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期影响中国历史的“物”的因素
2022-03-18何怀宏
何 怀 宏
(郑州大学 哲学学院, 郑州 450001)
物质是基础。虽然笔者不赞成自然地理环境的单一决定论,而认为政治是常常会起关键的作用,价值观也能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起到主导的作用。但我们也还是不可轻忽物质基础的意义,并努力观察这一基础。长期影响中国历史的“物”的因素有许多,包括人本身也既是“灵”又是“物”。本文拟着重阐述影响中国社会的自然地理环境,人与自然打交道的基本生产工具以及从自然观点来看的人口因素,且主要是考虑在20世纪以前,即传统中国社会的情况。也就是说,我们重点勾画一下这几千年来中国人在一个特定的地理环境中自身的生产和对自然的生产。其中地理环境基本是不变量,尤其是农业文明阶段。生产工具是可变量,但是在农业社会其变化也不是很快。人口当然也是可变量,但在农业文明中,它也会有一个自然的调节——虽然经常是不幸的“天灾人祸”使人口的数量基本维持在一个土地和自然环境能够负载得起的合适范围内。
在自然界中的人当然也永远不会处在被动适应、消极觅食的状态,他们总是在和自然界形成互动。所以,上述的三个因素并不会是完全“物”的因素,人在适应地理环境的同时,也在改变这种环境;随着人的精神和意识的发展就更是如此。人的农业生产就是一种改变。当然,人本身更是身心一体,灵肉一体,紧密结合、互相影响。但本文主要还是侧重观察人与物的关系,是从人如何从自然界获得能量,如何对自然物进行改造着眼。
中国的自然地理环境
中华文明的发端是在黄河与长江流域四处开花。但政治的疆域中心最早是在黄河中下游流域,尤其是中原一带,中原华夏人聚集的地方被视作天下的中央,第一次出现“中国”一词的西周初年的何尊上就刻着这样的铭语:武王克商之后,就祷告于天说,将营建洛阳,“宅兹中国”,从这个中心的地方治理人民。
从这个中心地带,中国的疆域逐渐扩大,先是长江流域,秦帝国的统一又把疆域扩展到珠江流域。两汉则让西域臣服。唐朝时有多国自降或来贡,使得版图向西和向北扩展,最远到达中亚巴尔喀什湖、外兴安岭地带。经历五代十国的战乱,北宋的疆域缩小。元朝中国的疆域借助于被征服再次扩张,控制了蒙古、西藏,以及新疆和西伯利亚的部分地区。而明朝的中国疆界又再次回缩。清朝的领土扩展到了蒙古、新疆和西藏等地,达到1200多万平方公里,但后来又失去黑龙江以北、乌苏里江以东的属地,外蒙亦独立。现在陆地面积为960万平方公里,东西跨越5200公里,南北跨越5500公里。
中国的地形西高东低,成三级阶梯:西南部是“世界屋脊”,有全球平均海拔最高的青藏高原,平均海拔在 4000 米以上,面积达 230 万平方公里,地势最高,为第一阶梯;以昆仑山脉、祁连山脉、横断山脉为界,向东向北下降为一系列高原和盆地,为第二阶梯,平均海拔1000米~2000米之间;在大兴安岭、太行山、巫山、武陵山、雪峰山一线以东多为平原,为第三阶梯,平均海拔500米以下。根据这些地形和位置的差异,中国大致可分为三大自然区:一是以流水作用为主的东部季风湿润区;二是以风蚀、冰蚀与流水作用为主的西北干旱区;三是以冰冻、风蚀作用为主的青藏高原高寒区。
还有两种区分中国东西和南北的区分法:一是区分东部和西部的黑河—腾冲线,按照地理学家胡焕庸在1935年的计算,线的西部是中国的西北部,面积大约是700万平方公里,但人口仅1800万,约占当时全国总人口的4%;而线的东部是中国的东南部,面积仅400万公里,但人口有四亿四千万,占到了当时全国总人口的96%。(1)胡焕庸于1987年根据中国大陆1982年的人口普查数据和版图变动,重新计算得出的结论是:东部面积占全国的42.9%,人口占94.4%;西部面积占全国的57.1%,人口占5.6%。
二是区分中国南方和北方的秦岭—淮河线,它还具有区分中国的水田与旱地、湿润地区与半湿润地区、亚热带与暖温带、长江流域与黄河流域、河流无冰期与有冰期等方面的意义。但人们常常通俗地以长江划线来区分南方和北方。
中国山区广阔,山地、高原和丘陵约占全国土地总面积的三分之二。中国的三大平原分别为东北平原、华北平原和长江中下游平原,东北平原为最大的平原,但开发得最晚。中国的耕地,历史上先是主要集中于华北平原,还有黄土高原,后来是长江中下游平原以及四川盆地和珠江三角洲,南方以水田为主,北方以旱地为主。华北平原大多是褐色土壤,土层深厚,农作物有小麦、玉米、棉花等;长江中下游平原地势低平,河流和湖泊分布密集,是水稻和淡水鱼类产区,并产茶叶和桑蚕;东北平原大部分是黑色沃土,产小麦、玉米、大豆、高粱、亚麻和甜菜;四川盆地多为紫色土壤,主产水稻、油菜和甘蔗;珠江三角洲盛产水稻,每年可收获二至三次。
长江与黄河为中国最主要的两条大河,其他主要河流有珠江、黑龙江、淮河等。中国各地降水差别很大,总趋势是从东南沿海向西北内陆递减,东南沿海的年降水量多在1600毫米以上,西北有大片地区年降水量在50毫米以下。总体来说,中国是一个贫水国家。中国大陆东面向着浩渺的太平洋,大陆海岸线长18000多公里,岛屿有5000多个。
我们从这里开始要强调中国的地理环境与世界上其他文明的地理环境相比显示出来的特殊性。虽然都是从大河流域开始发展,但是,两河流域与尼罗河流域相距并不遥远,印度河流域离它们稍远,但也比中国与其他文明相隔的距离要近得多。而这些流域的文明又和地中海其他的文明有密切的接触,后来甚至形成了一个以地中海为中心的古代世界。那里的埃及王国、波斯帝国和后来的罗马帝国、拜占庭帝国、哈里发帝国、奥斯曼帝国等,都很容易和其东面或西面,南面或北面的国家发生关系,自身强大了就很可能征服邻邦,自身弱小了就很容易被邻邦征服。或者有时也在一段时间里保持某种均势,但还是有着密切的外交和商务关系。地中海一度成为古代世界的一个中心,就像是它的一个内湖。
但是,中华文明却是在相当独立和自成一体的情况下发展起来的,而它也和大洋上有些海岛上的文明不一样,它足够广大、丰富和人口众多;它和拉美文明也有差别,它和亚非欧其他的文明又还是能互通消息,并不完全封闭,互相之间时有使节来往,自身也有更加独特和内含差异的文化。中国的内部足够广阔和富饶,有足够丰富的多样性来满足好奇、进行交流和提供发展空间。
而中华文明自成一体的特殊性和独立性的确和它的地理环境太有关系,甚至在某种意义上就是这种环境因素初始决定的。在农业文明的时代很难超越这种环境的“天堑”性质。从中华文明最早发展的中原地带直接往西,是连绵数千里的、海拔很高的青藏高原,直到险峻的喜马拉雅山脉,几乎不可逾越。稍稍偏北,虽然有河西走廊,但也还是要穿过高山大漠,还要翻越帕米尔高原。至于更北,则是寒冷荒凉的西伯利亚和中亚,还有伊朗高原与大高加索山脉,里海与黑海的阻挡。更重要的是或还不是某些天堑,而是里程数千至上万公里的距离,而在这遥远的路途上,几乎都是荒无人烟的,很少可能有给养的接济。
中国和西域的确并不是无路可通,靠北的“丝绸之路”及靠南的“茶马古道”就说明商贸的活跃,但毕竟还是要克服高山、沙漠等许多障碍,而且路程太远,这在一个以马匹或骆驼等动物为主要交通工具的时代将耗费许多时日,对于商贸或还可行,但对于以人力和畜力来行动的大队人马来说则面临极大的困难,而在没有人烟的地方,给养也是一个几乎不可克服的障碍。所以,中国和西面欧亚非的文明和国家一直没有过大规模的接触,直到19世纪西方列强从海上袭来。
在中国历史上,只有西面才有同样发达的大文明,东面则是浩瀚的大海。的确,最近的大岛,日本列岛也不像大不列颠离欧洲那样只隔一个数十里宽的海峡。中国后来的确具有了像郑和下西洋那样大规模集体远航的能力,但对早已进入繁荣发达的农业社会、历史上亦非尚武的中国主体民族来说,则已缺乏这样的动力、意志和习惯来从事远航,更不要说远征。
中国的南面在古代是相当潮湿、有密林和瘴气的地带,没有大的文明和国家。北面是游牧民族,后来也正是这些游牧民族加入和改写过中国王朝的历史。在谈过了环境对中国外部关系的影响之后,这里我们也要谈谈中国内部的东西南北。
中国的自然地理使中国自成一体:即在中国的这块土地上,既没有与外界联系的方便通道,又没有内在的艰难的天堑——长江不是艰难的天堑,而黄河甚至不是天堑。中国人口聚集的主要地带,从西到东,从北到南,也没有很难逾越、相隔遥远的山脉。而这两者是互补的,即内部主要文化圈的交通方便和与外部文明交通的很不方便,使中国的各个部分很难长久地分裂成偏安的小国,而作为一个统一的大国又无法和外界的大国(也包括可能成为并吞对象的小国)有方便的联系。中国内陆靠东和靠中的部分是平原和高原,且是同样的江河流贯其间,治水的需要和航道的便利,使各个局部不易防守和自成一体,所以,不谈政治、文化的原因,即便从地理上来说,也是更容易统一为一个大国和不易长久分离。而我们想想地中海一带,想想欧洲,许多内部的分裂、内战都是里应外合的;而由于地方太大,地形复杂,山河相隔,又无法形成一个统一的、完全包括全部欧洲与北非、西亚的大帝国。
中国的情况则完全不同,它的内圈地理形势比较容易促成一个统一国家或至少是一个大国。而且,或是由于西北高东南低的地理形势,乃至后来形成的心理定式,或许还有长久生活在北地比较艰苦环境养成的北方人比较剽悍的性格,和长久生活在南方比较优裕环境中养成的南方人比较柔弱的性格,人们注意到,中国历史上较早是东西之争较多,后来则往往都是南北之争,且一般军事上都是北方战胜南方,西部战胜东部的也比较多:
据说北方的黄帝与南方的炎帝联合战胜了东部的蚩尤(西胜东),然后黄帝又战胜了炎帝(北胜南)
夏,大禹兴起于西羌
商,兴起于西方而衰落于东方
周战胜了商(西胜东)
战国末期秦始皇消灭六国(西胜东)。
汉朝汉高祖刘邦击败项羽结束楚汉战争(西胜东)。
西晋消灭东吴统一中国(北胜南)。
隋朝灭南朝陈,结束中国南北方长达两百七十年的分立状态(北胜南)。
北宋取代后周,结束唐末五代十国的分裂局面(北胜南)。
元灭金,灭南宋(北胜南)
明初,明太祖结束蒙古人的中原统治后,再消灭元朝末期中国各地的分裂割据势力(南胜北),但不久就由在北京的燕王朱棣战胜了南京的建文帝,并将首都迁往了北京(北胜南)。
清灭明(北胜南)
北伐后,南京国民政府在名义上统一中国(南胜北),但不久即被打败(北胜南)。(2)参见林语堂《吾国吾民》第一章。另见陈彦光:《中国历史的地理枢纽》,《信阳师范学院学报(自然科学版)》2011年第1期。
从以上资料可以看出,不仅内部的战争,中国两个征服和统一中国的游牧民族建立的王朝,也都是从北到南打过来的。中国的外患一般都是来自北方,很少有来自南方的战争威胁,更少由南向北统一中国。游牧民族在草原和高原上能够全民皆兵、倾巢而出,机动性强,所以一旦有了政治意识,并意识到自己的力量,就常常势不可挡。一支高度集中和军事化的部族军队能打败众多分散的和平居民所组成的军事力量,并且如果他们善于学习和善于分化的话,还能够长久地统治远比他们的人数多得多的臣民;在暴力的方面:落后战胜先进,野蛮战胜文明,这在农业文明居支配地位的世界史上还屡见不鲜。但在工业革命和高科技革命之后,“蛮族”(如果还有的话)的取胜就完全不可能了。
农业生产
人类的农业文明并不一定是最早在中国兴起,但各自的出现在时间上也相差不远。农业文明或许可以说是在中国持续最久,且在工业文明之前几乎将其是发展到它本身能够发展到的精耕细作和充分利用的极致。
中国数千年的传统社会最重要的生产工具是农具。而传统农业工具又可分为三类:一是用于垦耕和整地的工具,如耒耜、锄、犁等,分木制、石制、铜制和铁制等;二是用于收割的工具,如刀、镰等;三是用于加工的工具,如磨盘、杵臼等。
耕作的方式可能主要是经历了三个阶段:首先是“刀耕火种”的阶段,即先将野地、山坡上的树木杂草砍倒、晒干、变成草木灰肥料,再以竹木棒挖穴点播或者撒播,不中耕也不除草,待作物成熟即来收获,然后撂荒数年后再种。其次则是锄耕或耜耕的阶段,人们用锄、耜、铲等工具松翻土壤再种植。第三阶段则是犁耕的阶段,人们开始用石犁,后来用金属犁来耕作。犁大概是从耒耜发展而来的,一人把住耒,另一人往前拉,将原先扎洞的工作变成划一条沟,再往后耒柄从直的变成弯的,就成为犁。(3)孙机:《中国古代物质文化》,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5页。而且,在春秋的时候一定出现了牛耕,古人名和字对应,像孔子的弟子冉耕字伯牛,司马耕字子牛,将耕和牛对应起来了。牛原来是用作宗庙祭祀牺牲的贵重物,现在则用到田耕了。
主要农作物有“五谷”:而“五谷”有不同的说法,我们从主要用作粮食食物着眼,或可定为下面五种而将“麻”排除在外,这“五谷”即是:粟(又称稷,俗称谷子或小米、植株称禾);黍(黄米)、麦(小麦古语中又称来,大麦称牟)、稻、菽(豆)。粟和黍其实比较接近,主要长在北方,能够适应比较干旱和相对贫瘠的黄土地,黍比粟生长期更短些,更耐旱,对杂草的竞争力也更强,其果实比粟更有黏性,更好吃。但粟的产量更高,谷粒不易掉落,禾秆又是比较优良的饲料,因而种植更为广泛,甚至可以说中国是最早从粟开始发展起来的农业国家。(4)张芳、王思明主编:《中国农业科技史》,北京:中国农业科技出版社,2011年,第20—21页。后来中国渐渐发展到北方以小麦为主,南方以水稻为主。东北还盛产大豆。而其中小米、黄米和大豆是从中国发源、公认中国土产的,中国人从豆类还开发出许多美味制品,如豆浆、豆腐、腐乳等。水稻在中国大概有其独立的来源,高粱大概也早就在中国有种植。麦子是从国外传入的,发源地是伊拉克的两河流域。从此之后的两千多年,中国的主要粮食作物就稳定在“五谷”或“六谷”这几项,一直到明代中晚期,由于美洲新大陆的发现,才传入了玉米、番薯、土豆等可充作粮食的作物。白薯是高产作物,亩产量是谷子的十余倍。
按照大致驯化的次序,“六畜”是狗、猪、鸡、羊、牛、马。狗应当在狩猎采集的时代就已经有驯化。而猪则成为中国主要的肉食来源,鸡还带来了蛋,类似的家畜还有鹅鸭等。羊则还提供奶和羊毛。牛除了提供肉乳皮革,还成为生产工具、运输工具。马则不仅成为这些工具,还成为战争工具,成为荣誉象征。另外,由于中国棉花的种植较晚,中国较早是以麻类和蚕丝作为主要的衣服和被褥原料,所以常以“农桑并重”来概括民生衣食。
现将中国生产工具及其使用、主要动物的驯化、主要作物的培植以及从国外的传入列表如下:
约9000年前,对湖南、河南、河北等地的考古发现了炭化稻谷、配套的农具,有石斧、石铲、石镰、石磨盘等,有窖藏的粟、黍的栽培遗存。还有弓箭、鱼鳔、网罟等捕猎工具。
8000年前,黄河流域使用石镰收割,石磨盘、石磨棒加工。
7400年前,黄河流域由刀耕发展到耜耕(锄耕)。狗、羊已经饲养。
7300—6300年前, 黄牛已经驯化。鸡已驯化,并进行人工饲养。
7000年前,长江流域已经种稻,经鉴定有油稻和粳稻。长江下游使用骨耜翻土和木杵加工。酸枣、菱、葫芦、薏苡等已在长江流域利用。漆树已被利用,并出现原始漆器。
6000年前,葛在长江流域已利用为纺织原料。
5100年前,莲藕已在黄河流域利用。
4750年前,苧麻、花生、蚕豆、芝麻出现于长江流域。桃、甜瓜已在长江流域利用。浙江吴兴已利用蚕丝织成绢片和丝带。
4000 年前,大豆、大麻巴人工栽培。新疆孔雀河下游已经种植小麦。牦牛、骆驼已开始在青海饲养。马已被驯化。夏禹等治水、建造农田沟洫。
3700—1200年前,青铜已用于制造农具,种类有钁、舀、铲、斧、锛等。公元前十三世纪,禾、粟、黍、来、麦、稌等作物名称见于甲骨文记载。使用段历,是中国农业上应用阴阳合历之始。马、牛、羊、鸡、犬、豕等“六畜”见于文字记载。甲骨文中已有牢、厩、罕、家等字,牛、马、羊、猪等均实行舍饲。用仓、廪储藏谷物。酒的加工工艺有了新的发展。
3100—2800年前,物候已大量用来指示农时,并出现了最早的物候历《夏小正》,将星象、物候、历法结合起来作为确定农时的依据。养马业有很大发展。马被大量用于交通、田猎和战争。出现池沼养鱼。捕鱼工具有钩、网、九罭、罛、罩、笱等多种。
2700—2500年前,发明冶铁技术,并用于农业生产。
2500—2200年前,创造利用杠杆原理的提水工具桔槔。出现牛耕,同时创造了牛穿鼻的使役技术。开始用铁犁耕地,并使用铁锄、铁锹、臿、铁镰等铁农具。使用脱粒工具连枷。出现石圆磨。秦昭王时蜀太守李冰,在四川灌县兴建中国著名的防洪分水、灌溉水利工程都江堰。秦王政元年 水工郑国开郑国渠,长300余里,是为中国古代最长的人工灌溉渠道。谷物加工中已使用扬车(风扇车)。出现开大沟、修水利用的铃够(大铁犁)。已有铧式梨使用。出现曲把铧锹,时称蹠铧,即后世的踏犁。提水工具中出现辘轳。
2200—1800年前 新疆、海南岛、云南等地已种植棉花。2100年前左右,已开始人工养蜂,出现豆腐。(5)参考中国农业博物馆农史研究室编,《中国古代农业科技史图说》,北京:农业出版社,1989年。
上列表叙述止于公元前,中国以后的生产工具的发展只是技术上进一步的扩展和精益求精,而没有方向上的重大变革,如240—260年北方旱作出现畜拉平田、碎土工具耙、耱被广泛使用。出现利用齿轮传动和以水为动力的连碓机及连转磨。7世纪初出现用水力提水的工具水轮。879—880年长江下游出现江东犁,中国水田犁至此已经定型。江南水田还使用耙、礰礋、磟碡等平田和打溷泥浆的工具。12世纪后期钢刃农具开始较大面积的推广。宋朝小麦在长江流域也有较大发展。11世纪油菜已成为江南地区的主要油料作物。1555年玉米从美洲传入中国。1573—1620年烟草从吕宋传入中国。1582年番薯从美洲传入中国。辣椒是许多中国人喜嗜的,16世纪传入中国。1578年南瓜见于记载。1621年番茄见于记载。17世纪中马铃薯传入中国。
可以看到,从公元2500—3000年前开始,铁制工具的产生之后,一直到清末,甚至一直到20世纪中叶,中国的农具基本就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张光直曾感叹中国两三千年前的农夫和两三千年之后的农夫所用的工具和生产方式是差不多的。而这期间,中国的政治和社会生活还是发生了不少的变化。对这些变化而言,生产工具的影响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政治上统治阶级的一次次再生产,社会主要资源的权力、财富和地位名望的一次次再分配,其决定的因素也不是经济,而是政治,获得官职是关键的因素,而要获得官职则越来越依赖于文化的能力,即要通过科举考试来获得官职。
人口变迁
这里主要是从人口的数量,甚至更多的是从作为“人口”(消费者)而非“人手”(生产者)的人数角度观察。
中国从西周起,就有连贯的正式史书记载的历史,包括正史中对纳赋人口的记录。这样,尽管由于还是会有奴婢、部曲、流民及僧尼道士隐士等一些“化外之民”没有纳入,中国肯定仍然是世界文明史上人口记录最为连贯、且比较翔实可靠的国家。以下就是根据史料和后来学者的研究,对各个重要阶段估算的人口数据:
据估计,夏朝的时候只有250万人左右。到西周的时候,或有1000万人。春秋列国约1500万人。战国中期,也是战国时代高峰期的人口约2500万。经过战国晚期的连年战争,在秦朝的时候大约是2000多万。在秦汉之际的战争之后,西汉初年又下降到1600多万。经过六十多年的休养生息,在汉武初年达到了3600万,但是汉武时代因为征伐等原因,到其统治中期反而降到了3200万。宣帝时又上升到了4000万,西汉末汉平帝两年(公元2年)有了第一个比较可靠的人口统计数字,据《后汉书·地理志》,当年统计有1223万多户,如果按照每户人口4.87人计算,则是5959万多人。也就是说,两千年前,中国汉王朝已经有接近6000万人口了。即从秦王朝到西汉王朝末,仅仅220多年,人口就增加了两倍,从2000万增加到了近6000万。
这个峰值后来却有近600年没有打破。在东汉末年近三十年的混战之后,220年的人口又降到了秦朝的2000万左右。三国时代的人口最低估计更降到了西汉初年的接近1600万左右。但在三国末年可能恢复到了3000万,魏、蜀、吴三国在这个数字中的人口比例有可能是5.5∶1.5∶3。 到西晋人口增加到了3500万,东晋南渡之后,其大大缩小的版图内则大概只有1700万,在南北朝期间,公元6世纪的上半叶,北魏大致有3000万人,后梁有2000万人。到隋朝统一南北,达到5800万人,才接近了西汉末年的峰值。也就是说,从西汉初的1600万到西汉末的近6000万,再从三国时代的近1600万到隋朝的5800万,就像是画了两个圆圈。(6)以上的人口数据和估算,主要根据葛剑雄《中国人口发展史》,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1年。后来他又主编了多卷本的《中国人口史》,各卷的作者分别是:葛剑雄:第一卷,导论、先秦至南北朝时期;冻国栋:第二卷,隋唐五代时期;吴松弟:第三卷,辽宋金元时期;曹树基:第四卷,明时期和第五卷,清时期;侯杨方:第六卷,1910—1953年;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0年。也参考了王育民:《中国人口史》,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9年; 赵文林、谢淑君:《中国人口史》,北京:人民出版社,1988年。中国明清人口另参考何炳棣:《1368—1953年中国人口研究》,它提供了一种比较科学的方法;而李中清与王丰所著《人类的四分之一:马尔萨斯的神话与中国的现实》则提供了一种比较新颖的观点,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0年。
唐王朝终于超越了6000万这一峰值,在唐玄宗的天宝年间,整个唐朝的人口峰值大致升到了8000万—9000万之间。但在之后长期的军阀混战之后,唐后期估计又降回到了6000万左右。而五代十国期间,中国再次分裂。但南方的人口相对增长较快,在南朝后期估计就已突破3000万,盛唐时估计已接近4000万。又经过一个半世纪的休养生息,到北宋后期的大观四年(1110年),总户数达到2088万户,估计实际人口在0.94亿~1.04亿之间,中国在北宋期间的最高人口首次突破了1亿。后来的南宋虽然只剩下了半壁江山,但如果以1235年作为南宋人口的峰值,则该年也有1286户以上,大约5800万—6400万人口。而在北方的辽国估计最高人口数应在400万以上;金国的人口峰值大致在1207年,总数是5353千万以上;如果加上西夏、大理和其他部族的人口,也就是说,在公元1200年左右,中国的总人口也已经超过了1亿2000万。
元朝先是灭金,后来灭宋,经过了多年战争,后来的经济恢复又不太理想,所以,总人口数比起宋代反而下降,估计到至正初,也就是才8500多万。在元明之际的频繁剧烈的战争中,人口大量损失,其中各路武装为谋大位的战争杀死的人数更胜过驱元,人口的谷底大概在洪武三年(1370年),降到了5400万左右。但到洪武二十六年,估计恢复到了6500万~7000万。到万历二十八年(1600年)应有1.97亿。也就是说,在17世纪伊始,明晚期的时候,中国人口峰值接近了2亿。(7)曹树基认为,1630年明朝人口峰值,实际人口大约19251万人,1644年实际人口大约有15247万人。英国经济学家安格斯·麦迪森的观点是,明神宗中期的1580—1590年间,明朝人口达到峰值,实际人口大约16200万人。此后一直呈下降趋势。1640年实际人口大约13000万人。1650年实际人口大约12300万人。1660年实际人口大约13500万人。明穆宗隆庆年间美洲高产作物传入中国后开始在华南地区普及和推广,万历中兴后到万历四十八年(1620年),有学者认为实际人口估计达到1.5亿人。
明朝自进入17世纪起就开始不断发生天灾和内乱,加上后来估计只有百万人的女真族入侵,人口在上半叶减少了8000万,在清初的顺治十二年(1655年),推测人口只有1.2亿,后来由于长期的和平安定,加上引入了甘薯、玉米、土豆、花生等耐干旱、在比较贫瘠和崎岖的土地上也可生长的高产作物,康熙五十一年(1712年)起又实行“滋生人丁永不加赋”的政策,人口剧增。这一增长曲线大致是:1700年1.5亿;1779年2.75亿;1822年3.73亿; 1850年4.3亿。这个4.3亿大致是清代人口,也是中国传统社会所达到的最高数字。这期间南方人口大概已占到72%,北方28%。人口超过2000万的有江苏、安徽、山东、河南、浙江、江西、湖北、四川、广东;不足两千万的有直隶、湖南、福建、山西、陕西、甘肃;不到1000万的有云南、贵州。人口最密集的地区有太湖平原、长江流域、大运河沿线。但在随后的太平天国战争及其他武装的造反中,也是这些地区受创最重,结果从1851到1865这14年间,全国总人口大约减少了1.12亿。到同治四年(1865年)的人口总数是3.18亿。最后,据清亡后一年的1912年民国内务部的统计,人口数也只是恢复到了4.058亿。
以上均是王朝人口,没有包括现在中国版图内的所有人口。但其他地方也多是人员稀少的地方。至少从东汉以后,中国几乎总是保持是其时世界上各政治社会最大的一个人口群体,经常占到了人类的五分之一到四分之一左右。
中国人口众多,但可耕地并不是很多,人口与可耕地的比值和世界其他文明相比,一直是一个低值。但中国在历史上多次解决过“温饱”或者说“吃饭”的问题,虽然解决之后又会重新出现。
在史书的记载中,在有的王朝的盛世,农夫们日上三竿的时候才去田地干活,中午的时候农妇们就送来了酒食,吃饱喝足,农夫们醉醺醺地在田边睡上一觉,太阳还没下山就收工回来了。然而,如果有了天灾人祸,内忧外患,尤其是在王朝晚期人口越来越多,贫富又日趋分化的时候,战争和饥馑相伴出现,又出现大批的人饿死,乃至“人相食”的情况,结果人口锐减,有时甚至是减半和过半,直到新的王朝初建,注意休养生息,资源在大大减少了的人口面前也显充裕,才又渐渐出现新的繁荣,但人口也又大量增加,直到又达到一个临界点,这时只要出连续或相伴的天灾或者战乱,新的一轮悲剧或就开始重演。人口是一个硬邦邦的经济现实,每个人生下来要维持生命,就必须保证基本的食物供养。结果,人口的压力往往成为中国王权最终更迭和循环的一个转换器。在人类还没有进入工业革命之前,马尔萨斯的人口定律还是会在很大程度上起决定作用。而即便进入工业革命,这一定律从根本上也还是没有过时。
地理环境、农业生产、人口数量并不是仅有的“物”的因素,但可以说是最重要的三种“物”的因素,也是表现中国特色的三个因素:中国独特的地理环境让中国有足够的空间,但也是相对独立的发展;中国的农业生产达到了一个很高的集约程度,但可能也限制了另寻出路;这三种因素也总是处在一个互动的过程中。反过来,农业的精耕细作的高水平也保障了一个最大人口群体的生存和延续,一般也不缺少“人口红利”,但有时“人口膨胀”也带来了巨大的危机和“人口锐减”的灾难。中国的地理环境初始就比较适合于农牧业发展,甚至人口的增长也会促进农业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