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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话与科幻瘟疫叙事的共性研究

2022-03-18杨晓雪

绥化学院学报 2022年6期
关键词:瘟疫科幻神话

杨晓雪 李 媛

(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 四川南充 637002)

文学中的瘟疫叙事不仅能够反映一定社会阶段人类面对传染性疾病时的认知水平与心理状态,还能透露出隐喻在瘟疫背后有关生存、死亡等与文学永恒主题相关的象征意义。这类作品凭借恣意驰骋的想象力在建构幻想世界的同时,也借瘟疫叙事给人类提供了观念训练的试验场,或许沉浸在超现实的极端生存环境想象中更能唤起人类的集体共鸣以反思当下,而这正是瘟疫叙事之于幻想型文学的独特价值所在。

一、瘟疫的“他者”形象

阿姆斯特朗在《神话简史》中所提到的:“人类很容易陷入绝望之中,因而从一开始我们就创造出各种故事,把自身放置于一个更为宏大的背景之上,从而揭示出一种潜在的模式,让我们恍然觉得,在所有的绝望和无序背后,生命还有着另一重意义和价值。”[1](P3)从现实人生到被创造故事里瘟疫都因与死亡直接相关而以强大的“他者”形象存在,而所谓“生命的另一重意义和价值”正是通过创造故事演绎人类与作为“他者”的瘟疫之间的斗争,从而使人在被统治、被培养、被陶冶的过程中逐渐明确生命的意义,实现对人的终极关怀。

瘟疫被作为“他者”存在于与现实世界并行的另一维度之中,在古希腊的诸神世界里,负责掌管光明的太阳神阿波罗另一个身份就是疾病与医药的把控者,命运三女神又被称作惩罚三女神并具有向人间播散瘟疫的能力;而在中国的神话传说里,掌管着随时令“疫疬”流行大权的是疫病主神西王母,能调动“魑魅魍魉”的蚩尤也是“瘟神”的一位总管,五帝之尊颛顼的三个儿子死后也皆为“疫鬼”。由此可见,瘟疫在原始先民的眼中总与异世界的鬼神挂钩,由诸神体系中拥有较高地位的成员来行使散播疾病的权力,掌握人类的生死存亡,是极为强大且不容侵犯的“他者”。但不容忽视的是,即便瘟疫在远古的现实世界与神话故事里都以“他者”的形象存在,人类创造神话的目的还是为了将现实中无法消解的瘟疫带来的基本生存问题纳入幻想的世界里加以建构,将瘟疫的发生合理化,用因果自洽的逻辑给予疲于应对瘟疫带来的死亡危机的先民们以心灵的慰藉,从而摆脱恐惧以及由“他者”带来的绝望心理,“它通过幻想的三棱镜反映现实并对现实采取革命的态度”。[2]也就是说,神话是在承认并塑造瘟疫的“他者”形象的同时,还用一套属于原始先民的逻辑话语以抚慰内心,彰显了人类对征服与支配未知自然力的渴望以及对自身生命的关怀。

然而即便人类经历了千百年的进化,依旧无法做到彻底地预防瘟疫。叶舒宪在《现代性危机与文化寻根》一书中全力论证了这样一个观点,现代性社会风险的降临会形成常态化并且无法进行预测,最需要警惕的巨大风险却只有两个:瘟疫和战争。而身处在物质欲望得到极大满足但生活却充满无数不确定性的环境中,精神焦虑、信仰缺失等心灵的困境也如同瘟疫一般侵袭着现代人,何以安放心灵同样是亟待解决问题。据《大流感》的作者约翰·M·巴里考证,瘟疫给人类造成伤亡的程度并不比战争低,但主流文学却鲜少正面提及,而科幻则早在科幻之母玛丽·雪莱的第二部长篇小说《最后一个人》当中就已经在讲述与灭世大瘟疫相关的故事了。因此,在现实与精神的共同影响下,瘟疫便带着时代的印记和症候同样以“他者”的形象进入科幻之中。例如毕淑敏《花冠病毒》中20NN年突袭燕市的古老生物花冠病毒;燕垒生《瘟疫》中能使人的身体从碳基变成硅基状态的远古病菌在;问世于1912年杰克·伦敦《猩红疫》中于2013年在地球上迅猛爆发的传染病猩红疫;迈克尔·克莱顿《天外病菌》中能使接触到的人类都会因为血液凝结为硬块而死亡的安德洛美达菌株。诸如此类的科幻小说不计其数,而符号学家池上嘉彦也指出:“人类安置在自己周围的文化对象,其多数都是为人类的需要服务的。”[3](P157)因此,瘟疫作为“他者”的确放大了人类在面对诸多不定威胁时的惶恐与无助,但展现弱小并非是为了让人类对威胁望而生畏,而是致力于探索人类生存智慧的极限,探索诸多克服“他者”的途径以隐喻现代人在与环境的矛盾中对情感与意志平衡的追寻。这是科幻塑造瘟疫“他者”形象的特殊意义所在,也是科幻在神话基础上向前迈进的步伐。

总的来说,远古神话和现代科幻都将瘟疫视为强大的“他者”,把处在各自历史阶段上在现实生活中暂时无力应对的瘟疫与死亡问题转移到超越实际限制的幻想中,以想象的名义无限夸大人类对未知的恐惧和对生存的欲望。使群体将被“他者”完全统治的绝望转化为合理化“他者”带来的心灵慰藉,甚至成长到对“他者”进行重释与反抗。在作为“他者”的瘟疫的凝视与建构下,人类对死亡的忧患意识得以显现,也能更加清晰地认识到自身所处位置,以崭新的视角洞察世界。这便是在神话和科幻中同样视瘟疫为“他者”的隐喻意义所在。

二、瘟疫的发生机制:人与自然对话的桥梁

在原始思维作用下产生的神话,首先表现出的文化特征就是关注自然和演绎自然。因此,当原始人以惊异的目光打量瘟疫时,一方面他们会获得将瘟疫解释为自然现象的权力,另一方面自然对他们而言所拥有的神秘属性也会在一定程度上主宰着原始人类的思维,使他们在心理幻觉的支配下将瘟疫与神灵建立联系。[4](P5)这就是几乎每个民族的祖先都会毫不例外地将瘟疫与经过人类大脑处理、源于自然的幻象相关联的原因。从现存保留中国古代神话最为丰富的《山海经》看来,中国神话中既有“其状如凫而鼠尾”的“絜钩”,[5](P109)“状如牛而白首,一目而蛇尾”的“蜚”,[5](P113)“其状如彙,赤如丹火”的“【犭戾】”等能够预示或传播瘟疫的精怪存在;[5](P148)也有“其状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狌”能掌管瘟疫的西王母存在;[5](P75)甚至在《淮南子·说林训》当中还有“疾疫之刍狗,是时为帝者也”之说。[6](P173)从散播瘟疫到掌管瘟疫乃至应对瘟疫方式的记录,不仅仅是神话情节的演变,更是先民借由神话对瘟疫发生机制进行合乎原始思维想象的体现,还是先民在神话塑造的神秘语境中,将驱疫提升到帝之行的高度以规范整个社会行径的手段。无独有偶,在希腊神话中神被作为人格化了的自然物,能够凭借自身好恶决定下界生杀祸福。而希腊神话则再现了人类正常的童年时代的“真实”,太阳神可以替自己的祭祀克律塞斯出头而在特洛伊战争中给希腊大军下降瘟疫,宙斯也可以出于对普罗米修斯为人类盗取火种的不满而将赠予人类代表不幸的潘多拉礼品让疾病蔓延大地。[7](P4)古希腊神话在冥冥之中同样将瘟疫与神之性中恶劣的一面相结合,高层神的愤怒或是低层神的坏毛病是导致弱小人类遭受灭顶之灾的根源所在,而这就是对人原始感性的呈现,在以“人性”之弱惩罚人类的同时又包含了对人自身智慧与力量的反思。另外,世界上还有许多其他民族的先民同样秉持着瘟疫同神魔相关的观念,如古犹太人将疫病看作是魔鬼作祟的产物;古巴比伦人相信瘟疫是由恶魔控制的;古印度史诗《梨俱吠陀》中还记载了33位主宰人类健康与疾病的神等等。从中不难发现,各民族内容各异的神话大都将瘟疫视为精怪神灵作祟,采用以“自然”的方式去阐释自然,从而透过瘟疫触发人与自然的神秘联系,也在神话的语境下找寻人类自身生存和发展的心理支撑并展现出对自然的原始敬畏,实现人与自然的动态交流。

然而与神话虚构瘟疫发生机制的方式不同的是科幻对瘟疫的认知并不止于将自然投射在人脑中形成扭曲而朴素的幻象中这么简单。科幻与神话最大的分野便在于科幻之“科”,基于现代科学是在剥离神话思维的过程逐渐得以确立这一事实,科幻大都以科学技术为逻辑起点或将科学技术作为叙事的主要对象。但在现代科学早已明晰瘟疫发生的生物学动因的前提下,科幻作品中瘟疫叙事“幻”的一面却并未因此而削弱,瘟疫仍旧是自然界中神秘的存在且能够导致人类罹患各式奇特病症。好比来历不明却能迅速瓦解人身体机能的花冠病毒;由硅与氢、氧结合构成,能使被感染之人变为石头分子链的远古病菌;来自未知外太空却能使人血液凝结而亡的毒株等等。另外,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于瘟疫这种指向全人类的群体性疾病而言,科幻在建构其发生机制时会更加重视它给整个人类社会带来变化而非单纯地表现生物学和病理学意义上的瘟疫。如科幻会通过展现瘟疫这一集体灾难带来大规模死亡导致群体恐慌的状态,为处在瘟疫下的个体提供表现人性的舞台,从而实现对人性复杂多元层次的深入挖掘。总之,科幻仍旧将瘟疫视为自然界中的“神秘”现象,在无限放大瘟疫给全体人类造成生存威胁的语境下,表现人类对于未来社会发展趋势的幻想与担忧,迫使人类在沉重的心灵和苦痛的压抑之中重新思考由人与自然的关系问题带来的人性建塑,人与人之间、人与社会之间的关系等问题,从而提醒人们在未来尚未到来之前的当下从导致瘟疫发生的源头尝试去做出改变。

人与自然的对话说到底是一种生命活动的参与,而瘟疫则将该种参与推向生死抉择的边缘,神话与科幻又对该种境况进行夸张与变形,在不同于狭小日常生活的广阔空间里进行更大幅度的演绎,激发人类在此种极端生存环境中以各自历史阶段的时代理性规范当时的社会秩序与道德伦理观念,形成心理结构更加成熟和完善的群体以更好地面对自然。由此看来,神话和科幻都以其虚构的神秘语境,以瘟疫为契机展现了人类不仅关注自身的存在与发展,还在以精神的状态同自然进行多层级、动态交流的过程。

三、驱瘟抗疫:技术与神力的交织

如同神话出入于虚拟与真实之间的奇妙特质一般,作为“继承了强烈的上古神话色彩的传奇小说”[8](P49),科幻也时常借用神话的世界观,营造出一个与当前已知世界不尽相同的环境来叙述人类在奇幻世界中与瘟疫进行斗争的种种。又如同神话借“神灵之力”以驱瘟抗疫一般,科幻作品中抗疫的手段同样依赖于现实生活中难以掌握和无法解释的力量,可以说是令已然落幕的“诸神”披上科技的外衣卷土重来,在悬而未决的幻象之中对那些尚未发生或有可能发生的事件进行寓言,同时也暴露了神话和科幻的抗疫叙事中共同存在的矛盾与困境。人类作为能够进行自由自觉的生命活动的生物,在面对瘟疫时从未曾丧失过征服它的渴望,而先民也通过创造瘟疫神话尝试寻求能够抵抗瘟疫的诸多方式。好比在中国神话中既有“青耕御疫”之说,也有神农尝百草的故事;希腊神话里有医神埃斯科莱庇厄斯借神蛇之力祛除瘟疫的故事;古巴比伦人更是因为相信蝇神的存在而对虱子和苍蝇等害虫持敬而远之的态度。古老的神话就是如此,在荒诞的故事中将来自于生产生活经验附上具有威慑力的色彩,迫使先民在集体无意识的驱使下将瘟疫的散播、治疗同已知自然物建立表面联系,并试图探索两者之间存在的规律性。一方面,神话的确认识到某些动物可能是导致大规模瘟疫发生的原因,并根据这一经验对瘟疫发生及防治的内在理路进行了简单摸索,在一定程度上刺激了古代医学的萌芽。而从以物克物的初级应对手段到设立异世界的瘟疫神再到驱瘟英雄的出现,无疑也是早期人类逐渐确证本质力量的标志。另一方面,神话所涉及的祛除与管理瘟疫的方式都不约而同地依赖于信仰的力量。先民所生活的世界包含着无穷无尽的神秘联系和互渗,所以有很多他们无法得知但却不得不给予关注的经验之外的联系存在,而上古占卜巫术等形式的出现则用来弥补他们认知的不足,携带着鲜明的唯心痕迹、凭借信仰的力量在想象中满足生存的欲望,而这也是模糊技术和神力之间界限的体现。

在科幻所建构的世界中,作为抗击瘟疫重要手段的科技似乎时刻都在挑战人类想象的极限,往往也拥有近乎神般无所不能的力量,甚至能够颠覆传统意义上瘟疫对人类造成的侵害,以技术的力量将瘟疫转化为发展进步的动力,促使人类超越生理极限向“超人”进化。例如在费诺·文奇的《天渊》中,易莫金人的故乡太阳系曾遭蚀脑菌肆虐,造成数以万计的死亡、文明也毁之一旦,但大瘟疫之后数百年易莫金人却凭借先进的科技控制了蚀脑菌神经毒素的释放,将其驯化为对人脑起正面影响的工具。在格雷格·贝尔的《达尔文电波》中一种由逆转录酶病毒HERV引发的希律王流感在世界范围内泛滥成灾,然而经过研究科学家得出了一个大胆的结论:该流感隐藏在人类基因中不但不致人死亡,还能够像计算机一样对外界做出自主反映、确定进化的方向。此外还有许多科幻作品也是讲述通过利用超前的技术来对瘟疫进行控制与防御的,一方面这些对技术战胜瘟疫的幻想确实代表了现代科学所取得的非凡成就,也是对未来科技发展程度的大胆假设与寓言,体现了人类对科技防治瘟疫的积极心态。然而在这些科幻作品中,当科技缩短甚至消灭了人与驱疫之间距离之时,技术被赋予的神圣光辉压倒性地大过了其作为现代科学的产物应所必须拥有的理性和科学性,而在虚实错位中更加深了人们对科技能力的笃信,乃至形成崇拜与信仰。这也是原始巫术与现代科技在抗疫叙事中最大的弥合之处,也是两者在各自时代所面临的最大困境。人类用漫长的岁月证实了神的虚妄,也证实了神话故事里驱瘟除疫手段存在不合理之处,但科幻却以新的时空架构继承了来自古老神话的幻想模式并对之进行升级,结合当下对技术爆炸或科学崇拜的担忧,放大呈现风险常态化的社会,在技术与神力的交织中释放幻想与理性的张力,以新的形式续写淹没在历史长河中的神话。

结语

综合而言,瘟疫对人类来说无非意味着生命和关系的瓦解,而神话作为过去的科幻,科幻作为将来的神话,它们在进行瘟疫叙事时都凭借千奇百怪的幻想预设了一个现实之中无法克服的“他者”来唤起人类自身对生存的焦虑与渴望,又在扒疏瘟疫发生渊源的过程中引导人类以更加完善的群体建构同自然的对话,还在探寻抗疫举措的过程中呈现了原始巫术和现代科技当中神性与科学性交织的现象。蔓延在神话和科幻里的瘟疫既是现实沉重的投影,又是人类掌握生存主动权的体现,而作家在幻想的世界里书写瘟疫从来就不是为了制造恐慌而是期望能够给予疲于应对未知风险的时人以审美层面的救赎,同时也是在架空的世界中追问另一种人间秩序存在的可能性,也希望能够通过身临其境地感受极端生存环境,唤起当下人们对自我、社会与自然,对信仰、道德乃至文明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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