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洋淀纪事》的版本变迁及价值评判
2022-03-18刘运峰
刘运峰
(南开大学 文学院,天津300071)
《白洋淀纪事》是孙犁的一部小说、散文集,也是最具代表性的孙犁作品集,堪称“荷花淀派”的代表作。
关于该书的编选,有多方面的原因。首先,是中国青年出版社编辑出版《播种文艺丛书》的需要。中国青年出版社原名青年出版社,1950年1月成立于北京,1953年4月,开明书店自上海迁来北京,与青年出版社合并,定名为中国青年出版社,行政隶属共青团中央,主要出版面向以青年读者为主的青年工作和思想修养、哲学社会科学、文学艺术、历史地理、革命回忆录、人物传记以及自然科学等读物。1956年,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了梁斌的《红旗谱》、吴强的《红日》、张孟良的《儿女风尘记》、徐怀中的《我们播种爱情》,以及由该社自己编辑的《红旗飘飘》(1-5)等;1958年,该社又出版了刘流的《烈火金刚》,乌兰巴干的《草原烽火》以及《红旗飘飘》(6-9)等,在广大读者尤其是青年读者中引起了极大的反响。为了满足更多读者的需要,该社编辑了“播种文艺丛书”,收录作品以小说、散文、诗歌为主,其中包括菡子的《幼雏集》,管桦的《辛俊地》,何为的《第二次考试》,王汶石的《风雪之夜》,郭小川的《雪与山谷》等。孙犁的《白洋淀纪事》(以下简称“1958年版”)就是其中的一本。
其次,是友情的需要。由于在写作上的精力透支,对城市生活的不适应,对胡风事件的不理解,加之家庭负担的沉重,使得孙犁患上了严重的神经衰弱,他萎靡不振,万念俱灰,令家人和朋友很是担忧。正如孙犁所述:“一九五六年秋天,我的病显得很重,就像一个突然撒了气的皮球一样,人一点儿精神也没有,天地的颜色,在我的眼里也变暗了,感到自己就要死亡,悲观得很。其实这是长期失眠,精神衰弱到了极点的表现。家里人和同事们,都为我的身体担心,也都觉得我活不长了。康濯同志来天津看我,就很伤感地说:‘我给你编个集子,还要写一篇长一些的后记。唉,恐怕你是看不到了。’”(1)孙犁:《病期经历·红十字医院》,《孙犁文集(补订版)》第3卷,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3年,第415页。可见,这本书是康濯对老朋友孙犁的一种责任,一个纪念。
关于为什么要由康濯编选这本书,刘宗武在《白洋淀纪事》的《二〇〇〇年版编校后记》中讲得很清楚:“孙犁曾说,康濯是‘我的作品的百科全书’,‘是我的作品的最后鉴定人’。可见他们相知之深,交谊之厚。
那时候,孙犁最初的几本小说、散文集,即由康濯参与选编。当孙犁缠绵于病榻之上,康濯承担选编《白洋淀纪事》,更是情理之中的事。”(2)刘宗武:《二〇〇〇年版编校后记》,孙犁:《白洋淀纪事》,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0年,第533页。
再次,是出版社对康濯的信任。康濯不仅是作家,而且精通编辑业务,具有组织领导才能。1950年,康濯就在青年出版社出版了《我的两家房东》和《一个知识青年下乡的故事》两本书,产生了很好的社会影响。尤其是后者,一年之内四次印刷,这无疑拉近了康濯和出版社之间的距离。因此,由康濯编选《白洋淀纪事》也是顺理成章的。
一
1958年版《白洋淀纪事》收入孙犁写于1939年至1950年间的54篇作品,分为两辑,第一辑为小说,包括《看护》《正月》《山地回忆》《村歌》《芦花荡》《荷花淀》等29篇;第二辑为散文、特写、通讯等,包括《天灯》《王香菊》《一别十年同口镇》《新安游记》《一天的工作》等25篇。两者以在目录中空出一行的形式进行分隔,但在内文中未加辑页加以区分。按照《编后说明》中的提法:“两辑中也可能各有少数几篇区分得不够恰当的;这不过是个大体的区分罢了。”(3)康濯:《编后说明》,孙犁:《白洋淀纪事》,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58年,第418页。
这本书的编排方式较为特别,就是“目录和文章都按写作年代先后排列,而后写的编在前面”(4)康濯:《编后说明》:孙犁:《白洋淀纪事》,第418页。。这种独特的编法孙犁并不认同。1991年1月19日,孙犁在《悼康濯》一文中说:“一九五六年,我大病之后,他为我编了《白洋淀纪事》一书,怕我从此不起。他编书的习惯,是把时间倒排,早年写的编在后面。我不大赞赏这种编法,但并没有向他说过。”(5)孙犁:《悼康濯》,《孙犁文集(补订版)》第3卷,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3年,第607页。
需要指出的是,由康濯编选的这部《白洋淀纪事》中所收录的作品并非孙犁作品的本来面目,正如康濯《编后说明》所言:“现在将其中大部分的文章作了文字上的整理和修改;同时增添了没有印行过的几篇,编成了这本书”(6)康濯:《编后说明》,孙犁:《白洋淀纪事》,第418页。。
关于对文字的整理和修改,体现在三个方面。
一是对文字的更动,使得作品中的语言文字更加符合当时人们的阅读习惯,以配合当时正在开展的文字改革运动。这方面的修改很多,例如将以汉字表示的年月及序号的数字统一修改为阿拉伯数字。另外,就是将孙犁作品中的一些文字进行了简化和通俗化的处理,如《看护》中将“落在了后面”改为“拉在了后面”,将“一只脚蹬在河边的一块石头上”的“蹬”改为“登”,将“宽大清澈的河流”中的“澈”改为“彻”,将“和面”的“和”改为“合”,将“茅柴”改为“毛柴”,将“翻来覆去”改为“翻来复去”。再如,《正月》一文中,将“那些汉子都苦的像浇干的水畦一样”的“像”改为“象”,将“我就不待见那些新的”的“待见”改为“戴见”,将“叠在一起”改为“迭在一起”,将“尥了一个蹶子”的“尥”改为“撂”。再如,《山地回忆》中,将“一会儿”改成“一会”,将“我哭不得,也笑不得”的“得”改为“的”,将“心疼”改为“心痛”,将“被摞”改为“被垒”。
二是对文字的删除和改写。如《一别十年同口镇》中,最初的结尾是这样的:
我觉得这和过去我所习见的地主子弟,并没有分别,应该转变学习劳动;又向谁诉的什么苦!
进步了的富农,则在尽力转变着生活方式,陈乔同志的父亲、母亲、妹妹在昼夜不息地卷着纸烟,还自己成立了一个烟社,有了牌号,我吸了几支,的确不错。他家没有劳动力,卖出了一些地,干起这个营生,生活很是富裕。我想这种家庭生活的进步,很可告慰我那在远方工作的友人。(7)孙犁:《一别十年同口镇》,《孙犁文集》(三),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82年,第77页。《白洋淀纪事》中则将这一段全部删去,将其改写为:
我觉得这和过去我所习见的地主子弟,并没有分别。我知道党正要根据人民的愿望,采取彻底复查土地的措施;我感到地主阶级的气焰必须彻底打垮下去。这些人有什么权利向人诉苦!这些人的唯一出路,就是从劳动改造中重新作人!(8)孙犁:《一别十年同口镇》,《白洋淀纪事》,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58年,第349页。
进行如此的修改,既非孙犁本人的意愿,也不一定是康濯的真实想法,可能迫于多重压力,不得不如此。这是因为,这篇散文最初发表于1947年5月17日《冀中导报》,同年冬季,在冀中土地会议期间,包括《一别十年同口镇》在内的《织席记》《新安游记》一并受到了批判,其中,《一别十年同口镇》结尾处描写富农家庭的人口参加劳动被指责为“立场”问题。另外,1957年的“反右派运动”把阶级斗争提到了空前的高度,使得人们谈虎色变,噤若寒蝉。因为,按照20世纪50年代的思维定势,阶级斗争是不可调和的,非此即彼,岂能温情脉脉地赞美富农。
三是对情节的改写。《新安游记》有一段锄奸的描写,原文是:
他一猫腰,他的脑袋掉下来,砸在钱柜上。一把明亮的刀在黑影里一闪。那个侄儿把两只枪带好,就到了上房。
在上房,他一刀砍死日本宪兵队长,又用枪逼着他的堂弟和堂弟妹来到客厅,他命令:“张包!”
他堂弟扯起大衣襟,他在钱柜上抓起一件东西放进去:
“走!”
“大哥,我爹哩?”
“不要找他!走!上房!你哭,我砍了你!”他对他堂弟妹说。他带着两个汉奸男女上房,下房,过壕沟上城墙。城墙外边有一只小船等在那里,他们来到船上。“大哥,我爹哩?”
“你看包里是什么?”汉奸兄弟解开包一看,皓月当空照见他爹的人头,他咳呀一声。小船箭一样开走了。
这就是有名的熊氏三杰的英雄故事中间的一个。
“他为什么杀了他的大伯?”在解放区,是没人发这样糊涂的问题的。这位英雄不久牺牲在新安城下。他吃醉了酒,受了奸人的骗:“要拿新安了!”他跳下炕来就奔着县城跑去,他爬上城墙,敌人打中了他,他翻身跌了下来。伙伴说:“你挂了彩,我背你回去!”
他一摆手,说:“不用!我是没用的人了。这样也够本了!”他举枪打死了自己。
其实,敌人只打折了他的左腿。
关于他的两只腿,有很多传说,新安一带,都说他是飞毛腿。有人说,飞毛不飞毛不知道,反正他走路特别溜撒,孩童的时候,常见他沿着城墙垛口飞跑。
也许有人要问:为什么只坏了一条腿就打死自己?这问题就很难答复。为什么不残废地活着?我好像听说,有一只鹰,非常勇猛,损坏了一根羽翎,它就自己碰死在岩石上。为什么它要碰死?(9)孙犁:《新安游记》,《孙犁文集》(一),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81年,第177-178页。
而在《白洋淀纪事》中,这个情节做了较大的修改:
他一猫腰,侄儿就捆上了他的胳膊,塞住了他的嘴。侄儿把两枝枪带好,就到了上房。在上房,他一刀砍死日本宪兵队长,又用枪逼着他的堂弟和堂弟妹又来到客厅,命令:“搀着他!走!上房!你哭,我砍了你!”他对他堂弟妹说。他带着三个汉奸男女上房,下房,过壕沟,上城墙。
城墙外边有一只小船等在那里,他们来到船上。
小船箭一样开走了。
这就是新安有名的英雄故事中间的一个。这位英雄不久牺牲在新安城下。他喝醉了酒,受了奸人的骗。
有人喊:“要拿新安了!”他跳下炕来就奔着县城跑去。他爬上城墙。敌人打中了他,翻身跌了下来。
敌人打折了他的左腿。
关于他的两只腿,有很多传说。新安一带,都说他是飞毛腿。有人说,飞毛不飞毛不知道,反正他走路特别溜撒,孩童的时候,常见他沿着城墙垛口飞跑。(10)孙犁:《新安游记》,《白洋淀纪事》,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58年,第356-357页。
康濯在这里尽管对孙犁的原作动了很大的“手术”,但却是很有必要的。相比之下,这样的修改更为合理,更为简洁,也更具有人性化。因为,在孙犁的原作中,侄子杀死汉奸大伯的过程过于简单化。试想,他并没有庖丁解牛的本领,怎能做到单凭对方一个猫腰的动作就把他的脑袋砍下来,而且会毫无声息不引起任何惊动?再者,这样的描写也过于暴力,过于血腥。另外,后面的情节也不合常理。在一刀砍死日本宪兵队长之后,他又用枪逼着他的堂兄弟夫妇来到刚刚杀死大伯的客厅,并把大伯的头颅放进他的堂兄弟的衣襟。先不说日本宪兵队长能否被一刀砍死,试想,刚刚杀过人的客厅会是什么景象,难道他的堂兄弟夫妇毫无察觉?这种传奇性的描写类似民间的侠义小说。这也说明孙犁当时创作的不成熟和想当然,因为他确实没有亲身经历过残酷的战争以及杀戮场面。
关于英雄在负伤之后自杀的情节,虽然有一定的合理性,但在主流意识形态的语境下,这样的自我了却生命的方式是不值得提倡的,更不值得赞美,在很大程度上被视为软弱,有损英雄的高大形象。因此,康濯做这样的改写也无可厚非。
这部《白洋淀纪事》总字数为261,000字,由沈云端设计封面,于1958年4月出版,首印35,000册,定价1.30元。
由于这部书部头适中,文笔优美,风格独特,出版后很受欢迎。1960年5月,出版社又印刷38,000册,其中精装本3000 册。林锴设计封面并特意为这部书创作了6 幅国画插图,进一步提升了这部书的品位和档次。从此,孙犁为更多的读者所熟知。
二
1962年4月,《白洋淀纪事》出版了第二版(以下简称“1962年版”)。1962年版与1958年版最明显的不同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在散文部分增加了《访旧》《杨国元》《家庭》《齐满花》《婚俗》《张秋阁》6篇作品。前五篇为孙犁根据1952年下乡时积累的素材,在1953年8月24日至9月14日期间写成,并以孙芸夫的笔名发表于《天津日报》,副标题均为“农村人物杂记”。《张秋阁》写于1947年,最初收入北京通俗读物出版社1954年12月重版的《农村速写》一书。二是对有些篇目进行了调整。在第一版中所标创作年代较为模糊的作品在再版时得到了确定,因此也自然会做出次序上的调整。第二版的编排方式和第一版相同,仍采取新写作品放在前面的方式。在第二版推出之前,孙犁写了简短的《再版附记》,其中提到:“病稍愈,这次重印,自校一过。但校的也很粗略,只改正一些重要的错字,可改可不改的地方没有动,留待以后吧。”(11)孙犁:《〈白洋淀纪事〉再版后记》,《孙犁文集》(五),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82年,第131页。孙犁还特意说明,由于《访旧》等五篇是1953年写成的,因此,这部书的写作年代,也就相应由原来的1939年至1950年向后推移至1953年。所以,1962年版也可以称之为“增补版”。可惜的是,1962年版仅印刷了2000册精装本,之所以印数如此之少,主要原因在于自1959年开始,我国经历了“三年困难”时期,国民经济和人民生活水平急剧下降,纸张、产能和人们的消费能力严重不足,因此影响了《白洋淀纪事》的发行。
经过1962年“七千人大会”后的调整、巩固、充实、提高,1963年,国民经济状况有了明显的好转。同年6月,《白洋淀纪事》第4次印刷,印数为30,000册;1964年2月第5次印刷,印数为70,000册;1965年8月第6次印刷,印数为5000册。至此,《白洋淀纪事》两版共计印刷6次,总印数达180,000册,(12)朱肇本主编:《55年重版书总编目(1949年—2004年)》,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5年,第282-283页。可见影响之大,需求之广。
1966年至1976年,中国历史上遭遇了有“十年浩劫”之称的“文化大革命”,许多在“十七年”时期出版的图书都被当作“大毒草”受到批判,停止发行,《白洋淀纪事》当然也在劫难逃。再次与读者见面,则是在“文革”之后了。
三
1978年4月,《白洋淀纪事》(以下简称“1978年版”)得以重印,版权页标为“第2版第7次印刷”,未标印数。根据中国青年出版社2005年5月作为内部资料印行的《55年重版书总编目》(1949—2004),该版印数为60,000册。1978年1月20日,孙犁为此书写下了简短的《重版后记》;“此次重版,又校正一些错字,主要在书的后半部。增加一篇《女保管》。此外,遵照编辑部的建议,抽去《钟》《懒马的故事》《一别十年同口镇》共三篇”(13)孙犁:《重版后记》,《白洋淀纪事》,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78年,第459页。。
1978年1月,“文革”虽然已经结束,但人们对“左”的一套依然心有余悸,思想还没有得到解放,对于描写爱情、人性的作品还不能完全接受。因此,《白洋淀纪事》中的一些篇目也必然面临被删除的命运。《钟》本来是一篇在思想上、艺术上都很成熟而且也能够代表孙犁风格的小说,但由于描写了尼姑与村干部的爱情,其中有着悲天悯人的情调,为1978年初期的社会环境所不容,只能被割舍。《懒马的故事》是一篇极短的小说,通过三个断片描写了一位懒惰的农村妇女的几件小事,极具讽刺意味和喜剧效果,堪称孙犁的用心之作,之所以被删去,也是为了避“丑化”劳动妇女之嫌。《一别十年同口镇》之所以被删去,大概也和“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思维定势和“两个凡是”的大背景有关。因为,在1978年,“地、富、反、坏、右”依然是阶级斗争的对象,“美化”富农依然是一种禁忌。
1978年版还有一个明显的变化就是使用了正在试行的第二批简化字。如将“云彩”排成“云采”,将“放在嘴里”排成“放在咀里”,将“包裹”排成“包果”,将“街上”排成“亍上”,将“圆圈圈”排成“元圈圈”,将“纸盒”排成“纸合”,将“稀少”排成“希少”,将“停下”排成“仃下”,将“篮子”排成“兰子”,将“一副”排成“一付”等。可以说,这本书留下了一次不成功的文字改革的痕迹。
1978 年版依然由林锴设计封面,为了节省成本,删去了原有的彩色插图,全书字数为330 千字,定价0.95元。
四
2000年5月,《白洋淀纪事》(以下简称“2000年版”)入选“百年百种优秀中国文学图书”,以统一开本统一装帧集中推出。受孙犁家属委托,刘宗武对该书进行了校读,同时在原有基础上进行了重新编排,主要体现为四个方面。
第一,是作品的增补。在小说部分,补入《战士》《芦苇》《琴和箫》《第一个洞》《山里的春天》《纪念》《蒿儿梁》《婚姻》等9篇;在散文部分,补入《她从天津来》《三烈士事略并后记》《纪念党的生日》《王凤岗坑杀抗属》等4篇;在特写部分,补入《安新看卖席记》《光复唐官屯之战》;在天津见闻部分,将描写新中国成立初期天津工农群众生活和“文革”前描写农村生活的作品一并补入,包括《新生的天津》《人民的狂欢》《学习》《节约》《小刘庄》《团结》《宿舍》《挂甲寺渡口》《慰问》《保育》《厂景》《保卫》《站在祖国的光荣岗位上》等13篇,这些作品,曾收入于百花文艺出版社1962年版《津门小集》,在2000年版中单独作为一辑;在通讯部分,补入《妇女的路》《刘桂兰》《青春的热力》《一天日记》《津沽路上有感》《积肥和择菜》《某村旧事》《烈士陵园》等8篇作品,其中前五篇曾收入《津门小集》,至此,收入《津门小集》中的全部作品,均补入2000年版。这样,书中作品的下限,则推移至20世纪60年代初期。
第二,是篇目归类上的调整。将《一天的工作》《女人们(三篇)》和《新安游记》归入小说部分。
第三,是文本的来源的变化。全部文本以《孙犁文集》为准,将《新安游记》和《一别十年同口镇》所做的改动一律恢复原貌。同时,恢复了1978年版删去的《钟》《懒马的故事》和《一别十年同口镇》等3篇作品。
第四,是体裁的划分。全书大致按体裁分为小说、散文、特写、天津见闻、通讯等五辑,各辑作品均按写作顺序编次。
经过重新编辑的《白洋淀纪事》于2000年7月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书后除收入康濯的《编后说明》、孙犁的《再版附记》和《重版后记》、刘宗武的《二〇〇〇年版编校后记》之外,附录了《孙犁主要著作》《孙犁生平、创作评论专集、专著简目》。该书由李吉庆设计封面和版式,恢复了原有的6幅插图,字数为395千字,定价26元,首印10,000册。
2010年11月,中国青年出版社又出版了《白洋淀纪事》的新版(以下简称“2010年版”)。该版依然由刘宗武编辑。和2000年版最大的不同,2010年版将孙犁最为著名的中篇小说《铁木前传》收录进来,作为专门的一辑。同时,将小说《懒马的故事》改为《“懒马”的故事》,为散文《看护》加了副标题“在天津中西女中讲的少年革命故事”。
刘宗武在《新版〈白洋淀纪事〉编后记》中说:“今次新版,除了收入可以收集到的,‘文革’前他所创作的所有作品外,还特地将他的中篇小说《铁木前传》合在一起出版。”(14)刘宗武:《新版〈白洋淀纪事〉编后记》,孙犁:《白洋淀纪事》,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10年,第497页。理由是“《铁木前传》是他的代表性作品之一,要全面了解和认知孙犁的创作风格,不可不读它。”
2010年版由瞿中华装帧设计,保留了林锴的5幅插图,增加了张德育为《铁木前传》创作的3幅插图。但在后折口的署名却出现了一处失误,就是把绘画插图的作者署为张德育,而遗漏了林锴。2010年版字数为500千字,定价为46元,首印8000册。
最后谈谈对四个版本的价值评判。
1958年版无疑是最重要最有价值的一个版本。原因是,康濯是孙犁作品的见证人,是孙犁文学作品的知音,对于孙犁作品的优劣得失,康濯最为熟悉,是编辑《白洋淀纪事》的不二人选。而且,康濯在编选过程中,是得到了孙犁的信任的。尽管对于编排次序孙犁有不同的看法,但对于所收入的作品,孙犁没有任何异议,即使在《新安游记》《一别十年同口镇》中有明显的删改,孙犁也是认同的。因此,1958年版最具权威性,也最具有版本价值。
1962年版在1958年版的基础上增加了6篇,是孙犁的意愿。尤其是《张秋阁》,孙犁在《再版后记》中特意提到:“《张秋阁》一篇是从旧稿中检出,这显然是一个断片,不知为什么过去我把它抛弃,现在却对它发生了一种强烈的感情,这也许是对于这样一个女孩子的回忆,越来越感觉珍重了吧。”(15)孙犁:《〈白洋淀纪事〉再版后记》,《孙犁文集》(五),第131页。这个版本是对1958年版的少量增补,但由于印数仅为2000册,大多数读者心目中的《白洋淀纪事》,依然是1958年版,入选“百年百种优秀中国文学图书”的,也注明为“1958年中国青年出版社版”。
1978年版是在1962年版的基础上排印的,但是删去了3篇作品,这并非孙犁所愿。因此,孙犁在《重版后记》中的表述是“遵照编辑部的建议”不得已而为之。因为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文革”刚刚结束,老作家劫后重生,为了得到“亮相”的机会,就不得不做出让步和妥协。加之这个本子使用了试行不久就被废止叫停的“第二批简化字”,其价值就大打折扣。事实上,孙犁对这个本子也不满意。1981年7月6日,孙犁在收到姜德明《读〈被删小记〉之余》之后,写了一段读后附记,其中提到:“又:收到你的来信的同时,来了两位教师,他们发见:中国青年出版社一九七八年新版《白洋淀纪事》,文字与旧版不同。除有整段删节外,文字改作也很多。这使我大吃一惊,因为关于删改文字,出版社一直没有同我打过招呼。这是一本书,事关重大,我已通知各处正在编印我的作品的同志:一九七八年版的《白洋淀纪事》,已不可据,请用一九五八年或一九六二年的版本。”(16)孙犁:《读〈被删小记〉之余读后附记》,《孙犁文集(补订版)》第8卷,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3年,第206页。孙犁的这段话有些情绪化,因为1978年版所依据的,就是1962年版,而1962年版在对孙犁《新安游记》《一别十年同口镇》两篇文章的删改上,所依据的是1958年版,孙犁应该是知情的,而且,也认同康濯的这种处理方式,除非孙犁压根儿没有读过经过康濯加工后的《白洋淀纪事》。但这种可能性也不大,尤其是1962年版,即使不读文字,林锴专门为这本书画的六幅插图总会看过的。而《新安游记》中的那幅插图正是根据删改后的情节绘制的,孙犁不会不清楚。只能说,在1981年的大背景下,孙犁对自己的文字更加看重,对于删改他的文字极为反感。
2000年版从内容到编排次序上与1958年版具有明显的区别,甚至可谓大相径庭。此时,康濯已经去世,孙犁自1996 年之后就进入了不读书、不写作、不会客的自闭状态,因此他对2000 年版没有提供任何意见。尽管编者出于好意,将《津门小集》和孙犁“文革”前描写农村生活的作品一并编入,但已经不是《白洋淀纪事》的本来面目。这样,2000 年版就不再是孙犁小说、散文的选本,而是孙犁在某个时段小说、散文的“全本”,而“全本”不免有良莠不齐的缺陷。尽管孙犁的作品整体质量较高,但也并非篇篇都是精品力作,如果由孙犁本人来决定取舍,恐怕也不会将大部分作品都收进去的。最为关键的,2000版是以“百年百种优秀中国文学丛书”的名义出版的,而且《丛书前言》说得很清楚:“丛书的每一种图书对所使用的版本做了精心选择,选择的原则是在尊重初版本的基础上从优择用,重版时仅对所用版本中明显的编校错讹进行修订;由于有些原版本篇幅较小,此次重版时适当地将作家的一些其他重要作品补录其后,当可满足当今读者的阅读要求。”(17)丛书编辑委员会:《丛书前言》,孙犁:《白洋淀纪事》,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0年,第2-3页。这就说明,该套丛书收录的基本依据就是初版本,对其中的编校错讹进行订正是必要的,将一些重要的作品补录于后也是可以的,但不能改变原貌,伤筋动骨。而且,在丛书目录中,有关《白洋淀纪事》明确记载的就是1958年中国青年出版社版。所以,2000版可谓名不符实。
2000年版将经过删改后的《新安游记》《一别十年同口镇》恢复原貌也是不可取的,因为如前所述,康濯的删改并非没有道理。新版中可以以加注的方式予以说明,而不能擅自恢复。否则,就无法体现康濯的编辑劳动。恢复原貌之后还带来一个问题,就是造成文字和插图的背离。1962年版的《新安游记》中的插图是按照康濯修改过的情节描绘的,画面上是锄奸队员双手持枪,一只脚踩在被捆绑了的汉奸背上,但2000版的文字却是“他一猫腰,他的脑袋掉下来,砸在钱柜上”(18)孙犁:《新安游记》,《白洋淀纪事》,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0年,第165页。,出现了文图不符的情况。这在编辑方法上,是不可取的。也正因为如此,2010年版就把这幅插图删去了。
2010 年版又将《铁木前传》收入进来,篇幅较1958 年版增加了将近一倍,定价也变成了1958 年版的35倍,似乎就更没有必要了。
那么,假如再版《白洋淀纪事》,应该依据哪一个版本呢?笔者的建议是,以1962年版为底本,恢复孙犁的用字习惯,如“清澈”“尥蹶子”“被摞”“蹬在石头上”等,在《新安游记》《一别十年同口镇》分别以加注的方式录入原文,这样,既保持了《白洋淀纪事》的原貌,也对孙犁原有的文字给予了足够的尊重,同时也给读者提供了重要的参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