,浓烈而富有感染力。

(二)爱我家乡:地方文化的推介者

县级融媒体作为我国最基层的官方媒体,传播题材与内容以“在地化”为主。这有利于满足本地受众的就近性信息需求。为当地人民提供信息服务的同时,融媒体中心也努力成为地方文化的推介窗口,如宣传礼节习俗、地方特色、秀美风景等。L市和Y县都是以旅游为特色,L市融媒体中心将新闻聚合APP命名为“大美L市”,且单独设立“文化”“旅游”等专栏,Y县同样在其APP上专门设置了“大美Y县”的栏目。从这类栏目设置和命名可知,县级融媒体中心将地方文化宣传与形象传播视为重要目标,新闻工作者则借此表达对地方文化的热爱,并借助抖音等平台抒发作为地方文化推介者的自豪感。

这种对家乡的热爱与自豪感,在Y县记者CW身上得到突出表现,其在抖音平台开设了一个私人账号,将其命名为“Y县生活”。该账号主要发布Y县的新鲜事、美丽风景、城市变化等,目前已有三千多粉丝量。CW在抖音平台用一系列视频记录了Y县在地域环境、县内建筑、饮食习惯等方面的变化,并一直坚持通过抖音平台宣传Y县的文化与旅游。CW将自己创设该账号的初衷写在个性签名中,“生活在Y县,感受Y县发展变化”。在与笔者的交流中,他也多次表示,多年做记者,感受最幸福的事是“看到自己的家乡越来越好,变化越来越大。”(CW,2021-1-28)

五、结语

情感无处不在,始终影响着人类社会的生活。就个人而言,情感直接影响生活状态,而对单位来说,员工的情感是不可忽视的管理资源。新闻工作者是县级融媒体中心建设的主体力量,其情感变化会对中心的发展产生直接影响。从上述可知,中心从业者的择业动机、职场工作、媒体作品中都蕴含丰富的个人情感。家乡的归属感、事业编制的安稳感、工作内容的新鲜感、记者身份的体面与荣光都是促使新闻工作者选择县级融媒体中心的情感动机;新闻工作者在日常工作中的情感实践呈现出一种喜忧交织的情感结构;媒体作品也是新闻工作者情感表达的重要载体,集体性的积极情感和对地方文化的热爱与自豪都充分展演在其中。

本文以参与观察和深度访谈的资料为基础,聚焦于我国基层媒体——县级融媒体中心新闻工作者群体,呈现其情感实践,初步揭示了基层新闻人的情感面貌。这对理解当前的县级融媒体中心建设具有现实意义,同时亦有助于弥补学界关于县级媒体的研究及新闻传播学情感研究的不足。限于篇幅与资料,本文并未探讨情感的动态变化及情感实践背后的原因。展望未来,基层新闻人在日常互动中蕴含的情感交流,如何调动私人情感完成情感劳动,中心如何对员工实施情感管理与规训等议题都值得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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