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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政治与晚年鲁迅
——“且介亭杂文”与《呐喊》互读

2022-03-18张惠娟

关键词:呐喊长衫人民文学出版社

张惠娟

(山东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250100)

在鲁迅的文学结构中,长衫、毡帽、辫子是承载特定话语的标志性身体符号,寄予着鲁迅对国民性格和近现代中国社会的深刻洞察。如果将“且介亭杂文”和《呐喊》对照阅读,就会发现鲁迅对这三者的书写和言说形成了有关租界知识分子、乡土底层民众、青年留洋学生三种具体形象的文本系统。长衫从乡绅到租界文人身上,毡帽被篡改为瓜皮小帽的事件里,都有一个从半封建乡土到半殖民上海的空间迁移。辫子则承担的是时间上的常与变,留学日本时因辫子所受的屈辱和回国时剪辫带来的惶惑在即将落幕的人生光影里愈显清晰。文人长衫的斥责、毡帽被篡改的申辩、“无辫之灾”的回顾三个片段看似不相关,其内在逻辑却一致性地指向鲁迅晚年在上海租界幽微深沉的殖民体验和生命境界。

自1927年10月7日抵沪至1936年10月19日离世,鲁迅在上海生活整九年,先后搬家三处,但未曾置办房产,这与他在北京时期的生活状态完全不同。刚到上海时,鲁迅对上海的文化氛围表现出百般不适,称其为乌烟瘴气的“下流之地”(1)鲁迅:《书信·341226 致萧军 萧红》,《鲁迅全集》第1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316页。。在1934年给萧军、萧红的信中鲁迅也提到,“上海实在不是好地方,固然不必把人们都看成虎狼,但也切不可一下子就推心置腹”(2)鲁迅:《书信·341112 致萧军 萧红》,《鲁迅全集》第1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255页。;“我到上海后,即做不出小说来,而上海这地方,真也不能叫人和他亲热”(3)鲁迅:《书信·341206 致萧军 萧红》,《鲁迅全集》第1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279页。,甚至还怀念起北京的生活,“中国乡村和小城市,现在恐无可去之处,我还是喜欢北京,单是那一个图书馆,就可以给我许多便利”(4)鲁迅:《书信·341218 致杨霁云》,《鲁迅全集》第1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301页。。初到上海,鲁迅对上海的世俗人情有着高度的警惕,与上海的文化空气有意识地保持了距离。有学者也指出,“鲁迅一到租界化的上海,‘即做不出小说来’,重要的原因就是已经失掉了先前的时代语境与写作语境了”(5)李永东:《租界文化与30年代文学》,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6年,第216页。。尤其是1934年之后,鲁迅在文艺战线上“腹背受敌”,不仅受到为国民政府服务的帮忙/帮闲派文人的嘲讽和攻击,还要提防“从不知道什么地方射来的‘冷枪’或‘暗箭’”(6)蒋锡金:《鲁迅为什么不去日本疗养》,《新文学史料》1978年第1期。张中行:《胡博士》,秦人路、孙玉蓉编:《文人笔下的文人》,长沙:岳麓书社,1987年,第100页。。1933年12月和1934年1月,冯雪峰、瞿秋白相继离开上海,鲁迅当选为“左联”的常委会书记,因受国民党政府的监视,不便参加常委会,具体工作部署都是由胡风代为传达。(7)1934年初,“左联”举行了秘密选举,鲁迅、茅盾、周扬、夏衍、田汉、阳翰笙、沙汀、艾芜等二十人当选执行委员,其中鲁迅、胡风、何谷天和任白戈担任常委会负责人,鲁迅是书记,胡风是秘书长,何谷天是组织部长,任白戈是宣传部长。参见任白戈:《我在“左联”工作的时候》,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室编:《左联回忆录》,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年,第291页。从鲁迅的日记和书信来看,胡风与鲁迅的接触主要集中在1935年和1936年。这样的组织结构,使得早先潜藏在左翼内部的矛盾日益凸显。随后便有田汉(化名绍伯)做《调和》调侃鲁迅的文学立场;廖沫沙以租界的“倒提”法令为由攻击鲁迅有“买办意识”,鲁迅与“左联”的关系逐渐疏离。比起《呐喊》,鲁迅在“且介亭杂文”中对同一对象的叙述和言说态度有着明显区分,那么,时代语境和写作语境的变化为他提供了哪些叙事资源?对相同人物和事件前后叙述态度上的变化,构成了鲁迅怎样的人生落幕。

一、文人着装与租界文人的“西崽相”

20世纪30年代的上海,商贾云集、消费繁盛,号称“东方巴黎”,中产阶级的西式打扮引领了整个社会的穿衣潮流。近代上海人对穿衣的重视胜过住、食、行等其他生活需要。(8)陶百川:《上海人的衣》,《民国日报》1928年1月13日第11版。早在1919年就有人提出,“近来上海人之衣服式样甚多类品渐杂,男子的衣服,大致可分为六类:一为官僚派,一为学究派,一为市侩派,一为公子派,一为拆白派,名士派。”(9)沦泥:《衣之派别及变迁》,《晶报》1919年3月6日第2版。由此可见,知识分子群体的服饰风格在都市生活中已俨然有别于其他阶层和职业群体,表现出华洋混杂的鲜明特征。这种穿衣风格联系着政治权力、民族身份、文化选择、社交网络、生存状态等深层指涉,展现出中西、新旧两副面孔。

20世纪30年代,随着买办资产阶级财富的增加,进口衣料价格昂贵,超过了普通国人的消费能力,民国初年的西服热开始降温。(10)严昌洪:《20世纪中国社会生活变迁史》,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30页。另一方面,在20世纪30年代民族危机的阴影之下,商业精英与社会人士积极呼吁民众穿“国货”服装,“劝告全国同胞,一致实行穿着国产绸布服装,并制定标语扩大宣传,唤起注意”(11)《国货大同盟提倡国货衣服》,《纺织周刊》1931年第1卷第33期。,而且认为土布“是一种朴素的质料,和社会节约的旨趣正相吻合。所以我们主张衣着一切以用土布为主”(12)《衣着以服用土布为原则》,《念二运动》1933年第1期。。一时间出现了“长袍+西裤”华洋混搭的时尚风潮。在1934年《论语》杂志上有一条关于帽子的广告,配图是一位男子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看书,身着长袍西裤,头戴西式礼帽,配的文字是:“戴上同升和的帽子!能助你脑筋敏捷;能使你文思达进。”(13)佚名:《戴上同升和的帽子》,《论语》1934 年第49期。受经济能力和生活水平的制约,租界知识分子的着装也表现出层级化。上流社会的文人掀起了长袍马褂的中式穿衣风潮。林语堂在上海时期,“不穿西服了,是中式长袍马褂,足登青布鞋子,是京派的中国士绅‘大爷’、‘老爷’式样”(14)章克标:《回忆》,《章克标文集》(下),上海: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第398页。。徐志摩、胡适和邵洵美“都喜欢穿中式衣服,但衣服的料子很好,颜色也比较亮。”(15)王映霞:《略谈徐志摩和胡适》,《王映霞自传》,合肥:黄山书社,2008年,第107页。胡适则“永远穿长袍,好像博士学位不是来自美国。”(16)蒋锡金:《鲁迅为什么不去日本疗养》,《新文学史料》1978年第1期。张中行:《胡博士》,秦人路、孙玉蓉编:《文人笔下的文人》,长沙:岳麓书社,1987年,第100页。“个体被定位于一定的共同体中,他们的衣着样式就表达了他们对于这特定的共同体的归属性。”(17)[英]乔安妮·恩特威斯特尔:《时髦的身体:时尚、衣着和现代社会理论》,郜元宝等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 年,第144 页。长袍马褂的时兴并未改变洋场文人西化的生活习性。所谓“国粹家,一有余闲,拉皮胡,唱《探母》;上工穿制服,下工换华服,间或请假出游,有钱的就是缎鞋绸衫子。不过要戴草帽,眼镜也不用玳瑁边的老样式”(18)鲁迅:《且介亭杂文二集·“题未定”草(一至三)》,《鲁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366页。。仅从外表来看,学院派知识精英中西混杂的着装选择与“服事洋东家”的“西崽”别无二致。中式的绸缎鞋服加上草帽和眼镜的西式点缀,既有中国士大夫的学究气派,也有欧美士绅的小资情调。

相较之下,寄居租界的“破落户”生活极显困顿,以长衫这种传统的服饰样式最为标志。长衫是中国传统文人的标配。因为“有些切实的知识”,所以穿长衫的人自古以来其身段、地位“虽不能为王者师,且次于吏数等,而究亦胜于将门和平民者一等”(19)鲁迅:《且介亭杂文·儒术》,《鲁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33页。。《呐喊》里,穿长衫的人皆是如此。在咸亨酒店,穿长衫的人要比“短衣帮”阔绰,“只有穿长衫的,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20)鲁迅:《呐喊·孔乙己》,《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457页。。掌柜的也是小心伺候着,不敢让样子愚钝的小伙计照看。孔乙己“穿的虽是长衫,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来没有补,也没有洗。”他“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21)鲁迅:《呐喊·孔乙己》,《鲁迅全集》第1卷,第458页。“长衫”的身份标识与孔乙己“站着喝酒”的行为并不相称。《风波》中的赵七爷“于他有庆,于他的仇家有殃”的时候才会穿长衫,这固然与他“是这三十里方圆以内的唯一的出色人物兼学问家”(22)鲁迅:《风波》,《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494页。的身份有关。鲁迅选择“长衫”作为乡土社会中有文化、懂学问之人的身份标识,建构的是乡土世界中的权力秩序。穿长衫的人其身段、地位有别于穿短衣的普通民众。《阿Q正传》中,鲁迅进一步强化了“长衫”所隐喻的权力色彩。阿Q “造反”失败,被抓去问讯时,“长衫人物”与旁边拿枪的兵、“满头剃得精光的老头子”、披头发的“假洋鬼子”在阿Q的眼中并无差别,“都是一脸横肉,怒目而视的看他”(23)鲁迅:《呐喊·阿Q正传》,《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548页。,在问讯的过程中也发挥着同样的权力作用。当阿Q第二次问讯结束时,“一个长衫人物拿了一张纸,并一支笔送到阿Q的面前,要将笔塞在他手里”(24)鲁迅:《呐喊·阿Q正传》,《鲁迅全集》第1卷,第549页。,让阿Q画圆。递送纸和笔是任何一个具有行动能力的人都能完成的行为,鲁迅却把它有意分配给“长衫人物”,通过观察角度的转换实现了对“长衫人物”身份背景的再次识别。当观察角度从阿Q切换到一个旁观者(叙述者)身上,对人物身份的体察也就从阿Q的思想视野中跳脱出来,由旁观者来完成,其结果是“长衫人物”和狱卒不再是表面上的同类项,而是有着不同身份背景的群体。“纸和笔”的知识性功用,使其在乡土世界中作为权力的象征通常和接受过传统封建文化教育的乡绅、大老爷联系起来。鲁迅让“长衫人物”完成递送纸和笔的行为,一方面强调了“长衫人物”的知识背景;另一方面通过设置双重视角,以及两种视角的转换,展示了乡土世界中权力结构的复杂性和隐蔽性。阿Q的惶恐、惭愧及画成瓜子状的圆也暗示了“长衫人物”与阿Q之间的权力关系。鲁迅抹去其它身体特征,以“长衫人物”来指代,使这个形象显得既神秘又虚浮。可以理解为,鲁迅是以抹除身体特征的方式将其塑造成了一个权力的机器,或者说是傀儡。当阿Q第三次被抓出栅栏门的时候,“许多长衫和短衫人物,忽然给他穿上一件洋布的白背心,上面有些黑字”(25)鲁迅:《呐喊·阿Q正传》,《鲁迅全集》第1卷,第550页。。“长衫人物”的三次出现,使其与旁边的短衣帮、拿枪的兵、团丁、警察、侦探共同构成了一种政治符号,而这种角色的强化,仍然保留着他们与阿Q等普通民众相区别的社会地位;同时也对孔乙己、赵七爷身上的文人、乡绅形象形成了解构。鲁迅笔下的“长衫”从具象化的身体特征滑向了一种抽象的感官存在,与人的内在心理体验生成了指代关系,指代的是名不副实的、虚伪的人格品性。

创作“且介亭杂文”时,鲁迅将目光及至20世纪30年代的上海租界,摩登、现代的租界光环则映照出“长衫”之下的迂腐和穷酸相。1934年,鲁迅为孩子购买了一本1932年印行的儿童用书《看图识字》,“图上有蜡烛,有洋灯,却没有电灯;有朝靴,有三镶云头鞋,却没有皮鞋。跪着放枪的,一脚拖地;站着射箭的,两臂不平,他们将永远不能达到目的”(26)鲁迅:《且介亭杂文·〈看图识字〉》,《鲁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36页。。图画中的鞋子种类和身体姿态反映出旧式、萎靡、堕落的生活状态。原来,此书成于西历一九〇八年,时隔二十七年,仍在印刷出版,书中内容未有变化,这在很大程度上会误导儿童。在鲁迅看来,这样的现象正是那些作书者们真实的生活状态,尽管时代在变,但他们的眼界、知识毫无长进,表面新式赶潮流,骨子里却还停留在过去。这些人“在租界上租一层屋,装了全家,既不阔绰,也非精穷,埋头苦干一日,才能维持生活一日的人,孩子得上学校,自己须穿长衫,用尽心神,撑住场面”(27)鲁迅:《且介亭杂文·〈看图识字〉》,《鲁迅全集》第6卷,第38页。。虽然“长衫”们寄居租界,但外在形象与租界现代化的生活空间极不相衬,表面看着生活是新派的、现代的,本质上却是思想保守、狭隘、僵化,与租界的洋人和上流社会知识精英相比,生活可谓穷酸至极。先前占领着“马路边的小饭店……近来已经大抵是‘寄沉痛于幽闲’”,在一旁“顾影自怜”。(28)鲁迅:《且介亭杂文二集·弄堂生意古今谈》,《鲁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318页。鲁迅则是毫无同情地撕破了他们的面具,在某种程度上,与《狂人日记》中“救救孩子”的呼声形成了呼应。租界是一种半殖民的文化语境,价值多元、文化混杂,鲁迅所要追寻的是在文化混杂的洋场如何坚持民族的自我,塑造民族形象。

“挑选什么样的衣服,就是在定义和形容我们自己”(29)[美]卢里:《解读服装》,李长青译,北京:中国纺织出版社,2000年,第2页。,置身于租界文化氛围中的上海,鲁迅在人与城的对话中,看到了租界知识分子的市侩与虚伪。但这并未影响他对服装的理性认识和实际选择,一方面他认为洋装舒适、简便;另一方面他自己的着装以传统的长衫和黑色帆布胶底鞋为主,在坚持与抵抗中表达着自我。许寿裳也曾说鲁迅穿衣不讲究,日常生活“囚首垢面”,“维持着最朴素的学生和战士的生活。”(30)许寿裳:《亡友鲁迅印象记许寿裳回忆鲁迅全编》,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06年,第92页。鲁迅早年在杭州教书时以学生装为主,随后逐渐转向穿长衫。洋装虽然在鲁迅那里是一种在场的缺席,但这并不代表鲁迅排斥洋装。相反,他认为包括洋装在内的“洋货”便捷、舒适,“青年里面,当然也不免有洋服上挂一枝万年笔,做做装饰的人,但这究竟是少数,使用者的多,原因还是在便当”(31)鲁迅:《且介亭杂文二集·论毛笔之类》,《鲁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407页。。也就是说,鲁迅真正反感的不是洋装本身,而是穿西装的人,是那些自以为穿洋装而自恃高同胞一等的洋场西崽。生活在租界里的文人受到西方文化的影响,文化认同和身份体验向西方倾斜。鲁迅则是从服饰出发,将空间上的中西问题转换为时间上的新旧问题,揭示出了帮闲文人的骑墙状态和租界知识分子挟洋自重的奴性。也曾有人表达过与鲁迅同样的愤慨:“西装着在身上,无论走到什么地方,都可以比不穿西装的朋友出风头,少受气”,“洋大人横行霸道,在中国一得了意,就连洋服也跟着得意了吗?洋大人夜郎自大的把他们穿的服装拿来做人格的标准,难道中国人着了‘洋迷’,也跟着这么看法吗?……以西装为人格的标准的人,真是吴老先生所谓‘放屁放屁,真是岂有此理!’”(32)阿Q:《西装与人格》,《秋野》1928年第3期。

二、阿Q的毡帽与坚定不移的大众立场

1934年,《阿Q正传》被改编为话剧,其剧本在《戏》周刊连载。在《戏》周刊第十二期(1934年11月4日)上,叶灵凤为阿Q作了画像,画中的阿Q头戴一顶瓜皮小帽,体型瘦削。鲁迅在回复《戏》周刊编者的信时予以申辩,认为画像中的阿Q形象与小说塑造的形象有出入,“阿Q该是三十岁左右,样子平平常常,有农民式的质朴,愚蠢,但也很沾了些游手之徒的狡猾。在上海,从洋车夫和小车夫里面,恐怕可以找出他的影子来的,不过没有流氓样,也不像瘪三样。只要在头上给戴上一顶瓜皮小帽,就失去了阿Q,我记得我给他戴的是毡帽。这是一种黑色的,半圆形的东西,将那帽边翻起一寸多,戴在头上的;上海的乡下,恐怕也还有人戴”(33)鲁迅:《且介亭杂文·寄〈戏〉周刊编者信》,《鲁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154页。。农民气质是鲁迅给阿Q的标签,毡帽是其最本质的特征,画像将毡帽换成瓜皮小帽,给阿Q增添了“流氓样”和“瘪三样”,这有违鲁迅的初衷。“文学作品的肖像描写,较之美术的肖像画有一个长处,它不必局限于某一空间和瞬间,而可以随着时间的推移、场景的转换、情节的演进、特别是人物性格的发展和情绪的变化等等线索,在逐步的充实中完成。”(34)亚力:《“瓜皮小帽”与“毡帽”的考究——人物肖像描写琐谈》,《广州文艺》1980年第1期。从文学和美术的角度来看,鲁迅注重的是阿Q 形象的广泛性和代表性,而叶灵凤的画像则将阿Q局限于上海的文化空间中加以描摹,显然是缩小了阿Q形象的文化内涵。

鲁迅为阿Q搭配的“毡帽”是流行于浙江一带的“绍兴毡帽”,黑色盔型,帽沿卷着,颇有地方特色,相传是由猎人打虎所得的“毡毯”发展而来,绍兴农民尤其是渔民普遍使用。这种帽子冬暖夏凉,经久耐用,下雨不渗水,寒冬腊月可以挡风雪。(35)章贵:《“绍兴毡帽”及其由来》,《江西教育》1981年第9期。不仅仅是阿Q,鲁迅笔下的壮年闰土、留日同乡范爱农都戴着一顶毡帽。生活穷困凄苦是他们共同的特点,阿Q把“棉被,毡帽,布衫”一起质成大洋,补齐了赵太爷的钱款,仅剩的几文钱拿去喝了酒;鲁迅回到故乡遇见闰土时,“他头上是一顶破毡帽,身上只一件极薄的棉衣,浑身瑟索着;手里提着一个纸包和一支长烟管,那手也不失我所记得的红活圆实的手,却又粗又笨而且开裂,像是松树皮了”(36)鲁迅:《呐喊·故乡》,《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506-507页。。当范爱农学监的职位被孔教会会长革掉后,“景况愈困穷”,在“各处漂浮”(37)鲁迅:《朝花夕拾·范爱农》,《鲁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327页。,最终失足落水而亡,留下年幼的女儿和他的妇人。萧红也回忆说:“鲁迅先生不戴手套,不围围巾,冬天穿着黑土蓝的棉布袍子,头上戴着灰色毡帽,脚穿黑帆布胶皮底鞋。”(38)萧红:《回忆鲁迅先生》,《萧红全集》(下),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1991年,第1131页。鲁迅用“毡帽”为他小说里的人物塑形是在布置乡土世界的经济文化背景。因而,毡帽之于鲁迅,不仅是简单的故乡情结和简朴舒适的生活习性,而是进入到了他的乡土文学结构,蕴含着一种身份指涉,即处于社会最底层的农民,而“瓜皮小帽”则完全是另一种文化背景和身份寓意。

“瓜皮小帽”是明至清代士庶吏民都戴的一种帽子,相传由明太祖发明。帽子上部或平或圆,由六瓣或八瓣为帽顶,系取“统一六合”之意,故又名为“六合帽”,有六方一统、国家安定和睦、天下大治的寓意。在前清甚为流行,辛亥革命时曾作为陋习被革除,民国时期“仍在社会上有一部分威力”(39)黄士龙:《中国服饰史略》,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1994年,第197页。,主要流行于北京、天津、上海等城市,逐渐沦为城市底层民众经常戴的帽子。可以看到,随着时代的变迁,瓜皮小帽的使用者由统治者向底层民众的下移,使其符号性意义也从国家统一的标志变为亡国之思的符号。更重要的是,瓜皮小帽的产生,以及被广泛使用、流传都是在城市经济文化背景中进行的。与“毡帽”的地方性、乡土气相比,瓜皮小帽带有市井气。鲁迅把“瓜皮小帽”看作是“流氓”“瘪三”的身份符号,用来指涉游手好闲的市井流氓,并非是针对戴瓜皮小帽的城市底层民众,真正的目标是上海的都市化经济文化背景,而阿Q从未进到城市里面。若以瓜皮小帽来为阿Q塑形,则无法传达鲁迅对乡土世界的体察和构设。鲁迅曾对“流氓”作出过经典的界定:“流氓等于无赖子加壮士、加三百代言。流氓的造成,大约有两种东西:一种是孔子之徒,就是儒;一种是墨子之徒,就是侠。这两种东西本来也很好,可是后来他们的思想一堕落,就慢慢地演变成了所谓流氓。”(40)1931年4月27日,5月4、18、25日,鲁迅曾经在上海东亚同文书院作《流氓与文学》的讲演,原文曾发表于日本《飙风》第26期(1991年12月25日)。转引自《文学报》1992年1月16日。“无赖子”“壮士”“三百代言”是日语词汇,意为无赖、流氓、痞子。在这个定义里面,“以儒、墨末流作为中国流氓的起源,是鲁迅见解的高明处”(41)陈宝良:《中国流氓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1页。,也是鲁迅对于中国文化、文人思想堕落的批判和审视。在鲁迅的观念里,“流氓”也可谓是“文氓”。与魏猛克谈及作画时,鲁迅又将这种“流氓气”归罪于上海的文化环境,认为叶灵凤和吴友如“都在上海混,都染了流氓气”,其画作都有“油滑”的特征,主要以“洋场的事情”为主,“对于农村就不行了”。(42)鲁迅:《书信·340904 致台静农》,《鲁迅全集》第1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71页。

鲁迅也谈到自己关于人物形象的刻画,“我的方法在使读者摸不着在写自己以外的谁,一下子就推诿掉,变成旁观者,而疑心到像是在写自己,又像是在写一切人,由此开出反省的道路”(43)鲁迅:《且介亭杂文·答〈戏〉周刊编者信》,《鲁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150页。。但其实,鲁迅在《阿Q正传》中对阿Q的形象并没有明确地刻画。在第一章“序”的部分,鲁迅对“文章的名目”“立传的通例”“阿Q的名字”以及“阿Q的籍贯”做了讨论。即使是读完整部小说,读者也只知阿Q的头上有一个癞疮疤,还拖着黄辫子,其余诸如高矮胖瘦、身材面相、衣着等外貌特征则一无所知。小说在阿Q被赵家赶出门一节中才提及毡帽,言明那是阿Q的家当之一。那么,鲁迅对阿Q戴毡帽的笃定从何而来呢?毡帽作为一种身份标识,代表着一种社会阶层,也是一种生存状态。相比之下,小说在阿Q生活状况的描述上所用笔墨较多。第二章“优胜记略”开篇就说,“阿Q没有家,住在未庄的土谷祠里;也没有固定的职业,只给人家做短工,割麦便割麦,舂米便舂米,撑船便撑船。工作略长久时,他也或住在临时主人的家里,但一完就走了。所以,人们忙碌的时候,也还记起阿Q来,然而记起的是做工;并不是‘行状’;一闲空,连阿Q都早忘却,更不必说‘行状’了”(44)鲁迅:《呐喊·阿Q正传》,《鲁迅全集》第1卷,第515页。。该段描述呈现阿Q一无所有、边缘化、被忽略的生存状态。后文的“续优胜记略”“恋爱的悲剧”“生计问题”“从中兴到末路”,再到“革命”“不准革命”,均是围绕这段来展开。鲁迅在此为不知名不知姓的阿Q立传,其“苦心”即是在为与阿Q同样的普通民众立传,包括上海的洋车夫、小车夫、乡下人。“阿Q的模特儿,却在别的城市中,而他也实正在给人家捣米。”(45)鲁迅:《且介亭杂文末编·〈出关〉的“关”》,《鲁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538页。由此,毡帽与瓜皮小帽不仅是两种气质上的差别,在鲁迅那里是大众与少数人、无产阶级与剥削者的区别。

鲁迅对“毡帽”的申辩是他对“大众”的发现、选择以及“大众”立场的坚守。20世纪30年代的上海既是中国工业现代化的前沿,也是新文化、新文学传播发展的主要阵地。随着鲁迅对上海社会认识的深入,他的“大众”观念也发生了转变。鲁迅在启蒙乡土小说中对于底层庸众表现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绝望和悲哀,而在20世纪30年代,鲁迅积极参与“大众文化改革运动”,并在《门外文谈》中揭示“大众”愚昧、麻木的病因在于几千年来中国没有“大众”能懂、能写的文字。鲁迅此时强调大众教化,是与他早期的国民性思想一脉相承的,但与之前不同的是,在国民性启蒙中看到了“大众”这一支被遮蔽的力量,并充分肯定大众的学习和创造能力。“‘目不识丁’的文盲,由我看来,其实也并不如读书人所推想的那么愚蠢。他们是要智识,要学习,能摄取的。当然,如果满口新语法,新名词,他们是什么也不懂;但逐渐的检必要的灌输进去,他们却会接受;那消化的力量,也许还赛过成见更多的读书人。”(46)鲁迅:《且介亭杂文·门外文谈》,《鲁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104页。比起圆滑、流氓气十足的洋场文人,“大众并无旧文学的修养”,其文学“未染旧文学的痼疾,所以它又刚健,清新”(47)鲁迅:《且介亭杂文·门外文谈》,《鲁迅全集》第6卷,第102页。。而这正是中国新文学的希望所在。1934年和1935年,知识界在“大众语文改革运动”中各显神通,刘半农等人提倡汉字的“欧化”,汪懋祖“强令读经”、《平民千字课》的编纂也提上了日程,种种方式其本质是一次话语权的争夺。鲁迅以坚持提倡“汉字拉丁化”,并以兼顾地方性与全国性,以地方语文的大众化推动全国语文的大众化的方式为大众争夺话语权,坚守大众立场。

三、无法忘却的辫子与平和孤寂的生命体验

“头发是‘身’中唯一的可以以部分而象征‘身’整体的‘喻体’,也因此,身体政治常常以头发为中心。”(48)葛红兵、宋耕:《身体政治》,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5年,第58页。当辫子与政权统治、国族身份、革命等产生关联时,也就具有了政治的意义。留日期间,辫子曾带给鲁迅刻骨铭心的屈辱体验,这不仅触发了他思想启蒙的契机,也构成了他启蒙叙事的重要资源。(49)李永东:《屈辱与启蒙——由“假洋鬼子”的辫子探鲁迅的创作动因》,《探索与争鸣》2017年第9期。鲁迅虽在留学的第二年(1903年)就已剪辫,但因辫子所引发的国民性思考却终其一生。在《呐喊》中,鲁迅通过视角、人物的离间效果把自己的故事置于“他者”的人生经验之中,表达了强烈的启蒙愿望。《阿Q正传》以阿Q的视角来体察“假洋鬼子”的“无辫之灾”,极具戏谑意味;《头发的故事》有很强的自传色彩,全文以叙事者“我”与N先生的对话为主要内容,N先生的大量自白又与鲁迅自己形成一种自我与社会、时代的对话;《风波》中,皇帝再坐龙庭与七斤没有辫子之间产生了直接的关联。时隔十余年,在生命的弥留之际,鲁迅以杂文的形式再次提及自己所遭受的“无辫之灾”,在内容上虽然与小说大同小异,但言辞之中没有了《呐喊》时期的愤慨和揪心,却多了一份平和与孤寂,字里行间充满了生命的痛感。

在中国的历史上,留辫和剪辫都是一部“血史”。正如鲁迅所言,“这辫子是砍了我们古人的许多头,这才种定了的”(50)鲁迅:《且介亭杂文·病后杂谈之余》,《鲁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193页。。1644年,清兵入关之后,多次下令男子剃发垂辫,遭到各地人民不同程度的反抗,暂告中止。1945年5月,清兵攻占南京之后,又发布了严厉的剃发令,不从者当即处死。经过了激烈的抗争与被迫的驯服,清朝统治的二百多年里,金钱鼠尾辫成为一种文化认同与生活习惯,民国时期的剪辫就意味着与削发留辫话语的决裂。20世纪初,留学生兴起了剪辫潮流,而原因在于“不便”。在《头发的故事》中N先生说:“我出去留学,便剪掉了辫子,这并没有别的奥秘,只为他太不便当罢了。”(51)鲁迅:《呐喊·头发的故事》,《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486页。鲁迅:《且介亭杂文末编·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鲁迅全集》第6卷,第576-577页。在《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中,鲁迅也说:“我的剪辫……只是为了不便:一不便于脱帽,二不便于体操,三盘在囟门上,令人很气闷。”(52)鲁迅:《且介亭杂文末编·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鲁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579页。这里所谓的“不便”看似轻描淡写,其中暗含着鲁迅等青年知识分子对传统文化的批判、拒绝,以及对西方文化的认同与追求。而当知识群体的追求放大至社会启蒙的层面,其力量就显得微不足道,短时间内难以颠覆民众对垂辫留发的习性。在两者的龃龉之中,倡言剪辫换装的启蒙者或者先觉者对此表现出忌惮和犹疑。1903 年,鲁迅从日本归国,特意在上海买了假辫子带回家,以备不时之需,果然很快就被乡亲冠以“假洋鬼子”的名头,成为讽刺和嘲笑的众矢之的。这种处境并不亚于他在日本时被猜疑、被嘲笑的屈辱经历。(53)据周建人回忆,鲁迅刚回到家时,他觉得剪掉辫子的大哥像是“一个外国人,从黄门熟门熟路地进来”,后来每次出门走在绍兴街上,鲁迅无论露短发或戴假辫,也都会被乡邻骂作“冒失鬼”和“假洋鬼子”。(参见周建人口述、周晔编写:《鲁迅故家的败落》,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198页)据王冶秋记述,鲁迅也是背着“‘假洋鬼子’的梢号,走进了浙江杭州的两级师范学堂。”(参见王冶秋:《民元前的鲁迅先生》,上海:峨嵋出版社,1947年,第115页)《头发的故事》中的N先生、《阿Q正传》中“假洋鬼子”便是真实的写照。这才会有黄克强那样“回国以后,默然留长,化为不二之臣”(54)鲁迅:《且介亭杂文末编·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鲁迅全集》第6卷,第579页。的人。与“假洋鬼子”的恶名随之而来的是,他们在面对民族情感、身份认同、道德伦理,甚至人身自由时的痛苦挣扎。

直到1911年10月辛亥革命爆发,这段“冷笑恶骂”的艰难时光才画上句号。在《头发的故事》中,鲁迅借N先生之口对这种翻天覆地的变化表达了格外的喜悦:“我最得意的是自从第一个双十节以后,我在路上走,不再被人笑骂了。”(55)鲁迅:《呐喊·头发的故事》,《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485页。在《病后杂谈之余——关于“舒愤懑”》中,鲁迅也坦言:“到了一千九百十一年的双十……我觉得革命给我的好处,最大,最不能忘的是我从此可以昂头露顶,慢慢在街上走,再不听到什么嘲骂。”(56)鲁迅:《且介亭杂文·病后杂谈之余——关于“舒愤懑”》,《鲁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195页。从19世纪80年代中期“剪辫”呼声迭起到“剪辫令”正式颁布,近代的“剪辫”运动历时近30年,其间的流血、杀戮事件不绝如缕,此起彼伏的“剪辫”运动构成了辛亥革命的先声。(57)傅国涌:《百年辛亥:亲历者的私人记录》(上),北京:东方出版社,2011年,第199-242页。1912 年3 月5 日,孙中山颁布《大总统令内务部晓示人民一律剪辫文》,再次从国家法令层面对身体做了规训,明令:“凡未去辫者于令到三日,限二十日一律剪除干净,有不遵者违法论。”(58)《大总统令内务部晓示人民一律剪辫文》,《临时政府公报》第29号,1912年3月5日。从严令拖辫到立法剪辫,在近三个世纪里“不知道有多少中国人只因为这不痛不痒的头发而吃苦,受难,灭亡”(59)鲁迅:《呐喊·头发的故事》,《鲁迅全集》第1卷,第485-486页。。无论是鲁迅自己,还是整个中国社会,辫子所引发的阵痛都是不可估量的。作为这场“革命”的亲历者和见证者,血淋淋的现实让鲁迅在历史的细微处看到了权力、人性和自由之间的血腥角逐。但从社会启蒙的立场来看,辛亥革命的胜利不仅宣告了剪辫的合法化,也是中国告别帝制,社会前进的一大标志。鲁迅将辫子作为清统治下“旧中国”的象征,对他而言,“最初提醒了满汉的界限的不是书,而是辫子”(60)鲁迅:《且介亭杂文·病后杂谈之余——关于“舒愤懑”》,《鲁迅全集》第6卷,第193页。。这份生命中不能承受的沉重带给鲁迅的只有“憎恨”和“愤怒”。鲁迅对于辛亥革命的直接成果——中华民国的好感和维护也正是来自身体上争取自由的胜利,“我的爱护中华民国,焦唇敝舌,恐其衰微,大半正是为了使我们得有剪辫的自由”(61)鲁迅:《呐喊·头发的故事》,《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486页。鲁迅:《且介亭杂文末编·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鲁迅全集》第6卷,第576-577页。。尽管剪辫抗争取得胜利,辫子之于中国的标示性意义也并未消除。即使是到了20世纪30年代,辫子也依然是西方人所认为的中国人形象特征之一,“西洋人画数千年前之中国人,就已有了辫子”(62)鲁迅:《书信·340324 致姚克》,《鲁迅全集》第1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48页。;俄国木刻家在《晚笑草堂画传》中“画五六百年前的中国人,也戴红缨帽,且拖着一条辫子”(63)鲁迅:《书信·340111 致郑振铎》,《鲁迅全集》第1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7页。。

根深蒂固的文化传统和思想痼疾并没有因为清朝的完结和中华民国的成立而走向末路。这也正是鲁迅所要表达的,“剪辫究竟是剪去了”,却依然保留着“摩一下头顶的手势”,而且一用就是“一世纪的四分之一”(64)鲁迅:《且介亭杂文末编·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鲁迅全集》第6卷,第576页。。其实也就是“二十五年而已,却偏喜欢说一世纪的四分之一”,鲁迅将时间用语上的强调归结为“性情即日见乖张”,但这显然是一种托辞。鲁迅看到报纸惊叹,“二十五周年的双十节!原来中华民国,已过了一世纪的四分之一,岂不快哉!”(65)鲁迅:《且介亭杂文末编·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鲁迅全集》第6卷,第576页。言辞间有种大梦初醒、恍如隔世的“惊喜”。

与小说相比,鲁迅在杂文中多次提及辫子问题,其主要原因在于前后文化语境和生命体验的变化。1934年之后的上海,抗日救亡的时代语境与颓靡懒散的洋场气候两相撕扯。鲁迅由太炎先生早年的革命之志忆起自己所受的“无辫之灾”,显然已不是《呐喊》时期那般苦闷、忧郁,而是在旧事中融入了与命运、时代抗争相关的生命哲学,深沉而广阔。种辫、剪辫的革命“血史”在当时是“三十左右的壮年和二十上下的青年”(66)鲁迅:《且介亭杂文末编·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鲁迅全集》第6卷,第576页。所不能想象的,这就在鲁迅与青年之间产生了隔膜。鲁迅钦佩于太炎先生七次被追捕,三次入牢狱仍不改其志的革命精神,渴望整理太炎先生的革命檄文以唤醒青年们的革命斗志,使他们能在民族危亡之际有向死而生的勇气和知识分子的使命感。但面对疾病的困厄、生命的流逝,他也不得不发出“然而此时此际,恐怕也未必能如所望罢,呜呼!”(67)鲁迅:《且介亭杂文末编·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鲁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567页。的憾言。随后的《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几乎是鲁迅的绝笔之作,再次痛陈“无辫之灾”,回望坎坷的启蒙之路,内心又是何等的孤寂。辛亥革命之后,鲁迅采用公历纪月、日,同时采用中华民国纪年法,意味着新的开始,新的生活。然而,鲁迅25年的奔走呼喊,只有他自己明白,旧事重提不仅是与自己对话,也是与历史、与时间对话。

四、结语

鲁迅对国民性的审视和思考终其一生。《呐喊》是国民性探索的初始,鲁迅在回望故乡、追忆童年中一面感受着现实人生的悲凉与沧桑,一面追逐着那不能抹杀的希望,在启蒙之路上成就着“不惮于前驱”的“猛士”。写于1934至1936年的“且介亭杂文”记录了鲁迅生命最后三年的思想轨迹,文中对洋场文人着装的体察、关于阿Q帽子的辩解,以及对自己“无辫之灾”的重提与《呐喊》中的国民性探索两相照映,一方面体现了鲁迅曲高和寡、知音难觅的孤寂和无奈;另一方面也承载着鲁迅一生为大众、为将来的生命哲学和战斗姿态。生命走到尽头,一切苦闷、绝望行将结束,“希望”“将来”等字眼也将在鲁迅的生命词典里失去光芒,只有“过去”可以思索。由长衫、毡帽、辫子所牵连的人物和事件,激活了鲁迅斑驳陈旧的生命记忆,神思在过去与当下穿梭。但这些这并不意味着鲁迅的生命境界向自我、向内心收缩,而是更加敞开,更加决绝,纵然心事浩茫,但能从心所欲。身体的渐趋枯竭、国民政府的“通缉”、洋场文人的丑态和日益严峻的民族危机不仅让他获得了命运的启示,也使他在改造国民性、挽救民族的战场上越挫越勇。正如王晓明所说鲁迅“骨子里还是一个‘五四’式的知识分子”(68)王晓明:《无法直面的人生:鲁迅传》,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第201页。。阅读鲁迅最后三年的日记,“胁痛颇裂”“肋间神经痛”“夜脊肉作痛”“夜胃痛”“夜咳嗽颇剧”“夜肩及胁均大痛”等字眼频频出现。病痛与高强度的写作使鲁迅的健康状况愈加恶化。许寿裳认为鲁迅的死因有三:(一)心境的寂寞;(二)精力的剥削;(三)经济的压迫,而第(三)最为核心。(69)许寿裳:《怀亡友鲁迅》,《鲁迅传》,北京:东方出版社,2009年,第102页。鲁迅在上海因版税问题以及和外国人的友谊被国民政府的帮忙/帮闲文人嚼为间谍、汉奸,但为了不落人口实,即使面临死亡的威胁,他也不愿外出疗养,以免背上贪生怕死、苟且偷生之名。被殖民体验和舆论“绑架”所带来的悲愤共同构成了鲁迅晚年的生命交响曲,崇高而悲壮。《“这也是生活”》《我的第一个师父》《死》《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等正是鲁迅以独有的刚硬和豁达向“这样的时代”和像上海“这样的地方”做出的回应。《呐喊》中同样的人物和事件,在“且介亭杂文”中转化为生活化的叙述基调,字句间皆是喧腾扰攘过后复归平静的生命心语,活着时的疲累与生命结束时的释然交相映照,流露出一种“彻悟”似的自我劝解、告慰。可以说,由长衫、毡帽、辫子等符号编织起来的身体政治使晚年鲁迅能够与过去和现在自由对话,获得生命境界的通达和自由,心境的浩茫与通脱。晚年的生命状态也赋予了这些身体符号更为丰富

的时代文化信息,拓展了它们的阐释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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