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满语境下《福昭创业记》的潜话语与流通再编码分析
2022-03-18李丽
李 丽
(哈尔滨学院 文法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01)
穆儒丐(1883/1884—1961),满族人。原名穆都哩,也作穆嘟哩、穆笃里,号六田,别署辰公。他是清末民初北京著名报人,1917年到沈阳《盛京时报》任编辑。1918年创办《盛京时报》副刊《神皋杂俎》,该副刊为东北报纸第一份文艺副刊。穆儒丐经历东北的军阀统治时期、民国时期、伪满时期,在每一个历史时期都是当时东北地区著名文人,被称为“东北现代文学的开拓者”(1)铁锋、郑丽秋:《东北现代文学的开拓者与建设者——满族作家儒丐》,《学习与探索》1993年第4期。。作为东北现代文学的重要文人,加之其满族身份,穆儒丐在伪满时期的文学创作对于考察伪满文学文化形态中的诸多核心因素有重要的“标本”意义。
《福昭创业记》是穆儒丐伪满时期创作的历史小说,小说以历史演义的形式,讲述清入关前满洲崛起的历史。最早于1937年至1938年刊登在《盛京时报》副刊《神皋杂俎》,连载368天,分34个回目。小说中“福”“昭”两字取自努尔哈赤与皇太极在沈阳的陵墓福陵和昭陵。穆儒丐凭借该书于1938年获“盛京文艺赏”,1939年获得第一回“民生部大臣文艺赏”。1939年6月,由满日文化协会作为“东方文库”丛书之一发行单行本。《福昭创业记》40多万字,是穆儒丐创作的小说中篇幅最长的一部。作为一直非常珍视旗人历史与记忆的穆儒丐来说,书写清始祖崛起的历史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刘大先这样评价《福昭创业记》在穆儒丐文学创作中的地位:“就这部作品野心勃勃的创作动机和庞大的篇幅构架来说,都可以称之为穆儒丐的代表作。”(2)刘大先:《制造英雄:民国旗人对于清初历史的一种想象——论穆儒丐小说〈福昭创业记〉》, 《满族研究》2011年第2期。
穆儒丐以史学家治史的态度来创作这部小说,小说借鉴大量历史素材,比如在天命元年,努尔哈赤受尊号的史学争议,穆儒丐进行了繁琐的历史考证:
天命元年,太祖受尊号,是历史上一件特笔的事,也是一件事实。但是当时群臣所上的尊号,果然是帝号吗?再说既受帝号,为什么没有国号呢?这都是问题。虽然是问题,可是并不难于解决,因为满洲老档案,以及其他史迹,已然告诉我们了。天命元年,群臣所上的尊号,确乎是汗,而不是帝,国号大金,也可以说是后金,这是有实物可凭的,如同辽阳白喇麻庙碑、沈阳附近门匾额,以及满洲老档案,记载大金国号的去处很多,至于汗号,那更是无疑的了。直到如今,满洲各地的老百姓,犹称太祖为老汗王。(3)穆儒丐:《福昭创业记》(上),长春:“满日文化协会”,1939年,第72页。
将繁琐的历史考证过程写入小说,无疑会打乱小说本身的叙述节奏,伤害读者的阅读体验。这种打乱故事节奏的叙事在这部长篇小说随处可见,可知这是作者特意为之。在强调事件真实性与叙事流畅之间,作者不惜以牺牲故事的流畅性,来凸显小说中事件的真实性。
1986年吉林文史出版社再版这样评价《福昭创业记》的历史价值:
《创业记》,它的可取之处,就在于它比较尊重历史,书中人物的言论、思想、作风、习惯、形象,以及各个历史事件的发生和结局,都有事实根据。例如,《清太祖武皇帝实录》、《清太宗文皇帝实录》、《满文老档》、《满文老档秘录》、《东华录》 等等,堪称是记述努尔哈赤与皇太极事迹的权威性的文献资料。我们把上述文献拿来同《创业记》相对照,很快就会发现,它的基本情节、基本事实,连一系列的细微末节,无不在文献中找到具体记载。(4)玉漫:《〈福昭创业记〉前言》,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86年,第3-4页。
除了历史文献,穆儒丐还在小说中引入了稻叶君山(5)[日]稻叶君山(1873—1940),本名稻叶岩吉,1900年来华,1905年日俄战争时任随军翻译。1909年任满铁历史调查部研究员,研究满鲜史,1922年任朝鲜史编纂委员会委员。1935年任伪满建国大学教授。关于中国的著述有《清朝全史》《支那政治史纲领》《近代支那史》《满洲发达史》《满洲国史通论》等。、园田一龟(6)[日]园田一龟时为《盛京时报》记者,著有《新中国人物志》(良友出版社1927年版);《前清历代皇帝之东巡》连载于《盛京时报》,1930年由盛京时报出版单行本;日本战败后仍从事东北地区的历史研究。关于稻叶岩吉和园田一龟战后对清入关前史的研究,参见薛虹:《日本对清入关前史的研究》,《东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5年第4期。等学者的历史研究,用穆儒丐自己的话说,“表面虽似演义小说,骨子里仍然是正史,并不是小说”(7)穆儒丐:《福昭创业记》(下),长春:“满日文化协会”,1939年,第728页。。
另一方面,这部《福昭创业记》也是穆儒丐作品最惹争议的一部,是其背负“汉奸文人”骂名最重要的“证据”。张毓茂主编的《东北现代文学史论》认为,“至此(穆儒丐创作《福昭创业记》:笔者注),穆儒丐萌发于青年时期的狭隘的民族主义,得到了极致的扭曲的表现”(8)张毓茂主编:《东北现代文学史论》,沈阳:沈阳出版社,1996年,第151页。。1986年,《福昭创业记》由吉林文史出版社删节后作为“晚清民国小说研究丛书”之一再版,删节的一个标准就是,“对作者在夹议中带有政治色彩的明显的错误议论略有删节”(9)玉漫:《〈福昭创业记〉前言》,第8页。。
而这也并非是研究者后设民族主义的偏见,1937年阿英的笔记文章《一束汉奸报纸》,记载了当时阿英看到穆儒丐《福昭创业记》的反应:
自东三省陷落后以后,没有看到那边寄来的新闻纸。今年芦沟桥事变继起,平津又告陷落,便是平津的新闻纸,也都看不到一张了。
然在我,是并无遗憾的。因为新闻纸虽然看不到,内容却大体想象得出,不过是一班傀儡,在无耻的对“友邦皇军”歌功颂德而已。
最近意外地得到了一束。
……
(《大同报》)副张刊载文艺作品。有“儒丐”的长篇小说《福昭创业记》,正登着第五回:《践九重群臣捧表,书九恨太祖伐明》,歪曲的描写明倭寇事……
《盛京时报》是日本人所经营,执笔者的大部分,当然是属于“汉奸”之类。新闻照样的充满了夸大,欺骗,造谣。从我所见到的九月三日报里,知道奉天也在举行“宗教家时局祈愿大会”,替“友邦的皇军”祝福……
副页题“精(神)皋杂俎”,所载仍是“儒丐”的《福昭创业记》,不过已是第六回:“冒白刃刀取清河城,破明兵大战萨尔浒”。名符其实,真不愧为“儒丐”,而且是无耻之尤的“儒丐”。(10)阿英:《一束汉奸报纸》(原载阿英:《抗战时期的文学》,广州战时出版社1938年5月版),《阿英文集》第5卷,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1年,第358-360页。
当时在东北从事抗日工作的纪刚回忆,“若举一二例足以代表那个那灰色年代的,当首推盛京时报的正宗汉奸穆儒丐(六田),他写了一部满洲历史小说‘福昭创业记’以讴歌伪朝”(11)纪刚:《敌伪时期东北文坛概志》,《葬故人——鲜血上飘来一群人》,延吉:延边出版社,1995年,第406页。。
《福昭创业记》是民族史的书写,还是比附伪满的“建国理念”,是目前学界穆儒丐研究和《福昭创业记》研究绕不过去的话题。这个带有政治性讨论的背后是伪满文学文化研究的范式问题。以抗日战争时期国统区、解放区抵抗文学的标准作为评判伪满文学文化的性质无效地揭示伪满文学文化的复杂性。在伪满洲国的极权语境下,直接的文化抵抗不能持续,文化抵抗的方式是间接的、多样的、隐晦的,这已经成为沦陷区文化研究界的共识。而如何具体地描绘这种间接的、多样的、隐晦的抵抗的方式,是沦陷区文化研究的一个重要命题。脱离历史语境考察伪满时期的文学抵抗,那么这种抵抗与同时期的抗日文学相比,它一定是充满妥协、软弱无力的,甚至是附逆的。但是如果基于日伪在伪满高压封闭的话语系统,文化抵抗不能顺畅地进行,对抗异质文化侵略的力量转而在各个不同的文化形式和话语形式间穿行,使得原本与政治、反抗不相干的文学文化表现形式,在那个特定的文化语境中有了共同指向,进而打通不同文学表现形式的间隔,借助“合法”的途径,由文学和文化“夹带”各种形式的意思,在作者、读者,甚至媒体之间创造一种心照不宣的意义传播流程。另外,这种反抗有时需要借助当时的“中日亲善”“五族协和”等“合法”话语才能得以流出。这种“中日亲善”“五族协和”更像一种保护色,让这些抵抗话语得以出现。仔细分析这些话语与日伪官方的意图,除了在字面上相似,作品自身的文化逻辑并没有改变,并没有按日伪“中日亲善”“五族协和”的逻辑进行,甚至在消解其意义。笔者将这种文化现象称为潜话语,同时伪满为了给自己政权寻找存在的根据,也会对这些文学文化进行再编码以满足自身的统治需要。因此,厘清伪满文学作品的潜话语形态,以及它们如何被编码的过程,是深入沦陷区研究的一条行之有效的路径。
一、《福昭创业记》的创作源起
《福昭创业记》并非写清朝三百年历史,也不是国人熟悉的康雍乾三代盛世,而是以清史研究中一直较为薄弱的清入关前的历史为题材。穆儒丐以这段历史为创作题材有他一贯的逻辑。清末他留学日本期间就形成了对清入关前后历史的独特看法。以八旗制为例,青年时代的穆儒丐便认为八旗制在入关前是良美的社会组织形式,而入关后八旗制由社会组织形式变成了兵制,成为清末各种社会问题的根源之一。他还将入关前的满洲视作西方罗马时代,汇入了关于现代民族国家的军国制想象。(12)参见李丽:《晚清旗人的现代民族国家想象——以穆儒丐在〈大同报〉发表的文章为例》,《民族文学研究》2018年第4期。20世纪20年代,穆儒丐仍持清入关前的社会组织为良美社会结构的看法:
当清祖崛起之时,满洲民族,勇敢之性,于世界中诚为罕见之民族。彼等兴起之陈迹,与泰西罗马人颇有类似之点。不第长于战阵,而且富于政治之能力。彼等固有之文明所以能从爱新觉罗氏在中原成就三百年帝业,绝对不是纯粹武功之力。所可惜者,彼等固有自文明,实无可言。帝于中原,当然以中国历史为法,久而久之,固有之国民性,渐渐消亡。(13)穆儒丐:《国民性》,《盛京时报》第1版论说栏目,1923年6月9日。
对清朝入关前历史的理想化认同,自穆儒丐青年时代就已经产生。这是他言说自己族群历史时一而贯之的基本观点。而在这部小说中,这种观点得以更加细致地展开。“在入关以后的佐领,和未入关以前的佐领,职责上太不一样了。入关以后的佐领,权限缩小,只掌八旗兵籍,民间的事,自然就归了州县官。关外时代,无所谓知县一类的地方官。备御差不多就兼备了地方官的责任。驻在地的民户,也是归他们料理,他们正经是亲民之官呢,不过那时兵民的界限,非如后世之严格,有事时民也是兵,无事时兵也是民。”(14)穆儒丐:《福昭创业记》(下),第400页。
从穆儒丐自青年时代起关于“八旗制度”的观点,可以梳理出他认为入关前八旗是一种将所有人纳入在内的社会组织形式,而入关后八旗成为一种只包括旗人在内的兵制,不再是一种全社会的组织形式,造成了满汉之间的诸多不平等。这种违背祖训的八旗兵制是造成清朝衰落的原因之一,“可怜后人,不遵祖训,沾染了文弱安逸的风俗,弃掉了固有的精神,真可浩叹”(15)穆儒丐:《福昭创业记》(上),第2页。。因此,清末穆儒丐主张废除八旗制度,是废除入关后的八旗制度,主张将所有国民纳入其中的全民皆兵的社会组织形式。将入关前的八旗制度作为构想乌托邦的要素,借此构建现代多民族国家的共同体,是穆儒丐自清末以来的一贯观点。
《福昭创业记》虽为演义形式的通俗小说,但小说讲述的历史详实,甚至连细节都有历史依据。这样洋洋40多万字的历史小说,如果仅仅将创作时间视为连载时间显然不符合实际。穆儒丐创作这部小说的最初构思虽不可考证,但去伪存真地阅读如此大量的历史文献,显然并非一朝一夕之事。笔者可以找到较为清晰的线索是,自1928年起东北政府编纂东北地区通史《奉天通志》。《奉天通志》是在张学良的组织下开展的,集聚了当时东北地区几乎所有的历史学家。穆儒丐参与了这次东北地区大型历史编纂工作,并负责《交涉卷》的编纂。笔者推断穆儒丐应该在这次学术活动中获得了大量关于东北的历史资料。
20世纪初,藏于沈阳崇谟阁的一批满文文献被满族学者金梁发现,这批满文文献多为清入关前的历史文献。金梁组织满汉学者翻译整理了这批文献,在1929年刊行,名为《满洲老档秘录》。1930年2月23日至5月30日,穆儒丐主持的《盛京时报》副刊《神皋杂俎》连载了《满洲老档秘录》。金梁为《满洲老档秘录》作序,“盛京故宫旧藏满洲老档一百七十九册,分纪天命、天聪、崇德朝事,多《三朝实录》《开国方略》《东华录》所不载,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诚三百年来之秘史也。原本为无圈点体满文,其字近蒙古与通用满洲文字不同,繙繹(翻译:笔者注)至难,经满汉文学士十余人之手,费时二载,今始脱稿,当分编百卷,以卷帙过多,校刊非易,遂择要摘录名曰《满洲老档秘录》,分上下两编,先付缮印,此不及全书二十分之一。”(16)瓜圃老人金梁:《满洲老档秘录·序一》,《盛京时报》第9版,1930年2月23日。从中可以看到这部历史文献的发现以及翻译对厘清清代入关前历史的重大意义。
在《满洲老档秘录》连载将要完结时,《神皋杂俎》又于1930年5月21日至7月7日开始在“别录”栏目连载由日本卫滕立夫述、T生译的《满洲文献余谈》,全文分39节,介绍当时存于列宁格勒公共图书馆,1892年由荷兰人维森所著的《东北鞑靼》,以及研究东北地区历史政治的文献,如南怀仁、徐日昇陪同康熙巡守东北的旅行记,勾连出康熙年间关于东北地区法国、俄国、荷兰诸国的历史文献,以及对各种文献进行鉴伪存真式的点评。《满洲老档秘录》和《满洲文献余谈》都是专业性极强,对普通民众来说毫无可读性的历史文献,连载于报纸文艺副刊是一件很反常的事情。
1930年5月30日《满洲老档秘录》连载结束后,有一篇《崇谟旧档跋》(17)注:因金梁所发现的满洲入关前的档案藏于沈阳故宫崇谟阁,故金梁编辑《满洲老档案》以“崇谟档即是编”为副标题。介绍该文献刊行的诸多细节,或许有助于解释这种反常。这篇《跋》未署名,在其他版本《满洲老档秘录》中也未见,从行文风格上看很像出自穆儒丐之手,既非如此,也是符合作为《神皋杂俎》编辑穆儒丐的想法,才会刊登在文后。“崇谟两档,久为各国所重视,日本早摄照为图,俄德学者亦时访息候(息候为金梁,笔者注)研讨满档,并借影其副本以去。而邦人知者转稀,惜满文老档册帙过多,未易付印,是编当早刊行,既免散失且补国史所不及,幸息候速起图之,无补老人赵尔巽(赵尔巽民国时负责编纂《清史稿》:笔者注)。”(18)《崇谟旧档跋》,《神皋杂俎》1930年5月30日。
可见这一时期伴随着历史文献不断被发掘,国外关于东北地区的研究激增,有感于国内对东北地区历史的不重视,穆儒丐才将这些资料刊登在报纸上。同时,穆儒丐自己也积极致力于东北历史的考据研究。1928年,穆儒丐在《神皋杂俎》刊登《儒丐启事》搜集东三省的金石遗迹:
鄙人拟撰东三省金石录一书,年来搜求,所得无几,且无暇旅行,耳目尤为简陋,窃谓搜访碑牌金文,决非一人之力所能企,好游诸君,以及地方人士,如以金石拓片见赠者,当酬以拙画一幅,今将徵求范围略纪于下:
一、仅限于东三省境内;
一、凡属金石文字自周秦汉魏六朝至清朝为止(以康雍乾三朝以前为限);
一、凡以拓片见赠者须详记碑之所在地点以及如何发见之略史。(19)穆儒丐:《儒丐启事》,《神皋杂俎》1928年4月12日。
因此,选取清入关前的历史作为小说《福昭创业记》的表现对象,出于穆儒丐自青年时代起对自己民族崛起历史的独特认识,再加上民国时期史学界《清史稿》的编撰,《满洲老档秘录》的发现和翻译,以及穆儒丐参与《奉天通志》的编纂。对东三省史料的不断积累,使他获得了创作所需的历史素材,这些历史文献和金石考证在《福昭创业记》中随处可见。从创作理念的一贯性及创作素材的积累看,将《福昭创业记》发表的时间等同于创作时间,然后得出这部作品是比附伪满“建国”的作品,从逻辑上看有失公允。而他在文艺副刊大幅刊登历史文献,在小说中不顾叙事节奏,加入历史考证,是其对珍惜族群历史,并含有唯恐落后于俄、德、日对东北研究的因素。
二、满汉同源视角下的历史文化观
与传统中原史观视北方蒙元、辽金文化为异族文化或蛮夷文化的观点不同,穆儒丐一直强调中国北方少数民族文化在华夏文化中的地位,这使他的历史观与传统中原史观有很大区别。在《福昭创业记》首回记述完满洲始祖传说后,穆儒丐翻译日本学者稻叶君山《清朝全史》对清朝的评价:
据历来汉人之解释,长城南北,截然不同,乃以长城以南自限为中国。清朝则以此见甚陋,究黄河之源,探昆仑之墟,撤发所谓华夷之分,冀使游于大同之宇。(20)穆儒丐:《福昭创业记》(上),第6页。所引部分在1986年吉林文史版《福昭创业记》中被删。
这种对于中华文明的理解,与以中原文化为中心,视边地少数民族为蛮夷的文化观有很大不同。穆儒丐十分认同这种偏重北方辽金文化对中华文明贡献的观点,而这种观点并非穆儒丐在伪满时期形成的。在他青年时代就有相似的观点,“秦始皇以英武之姿不能统一中国而反筑长城以限之,自是南北始分,而中国之半壁河山亦遂弃之若敝。纵北人由此无开化之期而南人以不睹兵戈为幸矣”(21)穆儒丐:《蒙回藏与国会问题》(上),《大同报》1907年第5号。。加上穆儒丐本为旗人,因此《福昭创业记》中带着崇拜始祖的情绪,将满洲入关前的社会描绘成理想社会。
现在太祖所统治的满洲国,俨然就是一个最理想的乌托邦。第一件,他们有一致的信仰,天和堂子,就是使他们精诚团结的教堂。无论什么事,先告天再告堂子,这是一件不可轻视的事。第二件,在那时他们已有了相当的文化,不但在产业方面,有了极大进步,并且也有文字使用,在公私事上,得到不少的便利。再说女真人,最喜欢唱歌跳舞的。在金朝时代,也曾产生了不少的歌词戏曲,这种遗俗,自然还存在。他们完了农事,把牛马放在山上,大家饮酒唱歌,或是杀猪祭祖先祭天神,跳着萨玛舞,这是多末古典吉庆的事。(22)穆儒丐:《福昭创业记》(上),第70页。
穆儒丐在《福昭创业记》里除了极力称赞满清入关前满洲的崛起,还将自己亲历的满洲遗风写进小说:
记者生于旗营,八旗遗风,犹及亲见,弓房箭场,触处皆是,校场马道,怒马纷驰,人人皆习武事,十岁左右,以及七八十岁之老人,能骑射者,不一而足。那种好运动、练武技的风气,和现在列强提倡运动,增进国民体格的办法,不谋而合。所以体魄非常健康,末季犹能如此,初期可知。(23)穆儒丐:《福昭创业记》(上),第267页。所引部分在1986年吉林文史版中被删节。
清入关前的历史一直被以汉文化为中心的正统史学界看作是蛮夷历史,而八旗制度一直也被民国正统史学界视作清朝压制汉族的一种不平等制度,改革旗制是清末改革的重要问题,八旗制度也是清末革命派推翻清政府的一个重要依据。因此,一方面穆儒丐这种异于汉文化对东北历史的解释,尤其是对满洲入关前的歌颂和对八旗制度的辩护,在伪满特殊的语境中很容易被日伪所主导的主流意识所利用。另一方面也只有将小说的逻辑简化为清崛起的历史是伪满成立的合法性之一,小说才能进入伪满的文学流通。小说连载前,《神皋杂俎》刊登《小说预告》:“福昭者,太祖太宗之陵名,二帝创业,由近而远,先内后外,艰难缔造,无事不心书身当。今日吾人棲食此邦,谓为王道乐土,亦知三百年前,有英雄豪杰,血战数十年,为吾辈造此摇篮乎。揆以崇德报功之义,亦当有以纪念。”(24)《小说预告:历史小说〈福昭创业记〉》,《神皋杂俎》1937年7月19日。就显示了伪满主流意识形态对这篇小说文本意义的再编码。
而细致分析清朝入关前这段历史在《福昭创业记》的意义,与伪满文化流通中将其编码为三百年前,后金太祖、太宗统一满洲地区是伪满洲国建国的基础,有着完全不同的文本内在逻辑。在穆儒丐看来,满洲并非蛮夷野蛮之地,满汉文化是同源的。“满洲国自肃慎时代,受殷商的感染”(25)穆儒丐:《福昭创业记》(上),第317页。;“我们要知道满洲并不是化外的野蛮地方,远自殷商、肃慎氏,即与中原交通,故书经上有贿肃慎之命。中世以后,高勾丽、渤海、辽、金,迭建国家,不但文物有自,其部族君长,在明初虽已分裂,不相统属,究之国家思想、民族意识,依然存在”(26)穆儒丐:《福昭创业记》(下),第580页。,强调从西周中国礼法建立之前,满洲就与中原地区有文化上的交流。穆儒丐的这种观点不仅仅体现在《福昭创业记》中,在他其他文章中也常有提及,“满洲之接触中原文化,远在商周之前。虽其金石制作,不如齐鲁秦晋之多,然而三二千年,民族之消长,帝王之迭兴,史迹之繁,碑志之藏,有非海隅蛮荒,所能及者矣”(27)穆儒丐:《新刊介绍:〈满洲金石志稿〉》,《盛京时报》第5版,《另外一页》1935年5月3日。。这种满汉同源的论调也并非是穆儒丐伪满时期的学术主张,而是在其青年时代便已经形成。穆儒丐清末留学日本期间,反驳当时革命派排满的政治主张,提出一种不同于中国历史华夷之辩的满汉同源的史学观点,“此时代远在有史以前,即中国人种未入中国以前之时代也。盖中国人种之非中国土著民族,学者已有明证。而中国史籍亦谓黄帝起于昆仑,即证其非中国之土著也。然当黄帝未到昆仑时,中国人种已移动数次矣。据人类学家之言,则谓中国人类为都兰(Turan)人种。都兰者,亚西亚最古之历史的民族也。其根据地,在亚西亚之西方,其迁徙之范围,为他族所不及。今之中国人种(含全体而言),即都兰自北路迁徙之民族也”(28)穆都哩:《蒙回藏与国会问题》,《大同报》1907年第5号。。从人种学认定中国人是通古斯人,都是发源于昆仑山的黄帝一支。而以往发生在中国不同族群间的战争,只是国家内部部族之间的纷争,而不是国与国间的矛盾。中国文化内部的华夷战争仅仅是“文野的战争而已,强弱的战争而已”(29)穆都哩:《蒙回藏与国会问题》,《大同报》1907年第5号。,“至於国际的竞争,则敢断其必无也”(30)穆都哩:《蒙回藏与国会问题》,《大同报》1907年第5号。。
穆儒丐认为中国本是同人种,各部族间隔阂是后人无知造成的,“后人不知地理见其人不与南人同俗,则哗然相告以夷狄目之,甚至相杀伤而不能为一息之静”,并试图从给予中国古代历史以重新阐释,“春秋之荆楚,战国之强秦,其祖先皆夷种,而当时目为外国者也,而今则为幾辅之近疆,胡越并称之国耳,今究安在?况彼时所谓戎狄者,大半与列国为同姓,或为周之宗室,如姜戎则与齐同姓,骊戎姫姓,则周之宗族也。准是以言,则当时所有居於中国之人,必皆为迁来之都兰民族无疑矣。特其时法制不甚完备,人民本团结者也,而析之以封建,民族本相同者也,而别之以华夷,至相因已久,忘其本真,同种相残,至於无可底止”(31)穆都哩:《蒙回藏与国会问题》,《大同报》1907年第5号。。这显然是对传统华夷秩序的拆解,而拆解的目的便是使得满汉蒙回藏形成一个统一的现代民族国家。正是在这种史观下,穆儒丐努力言说自己满洲族群的历史以及满洲族群历史上的荣耀,驳斥视满洲为蛮夷野蛮、没有教化之地的傲慢史观,将满洲视为与中原文化同源且平等的多元华夏文明的一支。所以,在处理明与后金历史时,穆儒丐有着不同于正统史观的理解,“明人眼光低浅,不勤远略,以十七省为满足,自然对于满蒙,以及其他边疆,不愿过问,可是又怕他们结成势力,反抗中原,这才以羁縻之法,笼络而分离之,使各自为政,不相统属,中原得藉高枕无忧,法非不善,但是后来就不免弊害丛生了”(32)穆儒丐:《福昭创业记》(下),第580页。。这种站在现代民族国家立场,持边疆文化的视角,认为明朝对满洲实行羁縻政策,加剧了本为同源的满汉文化间隔阂,和将秦始皇筑造长城视作阻碍同一个国家间多元文化交流的观点一样,对历史给予了完全不同的解释。因此,对于明清的朝代更替,穆儒丐将其视作“明末的腐败,也需要一个清新势力,来振作一下”(33)穆儒丐:《福昭创业记》(上),第84页。,并以西方希腊文明与罗马文明的关系来比附明清更替对中华文明的意义,“罗马人是武力有余,而文化不足的民族。自从征服了希拉,形势一变,希拉人虽有不幸沦为奴隶者,但是希拉的文明,却由这些被俘的学人,直接传给罗马的贵族。久而久之,希拉的文化,全被罗马所吸收。旧的文化,新的民族,后来便孕成欧洲最放异彩的新文化”(34)穆儒丐:《福昭创业记》(上),第269页。。更重要的是,穆儒丐从中国南北方多元文化融合,形成统一的中华民族的现代民族国家视角来看待明清朝代更替,“因为明与清,虽为敌国,若抛去政治,但由文化和民族沟通上来言,这时正是一个清新的民族,向一个衰老国家输血救亡的时代。别看两下里在辽河东西战争了二三十年,由战争而交了朋友,不仅是一二有名上将,双方的人民兵士,也因此交换感情,沟通文化,差不多彼此都有了关联,打成一片”(35)穆儒丐:《福昭创业记》(下),第574页。。
在这种满汉同源的历史观下书写满洲辉煌的历史,与伪满建国依靠的满洲是满人的父祖之地,割裂东北与中国血脉联系的逻辑是十分不同的,而后一种逻辑利用权力对前一种逻辑进行再编码。然而在小说文本原有的逻辑并没有被后一种逻辑干扰。
从这两种对于清朝历史崛起的不同意义建构中,可以看到在伪满洲国的旧旗人圈,重述满洲辉煌历史、重振满人命运与依附日本从中国分裂出去建立傀儡政权是两码事。而穆儒丐在《福昭创业记》呈现的逻辑在伪满语境中成为一种与主流话语不同,又有主流话语需要借重的价值,因而将其再编码,它方能进入文化流通中。在抗战特定的语境中,这种被伪满再编码的文学,作为不熟悉旗人文化的阿英等文人无法辨析这种共享同一历史资源但是逻辑不同的两种意义建构的差别,将其视为“汉奸文学”是有历史局限的。
三、历史自豪感与现实屈辱感扭结的叙述情感
满汉同源的视角是穆儒丐一以贯之看待中国南北文化的视角,然而清末与民初旗人处境的剧变,辛亥革命前,北京10万人口,其中8万是旗人。旗人在清代都在旗籍,除了当兵不能从事其他职业。民国后旗人失去兵饷,整个旗人圈大多失去生活来源。大多数旗人坠入社会底层,挣扎在屈辱和死亡的边缘。这使穆儒丐在民国时期叙述满汉同源的历史时加入了新因素:“再说自革命以后,北京土著的人民,一天比一天困苦,家里有女儿的,除了学戏便是下窑子,仿佛这两行倒是一种正常营业了”(36)穆儒丐:《北京》,沈阳:盛京时报社,1924年,第127页。。
与清末留日期间作为清朝统治阶级后备军不同,民国及东北军阀统治时期的穆儒丐,在叙述自己族群历史和现实时,对族群历史的自豪与对族群现实处境的屈辱时常扭结在一起。穆儒丐在1917年创作的小说《北京》中,以主人公宁伯雍的视角,表达了这种来自族群历史的自豪与现实败落屈辱的扭结情绪:
伯雍在山上看了半天,这拆毁的遗迹,他的思潮不由一处而来。那万年不毁的碉楼,征服金川的纪念,如今都拆得七零八落了。那些伟大的建筑物,武功的标识,都是二百余年以前,有三千所向无敌的健儿,以汗马功劳和疆场上碧血换来的……
教场里的圆城、演武厅、马城、梯子楼,依稀还存着。尤且令伯雍感慨不忘的,是那碑亭以内的记功碑。洁白的石头,刻着满汉蒙藏四种文字,一部征服金川的历史,都在上面刻着。同时建设这样记功碑的,不知有多少地方!喜马拉雅山巅上,也有这样的记功碑。中国人于十八省以外,又多添了二分一的疆土,可以移植懋迁。如今人人都视为固有,也就忘了开辟这些疆土的、増大中国版图的是什么人了!伯雍睹物伤情,简直不胜胜今昔之感。(37)穆儒丐:《北京》,第185-186页。
穆儒丐到沈阳之后,在1922年创作的小说《同名鸳鸯》中也有这样扭结的情绪表达:
景福的伯夫,把景福叫过来说,福儿,没有一两天你就要到保府去了。据我的意思,本想教你就个文途,把这万劫不复的旗人皮脱了,只是不能得够,咱们家已然阵亡了两辈了,究竟又有什么好处呢?(38)穆儒丐:《同命鸳鸯》,《神皋杂俎》1922年2月26日。
穆儒丐在伪满时期创作满洲先祖历史《福昭创业记》中,仍然存在这种自豪与屈辱扭结的情绪,“满洲人自来处处受人白眼,直到现在,仍不免白帽之讥”(39)穆儒丐:《福昭创业记》(下),第729页。所引为《福昭创业记》后记,在1986年吉林文史版中后记被删节。。这在伪满的语境下就很意味深长,“大清帝国瓦解,将来如何,那就看谁来振作了”(40)穆儒丐:《福昭创业记》(上),第269页。。伪满主流文化借助《福昭创业记》叙述满洲明末崛起的历史来对接伪满建国,但《福昭创业记》中的文本逻辑显然与之不同。它并没有将此时的伪满当成这个族群的再次振兴,仍然以一种自豪和屈辱扭结的方式看待自己的族群。
穆儒丐在小说中分析明亡的原因时,引据了朱舜水(41)朱舜水(1600—1682),明清之际学者,名之瑜,字楚屿,又字鲁屿,晚号舜水。余姚(今浙江)人。明诸生。崇祯末,屡奉征辟,皆不就。明亡后从事抗清活动,失败后亡命日本、越南、暹罗等国。清顺治十六年(1654)参加郑成功、张煌言等反清复明的斗争。失败后,定居日本讲学二十余年。深受日本水户藩主德川光圀的尊礼。卒后,日本学者私谥文恭先生。《阳九述略》中的三节来证明明末百姓受统治者剥削严重。然后,穆儒丐作为叙述者,插入了朱舜水在明亡后流亡安南、日本,希望借助外国势力出兵抗清的经历。这一段叙述与文本层面分析明亡原因和福昭两代的满洲崛起史,显然没有直接的关系,而穆儒丐对朱舜水欲引外兵抗清复明的行为给予了关涉现实的潜话语式评价:
当清兵南下之时,先生便着眼海外诸国,如日本、安南、暹罗、缅甸,自己都曾去游说,不用问,自然是想借外力以驱逐自己所不喜欢的满洲夷虏,而他老先生也忘了这些国一样也是夷,所幸当日为先生所垂青之诸国,除日本外,未几皆归清之属国。假如有一两国,或其全部,皆如今日之强国,出兵干涉,先生之志虽远,先生之国安在?(42)穆儒丐:《福昭创业记》(下),第399页。
从这段评价中可见,穆儒丐除了对朱舜水将满洲视为夷虏不满外,还嘲讽了对朱舜水引外兵抗清复明的行为,并揶揄了伪满的现实。当年朱舜水游说的国家都是小国,如果当初游说的国家是当今的强国,带着他国军队进入中国,那么中国在明末就亡国了。可见穆儒丐对借助外国兵力处理自己国家的内部问题是不认可的,尤其是在“今日”依靠强国复国只能导致国家的覆灭。这在依靠日本兵力建立傀儡政权的伪满语境下,这种潜话语的表达虽然隐晦,然而仔细分析小说文本,其中的逻辑却十分清晰。穆儒丐在《福昭创业记》中对满汉关系和对中国历史的独特解释,使《福昭创业记》在抗战的特殊时期,被伪满傀儡文化借用。这些特殊的因素和民国以来关于旗人认识到满汉两族间的差异等诸多因素叠加,使《福昭创业记》被抗战知识分子误解。这既遮蔽了《福昭创业记》复杂的文化内涵,也遮蔽了穆儒丐在战争背景下对现代民族国家等问题的诸多思考。
由于《福昭创业记》符合伪满关于地方特色、东北边地历史、向日本学习等要求,加之作品本身的历史价值和文学价值,使《福昭创业记》在伪满洲国的文化遴选系统中受到青睐,获得“盛京文学赏”、第一回伪满“民生部大臣文艺赏”,成为东方文库之一出版。但是前文已经分析,这些文化符码先于伪满政权的建立,存在于穆儒丐关于现代民族国家的思考中,而且在小说的文本逻辑中,这些文化符码还基本沿着穆儒丐原有的思考和情感进行。他还是以族群现实的屈辱感来讲述族群历史的荣誉,在满汉同源的文化思路上强调旗人对中国文化的贡献,而这些都构成了对伪满炮制的“独立”的伪满文学的疏离,宣告伪满文化“独立色彩”的表意实践无法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