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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当代工业题材小说中的工人身份认同探析(1949—1966)

2022-03-18

关键词:工人阶级工人身份

孙 佳

(1.辽宁大学 文学院,辽宁 沈阳 110136;2.沈阳大学 音乐与传媒学院,辽宁 沈阳 110044)

所谓“工业题材小说”就是指那些表现工人生活、反映工业战线的小说作品。这些小说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它们一般都倾向于表现作为“领导阶级”的工人的劳动和生活以及矿山、工厂、建设工地的矛盾斗争。在新中国成立初期,回望过去“落后就要挨打”的屈辱史,展望当时紧张严峻的国际环境,发展中国的工业以及着重发展重工业以建立强大的国防基础与雄厚的经济基础显得极为必要。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象征先进生产力的工人作为国家工业发展的核心力量走向了新中国历史舞台的中心,成为推动国家强盛与人民幸福的排头兵。在文学为政治服务,为工农兵服务的标准下,作家通过书写1949—1966年工业题材作品中工人阶级先锋性的典型,建构起全民对工人阶级的价值认同与身份认同,从而形成了特有的文化风貌。

对工人阶级以及工人英雄形象的光辉塑造在1949—1966年间的文化建构中始终是一个自上而下的建构过程。对工人阶级身份的强调与崇尚来自其在政治经济层面发挥的历史进步作用,在于其在中国社会主义建设中发挥的重要作用。新中国成立后,工人群体成为恢复国民经济、实现社会主义工业化建设的中坚力量。为了使工人群体更好地投入到新中国的建设中,树立工人阶级的先锋意识和崇高的社会地位则显得十分必要,工人阶级在这样的历史境况中必然承担着伟大的历史使命,并把历史主人翁应具备的责任意识、精神境界与道德情操现实化为每一个个体的行为指南。1949年12月11日刘芝明在东北文代会上《将文艺提高到人民建设时期的新水平》中谈道:“我们在文艺上,就要反映出作为国家领导阶级的工人阶级。我们文艺不能是从普通工人姿态来反映工人阶级,而必须是反映出工人阶级的领导作用和意义,并要在文艺上建立起来这种新的社会观念,这种新的社会心理,这种新的社会崇拜,就是说要建立起来爱好劳动,爱好生产,遵守国家纪律,为人民服务的高度文化与崇高纯洁的品德。”[1]因此,在文学中确立对工人身份以及工人阶级身份地位的崇尚和认可成为1949—1966年间文学塑造新的文化图式的重要内容。

一、工人身份的社会认同来自工人自我身份的认同

首先,工人身份的社会认同来自工人自我身份的认同。这一身份认同首先得益于工人身份能为个体生存提供基本的经济保障,获得人的生理需求的基本满足,这构成工人自我身份认同的基础。草明《乘风破浪》中的易大光曾是旧社会的流民,从小和母亲在街头过着乞讨为生的生活。新中国成立进工厂当了工人,不仅解决了自己的生存问题而且娶了老婆。周而复《上海的早晨》中的汤阿英曾被无锡农村的地主逼得没有生路,只好逃往上海寻求当工人的秦妈妈的帮助。在秦妈妈的介绍下,汤阿英在工厂做工不仅摆脱了地主朱墓堂的压迫,而且获得了自力更生的生存条件。陈淼《炼钢工人》中的王背生和自己母亲相依为命在家徒四壁的破旧小屋,当了炼钢工人后才有机会搬进工人新村,改善了家庭的生活条件。在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中,生理需求作为人最重要、最有力量的需要,构成工人身份自我认同的生存基础。其次,工人阶级作为国家的领导阶级,有其政治身份的优越性。尤其是在工人阶级内部,从革命战场转业到生产建设战线上的革命干部,其工人阶级的政治优越性更加鲜明。周立波《铁水奔流》中的刘耀先、程树榛《钢铁巨人》中的王永刚、草明《乘风破浪》中的唐绍周、艾芜《百炼成钢》中的梁景春、罗丹《风雨的黎明》中的宋则周、胡万春《干部》中的魏刚、白朗《为了幸福的明天》中的黎强等人都是有着坚定的革命信仰和丰富的革命经验,他们作为工人群体的领导,确保了工人阶级队伍的先进性与革命性。同时以自己丰富的革命阅历和深入工人的群众路线,教育和引导更多的工人具备工人阶级大公无私、团结友爱、无私奉献的精神品质。再次,工人阶级作为国家的主人翁,他们的劳动本身就是对国家建设的贡献,时时刻刻将自我的生产劳动与国家的生产建设结合在一起,将自我的进步与国家的先进紧密相连。草明的《诞生》,为了向祖国送上属于工人的贺礼,新婚不久的炼钢工人李庆臣在除夕之夜选择回工厂上班,和工友们一起完成快速钢的冶炼。他们将自己的努力与祖国的繁荣及人民的幸福相勾连,这也是李庆臣等人最大的前进动力。唐克新《古小菊和她的姊妹》中的古小菊时刻把集体利益放在第一位,为了研究先进的工作方法不惜使昔日的好姐妹玉芳对自己产生误会,当自己研究出新的工作方法又毫不吝啬地与姐妹们一起分享。在她看来,提高生产效率为国家创造更多的财富才是她前进的动力和目标,才是她实现人生奋斗目标的价值所在。

二、工人身份认同来自社会群体的集体认同

在1949—1966年间的大部分文学作品中,都有“乡下人进城”的时代主题,而这一主题则表露了对工人以及工人阶级崇尚的文化心理。艾芜《百炼成钢》中的张福全曾在乡下做过多种职业,在招募工人的消息传到乡下后,仔细斟酌一番认为当工人收入更多,同时也觉得工人阶级是国家的领导阶级,便进城当了工人。后来,每次回村休息,“村里人都用尊敬和羡慕的眼光望着他,使他得到鼓舞,他明白并不是因为他穿的服装,深蓝而又崭新,倒是由于进入了工人阶级的队伍,有着一种光荣”[2]。《乘风破浪》中的农村生产队长陈小妹在初次遇到工人李少祥时,会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对他的好感,这不仅仅是李少祥本身的魅力,更多的是他作为工人身份所具有的吸引力。工人身份不仅寓意着作为国家领导阶级的先进性,同时也预设了与国家命运共振动的新的生活。这一时期的农村题材文学作品中经常流露着对“工人”的认可。柳青的《创业史》中就描写了城市到农村招工时的热闹场面,计划只招收二百多人,报名却能突破三千。像徐改霞这样的进步青年都希望通过进城当工人去享受工人阶级的荣光,在献身国家工业化建设的过程中奔向新的生活。马烽的《韩梅梅》虽以肯定高小毕业生韩梅梅参加生产劳动成为养猪能手为故事主线,与韩梅梅同时升学失败最后成为省城工人的张伟的人生选择依旧是作者所肯定的人生追求,张伟妈妈骄傲地向村里人说:“我张伟当工人了,你们知道如今工人是最吃香的。听说工人是领导。”[3]这一从农妇口中道出的时代共识更彰显了工人身份和地位所具有的广泛的社会认同。在城市,工人同样受到人们的尊敬。胡万春《工人》中的中学生周阿兴迫不及待地想成为一名正式的工人,尤其当他身穿一身钢铁工人工作服乘坐电车时,会不时引起乘客们的注意。在这里“衣着,不仅表现了人类遮蔽和饱暖的物质性需求,也表现了人类对精神性的需要”[4]79。周阿兴在这套工作制服中获得了属于工人阶级身份的自豪与得意,“一会儿把上衣的袖子卷起来,一会儿又把帽子拿下来掸了掸又戴上”[5]107。他略带骄傲的神情显现了一个时代社会群体对工人以及工人阶级的认可与敬仰。在国家大力发展工业的革命建设年代,“工人这个字眼,比任何时代都更有意义、更豪迈、更美丽”[5]117。因此,具有先进性的工人劳动模范可以进京接受国家领导人的会见,构成了这一时期对先进人物最高规格的礼赞与肯定。白朗的《为了幸福的明天》中的邵玉梅不仅在工厂生产中积极投入,而且舍身护厂,即使在住院期间也通过自己的力量力所能及地发光发热,这样具有崇高的理想信念和集体主义精神的护厂英雄得到了时代的最高荣誉。《黄宝妹》中黄宝妹作为工厂的生产模范,在进京受到国家领导人的接见的同时也见到了更多全国的劳动模范,她深受启发,回到厂里更加努力,“如蜂采蜜似地学习着、工作着、热爱着自己的工作,因此,月月保持着优异的成绩,不断地创造着新的成绩”[6]274。党和国家对她的认可成为她不断前进的动力,荣誉越大,责任越大,在伟大的社会主义建设事业中,她努力散发着灿烂的光芒。

在国家大力发展工业化的历史时期,工人阶级以其先进性与革命性被推上“命运神坛”[7],工人作为其中的个体在集体的荣光与自豪中不断地获得对自我身份的认知,并以此作为激励自我前进的动力,将崇高的社会责任、历史使命与个体的生产实践相结合,构成从国家到个人,从个人到集体的双向身份认同,成就了一曲恢宏赞歌。

三、工人身份认同中的“劳动光荣”

在“无产阶级革命叙事中,劳动被当作美的根源”[4]81,劳动作为个体创造价值的直接方式在工人阶级的劳动叙事中被赋予了崇高的社会价值。当劳动叙事融入国家建设的宏大叙事当中,劳动本身就张扬着浓烈的政治诉求与道德尺度,它不仅体现在作为劳动者激情昂扬的劳动意志,而且体现在由劳动而产生的劳动创新与劳动竞赛精神等方面。可以说,在1949-1966年间的文学叙事中,劳动不仅是作为工人阶级应有的阶级品质,而且是获得工人阶级属性的重要途径。劳动内化为实现个体价值的途径,这其中既有对集体的责任意识与使命意识的强调,也有对劳动个体激昂的生命状态与无畏的革命精神的强调,由此而形成对大公无私、爱岗敬业、艰苦奋斗、勇于创新的劳模精神的礼赞。

对劳动本身的赞美构成工业文学叙事的底色,只有建立在洋溢着生产激情的劳动叙事中,才能实现对劳动最本质的认可与赞许。《在和平的日子里》中技术员韦珍看到铁路工地热闹的生产场景,不禁心潮澎湃:

韦珍,头一回看见这移山倒海似的劳动场面!

韦珍,头一回和这么多创造世界的人一道激烈地战斗!

韦珍,头一回看到日常生活中的平常人,怎么象获得法术似的,一下子变得宽阔、高大、威武。她小时候梦想的大力士和童话中巨人,比起这帮工人来,渺小而又渺小!

韦珍,头一回知道什么叫“满眼是力量”。也是头一回这样具体的感觉到那产生一切契机的最深奥也是最简单的原因。

韦珍,头一回体验到:她曾经用死背工夫记忆的抽象语言,怎样在这一眨眼工夫变成活生生的景象。啊!思想,从没有抽象而枯燥的思想。它总是跳跃的,饱和着感情的;一钻到人心里,就使你发热,发光;使你蓬勃成长[8]95。

由韦珍这段澎湃的心理描述,对铁路工人以及工地生产场面的赞美无不表露着对劳动的强烈认可,“只有劳动的人、劳动的场景才是美的。个人只有投身在这之中,才能获得美的基础”[4]81,才能得到心灵的涤荡,精神的鼓舞。于是,当年迈的老工程师与铁路工人们一起搬运水泥时,阎兴劝他回去休息,老工程师义正词严地说道:“劳动,这是宪法规定的神圣权利。谁想剥夺它,绝对办不到。”[8]97劳动不仅能使人感受精神的振奋,而且带来了身心的愉悦。《一点红在高空中》的阿珍娘看到自己的女儿一天劳累的工作不禁感到心疼时,阿珍却幸福地告诉自己的母亲:“妈,疲劳就是幸福”“白天干了一天活,很紧张,热火朝天的,的确很疲劳。可是一睡下去,那可真甜呀。”[5]139繁重的劳动不再是对人身心的损伤与压迫,它重新象征着一种情感的满足与劳动带给身体的愉悦体验。尤其是在大机器时代,不是机器对人的压制而引起的人本身的劳累,而是人对机器的征服,这具有社会主义现代性的劳动观是1949—1966年间工业题材小说对劳动的独特言说。一旦劳动与社会主义建设建立起联系,劳动本身就成为言说身份立场与理想信仰的具体途径。

因劳动行为而延伸的使命意识成为书写劳动精神现实人格化的具体体现,在1949—1966年间工业题材小说所塑造的工人形象中,涌现着各个行业具有使命意志的劳动者,具体表现在他们对本职工作的尽职尽责,对集体劳动的认真负责。胡万春《闪光》中的陆大伟就是一个尽职尽责的“邋遢鬼”,当周科长计划任命他为车间的质量检查员时就颇为犹豫,因为他认为生活作风上的一个“邋遢鬼”必定在工作上也是个冒失鬼。而当陆大伟的“邋遢”被妻子赵杏妹宠溺地看在眼里时,周科长才知道陆大伟的“邋遢”是因为在工作中尽职尽责地忘我工作才弄得衣冠不整。由于于福生工作上的粗心,陆大伟和赵杏妹们挑灯夜战检查成品中可能夹杂的不合格品。最终,陆大伟的工作精神不仅使领导干部周科长对其肃然起敬,而且也教育了落后分子于福生。陆文夫《荣誉》中的女工方巧珍是纺布车间的先进生产者,因为优异的生产成绩,她的照片一直贴在工厂的光荣台上。这个年轻的女工平时还有些孩子的稚气,但是只要走进车间,一下就换成老练沉着、严肃认真的模样。第三季度的评比已经公布,方巧珍再次登上光荣台。可是事情就发生在评比后的一天,方巧珍无意发现自己的布机缺少两根经线,这就意味着刚结束的评比结果有误,方巧珍的次布并没有被检查员发现。当负责的方巧珍去找检查员坦白此事,不负责任的检查员不仅想着教她如何蒙混过去,而且告诉她这样的坦白将是党和组织的损失。方巧珍在检查员的劝说下的确犹豫了,但是这种隐瞒问题的行为使她备受煎熬,坐立难安。当她看到工厂的退休职工王大妈对她的殷切希望和全厂职工对她的认可和热情时,方巧珍终于鼓起勇气走向党总支的办公室,向党坦白自己工作上的失误。因为方巧珍的主动坦白,她的照片并没有从光荣台拿走,而她坦白的行为更成为全厂学习的典范。这种忠实无私的劳动品格既是对自己劳动的负责,也是对党和集体的忠诚。可以说,爱岗敬业、大公无私的劳动精神与劳动使命成为每一个先进工人的工作本分,他们真诚地用自己的劳动在创造着祖国的未来,因此这一过程中不能有丝毫的差错和个人的私心。

在劳动过程中产生的技术创新与技术革新成果是工人积极的劳动精神与劳动使命的最佳体现,当工人在不断地改进自己的生产技术的同时也为集体生产效率的提高做出了巨大的贡献,这样的先进生产者、劳动模范就产生于千千万万的劳动者当中,他们有着国家主人翁的劳动意识,将自己的进步与祖国的前进紧密结合起来。程树榛《钢铁巨人》中的戴继宏为了实现大型轧钢机的自主化制造,与工友们一起研究、实验,虽然几番遭到车间技术专家李守才的否定,但是在技术员杨坚的帮助和车间党支部书记王刚的支持下,戴继宏带领工人们终于实现了技术上的创新,在毫无外国成熟经验的前提下,制造出中国第一台大型轧钢机,实现了技术自主。唐克新《主人》中的史大妈是一个上进图强、不甘落后的老人,曾是解放初期的第一批先进生产者,尽管到了退休的年纪也舍不得退休,“她象一个辛勤的老农,把自己一生的精力和心血都灌注到这块土地上了”[6]75。在被调到工作相对轻松的皮辊车间的史大妈毫不落后,为了提高生产效率,在老木匠的帮助下发明了小型皮卷机,不仅使皮辊车间的生产效率提高了五十多倍,而且解放了工人的双手,实现了技术革新。唐克新《黄宝妹》中作为全国劳动模范的黄宝妹在劳动竞赛的比赛中,为了学习接头无白点的经验,她一边日夜锻炼自己的生产技术,一边从各处借鉴别人的生产经验。在刻苦的钻研中,黄宝妹带领自己的生产小组终于掌握了接头无白点的生产技术,并成功完成劳动竞赛。作者情不自禁地感叹道“生长在我们这个时代的青年是幸福的,他们可以通过劳动去实现自己一切的理想和得到一切的荣耀”[6]263。的确,在意气风发的时代里,每一个劳动者都用自己的努力与汗水浇灌着祖国这片勃勃生机的大地,使劳动之花强劲有力地生长着。

对劳动以及劳动模范的赞许与歌颂有着1949-1966年间特有的含义,身体的劳累与损伤在宏大的劳动叙事当中都成为先进、荣誉的象征,并有着革命叙事的牺牲美学逻辑。在社会主义革命文学的叙事逻辑中,个体的劳动不仅属于个人更属于集体与国家,因而大公无私、爱岗敬业、艰苦奋斗、勇于创新的劳动精神成为劳动模范典型的道德品质,成为工人阶级高尚的情操,这个时期的工业题材小说则通过塑造这样的劳动精神在全社会建立起对劳动的情感认可和心理认同,并借助劳动模范的工人形象为社会主义革命提供了一种内源性的动力,以完成对人民大众精神世界的重构,进而诉诸精神和道德的感召力来建构社会主义的革命文化图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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