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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唐写本明《诗》习业策残卷读释

2022-03-18

关键词:毛诗诗论风雅

陈 飞

(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0234)

英国国家图书馆所藏敦煌文献“S6082”,是一件弥足珍贵的唐写本残卷(以下简称“残卷”),内地尚未见有专题性研究。郑阿财《敦煌本〈明诗论〉与〈问对〉残卷初探》(1)郑阿财:《敦煌本〈明诗论〉与〈问对〉残卷初探》,《第四届唐代文化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国立”成功大学印行,1999年。率先讨论,刘波、林世田于《普林斯顿大学藏吐鲁番文书唐残卷经义策残卷之整理与研究》(2)刘波,林世田:《普林斯顿大学藏吐鲁番文书唐残卷经义策残卷之整理与研究》,《守藏集》,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21年。中有所推介,皆有所不足及待发之处,兹略陈浅见,就正于方家同好。

一、识读

残卷(黑白图版)载于《英藏敦煌文献》(汉文佛经以外部分)第十卷(3)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中国敦煌吐鲁番学会敦煌古文献编辑委员会,英国国家图书馆,伦敦大学亚非学院所:《英藏敦煌文献》(汉文佛经以外部分)第十卷,四川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74页。,又见《敦煌宝藏》第五辑第四十五册(4)黄永武:《敦煌宝藏》(第五辑:第四十五册),新文丰出版公司,1982年,第19页。。残卷左右漫漶残缺,存文字十行,第1-5行上下部、第8行下部、第9行上下部、第10行全部,漫漶尤甚,仅第6、7、8行相对完整。其文字墨迹多有上下叠错者,上层浓重,下层轻淡,疑为底页上透所致;间有小字、涂抹、线划等,使得读识愈加不易。兹据残卷分行读识,并与郑文相参校。郑文读识部分无句读(仅用省略号代表缺字,另有一处逗号),行序(标号)为:“5、6、7、8、9、6、7、8、9、10”,疑有误。兹改从“1”起顺序标号。残卷之缺字,用“□”表示;不详字数缺字,用“□/ ”表示;破损、变形等待定字,置于“□”内;酌加正补字,置于“〔〕”内。

(前缺)

7.近代,而不‘风’不〔‘雅’〕? 答曰:康成“迩〔及〕商王,不‘风’不〔‘雅’〕”者,言非谓□

10.□/ □王之□/

(后缺)

第1行,郑文作:“……皆是待不得言不得待与不得……”案:残卷此行前部残缺字数不详。“皆”上有二字,上一字漫漶模糊,隐约似“教”或“政”;下一字仅存左部,疑为“成”。“与”字,残卷模糊变形,不能辨识,存疑待定。“得言不”三字左侧有轻淡线划。(后)“得”,残卷右部模糊,疑为“待”。其下有一字模糊难辨,其下残缺字数不详。

第2行,郑文作:“……问第明诗论明论诗得……”案:残卷此行前部残缺字数不详。“问”字中间“口”漫漶为墨点。“第”为“艹”头,下部模糊;其下有“也”字,笔墨轻淡,字形稍小,疑为底页透上者。郑文“得”,残卷似“待”;其下一字模糊变形,疑为“得”。“诗待”二字右侧有两小字,笔墨轻淡;“待得”之下有一字,仅存上部,不能读识;其下残缺字数不详。

第3行,郑文作:“……之书也故能兴咏歌而含金石动者……”案:残卷“之”,字形略小,其右部似尚有笔划,不能确定;其上有一字损缺殆尽;又其上残缺字数不详。“含”,疑为“合”之误写或变形。“动”下一字,损缺右下部,郑文作“者”,疑为“天”;其下有一字,损缺殆尽,据文义推测应为“地”;其下残缺字数不详。

第4行,郑文作:“……表性情之哀乐上以宣皇王之德化……”案:残卷“表”上有二字,损缺右部,隐约似“故在”;其上残缺字数不详。“皇”上空二格,所空处有轻淡字迹似“宣”。郑文“化”,残卷漫漶大部,仅余上端,疑为“政”或“教”;其下残缺字数不详。

第5行,郑文作:“……乃总四始而□宪□序六义而敦风雅将以诫……正邪”。案:残卷“乃”上一字,损缺上端,隐约可辨为“遂”,其上疑残缺一字。(前)“而”下三字,漫漶变形,难以辨识,中间一字似“宪”(郑文作“宪”);其上一字模糊变形,似“统”;其下一字左部模糊不清,似“纲”,皆疑不能定。此三字有圈涂,左侧有两小字,笔墨轻淡。“敦风雅”三字左部,有重笔涂划,“敦”字左部模糊,右部似“殳”,不能确定。“诫”之左部模糊,其下一字漫漶莫辨;其下残缺字数不详。“正邪”二字漫漶变形,“正”字尤甚,疑为“止”。

第6行,郑文作:“谓之诗者敷陈之义 问曰唐虞远于商复有咏有歌何以商王”。案:残卷“问”上空两格(郑文空三格),空处有一字似倒置之“周”。郑文“于”,残卷下部模糊变形,疑为“荒”。郑文(前)“商”,疑为“尚”。“有咏”及“歌”,皆与下(底)层字迹重叠。

第7行,郑文作:“近代而不风不雅 答曰康成迩乃商王不风不雅,□者言非谓无”。案:残卷(前)“雅”,左部漫漶,似“种”,盖“雅”之讹写或笔误。“答曰”之上空两格,二字与其下“康”漫漶一片,难以确定。“康成”,当为郑玄之字,其《诗谱序》曰:“迩及商王,不‘风’不‘雅’”,残卷此句盖据其文(详下),故疑“康成”下夺“云”或“曰”;“迩”,残卷作“迩”;“乃”疑为“及”之讹写或笔误。(后)“雅”,残卷作“种”,盖“雅”之讹写或笔误;其下有一字似“称”,漫漶一团,疑似抹去。“种称”右侧有两小字,不能辨识。“谓”下一字,模糊变形,不能辨识。

第8行,郑文作:“风无正言(无雅)采诗之日正得篇目为文未备不足称雅称风故言不风…”案:残卷(前)“无”,损缺左部,隐约可辨右部似“无”,疑为“既”。其下一字损缺左部,郑文作“正”,难以确定;此字与其下“言”字之间右侧有小字“雅”,复有线条下拉至“之日”右侧。郑文(后)“正”,残卷似“心”,疑为“止”。“日止得”三字右侧有两至三个轻淡小字,不能辨识。郑文“风”,残卷损缺殆尽,仅存一划,盖据文义推定;其下二字漫漶不可见,郑文作“…”(半个省略号),据文义应为“不‘雅’”。

第9行,郑文读作:“…………文义不足遂言不风不雅文王之诗于帝…………”案:残卷(前)“文”,左部模糊;其上一字,损缺左边大部,疑为“终”;其上残缺字数不详,郑文作“…………文”(两个省略号)。“雅”,残卷作“种”,疑为“雅”之讹写或笔误;其右侧有一轻淡小字,难以辨识。“帝”下一字,损缺殆尽,不能辨识;其下残缺字数不详,郑文作“帝…………”(两个省略号)。

第10行,郑文读作“……………………………………………………王之…………”案:“王”上二字漫漶难辨,其上残缺字数不详,郑文用十个省略号;“之”下残缺字数不详,郑文用两个省略号。

二、题称

残卷的标题或称谓,《英藏敦煌文献》标作“明诗论”,《敦煌宝藏》标作“论诗经风雅”。郑文亦作“明诗论”,并云:“英国翟理斯编号7302,著录作‘有关《诗经》的考试问答’;又《伦敦藏敦煌汉文卷子目录提要》,作‘诗论’。刘铭恕《斯坦因劫经录》(案:原为单书名号)著录作‘论风、雅’。”(5)郑阿财:《敦煌本〈明诗论〉与〈问对〉残卷初探》,《第四届唐代文化学术研讨会论文集》,第309-310页。此外,刘文还提到:“施萍婷《敦煌遗书总目索引》‘论风、雅九行’……各家拟名均准确指明其内容与《诗经》有关,但均未能明确指出其性质为策问,故本文不取,而以‘《诗经》对策残卷’称之。”(6)刘波,林世田:《普林斯顿大学藏吐鲁番文书唐残卷经义策残卷之整理与研究》,《守藏集》,第101页。如此则有以下七个题称:1.《明诗论》;2.《论诗经风雅》;3.《有关〈诗经〉的考试问答》;4.《诗论》;5.《论风、雅》;6.《论风、雅九行》;7.《〈诗经〉对策残卷》。这七个题称,约为四类:其一,题作《明诗论》《诗论》,盖“摘字命篇”,简单直接,便于识别,但于性质、内容、形式(文体)等,则显示不够。其二,题作《论诗经风雅》《论风、雅》,重在表意,主题突出,但于性质、形式亦显示不够,且欠全面和准确,因“风雅”既非其内容之全部,亦非其之主旨之所在。其三,题作《论风、雅九行》,是“论风雅”与“九行”的结合,兼顾主题与形式,然“风雅”之不足既如上,“九行”亦与残卷不尽相符(应为十行)。其四,题作《有关〈诗经〉的考试问答》《〈诗经〉对策残卷》,指明“性质”,兼及文体,但称“考试”“对策”,皆不够准确和全面。

细审残卷,其第1行和第10行残缺太多,可暂置不论;即就中间部分而言,亦含两条(道)问答:其一为“问第……谓之诗者,敷陈之义”部分,是言“《诗》”之功效;其二为“问曰……文王之诗”部分,是言“不‘风’不‘雅’”,故就“内容”而言,实不限于“风雅”;就“旨趣”而言,并非正面阐说“风雅”,而是从“反面”讨论(商王何以)“不‘风’不‘雅’”。至于残卷之“性质”,郑文将“问曰”以下皆视为“经义之策”,并云:“残卷中保存了明经考试策问的模拟题目与作答的宝贵材料。”(7)郑阿财:《敦煌本〈明诗论〉与〈问对〉残卷初探》,《第四届唐代文化学术研讨会论文集》,第311-312页。“就其内容而言,乃属经义问答之策,而非时务策。其作用很明显的是明经考生为准备笔试,或准备口试所作的事前练习。”(8)郑阿财:《敦煌本〈明诗论〉与〈问对〉残卷初探》,《第四届唐代文化学术研讨会论文集》,第324页。刘文则将“问曰”以下称作“《诗经》对策残卷”,并云:“策题以‘问曰’开头,以‘答曰’引出答策……这些迹象都表明,它很可能也是学生习作之类的文献。”(9)刘波,林世田:《普林斯顿大学藏吐鲁番文书唐残卷经义策残卷之整理与研究》,《守藏集》,第101页。皆有所得,亦皆有所不足。

先说“对策”,约有三义:一为泛指,如就某难题提出对策,即解决问题之办法、策略。二为专指,仅为“试策”活动中应试者一方的对答活动及其结果——对策文本,另一方则为主试者设问活动及其结果——策问文本。故就一个完整的试策活动或一篇完整的试策文而言,乃是“策问+对策”的统一体,则“对策”仅为其中的一部分。三为特指,如王定保所言:“两汉之制,有‘射策’‘对策’。二义者何?‘射’者,谓列?于几案,贡人以矢投之,随所中而对之也;‘对’,则明以策问授其人,而观其臧否也,如公孙弘、董仲舒,皆由此而进者也。”(10)王定保:《唐摭言》卷一《试杂文》,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第9页。则“对策”特指一种策题授受方式——明授其人。此方式在汉代多用于诏制求贤(唐称“制举”),后世亦用于常科(11)陈飞:《唐代“射策”与“对策”辨略》,《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1期。。而残卷既有“问曰……答曰……”部分,则为“策问+对策”统一体,故不宜单称“对策”或“策问”;其策题是否“明授”,今已不得其详,但可以确定非诏制(制举)试策,故亦不宜称“对策”。

所谓“性质”,盖指文体属性及其目的用途之类。残卷(“问第”之下)虽以“明诗论”起首,但其文体并不属于“论”,而是“试策”,更准确些说,属于“私试策”。“私试”与“官试”相对。“官试”主要是指各级官府或学校的“举送”考试与中央官府的最高考试。“私试”语见唐人李肇《唐国史补》:“进士为时所尚久矣……群居而赋,谓之‘私试’。”(12)李肇:《唐国史补》卷下,上海古籍出版社,1957年,第56页。此指进士科修业者为应备官试而相聚写作(切磋)诗文,亦泛指所有为应备官试而进行的作文练习、模拟考试之类。白居易云:“日者又闻亲友间说:礼、吏部举、选人,多以仆私试赋、判传为准的。”(13)白居易:《与元九书》,朱金城:《白居易集校笺》卷四十五,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2793页。此“私试”则兼指应备(礼部试“举人”)之“赋”和(吏部试“选人”)之“判”。残卷除刘文所指出之“答策之末不用‘谨对’作结。此残片抄写较草率,且有修改的痕迹:写卷多误字,如‘迩及商王’误作‘迩乃’,‘雅’作‘种’等;有误倒,第2行‘明论诗’为‘明诗论’之倒,行间有乙倒符;又有涂改”(14)刘波,林世田:《普林斯顿大学藏吐鲁番文书唐残卷经义策残卷之整理与研究》,《守藏集》,第101页。等处外,还有结构粗略、表达简率,时有小字插入以及线划、涂抹等,皆可证其并非正规官试之作,而是水平不高的私试策。然而若径称其为私试策,则未免过于笼统。

看来诸家题称各有所重与所得,亦有所不足,仍有待进一步斟定。笔者所拟,详见下文。

三 、释文

残卷的主体部分为两条问答,先说第一条。“问第”,若文字读识不误,则颇费解;强解之,“第”疑为人名,或为“弟”之讹写,可理解为受“问”之人,即答策者。在吐鲁番出土唐写本习业策残卷中,有多处显示对策人名,如“慈第对”“桥敏对”“智力对”(15)刘波,林世田:《普林斯顿大学藏吐鲁番文书唐写本经义策残卷之整理与研究》,《守藏集》,第101-102页。,但尚未见在策问中显示受问人名的情况。

“明诗论”,而应理解为“明《诗》论”(动宾结构)。此处之“明”,当读如“明经”之“明”。“诗”,则为“《诗》”,更具体说是指“《毛诗》”。“论”,则为关于《诗》的论说或理论,主要指《毛传》《郑笺》《孔疏》对《诗》的阐说,而集中体现于《毛诗序》(包括大序、小序,简称《毛序》)、《诗谱序》(简称《郑序》)及《〈毛诗正义〉序》(简称《孔序》),而非一般之“诗论”。故其下三字“明论《诗》”,亦当循此理解,而非误倒。其下“待得……书也”,残缺不可解。其下“故能兴咏歌而〔合〕金石,动天地……故在表性情之哀乐,上以宣皇王之德政……遂乃总四始而统宪纲序六义而敦风雅,将以诫……止邪……谓之诗者,敷陈之义”一段,当为“答策”文字,虽残损间断,尚可略窥大意,当与《孔序》有关,其文曰:

夫诗者,论功颂德之歌,止僻防邪之训。虽无爲而自发,乃有益于生灵。六情静于中,百物荡于外;情缘物动,物感情迁。若政遇醇和,则欢娱被于朝野;时当惨黩,亦怨剌形于咏歌。作之者所以畅怀舒愤,闻之者足以塞违从正。发诸情性,谐于律吕。故曰:感天地、动鬼神,莫近于诗。此乃诗之爲用,其利大矣!

若夫哀乐之起,冥于自然;喜怒之端,非由人事。故燕雀表啁噍之感,鸾凤有歌舞之容。然则诗理之先,同夫开辟;诗迹所用,随运而移。上皇道质,故讽谕之情寡;中古政繁,亦讴謌之理切;唐、虞乃见其初,牺、轩莫测其始。于后时经五代,篇有三千。成康没而颂声寝,陈灵兴而变风息。

先君宣父,厘正遗文,缉其精华,褫其烦重。上从周始,下暨鲁僖,四百年闲,六诗备矣。卜商阐其业,雅、颂与金石同和……(16)赵乾叶,等:《〈毛诗正义〉序》,阮元:《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第261页。

将残片文字与此对照,可列为下表:

残卷摘要《〈毛诗正义〉序》摘要故能兴咏歌而〔合〕金石雅、颂与金石同和动天地……感天地、动鬼神,莫近于诗故在表性情之哀乐发诸情性,谐于律吕……若夫哀乐之起,冥于自然;喜怒之端,非由人事上以宣皇王之德政若政遇醇和,则欢娱被于朝野……上皇道质,故讽谕之情寡遂乃总四始而统宪纲,序六义而敦风雅上从周始,下暨鲁僖,四百年闲,六诗备矣将以诫……止邪……夫诗者,论功颂德之歌,止僻防邪之训

二者在基本观念、认识及表述上,有着明显相通、相近或相同之处,可知《孔序》为其主要本据。然则《孔疏》是对《毛传》《郑笺》的继承和发展,则《孔序》与《毛序》《郑序》密不可分,故残卷所本,当不限于一家。

第二条问答,主要就“商王近代,而不‘风’不‘雅’”展开,因相对清楚完整,诸家关注亦多集中于此。郑文云:“唯六、七、八行完整,中间问答大致完整,可据以论述的主要内容……”(17)郑阿财:《敦煌本〈明诗论〉与〈问对〉残卷初探》,《第四届唐代文化学术研讨会论文集》,第310-311页。案:郑文所标残卷行序有误,此处所言“六、七、八行”及其所引残卷之文,与其所标序号不尽对应。又,郑文此处所引残卷之文与其上分行读录残卷之文不尽一致,且多出“□□□文义不足遂言不风不雅文王之诗于帝”一段。又云:“敦煌本《明诗论》残卷所问‘周代为何不录商代风雅’,大抵出于郑玄《诗谱》。”并引《诗谱序》及《孔疏》文,谓“残卷之答有不同于《诗谱序》与《孔疏》之处。……推究其因,或因《孔疏》于敦煌地区尚未普及;或因残卷年代在《孔疏》颁行天下之前,其时敦煌地区有其他《毛诗》诸本流传。亦有可能系考生依凭注、疏之外,以个人融会之心作答。”(18)郑阿财:《敦煌本〈明诗论〉与〈问对〉残卷初探》,《第四届唐代文化学术研讨会论文集》,第313-314页。此三点推测颇具启发性,然据上文对照分析,残卷第一条问答实与《孔序》密切相关,可知答策者所习之经业当有《孔疏》,故其前两点推测恐难成立。

《孔疏》解释《诗谱序》“有夏承之,篇章泯弃,靡有孑遗”曰:“夏承虞后,必有诗矣。但篇章絶灭无有孑,然而得遗余,此夏之篇章,不知何时灭也。有《商颂》而无《夏颂》,盖周室之初也,记录不得。”又解释《诗谱序》“迩及商王,不‘风’不‘雅’”曰:“汤以诸侯行化,卒爲天子。《商颂》成汤‘命于下国,封建厥福’,明其政教渐兴,亦有‘风’、‘雅’。商、周相接,年月未多,今无商‘风’、‘雅’,唯有其‘颂’,是周世弃而不录,故云近及商王,不‘风’不‘雅’,言有而不取之。”(19)郑玄:《诗谱序》,阮元:《十三经注疏》,第262页。而残卷(第二条)答策为:“……采诗之日,止得篇目,为文未备,不足称‘雅’称‘风’,故言不‘风’不‘雅’”和“……文义不足,遂言不‘风’不‘雅’。”后者确有与《郑序》《孔疏》不尽一致处。推其原因,或如郑文所说系答策者“依凭注、疏之外,以个人融会之心作答”。然而通常情况下,答策本应融会贯通,出之以自己的理解和表达,而不能照抄经典原文,故“以个人融会之心作答”,当属合例。只是此条答者尚处于习业阶段,“《诗》学”水平有限,或有记忆错乱和理解不确之可能,遂将夏代之“篇章泯弃”、商代之“不‘风’不‘雅’”以及“笙诗”之“有目无辞”等问题混为一谈。这与其卷面(残卷)之行文草率、时有错乱和涂改等情况适相一致,皆与其学业未精有关。

大抵残卷第一条主要是就《孔序》问答,第二条主要是就《郑序》问答,二者皆本于《毛序》,皆为当时(后世亦然)权威之“《诗》论”,是儒家“《诗》学”知识、理论和方法体系的代表,也是《毛诗》修业中首要的、必须掌握的问题。据此可推测残卷所处的《毛诗》教学进程,可能尚在初级阶段,其问答即为平时作业或测验之习作。

上文说“明诗论”之“明”当读如“明经”之“明”。“明经”之本义,为“经明行修”。作为取士标准和科目,汉代已有(20)例如:《汉书》卷七十一《薛广德传》:“薛广德,字长卿,沛郡相人也。以‘鲁诗’教授楚国,龚胜舍师事焉。萧望之为御史大夫,除广德为属,数与论议,器之,荐广德经行宜充本朝。”颜师古注曰:“经明行修,宜于本朝任职也。”(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第3046-3047页)《太平御览》卷六百二十八《治道部》九《贡举》上:“《汉官仪》曰:‘建初八年十二月己未,诏书辟士四科:一曰德行髙妙,志节清白;二曰经明行脩,能任博士;三曰明晓法律,足以决疑,能案章覆问,文任御史;四曰刚毅多畧,遭事不惑,明足照奸,勇足决断,才任三辅,皆存孝悌清公之行。”(李昉:《太平御览》,中华书局,1960年,第2813页。),唐人踵事增华。玄宗开元二十五年(737)诏曰:“今之明经、进士,则古之孝廉、秀才。近日以来,殊乖本意:进士以声律为学,多昧古今;明经以帖诵为功,罕穷旨趣,安得为敦本复古、经明行修?以此登科,非选士取贤之道。”(21)王溥:《唐会要》卷七十五《帖经条例》,王云五:《丛书集成初编》,中华书局,1955年,第1377页。此言“明经”设科本意甚明。然则“行修”主要依据平时表现来观察,而“经明”则须通过考试来评定。故在唐代取士制度下,“明”是很高的经学程度和标准,《唐六典》载:“其明经,各试所习业,文、注精熟,辨明义理,然后为通。”(22)李林甫:《唐六典》,中华书局,1992年,第45页。所谓“各试所习业”,与“分经为业”制度有关。《唐六典》又云:“正经有九:《礼记》《左传》为大经,《毛诗》《周礼》《仪礼》为中经,《周易》《尚书》《公羊》《谷梁》为小经。通二经者,一大一小,若两中经;通三经者,大、小、中各一,通五经者,大经并通;其《孝经》《论语》并须兼习。”(23)李林甫:《唐六典》,第45页。这九种“正经”和两种“兼经”,各有指定注本。《唐六典》又云:“诸教授正业:《周易》,郑玄、王弼注;《尚书》,孔安国、郑玄注;《三礼》《毛诗》,郑玄注;《左传》,服虔、杜预注;《公羊》,何休注;《谷梁》,范甯注;《论语》,郑玄、何晏注;《孝经》《老子》,并开元御注。旧令:《孝经》,孔安国、郑玄注;《老子》,河上公注。”(24)李林甫:《唐六典》,第558页。永徽四年(653)颁行《五经正义》,“每年明经,令依此考试”(25)刘昫:《旧唐书》卷四《高宗纪》上:“(永徽四年)三月壬子朔,颁孔颖达《五经正义》于天下,每年明经,令依此考试。”(刘昫:《旧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第71页)。则上述《周易》《尚书》《毛诗》《礼记》《左传》之注本,当为《五经正义》本。其修业之制:“五分其经以为之业:习《周礼》《仪礼》《礼记》《毛诗》《春秋左氏传》,每经各六十人,余经亦兼习之。习《孝经》《论语》,限一年业成;《尚书》《春秋公羊》《谷梁》,各一年半;《周易》《毛诗》《周礼》《仪礼》,各二年;《礼记》《左氏春秋》,各三年。”(26)李林甫:《唐六典》,第559页。此即“分经为业”学制。国家考试(省试)办法和标准为:“诸明经,试两经;进士,一经。每经十帖,《孝经》二帖,《论语》八帖。每帖三言,通六已上,然后试策:《周礼》《左氏》《礼记》各四条,余经各三条,《孝经》《论语》共三条。皆录经文及注意为问;其答者,须辨明义理,然后为通。”(27)李林甫:《唐六典》,第45页。这是后来的制度,在唐初,包括明经科在内的各科大抵“止试策……至调露二年,考功员外郎刘思立始奏二科并加帖经”(28)杜佑:《通典》,中华书局,1988年,第354页。,从而增加为两个试项即“二项制”;开元二十五诏:“其明经,自今以后,每经宜帖十,取通五已上,免旧试一帖;仍按问大义十条,取通六已上,免试经策十条;令答时务策三道。取粗有文理者,与及第。”(29)王溥:《唐会要》卷七十五《帖经条例》,王云五:《丛书集成初编》,第1377页。从此稳定为“三项制”。

根据上述习业和考试制度,可对残卷主体(两道问答)部分作一些推测:其一,残卷属“明经科”习业范围,其问答是当地(敦煌一带)学校或民间明经修业材料的残存。其修业的目标,是为将来参加基层的“举送”考试,进而参加省试,及第做官,但目前(作此问答时,下同)尚处于习业阶段。残卷不可能是其他科目(如进士科、秀才科)的习业之作,是因为进士科试“时务策”,其试经是以“帖经”或“问义”的方式。秀才科试“方略策”,没有试经项目。

其二,残卷作者所修“正业”为《毛诗》,注本为《毛诗正义》(即《郑笺》《孔疏》),属“分经为业”之一经。据上引“皆录经文及注意为问”之考试要求,其“经文”为《毛诗》之《诗》本文,“注意”则为毛、郑、孔三家之传、笺、疏。然则问答者目前正在修习“《诗》论”(主要是诸家之序),尚未进入经文及注之本体阶段,因而还比较初级。

其三,残卷的具体修业科目(细目)应为“二中经”。唐代的“明经”既是单个科目名称,也是诸多相关科目的总名。作为单个科目,其常例(即本科)为“明二经”(亦称“明两经”),其下又分两个细目:即《唐六典》所载“通二经者,一大一小,若两中经”。亦即明经科通常考试两种“正经”,其组合方式:一是“一大经+一小经”,二是“一中经+一中经”,习业及应试者可任选其一。比较而言,前者难度更大些,则“二中经”为一般明经习业及应试者之首选。《毛诗》属“中经”,而残卷恰为《毛诗》,故知其习业和应试所瞄准的科目为明经科的“明二经”之下的“二中经”。虽然“通三经”(大、小、中各一)和“通五经”(大经并通,一中经、二小经(30)案:《唐六典》卷二《尚书吏部》曰:“通五经者,大经并通。其余《孝经》、《论语》并须兼习。”同书卷四《尚书礼部》曰:“通五经者,大经并通;其余《孝经》、《论语》、《老子》并须兼习。”(第109页)。《新唐书·选举志上》曰:“通五经者,大经皆通,余经各一,《孝经》、《论语》皆兼通之。”(欧阳修,等:《新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第1160页),皆不足“五”经(不计“兼经”),故疑“余经各一”应为“(余经)一中、二小”,外加二“兼经”。)都可能含有《毛诗》,但皆属特殊科目,难度更大,甚少其人。

其四,残卷应为“经策”。虽然称“经义策”亦无大错,但不够准确。上引《唐六典·尚书吏部》云:“其明经,各试所习业,文、注精熟,辨明义理,然后为通。”又云:“皆录经文及注意为问,其答者,须辨明义理,然后为通。”皆是“经”“注”并举,即其试策内容由“经文”和“注意”构成。唐人封演曰:“国初,明经取通两经,先帖文,乃按章疏试墨策十道。”(31)封演:《封氏闻见记》,中华书局,2005年,第15页。“章疏”即“经文”和“注意”。上引开元二十五年诏规定明经考试“每经宜帖十,取通五已上,免旧试一帖;仍按问大义十条,取通六已上,免试经策十条;令答时务策三道”。此“经策十条”即封演所谓“墨策十道”,开元二十五年后改试“时务策”(并未改为典型时务策),试“大义”则是以“口试”的形式。然则唐代(在正规官方文书中)明经试策,开元二十五年前称“经策”,其后为“时务策”,而很少用“经义策”之称。

根据以上识读和残卷的整体面貌,称其为“敦煌唐写本明《诗》习业策残卷”似较适当。其价值和重要意义,郑文、刘文皆有言及,兹结合唐代取士试策制度稍作申说。

唐代取士制度空前发达,形成高度严密的庞大系统(32)陈飞:《唐代国家取士制度系统表释》(上),《河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1期;《唐代国家取士制度系统表释》(下),《河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3期。,明经科和进士科尤为“士族之所趋向”。相对说来,明经科因录取名额更多,且有教材(正经、兼经及注疏)可凭,而更便于一般士子所攻取,遂成为国家官吏的主要来源之一。遗憾的是,由于唐人“登科记”不载明经,其制度的具体情况迄今不能详明;特别是其试策文本,佚失殆尽,仅存《贞元十八年明经科策问》七道、《贞元十九年明经科策问》八道、《贞元二十一年明经科策问》七道,另有《贞元十八年弘文崇文生明经科策问》二道、《贞元十九年弘文崇文生明经策问》一道、《贞元十八年道举科策问》三道、《贞元十九年道举科策问》二道,共三十道策问文,皆为权德舆所作(33)案:宏文生,崇文生(应试)有“明经科”与“进士科”之别,前者属明经系列;道举为“准明经”科目,皆属广义“明经科”。上述策问共三十道,皆为权德舆所撰。《文苑英华》卷四百七十五至卷四百七十六(李昉,等:《文苑英华》,中华书局,1966年)、见《权德舆诗文集》卷四十(权德舆:《权德舆诗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之题名、系年及文字皆有所未当,拙编有所是正,兹不缕述。。至于明经官试之对策文,无一传世。残卷虽然不是官试策,但具备如此完整问答结构的私试策文本,也是非常难得的珍贵文献。

权氏三个年度(贞元十八、十九、二十一)明经策问皆有一道《毛诗》,可见其为唐代明经试策常有或必具的经种,残卷就《毛诗》进行问答,并非偶然,而是国家明经取士制度下的必然产物。权氏三个年度的《毛诗》策问都是与其他经种策问合为一篇,即“多题并卷”,每经一题(问),《毛诗》仅占其一;而残卷仅就《毛诗》问答,且不止一题(问),由此亦可知残卷并非正规官试,只是关于《毛诗》一经的修业练习。

权氏的三道《毛诗》策问(文长不录),在形式上,结构完备,逻辑严密,措辞典雅,表达从容,体现出国家考试的规范与庄重;而残卷之策问,可谓“相形见绌”,一望可知并非官试。在内容上,兼涉《毛诗》经文及其传笺注疏,特别是问尾:一曰:“既传师学,一为起予”,是要求据“师学”答策;一曰:“理或出于郑笺,言无惮于匡说”,是要求就《郑笺》进行陈说;一曰:“举《毛》《郑》之异同,辩《齐》《鲁》之传授”,则既要举述《毛传》《郑笺》之异同,又要据此辨说《齐诗》《鲁诗》之“传授”情况。皆与“经文”与“注意”并举之试策制度相合,所要求经学程度之高,远非残卷答者所能及,亦可证后者尚处于习业阶段。尤可注意的是,权氏的三道《毛诗》策问,皆不同程度地涉及“《诗》论”;尤其是后一道,涉及“风化”“咏歌”“风雅”“动天地”以及“有目无辞”等,与残卷所关注的问题相似和相通。凡此皆可推知“《诗》论”在明经试策中具有特别重要的地位,而残卷的问答练习,可谓有的放矢。

要之,残卷作为习业性经策,其形式、内容及所体现的相关制度,皆与唐国家的明经试策相适应。虽然水平不是很高,但赖此“一斑”可略窥其时其地明经习业及经学教育之状况。偏远西州地区民间学舍的“风雅”问答,与京都朝堂的“风雅”策士遥相应和,可以想见国家“《诗》教”之普及,有唐一代“风雅之盛”(34)唐代“风雅”之盛,古今共识。《全唐诗》卷一《太宗皇帝》小传曰:“有唐三百年风雅之盛,帝实有以啓之焉。”(彭定求,等:《全唐诗》,中华书局校点本,1960年,第1页)其例甚多,兹不备举。原因之一端。此属另一话题,暂不多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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