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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枝带刺的蔷薇花
——李建军文学批评纵论

2022-03-18

关键词:李建军批评家伦理

鄢 冬

(内蒙古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内蒙古 呼和浩特 010070)

鲁迅对有刺的蔷薇情有独钟,前后写过四篇含“蔷薇”题目的杂文。在《无花的蔷薇》里,鲁迅提到有人将他的批评比做“放冷箭”。对这明显含着讽意的比喻,鲁迅似乎并不十分介怀。有趣的是,在直谏陕西文坛事件发生后,有人也说李建军是个“放冷箭”的批评家。虽然时代不同,但在被对手误解一事上却并无两样。

李建军先生自述早年也曾是鲁迅的“死忠粉”。他那时蓄起的鲁迅式胡须,批评起当代作家来也常常不留情面。然而,鲁迅与李建军究竟不同。作为批评家的鲁迅,固然首先留意于文学,但也同样关注社会,有着强烈的政治批判意识和思想启蒙情怀。作为批评家的李建军则不同。他只是一个文学意义上的批评家,准确地讲,是一个专注于当代文学的批评家,即便谈及托尔斯泰、普希金、莎士比亚、纳博科夫、乔伊斯等外国作家,他也未曾脱离中国当代文学的视野。

在《一半是至论,一半是偏解——论鲁迅与俄苏文学之交》里,李建军坦承他早年对鲁迅的崇拜,但也以更加理智的方式分析了鲁迅在某些方面的局限和“偏误”,这说明他正逐渐摆脱了鲁迅对他的某些影响。鲁迅强调蔷薇要有刺,可无花。作为个性鲜明且敢于亮剑的批评家,李建军有鲁迅身上的反中庸的特点,不骑墙居中,不世故圆融。李建军的文学批评的蔷薇花,有刺,也有花;是犀利的,同时也是柔软的。即使面对文学中的恶,他固然依旧“金刚怒目”,但却很少有“痛打落水狗”式的猛烈和愤恨。

李建军的文学批评有夹叙夹评的特点,甚至用心追求充满诗性意味的表达效果。批评形式上的自觉,将他的批评提升到了文学的水平,成为真正的“文学批评”。更为重要的是,透过他冷酷、犀利的批评文字,读者可以感受到帕乌斯托夫斯基文字中的阳光和温暖。

本文将从批评内容、批评方法、批评态度三个方面探讨李建军的文学批评的特点,以及它对于当下文坛的重要意义。

一、保守的整合主义:在经典与当代文学之间

李建军批评的内容涉猎多国别、多体裁的文学作品,但主要集中在中外经典小说和中国当代小说两部分。对于经典的批评,是李建军文学批评重要的组成部分,也是他批评其他作品的重要法器。他不仅在阅读层面常常回归经典,更重要的是他从经典中寻觅到了批评的底气和力量。他并不迷信经典,而是以重读、细读文本的方式表达对经典的致敬或质疑:或通过细致的对读、比较,再次确立其经典地位,或是推翻其经典地位并严谨证伪。李建军试图破译经典作品的密码——探寻那些隐匿在经典(或伪经典)作品复杂文字网络背后的意义世界。

李建军的经典探寻之旅,从这样几个维度展开:一是《史记》的叙事和伦理传统,一是俄苏文学“现实主义”和“人道主义”传统,一是莎士比亚和汤显祖作品的情感模式和艺术魅力。李建军曾有此判断:“中国小说与西方小说,无论修辞方式,还是伦理意味,都历然有别,迥然不同。”[1]那么,在中国化和世界化的两种选择下,一个批评者该如何维持欣赏心理的稳定性?李建军自谓是一个“保守的整合主义者”:“我试图从一切伟大的文学中吸纳有价值的经验。英美文学的经验和理念,例如莎士比亚的伟大经验和布斯的小说修辞理论,都极大地影响了我的文学意识,是我建构自己的文学价值观的极为重要的‘支援意识’。”[2]李建军所主张的“保守”,是与当下时髦的写作经验保持一定的距离,不要一味地求新,盲目地求变。而他的“整合主义”,则强调“兼容并包”,任何参与人类精神世界构建并产生重大的、积极影响的经典,都可以给中国当下文学提供有效的经验,也给他的批评带来无尽的精神力量。

于是,他既崇尚太史公“知人论世”与“超拔脱俗”的史论情怀和叙事精神,也对俄罗斯文学中的人道关怀和现实批判青睐有加,既对红楼梦精致的叙事外壳和伦理内涵大加赞赏,也从莎士比亚身上看到了“自由”和“积极”的表达与思想的深度。他重估俄苏文学,发掘莎士比亚的伟大经验,熟用布斯理论以及英美文学观念,但并未食洋不化,而是以他山之石铺成中国文学的未来之路。

应该说,李建军的基于经典的“保守的整合主义”是一个可取的理念。文学批评首先应该从经典批评开始,经典可以经历岁月磨砺而沉淀下来,无论从文化的必然性还是历史的偶然性看,它都具有顽强的艺术生命。另外,经典应是介入当下文化、文学的参照物和工具,它让我们知道心有所依,知道以何种经纬来判断作品水平的高低。

正像生活是复杂的一样,经典的构成也是复杂的。或者说,经典也是分等级的,是有品质上的差异的。有的经典里甚至包含着反经典的问题和残缺。因此,对《洛丽塔》《尤利西斯》《金瓶梅》等作品的解析,就是一件必要的事情,也是李建军对于经典批评的一个贡献。有些事情说说容易,做起来却很有难度。例如,对那些有问题的经典进行解剖和质疑,就是一件极为艰难的事情。“错误的意见偶尔也会带来暂时的希望和喜悦,但迟早必然会产生失望、悲伤和恐惧。”[3]的确,那些“症候性经典”往往可以引起一时的迷狂,但它们的面具后真实的相貌更应该被正视和揭示。李建军就是摘下“症候性经典”的面具的那个人。

那么,“症候性经典”的病症到底表现在哪些地方?李建军认为,首先在于伦理之“病”,这也恰恰抓到了根本的症结:《金瓶梅》被李建军称之为“性景恋”,他认为,这部专注于描述性本身的小说,即便开创了市民小说的先河,即便有着天才的刻画,但它本质上是癫狂的、堕落的、颓靡的,对后世作家的影响也大多是消极的。另外,对女性的畸形态度,也使它很难成为文明的书写。《洛丽塔》对恋童癖的封闭叙事,既是简单的,也是畸形的,因而,无论对人物,还是对读者,它都显示出一种消极的叙事伦理。李建军对20世纪法国新小说浪潮的批评,也同样是尖锐的。在他看来,“新小说”罔顾伦理内容而片面强调形式主义,导致当下一些小说只以求新求奇为荣,显然不是正确的道路。任何形式的极端,都很难说是一种可靠的写作模式。《尤利西斯》不仅是形式极端主义的小说,而且还是一部被严重高估的作品:“福楼拜费尽心思寻找最具有表现力的那个词,努力把语言写得干净、优美而富有表现力。而乔伊斯在写作《尤利西斯》的时候,则表现出一种冷冰冰的我行我素式的放任和孤傲。……他的语言缺乏概括力,缺乏朴素、简练、准确的风格。”[4]乔伊斯的写作态度是傲慢的。他过多地描写了人性的混沌地带和黑暗领域。更何况,它还晦涩难懂。凡此种种,就有充分的理由让李建军将它界定为“傲慢与黑暗的写作”。尽管托洛茨基被李建军认定为一个狭隘的政治实用主义者,但他对形式的批判,倒是切中了《尤利西斯》的病症:“形式只有与内容、它的深度和表现力相适应,才能够获得自身的重要性。形式的所谓自有价值,即艺术上对内容的冷漠,这是一种毫无意义的东西,如同游离于概念之外的一个词的自有价值一样。”[5]

没有重构的批评不会引起人们的共鸣,也不会真正对当代文坛有所帮助。李建军经典批评的要旨在于重构,他试图组织两条经典网络来指导当代小说创作。一条是沿着《史记》、杜诗、《牡丹亭》《红楼梦》的中国经典链条,具体论文可见《史记与中国小说的未来》《再论〈百合花〉——关于〈红楼梦〉对茹志鹃写作的影响》;一条是沿着莎士比亚到俄苏文学的外国经典链条,具体著作有《并世双星:汤显祖与莎士比亚》《重估俄苏文学》,文章有《并世双星灿大空——论〈牡丹亭〉与〈罗密欧与朱丽叶〉》《莎士比亚讲给小说家的一堂戏剧课》等。通过对这些经典的阐释,李建军揭示了人们可能习焉不察的文学关系图式,并呈现出一个滋育和被滋育的影响链:《史记》滋养的中国现实主义文学,普希金滋养的俄苏文学,《红楼梦》滋养的张爱玲、宗璞等作家的作品,《静静的顿河》滋养的《创业史》《白鹿原》,还有莎士比亚的伟大经验对当下作家情感的滋育等等。也就是说,在他对经典作品的热情背后,始终包含着为当代文学重新寻找方向和立足点的内在自觉。

当代小说领域是李建军批评的现实价值所在,也是锋芒毕露、颇具争议之处。李建军关于当代小说的评论文章数量较大,主要分为几个方面:一是对陈忠实、路遥等作家的系统研究,这一部分的批评并未引发文坛的“焦虑”而是肯定和关注;二是围绕当代作家作品进行的细读批评,因功夫独到且刀刀见血被人戏称为“小李飞刀”。赞同者对其勇气与才华钦佩有加,批评者则认为李建军是酷评家,从而对他的批评行为产生误解。但无论“敌人”是谁,李建军的文字永远有一种抽刀断水的从容和笑傲江湖的霸气。

在我们的传统文化精神中,溢美总是容易的,而“不隐恶”却需要同时满足两个条件才能成为美谈:一是批评者要有足够的勇气和策略,二是对方要有足够的自信和雅量。在一个不容易听到批评意见的环境中,李建军的出现显得突兀而醒目。当很多人都习惯于把作品研讨会开成歌功颂德会的时候,李建军的声音就是蔷薇花尖锐的刺。当有人把李建军尖锐的批评当做“另一种媚俗”[6]时,就意味着盗火者需要承担很大的精神负担。好在,李建军的批评是成熟而笃定的,明显属于反“媚俗”的体系:“不管我们对它的应用语境作出怎样的分类,媚俗艺术总是隐含着审美不充分的概念。这种不充分见于那些形式特性(材料、形体、规模等)不适合其文化内容或意图的单个物品。”[7]攻击与误解,并没有中断李建军的批评之路,他也并没有因此变得阴鸷或灰暗。实际上,“管中窥豹”从而“只见一斑”对一个批评家而言是种委屈。李建军对当代文学恰恰没有绝望:他对丛维熙的正直和诗意称赞有加,对史铁生的豁达和救赎心生感动,对路遥的亲切和温柔涤荡不已,对汪曾祺、宗璞、冯骥才、蒋子龙、韦君宜、王小波、余易木、牛汉、章诒和、齐邦媛、林鹏、老村、李唯、邢小利等作家更是给予了积极的肯定性评价。另外,即便是他重点批评的贾平凹,李建军也并未否认他的勤奋和创新。对莫言、余华、王安忆、池莉等人只是就作品论作品,以细节、修辞、人物形象入手剖析存在的艺术问题,因此不惜在文章中引用大段的小说文本,就是为了客观、理性地将一切争端都限制在文学范畴来解决,而不是扩展到文学之外的无聊纠纷之中。任何人都不是真理的化身,但批评家却可以站在一个较高的位置替读者把关。李建军也逐渐意识到,当代文坛的问题不仅只出在作家身上。他不夹杂私怨的批评却引发许多争议,而争议中,又很少产生如张志忠教授《如何讲述当代中国的神奇故事——与李建军论莫言与诺奖》那样真正在学理上形成呼应、对话的文章,更多时候则是大咖作家们的“习惯性傲慢”与“恼羞成怒”,或是他们的拥趸以及“血亲”批评家们的“群起而攻”。于是,李建军意识到,自己必须站在经典的“卫城”上去关照当下的文学。于是,经典就成了李建军的精神奥援,不断给他提供继续前行的勇气和力量。

二、方法论体系:伦理批评、细读批评与理论思辨

伦理批评是一项既危险而又必要的事业。以伦理视角批评文学作品势必会引起部分作家的不适,原因在于很多作家总会对自己的认知产生晕轮效应,进而高看自己的作品,对不良伦理的内容也试图合理化。一些评论者对伦理批评也不以为然,认为这不过是“儒家”或“左派”的道德训诫的老套路和旧把戏。从事伦理批评的学者,也往往被误以为是“道德完人”从而身负巨大压力,似乎必须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才能去“审判”别人。的确,谁也没有能力做一个合格的道德裁判,但批评家应该在一定范围内充当伦理批评的代理人角色。他用伦理批评别人作品的时候,并非充当个体对个体的裁判,而是“集成式”召唤结构与期待视野对作家作品的伦理呈现要求。

更深一层来看,作品和批评之间实际上是相互独立、平等且可以进行深层次精神沟通的。福柯说“伦理可以被视为生活的强有力结构”[8]的意义正在于此。批评家不必为自己的伦理批评感到羞赧,任何文学经典,其美学意义都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写作技巧的更新而杳然无趣,但伦理意义则是永恒照亮人类精神世界的一束光。批评家冒着焚身的风险,要把关乎美好品德的火种留在人间并传递下去。在《祝福感与小说的伦理境界》中,李建军说道:“伟大的小说家之所以伟大,……还在于他通过积极的修辞行为,对自己笔下的人物、对读者表现出健康而温暖的道德情感,显示出一种伟大而崇高的伦理境界。”[9]在另一篇文章中,他大声疾呼:“是的,那种具有健康人格和温暖情感的高尚的文学,那种充满道德诗意和伦理光辉的伟大的文学,那种,内蕴深刻思想的高于‘平均分数’的‘最高点’的文学,正是我们所缺乏的!”[10]人性中真善美的文学范型,古往今来都是有效的通则,而基于人道主义的同情和善良,也一定是救赎式的精神态度。文学世界的那些温暖而美好的情愫,总是慰藉着一代代读者的心灵,鼓舞着她们生活的勇气。总之,作品如果值得阅读并可以传递意义被经典化,作品中的伦理品质也应该呈现出一种“完美”的状态。

即便李建军用了大量的精力对文学进行“伦理考察”,但他依旧不能等同于一个“酷评家”或是道德传令官。必须要辨明的是,李建军的伦理不是“李家伦理”也不是“王家伦理”,而是源于人类共通的社会交往模式中凝结的伦理通则,是“共识性”而非“差异性”的伦理。李建军的伦理批评背后有十分坚实的理论基础与实践经验:那就是布斯的小说理论和苏俄文学那样伟大的经典。在最新修订出版的《小说修辞研究》里,李建军用了相当多的篇幅论述伦理批评在小说研究的意义,他认为,伦理的修辞实际上是最重要的修辞。在写作此书前,李建军已经在批评领域占据一席之地,但他那时的文章更多应归结为一种灵性批评:即利用自身敏锐的文学感觉和语言才华从事直觉式的批评。在此书中,他真正将灵性批评和学理构筑完美结合。《小说修辞研究》一书的理论根基来源于布斯的小说修辞理论,而李建军之所以选择布斯修辞理论无疑是源于深层次的契合,是因为,在他看来,布斯的修辞理论更符合小说创作的实际,布斯的修辞理论并没有强调“技巧至上”,而是体现着对伦理道德的召唤以及倡导作家具有道德性质的修辞。小说创作的确与戏剧、散文、诗歌创作有极强烈的区别,以中国“稗官野史”的话本传统中不难看出,鲜明的“故事性”无论如何都不能被抹杀。能让三教九流津津有味、翘首以盼的是内容以及引出内容的恰当形式。“内容至上”必然关乎着伦理的传导。李建军的伦理批评实际上是一种向外展开且辩证的批评方式:“当然,也应该注意另一个问题,即不要过于夸大小说中‘伦理’的作用,更不要走向小说的‘伦理中心主义’,即忽略小说的其他方面,让‘伦理’遮盖和压干作品,那就又会回到现代主义小说反对过的老路上了。”[11]因此,李建军认为,重提“现实主义伦理”是因为当下的小说家越来越不重视它,甚至对之否定、抛弃、嘲讽,这种倾向的引导下,无疑会产生一些有害的小说作品。

李建军清楚地觉察到,技术和伦理是互为表里的关系,没有高尚的伦理作为基底,技术的表演只能是一场灾难。新媒介日新月异的发展,部分文人盲目求新求变却由此丧失了“文质彬彬”的德性,“文”和“质”似乎必须“非此即彼”。无论是伦理一元论还是技术一元论都不可取,在李建军看来,即便是布鲁姆这样的批评家,也需要警惕这种二元对立的错误。在《唯美主义的傲慢与“憎恨学派”的恶谥——从布鲁姆的莎学研究看纯文学批评的局限》一文,李建军认为,布鲁姆对托尔斯泰的误解实际上是落入了一元论、狭窄的“纯文学”窠臼,没有真正回归并上升到一种多元、宽容的批评氛围,他的批评效果也就令人生疑。以此反例为警示,李建军批评自然也要突破单纯的伦理批评从而追求更为平衡的批评方式。

如果说伦理批评是内科疗法,那么,细读批评就是李建军的外科手术。与英美新批评流派不同的是,李建军的细读批评不喜欢用深奥的学术话语装点,但却更为准确也更有力量。可分为语言批评、人物批评、情节批评、主题批评等版块,其中语言批评是威力最大的批评方式。一位质疑者将李建军的语言批评定位为“定性批评”和“定量批评”,随后她调侃“定性批评”让她经常怀疑自己“是在读文学批评还是在读现代汉语教案”,而定量批评则有“自己是在读文学批评还是在读统计报表”[12]的错觉。实际上,这位女士恰恰说到了语言批评的优势和妙处:面对一个文本可以有无限种打开的方式,但语言批评永远是最扎实最可靠的批评。试想,对于一个批评者而言,如果连批评对象的语言水平都没有掌握并读透,只是靠眼花缭乱的虚妄表达进而“花枝乱颤”的夸赞,可靠吗?实际上,定性、定量的语言批评就是在文学批评中召唤科学精神,就是给一个杂乱的、随意性的批评生态以精确的参照。

文学本身就是语言的艺术,如果一个作家在语言运用上太过随意,其表情达意的效果定然受到极大的影响,他作品的传播力度也就极为有限。若是这样的作品入选中小学教材,则是荼毒青少年。固然,纵使鲁迅这样伟大的作家也不免有习惯用语上的谬误,但如果连篇累牍都在挑战语用规则并且始终未产生更优雅的、更精彩的修辞,那么这样的作品显然无论如何也难称优秀。在《是大象,还是甲虫?——评〈檀香刑〉》一篇中,他对《檀香刑》从文体、语言到修辞的批评入手,将莫言沉潜五年的大作贬为一只华丽的甲虫。虽然作品的语言形式恰恰是莫言的得意之处,但是,面对这样的铁板钉钉的语言分析和批评,莫言恐怕也只有低首下心,心服口服,或者,口不服而心服。《“黑暗心灵的舞蹈”?——如何评价残雪》《被任性与仇恨奴役的单向度写作——论残雪在文学中的偏执与偏失》两文中,李建军从残雪的“自由写作”产生的那些脏污、丑恶的意象中看出其精神的黑暗,以及封闭、重复、混乱、晦涩的话语特质。对贾平凹小说中“不A不B”的研究,更是让这位作家数年之后还耿耿于怀,甚至恶语相讥。不仅语言批评,无论是人物批评、情节批评亦或是主题批评,李建军都讲求有的放矢,不兴“无名之师”,从具体材料出发,对作品进行抽丝剥茧的分析和研究。

值得注意的是,无论伦理批评还是细读批评都需要依赖于理论思辨而不是感性经验。尽管情绪情感会驱动并生发批评的欲望,但要结成果实就必须要求批评家有清晰的理论方法和谱系流脉。也就是说,李建军批评的可贵之处并不在于他是否成为了文坛的“清道夫”,而是他据此勾勒出有理有据的批评理论图谱,从而给读者提供了一种可靠的参照。拥有批评的激情是可贵的,但在批评的激情之上还有扎实的理论思辨,则更为难得。情感与理性,李建军批评中很好地平衡了这两种精神力量。

三、中性与反中性:李建军文学批评的两种态度

批评家的态度是其文章呈现的肌理和样貌。没有态度的批评者很容易被短期利益或其他非文学的因素所蒙蔽从而丧失可贵的精神向度,形成“平庸之恶”。李建军的态度线索是极为明晰的,中性和非中性的态度互为补充,从而形成一种平衡的且有空间的批评场。

中性,即讲求论说的学理性而非主观化,讲求去情感化、去私欲从而公正平衡、扎实细致地从文本出发的一种态度。李建军认为,文学批评要有使命感,不因个人好恶批评或抬高对象,而应该事出有因,做有公敌而无私敌的批评家。因此,无论是基于细读之上的语言分析和形象勾勒,还是看似苛刻的伦理批评,都要追求有理有据,都在追求其“普适性”,都有清晰的学术谱系可寻。这种追求共识的批评方式,带来的一个益处就是批评视野的开放和宽容。中性的态度在《被任性与愤恨奴役的单向度写作》一文中揭示得更为明晰:“如果经常阅读当代小说,你会发现,很多时候,我们的小说家,……总是显示出一种简单的性质和片面的倾向:每每将一种情感态度推向极端,而缺乏在复杂的视境中,平衡地处理多种对立关系和冲突性情感的能力。”[13]也就是说,有别于一些学者、作家印象中“激情式”的批评方式,在二元对立关系中寻找中立的第三元,在复杂的境况中以“平衡术”控制,恰恰是李建军批评的基本态度。这种态度要求批评者首先要“隔岸观火”而不是“煽风点火”,在作品热闹的表象后读取内在的精神内质,血雨腥风的辣评背后是厚重、学理的思考。比如关于小说的伦理问题,正像李建军在《小说伦理与“去作者化”问题》一文所指出的那样,是由于现代主义思潮对小说存在着矫枉过正的影响,使得作家过于重视形式和技巧,甚至产生“去作者化”的倾向,而这一倾向导致的就是“去伦理化”,业已成为极严峻的现实。厘清了“去伦理”的传统后,他又从作品、人物、读者三个方面剖析文学“伦理失衡”的乱象,从而得出需要重建伦理传统的观点。

文学研究主要分为文学史研究、文学理论研究和文学评论三个方面。如果从各自作用来看,文学史就是研究者的天空,每一位研究者都有写史、记传的宏愿,究其原因是来源于“创造历史”的渴望;文学评论就是研究者的大地,只有坚实肥沃的土壤,才会孕育研究者知文学冷暖的话语体系;而文学理论则是连接地表与天空的植被。尽管歌德认为理论是灰色的,但生长在文学评论土壤上的理论却应该是另一种常青的“生命之树”。理论的构筑也会真正让天空拥有俯瞰的风景,让大地拥有向上的力量。从这个角度说,李建军的小说理论是真正“亲民”的,他的理论都是有“触感”的,甚至与作品一样,长成了生命的状态。同时,他的文学批评也是理论的批评而非情绪情感式的批评,讲求背后的谱系与源流,了解他的批评思想,必须也应该回归到“中性”立场,追根溯源,方能觉察到批评之“厚”。

对于一个批评家而言,建构理论谱系是修炼“九阴真经”,但面对文本时还是应该锋芒毕露,使出“降龙十八掌”。批评家必须要有不平之气,即非中性的情感态度:去除沆瀣之气、一团和气、乌烟瘴气,去除含混不定、真假杂糅、做作矫情和佶屈聱牙的“黑话”。“留正气”“讲真情”“说白话”,这就是最为朴素但却颇为难得的李氏批评风格。于是,我们可以看到《重估俄苏文学》中,那些亲切、温暖而又平和的文字:“他是燃烧的火焰,是迅猛的劲风,是奔流的河水;他更像是自由飞驰的骏马,更像是自由鸣唱的云雀。自然与自由,热情与活力,这些,就是普希金在性格和写作上最突出的特点。”[14]也可以看到在评论路遥、史铁生的时候,他并非在计较写作能力高低,而是用心在与读者交流。他评价路遥:“他懂得怜悯、同情和爱的情感对于文学的意义, ……他赞美大地, 赞美天空, 赞美一切美好的事物; 他热爱生命, 热爱人们, 尤其热爱那些处于社会底层的‘受苦人’。”路遥的作品会让读者懂得:“沉重的苦难也许并不坏, 因为, 坎坷和磨难会帮助你获得精神的成熟和人格的发展; 平凡的生活也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平淡乏味, 因为通过劳动和爱, 我们完全可以使自己的生活充满意义感, 完全可以感受到人生真正的幸福。”[15]因为路遥,李建军甚至忘乎所以:“他们会怀着感激的心情说: 这是一个优秀的作家! 他的作品是真正的文学!”[15]他评价史铁生“像虔诚的‘信者’那样探索宗教问题”,又像“睿智的哲人那样喜好思辨”,他是一个“清醒的现实主义者”,又是一个“纯粹的理想主义者”,他“是一个全面意义上的作家,既是小说家和散文作家,又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抒情诗人”,至于他的文学气质和写作风格,也是独特的:“他将冷静与热情、尖锐与温和、严肃与幽默统一起来……”[16]

当然,依旧可以看到,他面对文字中的假丑恶时,是发自内心的愤恨和“固执”,绝不掩饰和让步:“好了,不要再折腾了,先生们!让善良成为一种普遍的道德天性吧,让怜悯和同情成为一种稳定的心情态度吧!……以野兽为榜样,人类只会堕落成凶暴的野兽;以‘斗争’为‘哲学’,人间必将沦落为可怕的地狱。”[17]三评《废都》,他一次比一次激烈:“趣味格调上,它是低下、庸俗的;艺术形式上,它是粗糙、拙劣的;思想理念上,它是肤浅、混乱的;情感态度上,它是畸形、病态的。它冷漠而阴暗,缺乏起码的热情和活力。”[18]他评价《檀香刑》这部刻画刽子手的小说,也丝毫不比赵甲“手软”:“《檀香刑》存在着不伦不类的文白夹杂、反语法与非逻辑化表达、拙劣的比喻、冗词赘句太多、油滑等语言病象;它缺乏分寸感和真实性, 在对暴力和施虐行为的叙述上, 则表现出病态的鉴赏态度;从叙述方式、视点转换、人物对话等方面看, 它不是向‘民间’和‘民族’的‘撤退’和回归, 而是对西方小说的拙劣摹仿。”[19]

批评态度的背后是精神。心中有勃勃生气,加上生花妙笔,自然有锦绣文章。“如前所述,气是生理的生命力。仅此一生理的生命力,并不能成就文学、艺术,所以一面必与由心所发的志结合在一起,受志的统率,一面又须与聪明智慧的才结合在一起,以成为表现的能力。”[20]1990年,彼时并未闻名的李建军就在《近几年来文学的迷失及其出路》一文中执着地思考和担忧文学的出路。也许那时,残留在绝大多数学者和文学爱好者心里的,依旧是80年代文学的黄粱美梦。也就是在那时,李建军已经发出了敏锐的预警信号。

三十年过去,文学现场并没有惨不忍睹,但出现了诸多问题和不良现象让“担忧”和“质疑”也不再成为偶发的心绪。李建军那时朴素的思考就已经奠定了他成为批评家的高标起点:不困于个人爱恶,把文学当成自己的朋友,因此去担心他去关怀他,在他犯了错误时也要及时制止并规劝。他先天下之忧而忧的襟怀,则支撑了他的态度。

王学谦先生在《左翼传统与儒家诗教》中将李建军先生认定为一个拥有左翼传统和“保守的儒家道德信条”的卫道士,显然是没有分清文本批评里与外的区别,以及抹杀了一个批评家优秀的精神品质:当今文坛不缺“聪明”“时髦”的批评家,也不缺“圣人”式的人物,却缺乏在齐声喝彩的集市上坦诚地喊出“皇帝什么都没有穿”的“赤子”。

四、结语

李建军对于当代文坛乃至当代文化生态而言,是个极其重要的人物。李建军的批评始终指向三大问题:一是经典体系的建构与传承,二是批评场域的良性运行,三是建构伟大作家的文格与品格。他的批评理论并非无懈可击,但每一次批评实践都是有的放矢。他的批评思想并非完美无缺,但每一次的思考都可以带给读者新的方向。他的批评实践也有遗憾,尽管李建军先生对莎士比亚戏剧有过较为系统的研究,尽管他是杜诗忠实的拥趸,尽管他撰文批评大众文化的一些恶劣现状,但他对当代诗歌、话剧和散文的创作关注较少,而这三部分也是当代文学重要的组成部分。三部分作品中的某些优点,可能提供给小说家更多的突破和灵感。也许他更愿意做个专注而深情的歌者,而不是拈花微笑的游客。的确,他的批评方式和方法引起不少争议,但无论是认同者还是质疑者,都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引发我们重新思考文学的命运、文学的价值,从而慢慢治疗着批评的“失语”和“肌肉萎缩”。其实,无论是鲁迅还是帕乌斯托夫斯基,亦或是还在负重前行的李建军,都有个共同的特点:为了文学以及文学背后的世界,他们站在凯撒的对面,发出了拉斯蒂涅的呐喊:现在咱们俩来拼一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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