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注性副词“碰巧”的来源与演变历程
2022-03-18李怡林刘红妮
李怡林,刘红妮
在现代汉语中,“碰巧”长期处于动补短语、描摹性副词用法和评注性副词用法并存的局面:
(1)实际上,这种计划带有很大的主观臆断性。碰巧了,符合客观实际;碰不巧,造成极大损失。企业被捆死,即使发现上级管得不对,也无权根据市场变化和价值规律作适当变通。(《人民日报》1984年)
(2)公安局长住宾馆,竟然碰巧抓住两个罪犯,究竟怎么回事?(新浪网2018-09-08)
(3)岳建中原本是边儿也不敢沾的。碰巧,那天他那个在果树研究所干过几天的妹夫来了,硬是鼓动着、逼着他叫了二十亩,这不是要命的事儿吗?(刘玉民《骚动之秋》)
例(1)中有两处“碰巧”,均为动补短语:第一处“碰巧”在假设偏句中作谓语,后接表终结义的动态助词“了”;第二处“碰”“巧”间隔共现,中间可插入否定副词“不”。例(2)中,“碰巧”在限制性副词“竟然”后,紧贴谓词中心语“抓住”,表示行为活动的方式,是描摹性副词。例(3)的句子具有两层含义,较低的一层为命题,即“那天他那个在果树研究所干过几天的妹夫来了”;较高的一层为言者对该命题的态度,即“那天他那个在果树研究所干过几天的妹夫来是碰巧的”,这里“碰巧”位于句首对全句进行全幅评注,充当了句子中最高层次的谓语性成分。[1]228
评注性副词的基本功能是充当高层谓语,对相关命题或述题进行主观评注。[2]55“碰巧”常充当高层谓语,意为“凑巧;恰巧”(《现代汉语词典(2016)》),表示在前文所描述事实的基础上,偶然出现某种好的结局,或可能出现某种好的结局。[3]225-226
学术界对评注性副词“碰巧”的研究大致有:一是从语义、句法、语用层面展开讨论,晁代金(2005)、丁熠(2010)、杨红(2015)考察了其句中位置、连用共现、制约机制和搭配动词等方面;二是词汇化的研究,孙佳(2019)将“碰巧”归入非典型评注性副词,郭方冠(2015)比较了“X巧”与“X好”的主观性差异,考察了它们的衔接功能;三是对外汉语教学策略方面,刘凤鸣(2019)、刘瑞颖(2019)、郝园园(2020)归纳了“碰巧”类副词的语义特征,总结了偏误类型及原因。
以往对“碰巧”的研究,多侧重于连用共现、搭配条件和句法功能等方面,本文从历时演变和共时发展的角度出发,探究“碰巧”的构成原因和从谓语成分到状语成分的演变轨迹。所引语料现代汉语部分来自北京大学CCL 语料库、北京语言大学BCC 语料库和新浪网,古代汉语语料来自汉籍全文检索系统第二版。
一、“碰”和“巧”的语义演变过程
(一)“碰”的语义演变
“碰”是形声兼会意字,楷书最初作“掽”,从手,並声,並兼相并之意。后起俗字改为从石,如今以“碰”为正体。[4]746《字汇·手部》:“掽,蒲孟切,彭去声。搕掽,撞也。”其本义是“运动中的物体和其他物体突然接触”,它和“撞”是碰撞义和相遇义动词语义场中的一对同义成员。用物理过程替代心理过程是人类认知发展的普遍倾向[5]62,它们的语义演变路径都经过了把人或事物的碰撞抽象化为主体在运动过程中突然相遇的过程,“撞”的使用从先秦开始;“碰”兴起于明代,清代被广泛使用。[6]
“碰”最早出现于明小说文献中,概念要素分析为[动作:接触]+[对象:器物,自然物,身体部位]+[结果:损伤,阻止],例如:
(4)流有二里多路,那树枝近岸边碰定,不能流了。(《欢喜冤家》第三回)
(5)尔耕闹至晚,便碰头要寻死。(《明珠缘》第十二回)
(6)原来钟住持欠了主张,每常寺院做道场,所用都是碰漆器皿。(《禅真逸史》第四回)
例(4)和例(5)中的“碰”在句中作谓语,例(4)的“碰”后接结果补语“定”,论元“树枝”在碰到岸边后固定了下来,它的运动被阻止了;例(5)的“碰”后接表身体部位的宾语。例(6)说明“碰”在当时是可以直接作定语的可定动词。[7]在明代可找到的文献语料中,“碰”皆作本义。
进入清代,“碰”的使用频率迅速提高,常与“了”“着”“的”等连用,后可接体词性成分、谓词性成分或小句作宾语。例如:
(7)碰的银灯当啷啷的响,惊醒了奴家的梦赴阳台。(《补红楼梦》第十九回)
(8)我乃山西贩皮货客人,日前相验之时,我们有个乡亲也是来此地买卖,却巧那日就住在这店内,后来碰着谈论起来,方才晓得。(《狄公案》第十二回)
(9)我碰了朋友喝酒来着。老爷找我和尚什么事。(《济公全传》第一百十四回)
(10)倘或碰见了人,或是遇见了老爷,街上人挤车碰,马轿纷纷的,若有个闪失,也是顽得的!(《红楼梦》第十九回)
由以上四例可见,在历时发展层面上,“碰”从本义引申到相遇义,是以“碰”失去[+受损失][+接触性]等语义特征为基础的,当“碰”开始凸显[+突然性,意外性],且强调人与人的“会面”情境而非肢体接触时,它便发展出新的意义“偶然遇见”,这一义项在语义表达上为“碰巧”的词汇化奠定了基础。
晚清时,“碰”发展出了现代汉语中“碰”的义项“试探”。“碰”从本义来看,是物体之间的接触,为动作义;从引申的实义来看,是人与人在意料之外的情形中相遇,不一定有身体接触,“碰”本义中速度快、冲击力强、破坏力大等特点发生了语义漂白。在引申义“相遇”中,“碰”还隐含了动量义,它表示一次限定的动量,即“相遇”是发生了一次的短暂经历,具有非连续性、可重复性和事件的特殊性。[8]在从动作义到试探义的发展过程中,“碰”增加了[+少量性,实验性,主观性]的特征。[+受损失]在语义抽象化的过程中彻底消失,[+接触性,冲击性]作为一脉相承的核心语义成分被保留,[+突然性,意外性]也随之增长。
(11)况且我看阁下是个有作有为的人才,随时都应该在外头碰碰机会,而且又在上海,岂可以过于拘谨,叫人家笑话。(《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一百零六回)
(12)我且说去,碰碰运气。说得成功时,请你到谷埠去开厅。(《九命奇冤》第二十回)
例(11)“碰碰机会”和例(12)“碰碰运气”中的“碰”均为试探义,即遇到某种情况或者某个时机,是主体抱着使某事成功的主观意愿做出的实验性尝试。
(二)“巧”的语义演变
“巧”是形声字,《说文解字》“巧,技也。从工,丂(qiǎo)声。”“巧”的篆文从工,工为筑杵,表示建筑有技巧。《现代汉语词典》(第七版)中把“巧”的词性定性为形容词。“巧”的本义是技能、技术,为名词,可以通过观察、测量等方式客观确定。例如:
(13)离娄之明,公输子之巧。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孟子·离娄上》)
(14)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为良。(《周礼·考工记序》)
由技巧义引申出了“巧”的灵巧义、美妙义和擅长义。例如:
(15)刻雕众形,而不为巧。(《庄子·天道》)
(16)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论语·八佾》)
(17)盖侯信好酒。田蚡、胜贪,巧于文辞。(《史记·外戚世家》)
描述手、口的灵巧义通过转喻机制又引申出虚伪义。
(18)巧言令色,鲜矣仁。(《论语·学而》)
(19)及伪之生也,饰智以惊愚,设诈以巧上。(《淮南子·本经训》)
“巧”由美妙义引申为恰巧义,表示“正好遇在某种机会上”,该义项基于人们的主观判断,表现说话人的感受或评价。[9]
(20)正然闹得烟雾尘天,恰巧纪太傅送客出来听见。(《儿女英雄传》第十八回)
《现代汉语词典》(第七版)中把“巧”的词性定性为形容词。“巧”的语义演变路径经过了由表“技巧”的名词突出“技艺灵巧”这一性状,词性引申为灵巧义的形容词,又由灵巧义的“灵巧高明”引申出美好义。灵巧义通过延展引申,在灵巧义原本所概括的“手或身体使用得灵活、熟练、机敏”中“机敏”这一特征进行延伸,发展出“机巧、虚浮不实”的虚伪义。由美妙义到恰巧义也采取了延展引申的途径,把美妙义的“美好、令人心情舒畅”中“主观感受”这一特征进行延伸,突出主观性,发展出反预期的恰巧义并用作形容词。
二、“碰巧”的形成与发展
考察发现,动补结构“碰巧”词汇化的句法条件是:①“碰”和“巧”高频紧邻共现;②“碰巧”作状语。
(一)从动补短语到描摹性副词
“碰”与“巧”紧邻共现,最早出现于清乾隆时期《红楼梦》中:
(21)袭人,麝月,秋纹三个人正和宝玉顽笑呢,见他两个来了,都忙起来,笑道:“你两个怎么来的这么碰巧,一齐来了。”(《红楼梦》第三十五回)
这是动补短语“碰巧”在文献中第一次出现位于补语位置上。此处“碰巧”的语义指向谓词“来”,后一小句对“来”的方式进行补充说明,“来”的方式说话人没有预料到,故用“碰巧”作“来”的结果补语。“碰”和“巧”隐含的固有词义“偶然相遇”和“巧合”引申为新的临时义“恰巧”,扩大了动补短语“恰巧”的意义范围,这一临时义最终凝固下来,成为现代汉语契合义副词“碰巧”的发端。
清中期《镜花缘》中,动补短语“碰巧”首次作为连谓前项出现在状位:
(22)我母舅带那蚕茧,因素日常患目疾,迎风就要流泪,带些出去,既可熏洗目疾,又可碰巧发卖。(《镜花缘》第七十回)
此处的“碰巧”是动补短语,“碰”取试探、尝试义,并进一步引申为“抓住、利用机会”;“巧”取恰巧义,“碰巧”在此意为“恰巧趁此时机”。“又可碰巧发卖”是对未然事件的假设,“碰巧”位于中心动词“发卖”前,对“发卖”这一动作的方式进行评述,充当句子的高层谓语,凸显焦点信息,信息背景“带些出去”位于句内。
清晚期语料中“碰巧”进入状位,语义逐渐虚化:
(23)叶公子每日在此楼上游玩,不许闲人进去。客官如遇公子不在,进去一游,胜别处多矣。但叶公子每日早晚必在楼内饮酒,午后回府。现下已过午时,客官碰巧前往一游,回来用晚饭未迟。(《乾隆南巡记》第一回)
例(23)中的“碰巧”位于状位,意为“恰巧趁此时机”,紧贴谓词中心语“前往”,体现了表状态的描摹性副词的用法。“叶公子午后回府”作“客官前往一游”的条件,述题“客官前往一游”的背景信息位于句外。
(二)从描摹性副词到评注性副词
(24)一望酒堂上,客位坐满。正欲上楼,只见酒保上前赔笑说道:“客官碰巧来得迟了。小店楼上楼下都已坐满,先来的客已无位坐,所以都站门外了,请客官改日再来赐顾。”(《乾隆南巡记》第一回)
(25)一直到了天津,仍在佛照楼住下。伯述性急,碰巧有了上海船,便先行了。我因为天津还有点事,未曾同行。(《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七十六回)
例(24)(25)中“碰巧”与现代汉语的“恰巧”相接近,当“碰巧”语义逐渐凝固为契合义,“碰巧”就发生了语义虚化,契合义的“碰巧”可以位于句中或句首,分布更加灵活,位于句首时对全句进行评注,逐渐向评注性副词发展。
在《彭公案》《老残游记》中,可以见到“碰巧”出现在句首高位位置:
(26)他与皮虎交手救了你,看起来,可算得好人。我进去给他说情,相爷要赏我一个全脸,碰巧连他们的性命都保住了。(《续小五义》第十回)
(27)掌船的说:“不行,我们不敢进去。这两天连环寨紧着呢!生人也不能进去,我们不敢渡,一进去就把船留下。”曾天寿说:“不要紧,我是曾家场的人,里头有亲戚,时常去。碰巧到套口就有人接进去。你只管放心,船要留下,我赔你。”(《彭公案》第二四五回)
(28)昨晚翠花在我屋里讲了一夜,坐到天明,不过我们借此解个闷,也让他少挨两顿打,那儿不是积功德呢。我先是因为他们的规矩,不留下是不准动筷子的,倘若不黑就来,坐到半夜里饿着肚子,碰巧还省不了一顿打。(《老残游记》第十三回)
例(26)~(28)中的“碰巧”更接近于评注性副词用法。“碰”和“巧”紧邻共现,“碰巧”后无时态助词,位于主语或被省略的主语前,发挥篇章衔接功能[10]33,对小句所表达的基本命题进行主观评注。
清末民初,作为高层谓语的“碰巧”使用更加频繁,对全句进行全幅评注,位于高位位置的“碰巧”被重新分析为评注性副词,并进一步稳固:
(29)刚站定,一会娇娘来到身后。申纯吃了一惊。娇娘说:“碰巧我身边的人到别处去了。我才得便来问候表兄之病。”(《古今情海》卷十四)
(30)时间稍微一长,过了几个月,平安无事,老侠客也就不常来太原。这一次来,碰巧年大人驻马太原。没想到第二天听说丢了金牌。(《雍正剑侠图》第七十五回)
(31)到了天津,碰巧有个公司船正待开出外洋,三人才上了船,那里拿他的兵,已拿了北洋大臣照会,定要上船搜寻,又亏船主不曾答应,只得罢手而去。(《痴人说梦记》第十五回)
就共时层面而言,动补短语“碰巧”尚未消失,在现代汉语中仍有用例:
(32)方大人“啊”了一声:“你不是自称医术无双,天下第一吗?怎么转眼间就不会看病了呢?”吴畅心里一笑,老子若真的天下第一,岂会穷得得叮当响?那不过是唬人的,碰巧了才有效呢。(鬼谷子《八仙怪功》)
除了例(32)还有多个动补短语“碰巧”在句中作谓语的用例,均取当下突然出现的情况超出了说话人的预期,发生了巧合局面之意。
此外,在现代和当代汉语语料中,动补短语“碰巧”也有间隔共现的用例:
(33)陈君翁,我们从前做买办的时候,碰得不巧,大班发洋脾气,有时骂的还要恶毒些;然而工人们到底是中国人,我们也是中国人,他们骂我们,只算骂自己。(茅盾《子夜》)
(34)冠先生顺口随便的问:“生意怎样?”“不好呢!”跑堂的——一位三十多岁,每说一句话,必笑一下的,小矮个儿——皱了皱眉,又赶快的笑了一下。“简直的不好作生意!不预备调货吧,怕有吃主儿来;预备吧,碰巧了,就一天没有一个吃主儿!”(老舍《四世同堂》)
(35)分别之二,秦汉时期对于对偶,也是任其自然,碰巧就用,碰不巧就不用,如果说间或是有意,那也是有意用,而不是有意不用,如贾谊、枚乘等就是这样;古文运动的作者就不然,而是尽力躲避,惟恐沾染一点点骈体的气味。(张中行《文言和白话》)
(36)老人身后是万亩龙湖。小时候,成天价和龙湖相伴。湖水封冻了,在上面滑冰。有时还砸开冰捞鱼。夏天打水仗,碰巧了还能抓一只水凫子。(《人民日报》1998年)
以上例句中,“碰巧”和“碰得不巧”语用功能相近,“碰巧”具有主观性和偶然性,既可表示事情符合言者预期,也可表示不符合预期,可以换用。[11]HOPPER 曾提出:“一种新形式出现后,旧形式并不立即消失,新旧形式并存。”[12]可以在中间插入其他成分的动补短语“碰巧”暂时不会消失,它将在较长一段时期与契合义评注性副词“碰巧”并存。
通过以上分析可知,现代汉语中契合义评注性副词“碰巧”由动补短语“碰巧”演变而来。动补短语“碰巧“最早出现于清中期,它首次作为连谓前项出现于状位;清晚期,进入状位的“碰巧”与谓语动词紧邻共现,“碰巧”发生语义虚化,被重新分析为状语,成为表状态的描摹性副词;清末民初,“碰巧”在句首的高位位置上频繁使用,位于主语之前,发挥篇章衔接功能和全幅评注功能,最终演变为契合义的评注性副词。
三、“碰巧”词汇化的动因与机制
(一)动因
“碰巧”词汇化的动因可以从语义、语音和句子表层结构等方面来分析。
在语义方面,动补结构“碰巧”中“碰”的补语“巧”的语义类型属于结果类(恰巧,正遇在某种机会上),是动补结构中最容易发生词汇化的一类。BYBEE 指出,语素在语义上和述语动词相关性越大,越容易和动词融合。[13]结果补语在认知上和动作行为最接近,促进了述补结构的粘合。[14]204此外,补语语义可从动词语义部分推知,“碰”和“巧”语义上较紧密,都具有意外义,概念距离的接近弱化了原有的句法关系,促进了“碰巧”的词汇化。
在语音方面,汉语的标准韵律词是一个两音节的音步,具有固化作用。自然的音步模式是右向音步,即从左到右依次将两音节组成音步。动补结构“碰巧”在汉语双音节发展趋势和右向音步的作用下,边界逐渐弱化消失,形成了新的双音节副词。
在句子表层结构方面,进入状位后的“碰巧”紧邻共现使用,语境义淡化,增加了固化成词的可能性。清中晚期,“碰巧”开始进入状位,评述动作行为的方式,充当句子的高层谓语,同时“碰巧”位于假设复句的正句中,前句作为假设正句的背景信息为后句的述题提供假设条件,增强了篇章连贯性,在句法功能上为“碰巧”演变为评注性副词作铺垫;清末民初,“碰巧”位置更加灵活,位于句首的高位位置评注全句。
在“碰巧”的词汇化过程中,假设复句结构也发生了简化,句法层次减少。在例(22)(23)中,前句均为假设偏句(条件),“碰巧”所在的句子为假设正句(结论),“碰巧”置于连谓前项,“碰巧”指向后面的动词。例(24)中,“碰巧”所在的句子是话轮的开端,在语义上可独立于其他句子存在。例(25)中,“碰巧”位于被省略的主语前,评注已发生的客观事实。例(29)中,“碰巧”所在句作为原因小句和后句形成因果关系。随着“碰巧”的语用功能不再局限于假设句中,组块的心理过程降低了句子结构认知处理难度,扩大了“碰巧”的使用范围,“碰巧”的虚化加剧,简化了句法结构。[15]
(二)机制
“碰巧”的词汇化机制可从重新分析和心理组块等方面来分析。
重新分析是语言演变的重要机制,在词汇化、语法化和句法演变中都发挥着重要作用。在词汇化过程中,重新分析使词与词之间或语素与语素之间边界创立、迁移或消失,从而生成复合词。HARRIS 和CAMPBELL 指出,重新分析不改变表层结构,直接改变底层结构,底层结构包括组构成分、结构层次、范畴类别、语法关系和黏聚性。[16]重新分析往往是在语言使用者无意识的情况下进行的,当重新分析后的词汇的推论义(inference)被后代的语言使用者理解为词汇本身的意义时,重新分析就完成了,语言发生了演变[17]。“碰巧”的词汇化过程也经历了动补短语,到描摹性副词,再到契合义的评注性副词的过程。
MILLER提出,人的短时记忆极限是七个语词,所以在理解语句时,会将能组合到一起的语词尽可能组合到一起处理,这种处理方式就是认知心理学的组块(chunking)[18]。董秀芳分析了汉语句法单位演变为双音词的过程:能构成一个句法单位,或在线性顺序中紧邻的非句法单位的两个词会被语言使用者组块,看作一个整体,内部的语义距离消失,长此以往便形成了双音词。[14]45-48“碰巧”的动词中心语语义在词汇化过程中消失,补语“巧”成为凸显的语义焦点,并逐渐为语言使用者广泛接受,在使用中被重新分析为评注性副词并固化,高频紧邻共现是词汇化的先决条件。
四、结语
动补短语“碰巧”由动词语素“碰”和形容词语素“巧”构成,其中动词“碰”的本义是“运动着的物体跟别的物体突然接触”,后引申出了相遇义和试探义,和“碰巧”词汇化过程有关的是“碰”的试探义;“巧”经历了由技巧义的名词“巧”引申为灵巧义、美妙义、恰巧义的过程,其中恰巧义的形容词“巧”为“碰巧”的词汇化奠定了基础。“碰巧”的词汇化过程经历了动补短语、描摹性副词、评注性副词三个阶段。在可查的文献语料中,“碰巧”连用最早出现在清乾隆时期,随着“碰巧”进入状位,语义虚化,清晚期逐渐演变为表状态的描摹性副词。清末民初,“碰巧”常出现于句首,在句中作高位谓语,对句子进行全幅评注,被重新分析为契合义的评注性副词。在现代汉语中,“碰巧”仍处于动补短语和契合义评注性副词并存的状态。“碰巧”的词汇化动因为语义因素、韵律因素和句法因素,词汇化机制为重新分析和心理组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