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思想鲁迅”到“思想五四”
——王富仁鲁迅研究的深刻内涵与现实意义*①
2022-03-18李春雨
李春雨
(北京师范大学 汉语文化学院,北京,100875 )
在纪念和研究鲁迅的过程中,鲁迅成了越来越多的“家”:教育家、哲学家、美术家、书法家、翻译家、美食家,等。尽管鲁迅无愧于这些“家”的称号,但这些“家”都不是鲁迅的根本。鲁迅在本质上是一个思想型的作家。我们纪念鲁迅、研究鲁迅的作品,不是简单地把鲁迅作为一段历史记忆来了解,也不是单纯地把他的作品作为一个文学知识来阅读,而是要将他和他的作品作为与我们当下的民族精神、当下的社会发展不断对话的一个对象来认识和体悟,这才是鲁迅的根本价值所在。王富仁的鲁迅研究,执著于鲁迅思想价值的探讨,在开掘鲁迅对国民性的批判与改造、鲁迅作品中蕴含的民族精神、鲁迅思想与当下社会的深刻关联方面,对我们有重要的启发作用。
一、“政治革命的镜子”的理论意义和时代价值
一个作家如何被理解,一部作品如何被评价,这本是一个开放的系统,所谓“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但是在这些千差万别的理解中,我们应该辨别各种不同的情形、各种不同的语境以及各自不同的价值标准,并在其中找到最接近作家原本状态的那个答案。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在鲁迅研究的不断发展和演进中,这一点体现得尤为明显。
从1949年到1976年,从政治革命的视角进入鲁迅的文学世界并建构起鲁迅的形象,始终是学界一个极为重要的研究思路。王富仁在《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呐喊〉〈彷徨〉综论》的引论中曾简要说明了政治革命这一研究系统的意义:“从五十年代开始,在我国逐渐形成了一个以毛泽东同志对中国社会各阶级政治态度的分析为纲,以对《呐喊》、《彷徨》客观政治意义的阐释为主体的粗具脉络的研究系统,标志着《呐喊》、《彷徨》研究的新时期,反映了我国解放后《呐喊》、《彷徨》研究在整体研究中取得的最高成果。”(1)王富仁:《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呐喊〉〈彷徨〉综论》,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年,第1页。在王富仁“思想革命的镜子”说问世之前,“政治革命的镜子”说的确从广阔的历史背景和时代社会背景出发,映射出《呐喊》《彷徨》与中国民主主义政治革命内在动因上的有机联系。
这一研究思路的重要代表人物是陈涌。在1950年代,陈涌所写的《论鲁迅小说的现实主义》和《为文学艺术的现实主义而斗争的鲁迅》等论文,不仅在当时影响巨大,被看作是“50年代鲁迅小说研究中高水平的代表作”(2)徐鹏绪:《鲁迅学文献类型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第367页。,而且对当下的鲁迅研究仍然具有一定的理论价值。
第一,以陈涌为代表的“政治鲁迅”研究,第一次从理论高度深入、系统地建构了鲁迅创作的现实主义体系。鲁迅小说创作中的现实主义特征很早就被关注,比如茅盾在1927 年 11 月 10 日的《小说月报》上发表的《鲁迅论》中就曾说道:“《呐喊》和《彷徨》中的‘老中国的儿女’,我们在今日依然随时随处可以遇见,并且以后一定还会常常遇见。”(3)茅盾:《鲁迅论》,《小说月报》1927年第18卷第11期。茅盾认为鲁迅写的是我们生活中随处可见的“老中国的儿女”,表现的是中国绝大多数人的生活真实,代表的是“‘小世界’外的大中国的人生”,这都是对鲁迅创作现实主义特点的准确把握,但这些更多是针对鲁迅小说的现实针砭性、小说中人物的典型性以及小说带给读者的震撼力来说的,此时的茅盾还无法也不可能对鲁迅创作的现实主义体系作出准确的理论归纳。陈涌既是鲁迅研究专家,又是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家,他的鲁迅研究和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是互为参照的,因而有意识、有体系地把鲁迅研究提升到理论的高度,其实也是陈涌的一种自觉的学术追求。陈涌认为,鲁迅作为伟大的文学家和思想家,“最根本的特点就在于他和文学艺术的实践始终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从这一点出发,陈涌认为鲁迅的现实主义文艺思想的中心问题和根本内核“无疑地是真实,是艺术的现实主义这个根本要求”(4)陈涌:《为文学艺术的现实主义而斗争的鲁迅》,《人民文学》1956年第10期。。值得注意的是,陈涌虽然研究的是鲁迅的现实主义特征,但他对鲁迅小说中的浪漫主义、象征主义等其他创作手法也给予了高度关注,并且认为象征主义和浪漫主义也是构成鲁迅现实主义文艺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对于《狂人日记》《野草》这样的作品,陈涌认为其呈现出明显的象征主义色彩,如果把这些作品解读为现实主义,就大大地降低了鲁迅的思想力度。用象征主义的手法去表现现实主义的问题,在艺术效果上往往能产生更深刻的真实感。因为“象征的方法,不可能象现实主义的方法一样真实具体地描写生活,但却有可能从精神上抓住生活的根蒂”(5)陈涌:《鲁迅与五四文学运动的现实主义问题》,《文学评论》1979年第3期。。在生活真实和艺术真实的辩证关系中,陈涌找到了鲁迅现实主义创作体系的根本立足点和多维呈现,这既是对鲁迅研究的重要贡献,也是马克思主义理论与文艺批评相结合的一种经典案例。
第二,陈涌对鲁迅作品所具有的现实主义特色有独到的理解。陈涌认为鲁迅作品不仅再现了中国社会,更重要的是揭示了中国社会发展和中国革命的内在逻辑。以文学创作反映现实、揭露现实,这是鲁迅作品呈现出现实主义特征的一个重要层面;以文学创作思考社会、探索革命出路,这是另一个更深层、也更有难度的问题。陈涌对鲁迅创作的现实意义的考察,是把鲁迅小说置于探索中国革命道路和力量的高度去论析的。鲁迅写阿Q、祥林嫂、孔乙己、魏连殳,既是对个体的人物形象进行刻画,也是对社会各个阶层关系的透视,更是对资产阶级、农民阶级和知识分子在中国革命中所处的位置以及他们各自特点的揭示。鲁迅为什么特别关注农民?这也已经超出了文学自身的问题。陈涌认为鲁迅之所以对农民投入这么多精力,是因为“农民问题是中国革命的基本问题”,是鲁迅积极思考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出路的一个具体体现。鲁迅“和他以前以及同时代的作家不同的地方首先就在于他的民主主义和现实主义的思想是深深地培植在中国广大的被压迫人民的土壤上面的,他的反封建的力量是从广大的被压迫人民那里取得的,他是真正从‘下面’、从被压迫人民的角度来提出反封建的问题的”(6)陈涌:《论鲁迅小说的现实主义——〈呐喊〉与〈彷徨〉研究之一》,《鲁迅论》,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第41页。。虽然《呐喊》《彷徨》里也有不少对知识分子的关注,但陈涌认为这种关注也是从农民、从被压迫的群众的视角辐射出去的。在鲁迅的笔下,农民的苦痛不只是来自饥饿、酷刑这些肉体上的折磨,还有来自精神上的苦痛。只有把人民从几千年来的封建思想的禁锢中解放出来,中国社会才能获得真正的解放。
第三,陈涌从政治革命的角度来阐释鲁迅作品的思想内涵,这在当时具有强烈的政治时代意义。陈涌的鲁迅研究是以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作为指导方针,注重从社会革命和政治斗争的角度来分析和阐述鲁迅作品的思想高度,这就赋予了鲁迅研究所具有的强烈的政治时代性。比如陈涌曾说:“像鲁迅那样,把文学服从革命的政治问题提得这样鲜明、这样坚决,在当时是没有第二个的。鲁迅这种主张,这种做法,已经成为中国新文学历史上的最可宝贵的传统。”(7)陈涌:《一个伟大的知识分子的道路》,《鲁迅论》,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第12页。陈涌的这种理解有待商榷。实际上,我们也很难找到鲁迅说过“文学要服从革命政治斗争”这样的原话,陈涌的这种阐释模式很明显是受到了当时时代社会的影响,就像他后来在《鲁迅论·后记》中反思的那样:“我的有些论点,过去有过争议,有些至今还有同志提出不同的看法”,“这在当时是一种历史现象”,“如何评价这种历史现象,也还值得研究”。(8)陈涌:《鲁迅论·后记》,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第334页。
总之,“政治革命的镜子”有着它独特的时代学术价值,这是不容否认的。“政治革命的镜子”框架的稳定性,在很长一段历史时期内影响了学界对鲁迅作品的客观评价。用辩证唯物主义的观点来分析,正是这个研究体系的局限,才给后来的鲁迅研究带来了开阔性视阈。
二、“偏离角”的发现与“思想革命的镜子”的提出
对于陈涌的鲁迅研究,王富仁曾这样评价:“在鲁迅小说的研究中,对我影响最大的是陈涌的《论鲁迅小说的现实主义》,它写得很好,很有高度,但后来觉得,它和鲁迅小说还是有些‘隔’。我觉得那个时候,他是在理解毛泽东,不全是在理解鲁迅。当他把毛泽东的标准、《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的框架用到鲁迅小说研究中的时候,就使人分不清他是在用鲁迅来证明毛泽东,还是在用毛泽东来证明鲁迅了。”(9)王培元:《鲁迅研究与我的使命——王富仁教授访谈》,《学术月刊》2001年第11期。这段话阐明了王富仁提出的“思想革命的镜子”这个观点的一个重要逻辑,我们大致可以从以下两个层面来理解:
第一个层面,陈涌的鲁迅研究对王富仁“思想革命的镜子”的提出有着重要的启发作用。我们常常认为,王富仁“思想革命的镜子”是针对陈涌“政治革命的镜子”提出来的。但事实上,王富仁非但没有否认“政治革命的镜子”的价值,反而认为陈涌的鲁迅小说研究对自己“影响最大”。王富仁重新考量了“封建”的内涵之后,认为封建统治是政治压迫、经济剥削和思想统治三位一体的结构,只不过“鲁迅在重点揭露封建思想、封建伦理道德统治的同时,也同时揭露了封建的政治压迫和经济剥削”(10)王富仁:《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呐喊〉〈彷徨〉综论》,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年,第88页。。因此,政治只是众多封建压迫中的一个分支,如果单纯依靠政治革命的标准去研究鲁迅、反思中国社会,就会错失鲁迅作品内涵中比重更大、着力更多的对封建思想的揭露和批判,也就不可能还原20世纪初国人真实的精神状态。
第二个层面,以陈涌为代表的“政治革命的镜子”的论断与鲁迅作品的真实意图存在一定的“偏离角”。在王富仁看来,虽然“政治革命的镜子”的论断,对鲁迅研究有着重要的推动作用,但这种观点终究与鲁迅小说本身“有些隔”。当时的研究系统是以中国民主主义革命的政治动向去分析鲁迅作品的,这就使鲁迅小说中的次要方面或并非作者表达的真实意图在“政治滤镜”下被放大,如“在《阿Q正传》的艺术描写中处于次要地位的关于阿Q要求参加革命的描写,在我们的研究文章中被大大强化了,成了《阿Q正传》之所以成为伟大现实主义作品的主要标志,而在原作中用大量篇幅和主要笔墨加以表现的阿Q精神弱点的艺术描写,则无形中被降到了一个较次要的位置上来,并且常常被认为是鲁迅较多地看到人民的弱点的例证,做为鲁迅当时思想局限性之所在”(11)王富仁:《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呐喊〉〈彷徨〉综论》,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年,第2页。。
王富仁对鲁迅研究最重要的贡献,是发现了“政治革命的镜子”这个研究系统“与鲁迅的小说原作存在一个偏离角”(12)王富仁:《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呐喊〉〈彷徨〉综论》,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年,第1页。,明确提出了《呐喊》《彷徨》“首先是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13)王富仁:《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呐喊〉〈彷徨〉综论》,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年,第7页。这一具有某种划时代意义的论断,并大胆地提出应该“以一个较为完备的系统来代替”(14)王富仁:《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呐喊〉〈彷徨〉综论》,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年,第5页。,这个研究系统就是“思想革命的镜子”。从“政治革命的镜子”到“思想革命的镜子”,王富仁不仅开创了一个鲁迅研究全新的视角和系统,更是对后来的学术研究具有重要的方法论意义。应该看到,从“政治革命”视角研究鲁迅的框架不是一天两天形成的,更不是毫无道理的。鲁迅不是一个单纯的文学家,他的特殊的自身价值是伴随着中国社会革命的发展而逐步彰显的;而鲁迅研究也不是一种单纯的学术研究,它必然要和中国革命进程的方方面面牵连在一起。但是归根到底,鲁迅毕竟是一个作家,文学创作是鲁迅的思考方式和生存方式,这才应该是我们理解和研究鲁迅的逻辑起点。虽然鲁迅的作品在政治革命方面具有不可忽视的重要意义,但事实上,鲁迅创作的初衷在于他是从思想启蒙层面来影响中国社会革命的进程。因此,王富仁提出用“思想革命的镜子”来替换“政治革命的镜子”,这不是一种随意的标新立异,也不是一种简单的反其道而行之,而是蕴含了王富仁鲁迅研究的一个基本的逻辑思考:必须首先“回到鲁迅那里去”,否则就会出现对鲁迅认识的偏离甚至是误解和曲解。“回到鲁迅”也就是“回到文学本身”。这一根本性改变对之后几十年的鲁迅研究、文学研究都产生了重大影响。王富仁曾在《我走过的路》中表示,自己这一代人既不如上一代有那么深厚的学问根基,又不像下一代那样接受到新时期的思想,但恰恰是夹在中间的这一代,因为找不到“适于自己的文化面纱”,不得不“赤裸裸上阵厮斗”,从而扔掉了“这种主义”“那种学说”,更加重视“各种主义背后的人”,因此“对于中国人的认识和感受,他们反而不如我们这一代人来得直接和亲切”,“所以,从人的角度讲文化,讲文学,就成了我们这一代人的共同趋向。这点‘自我意识’对我后来学术研究的影响是非常巨大的”。(15)王富仁:《我走过的路》,《王富仁序跋集》(上),汕头:汕头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11页。事实上,这种“自我意识”的苏醒不仅意味着王富仁个人学术研究的苏醒,以及鲁迅研究的重大转折,更体现了20世纪80年代学术研究整体上的一种思路调整和重新布局。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召开,结束了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历史时期,全面开启了解放思想、实事求是、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的新时代,而“回到鲁迅”“回到文学本身”也是文学研究乃至整个学术研究步入正轨的一个重要标志。
三、“思想鲁迅”:一个新的研究系统
“思想革命的镜子”提出后,王富仁并没有把它局限于对鲁迅某一个作品的解读、某一个创作手法的解析,而是以思想为基点,切实地建构了一套重新阐释和研究鲁迅的学术系统。也就是说,王富仁所做的不仅仅是一个学术观点对另一个学术观点的超越,而是一个研究系统对另一个研究系统的更替。在这种新的研究系统的建构中,“思想鲁迅”的形象日渐清晰。
王富仁在其专著《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呐喊〉〈彷徨〉综论》的引论中指出:鲁迅的小说“首先是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中国社会政治革命的一系列问题是在这个反封建思想革命的镜子中被折射出来的”(16)王富仁:《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呐喊〉〈彷徨〉综论》,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年,第7页。。这句话再次提醒我们,王富仁从未将思想革命和政治革命剥离开来,相反,他是从“思想革命”的维度去重新思考“政治革命”问题的。
比如对《药》的解读,如果是从政治革命的角度去看待辛亥革命的失败,人们往往会得出鲁迅主要批判的是夏瑜脱离群众、进而对辛亥革命不发动群众的阶级局限性进行批判的结论。但是从《药》这个作品本身来看,鲁迅表达更多的其实是群众的不觉悟、麻木造成夏瑜白白牺牲这一个主题。如果为了得出“资产阶级革命者脱离群众”这一政治性的结论,而忽视了《药》本身的写作意图,那么这是与鲁迅整个精神结构相脱离的。也就是说,王富仁认为,《药》依然是对革命政治活动失败的反思,但这个反思是从群众思想不觉悟这个角度展开的,是因为社会思想革命出现了问题,政治革命才会失败,而不是相反。《狂人日记》中的徐锡林、《药》中的夏瑜、《头发的故事》中的N先生,他们的失败既是政治上的失败,更源于国民的思想状态出了问题,是因为整个社会思想的麻木和沉滞,才导致了政治活动的连锁反应,这一点在《风波》中体现得尤为明显。王富仁认为:《风波》的背景是张勋复辟,但是它“没有直接描写张勋复辟势力借助政治、军事的力量对蓄辫子‘政策’的直接实施。在《风波》里,没有一个人属于张勋政治复辟集团的成员,甚至其中的赵七爷,也始终未曾从他的政治利益、经济利益和维护张勋复辟政权的角度出发去推行辫子政策,他的直接目的是去报两年前七斤喝醉了酒骂他是‘贱胎’的私仇”(17)王富仁:《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呐喊〉〈彷徨〉综论》,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年,第20-21页。。许多这样的例子说明,《呐喊》和《彷徨》中的小说并不是鲁迅单纯从政治革命或者思想革命出发创作出来的,而是在思想革命对政治革命的制约作用中进行的曲折表达。再如,我们一直都说《药》有“一明一暗”双重线索、双重主题,明线是华老栓一家的悲剧,暗线是革命者夏瑜被砍头的悲剧,这种说法没有问题。但是过去几十年我们一直强调暗线比明线更重要,这就存在问题。客观地说,两条线索都重要,甚至明线更重要。辛亥革命没有发动群众,但像华老栓这样的群众,能否发动,一时半刻能发动起来吗?吃人血馒头的人,能否觉醒,能否通过一场政治革命来改头换面?鲁迅既告诉我们辛亥革命存在的问题,也告诉我们民众自身存在的问题。发动群众、改变群众的思想,这本身就是一件不容易做的事情。这也正是为什么鲁迅一生致力于改造国民性的缘由,同时也再次说明鲁迅所致力于改造国民性的这项使命艰难而复杂、任重而道远。
事实上,政治问题和思想问题本身就不能截然分开,政治问题的根本就是思想问题,思想出了问题也往往最容易在政治上表现出来。它们或许不一定同步发生,但是二者之间必然有着极其复杂的联系。在这一点上,王富仁以法国大革命为例进一步作出阐释:“法国资产阶级政治大革命发生的前几个世纪的十五世纪,法国的人文主义文学便张起了反封建思想的旗帜,标志着资产革命思想意识已经逐渐占领并扩大自己的思想领地,只是在此后很久的十八世纪,充分发展了自己思想的法国资产阶级,才通过启蒙学家的著作集中、明确而又系统地提出了自己的政治要求,并在此基础上于该世纪末采取了政治革命的实践行动,为自己夺取了政权。”(18)王富仁:《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呐喊〉〈彷徨〉综论》,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年,第22页。从这个角度来看,辛亥革命的失败,绝不仅仅是单纯意义上的政治失败,它的失败是因为中国在没有广泛的、深刻的思想革命运动的前提下,就仓促发生了一次政权更替,而鲁迅想要借《呐喊》《彷徨》表达的,就是“中国需要一次深刻的、广泛的思想革命,政治革命若不伴随着深刻的思想革命,必将与辛亥革命一样半途流产”(19)王富仁:《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呐喊〉〈彷徨〉综论》,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年,第32页。。如《阿Q正传》中,阿Q从形式上加入了革命,但是他对革命毫无认知,加入革命只是为了自己的私欲,是为了“我要什么有什么,我喜欢谁就是谁”,这样的革命又有什么意义呢?最终阿Q稀里糊涂地死去了,革命也流产了,这是阿Q的悲剧,更是辛亥革命的悲剧。
王富仁是以思想性为基点进行鲁迅研究的,但这不意味着他对鲁迅“艺术手法”的忽视。《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呐喊〉〈彷徨〉综论》一共有四章,王富仁用了两章的篇幅来讨论鲁迅小说的创作手法和艺术特征。王富仁这样做的用意何在?我们不妨先来看看王富仁对“创作手法”的见解:
在我们不少的理论著作中,创作手法,特别是现实主义创作手法,成了一种具有凌驾于艺术家及其艺术创作之上的权威性的东西,成了外加于他们的一种艺术原则或信条。实际上,对于一个文学家和艺术家,特别是一个伟大的文学家和艺术家,它绝没有如此大的权威性。在他们那里,艺术方法只是也只能是一种供他们使用的东西。不是艺术方法役使文学家和艺术家,而是文学家和艺术家役使艺术方法。什么叫艺术方法或曰创作方法?按照我的理解,它只能是特定作家或艺术家与自己特定的读者或观众进行观念意识、感情情绪方面的对话或交流的基本艺术方式。(20)王富仁:《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呐喊〉〈彷徨〉综论》,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年,第176-177页。
从这一段论述中,我们不难看出王富仁对“艺术手法”的定位,即认为它是作者表达思想的一种方式,它不能凌驾或者脱离思想内容而存在。当我们以这种思维方式去看王富仁对鲁迅艺术手法的研究时,就会发现他对鲁迅艺术手法的理解几乎都是从鲁迅的思想本质出发的。鲁迅使用哪一种艺术手法,都不是随意的,而是与他要表达的思想紧密相关的。因此,解读鲁迅的艺术手法及创作特色,也必然要回归到其思想本质上。比如说在分析鲁迅《呐喊》《彷徨》中的浪漫主义色彩时,王富仁认为这是源于鲁迅前期思想的一种“矛盾性”:“一方面他坚信只有依靠觉醒的知识分子的长期而又艰辛的斗争才能彻底扫荡中国封建社会这个‘吃人的筵宴’,另一方面他又不能不对农村的大自然与农民、农家儿童那纯洁天真的素朴关系感到由衷的欣羡,对纷乱嘈杂的都市生活和对激烈、残酷的生存竞争和政治倾轧感到内心的厌恶。”(21)王富仁:《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呐喊〉〈彷徨〉综论》,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年,第205-206页。正是因为这种思想倾向的存在,所以鲁迅在“五四”时期的创作中流露出一种对西方浪漫主义崇尚自然、人与人质朴关系的向往,这种思想倾向在《社戏》中表现最为明显。王富仁指出,鲁迅在《社戏》中营造了“典型的浪漫主义的对立”,“它里面有着嘈杂的都市生活与恬静的农村生活的对立,有粗俗自私的城里人与亲切和善的农民的对立,有愚陋倨傲的成人与聪明天真的儿童的对立,有矫饰的贵族化的都市文艺与朴素的平民化的民间文艺的对立”。(22)王富仁:《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呐喊〉〈彷徨〉综论》,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年,第206页。对于记忆中农村社戏的描写,鲁迅温情的语言流露出的是对农村自然的美景、充盈的生活、和谐的邻里关系的怀念,就像他在《社戏》最后写的那样:“真的,一直到现在,我实在再没有吃到那夜似的好豆——也不再看到那夜似的好戏了。”(23)鲁迅:《社戏》,《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569页。而对于在北京的两次看戏经历的描写,鲁迅的笔调却变得冷峻、犀利起来。他这样描述:环境聒噪而杂乱,观众冷漠而骄横,甚至连戏园里狭窄的长凳,也让“我”联想到“私刑拷打的刑具”,不由得“毛骨悚然”,“这身边的胖绅士的吁吁的喘气,这台上的冬冬喤喤的敲打,红红绿绿的晃荡,加之以十二点,忽而使我省悟到在这里不适于生存了”。(24)鲁迅:《社戏》,《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560-561页。显然,“这里所说的不适于生存的地方,不仅仅指看戏的戏院,而且指拥挤嘈乱、尔虞我诈的当时的社会生活。在这里,人们你拥我挤,争夺、抢占着自己的‘地位’,人们凄凄惶惶进行着生存空间的竞争”(25)王富仁:《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呐喊〉〈彷徨〉综论》,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年,第206页。。“这里的对立,已不是《狂人日记》、《伤逝》等小说中的两种对立的思想势力的斗争,鲁迅在这里寻找的也不是与封建传统思想进行斗争的实践力量,而是两种审美境界、两种心灵素质的静态比照”(26)王富仁:《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呐喊〉〈彷徨〉综论》,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年,第207页。。王富仁敏锐地捕捉到了鲁迅这些描写的特色,并由艺术手法分析而直抵思想内核挖掘,深入而透彻。
四、“思想五四”:对否定“五四”意义的反驳
王富仁建构“思想鲁迅”的重要意义,已经不是仅仅局限在鲁迅研究本身,而是打开了一个更广泛意义上的“思想五四”之门。1980年代重提鲁迅的思想意义,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对“五四”思想意义的呼唤和重申。
毫不夸张地说,鲁迅的思想高度在相当程度上代表了“五四”的思想高度。然而,进入1980年代以后,随着文化发展的多元化,众多消解“五四”、消解鲁迅的声音频频出现。其中既有一些不客观、不冷静的声音,也有一些学者对“五四运动”的深刻反思,林毓生的观点最具有代表性。他在1986年出版的《中国意识的危机——“五四”时期激烈的反传统主义》一书中谈道:“反对中国传统遗产的激进的五四运动,是中国近代历史的转折点。……这个对中国文化传统的反叛运动反映着二十世纪中国知识界所呈现的在文化认同方面的深刻危机;它也是导致后来在文化上和知识界中许多发展的主要因素。以后数十年中,文化反传统主义的各种表现,都是以五四时期的反传统主义为出发点的”(27)[美]林毓生:《中国意识的危机——“五四”时期激烈的反传统主义》,穆善培译,贵州:贵州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5页。。这种观念在“重写文学史”的20世纪80年代引起了较大反响,不少学者纷纷著书跟进。1989年,李泽厚在纪念“五四”的短文《启蒙的转向》中就认为,“五四有一个‘激情有余,理性不足’的严重问题,它延续、影响几十年直到今天”(28)李泽厚:《杂著集》,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第308页。。近年来,随着中国传统文化不断走向自信和复兴,对于新文化运动的反思潮流再次汹涌而至。各种“历史断层论”“五四倒退论”层出不穷,并将矛头直指新文化运动,更有甚者要求新文化运动对当前中国社会存在的个别道德失范、价值信仰危机以及精神秩序丧失等问题承担历史责任。
我们应该客观地看待这些争议以及“五四”的价值。第一,“五四”对传统文化的批判,达到了中国历史上从未有过的激烈程度,可以说在文化立场和文化姿态上都表现得相当激进。但是,我们不能脱离历史语境来看待“五四”的这种激进,更不能因为这种“激进”而否定了“五四”的价值。“五四”新文化运动是在一种强烈的时代焦虑中开启的,面对中国几千年来的文化惰性和几十年来“改良”的失败,一代知识分子已经越来越意识到,折衷调和的言论对于古老的中国重焕生机并没有起到太大的作用。只有“拆房”,或许才能给黑暗中的中国打开一扇光明和希望之“窗”;只有结合历史时代因素下的文化焦虑来思考,才能更深入地理解“新青年”知识群体的激进。第二,“五四”的价值究竟体现在哪里?新文化阵营之所以能够团结在一起,是因为站在了“重新估定价值”这个统一战线上对传统文化进行批判和反思,那么到底要建设一个什么样的“新文化”?对于这一问题,新文化阵营内部也有着巨大的分歧,1920年代末新文化阵营的分崩离析则是最有说服力的证明。从这个意义上说,“五四”其实是一个包含着巨大思想能量的发动机,20世纪中国文化的走向和脉络,基本都可以从“五四”这里找到源头和出发点。
鲁迅作为一个思想家、文学家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由所从事的文学创作而彰显出的“鲁迅思想”代表了“五四”的一个思想高度。如果没有鲁迅的白话文学创作,没有《狂人日记》《孔乙己》《药》以及《阿Q正传》这些文学经典的诞生,则“五四”精神将没有可以附着的文化载体和实质性的文化内涵。正因为有了这些,我们才能在鲁迅的作品中最深切地感受到为什么奴性如此根深蒂固、为什么启蒙如此艰难。与其说鲁迅在《孔乙己》中塑造的孔乙己这个形象至今令人难忘,倒不如说比孔乙己更令人震撼的其实是一群“看客”的形象。虽然今天孔乙己不多见,但“看客”时有出现。正是鲁迅作品的魅力所在,也是今天我们为什么还要重读鲁迅的原因。
因此,王富仁对鲁迅思想意义和现实意义的开拓,实际上也是对“五四”思想意义的重申,是对贬低、否定“五四”意义的有力反驳。从根本上说,《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呐喊〉〈彷徨〉综论》对鲁迅思想价值的讨论也是对“五四”思想价值的肯定,这不仅是因为王富仁是在“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大坐标上对《呐喊》《彷徨》进行阐释,而且因为王富仁“思想鲁迅”的阐释本身就是对“五四”那个时代里一批知识分子困境的映照和回应。《呐喊》《彷徨》就像是“五四”的思想总纲,它的高度是在“五四”的时代阵痛当中体现出来的。孔乙己、阿Q、华老栓、祥林嫂这一些人应该如何觉醒,是“五四”的一个重要的思想课题;魏连殳、吕纬甫、涓生这样一群人在觉醒之后该往哪里走,也是“五四”的一个思想之问。因此,王富仁以《呐喊》《彷徨》为对象,对鲁迅思想体系的整体性把握,实际上也是对“五四”思想意义的审视和重估。
结语
王富仁提出过不少极具开拓性、创新性的观点,成为鲁迅研究乃至整个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重要突破。自王富仁提出“思想革命的镜子”之后,沿着这条逻辑线索,越来越多的学者对“思想鲁迅”“思想五四”进行了更深一步的探索。王富仁提出的很多构想和理念,不是一个人或者一代学人轻而易举就能完成的;王富仁构建的重新阐释鲁迅的学术系统,有待更多的学者去研究、探索、完善。对鲁迅及“五四”思想意义的思考还远远没有结束,甚至刚刚开始。
谨以此文纪念王富仁去世五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