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文学史中的卞之琳书写
2022-03-18任钰镯
叶 红,任钰镯
文学研究
中国现代文学史中的卞之琳书写
叶 红,任钰镯
(黑龙江大学 文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80)
国内中国现代文学史教材对卞之琳的书写先后经历了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为20世纪50年代至80年代早期,建国初文学史对作品的评价受阶级史观影响,而卞之琳偏重于艺术实验性质的诗歌创作,受到文学史批评。第二个阶段为20世纪80年代后期至90年代后期,文学史书写尊重文学作品的审美属性,卞之琳诗中独特的抒情气质与抒情策略受到了赞赏。第三个阶段为20世纪90年代后期至当下,新时期更注重文学作品的文化内涵,卞之琳诗歌将中外诗艺与情调结合得恰到好处,成为中西方诗歌交流的典范,诗歌《断章》成为短诗中的经典。总体而言,中国现代文学史对诗人卞之琳的评价呈现出由低转高、文学史书写由隐没到显现的基本态势。
卞之琳;文学史书写;由低转高
卞之琳是中国新诗发展与转型时期的关键诗人。袁可嘉认为,“他上承‘新月’,中出‘现代’,下启‘九叶’”,“推动中国新诗从浪漫主义过渡到象征主义,到达现代主义。”[1]基于卞之琳对中国现代诗歌发展的贡献与意义,他的诗名在现代文学史著中占有一席之地。中国文学史对卞之琳的评价经历了一个由低转高的变化过程。这一变化的最主要的原因是文学史的写作立场更加独立,更加客观,文学史书写逐步摆脱了政治性、革命性、社会性的限制。从现有的研究成果看,此方面研究尚不充分,对卞之琳文学史书写少有学者关注。本文由此出发,以1950年代以来中国大陆出版的、高校频繁使用的中国现代文学史教材为研究样本,以卞之琳及其作品在文学史中的书写为研究对象,运用版本对照的研究方法,将不同版本的文学史著对卞之琳的历史定位与历史评价进行对比,分析文学史观的流变对卞之琳文学史书写的影响。
本文以20世纪50年代以来中国大陆出版的、具有权威性的各高校文学史教材为主要研究样本。由于文学史著海量,因而选取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使用较为广泛的文学史著和文学作品选作为研究样本。每一时期只选取最具有代表性意义、高校使用频繁的文学史著作重点详述,某些地方性、局部使用的文学史教材对卞之琳的书写情况,在文后简要概述①。
一、隐没时期:1950年代到1980年代早期
1950年代到1980年代早期,此时期出版的较具权威性、高校频繁使用的文学史教材有五本为:王瑶《中国新文学史稿》(开明书店1951年,新文艺出版社1953年)、丁易《中国现代文学史略》(作家出版社1955年)、张毕来《新文学史纲》(作家出版社1955年)、刘绶松《中国新文学史稿》(作家出版社1956年)、唐弢《中国现代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
这五种文学史对卞之琳的书写稍有不同。张毕来《新文学史纲》1955年初版与1985年再版中都未提及卞之琳。丁易《中国现代文学史略》1955年版也没有卞之琳的名号。王瑶本、刘绶松本、唐弢本文学史都肯定卞之琳在诗坛中有一定地位。王瑶和唐弢将卞之琳列为“新月派”成员,刘绶松将卞之琳列为“现代派”诗人。
王瑶本、刘绶松本、唐弢本文学史的共性在于:文学史重视诗歌作品的思想倾向大于艺术价值。思想倾向积极,且符合现实主义创作原则的作品才能被选入文学史中。卞之琳创作于1940年代的诗集《慰劳信集》和报告文学作品《第七七二团在太行山一带》符合这一时期革命思想,是重点选篇,而文学史对偏重于艺术技巧性的诗歌评价不高。选举《断章》《距离的组织》《酸梅汤》等诗篇为反例,以此来批判现代主义诗歌,认为这类反映“小我”的诗歌,思想倾向往往不积极、不健康。
以王瑶《中国新文学史稿》为例。王本文学史是1950年代出现较早、影响较大的文学史教材,有1951年北京开明书店初版、1953年上海新文艺出版社再版、1982年上海新文艺出版社修订本三个版本。三个版本对卞之琳的书写内容变化不大。
第一与第二版上卷本仅标题有改动。1951年版卞之琳出现在第七章第二节“技巧与意境”中,而后这一版文学史受到批评,学界指出王瑶重视“新月派”与“现代派”创作技巧,对诗歌政治性与革命性重视程度不够;之后再版将第二节标题改为“新月派”与“现代派”,并删去对《新月诗选》中诗歌技巧认可性评价。第二版与修订本对卞之琳的书写无明显改动。三个版本下卷对卞之琳书写内容一致。
王瑶从诗学意义角度分析卞之琳诗歌“注重感觉和想象的情调”[2]198,初步认可他在新月派中占有一席之地,并将卞之琳、何其芳与李广田的诗歌作品进行对比,“李广田的诗朴实浑厚,何其芳的诗自然华丽一些,而且散文中也染着他的诗的风格,但诗也不象卞之琳那样晦涩,好像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表现的尽是一些忧郁的情感和所谓哲理。”“就专心追求诗意的含蓄说,这是他的一个特点,但并不就是优点,因为他同时带来了晦涩。”[2]198意在反复强调卞之琳的诗歌脱离现实,内容空虚,诗意晦涩难懂。王瑶《史稿》下册主要介绍卞之琳的《慰劳信集》:“抗战开始以后,卞之琳写了《慰劳信集》,后来缉在《十年诗草》中的第四部分。较之他战前的作品,《慰劳信集》中的诗是有了一些进步的,至少他的笔是接触到战争的行列了,过去在他的诗里是几乎找不到时代气息的。因此即使在《慰劳信集》里,也仍保持了他以往的那种朦胧的作风,用暗示来表现情调。”[3]编者认为这一时期卞之琳的诗有意识地向革命群众靠拢,但技巧无法补救诗意的朦胧,内容还是不健康的。
以唐弢《中国现代文学史》(1979年)为例。唐本文学史在绪论中写到“文学作为社会意识形态和整个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现代文学,作为中国现代复杂的阶级关系在文学上的反映”,“它是文学上无产阶级、革命小资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三种不同力量在新时期实行联合的结果,其各个组成部分之间有着原则的区分”[4]。唐本对于作家作品的评述是在新民主主义的框架下进行的,并以“阶级”划分作家作品的类别,以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斗争作为书写线索,对有“小资产阶级情调”的作家评价不高,卞之琳属于其中一员。
唐本文学史中涉及卞之琳的篇章较为分散:在第十一章“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的文学创作(二)”第四节“杂文、散文和报告文学”中,介绍何其芳与李广田的散文时,提到卞之琳的诗歌创作:“何其芳的诗以清新柔婉见长;李广田的诗比较朴质浑厚;卞之琳则注重想象的微妙和表现的经济,有些诗比较晦涩难懂。”[5]由于注重阶级的划分,因而着重介绍了解放战争时期卞之琳的创作:“《慰劳信集》与他过去的诗作有很大不同,大多描写战争现实中的士兵和群众,他和冯至一样,都比较注意诗歌艺术的完整。”[6]赞许卞之琳的报告文学《第七七二团在太行山一带》,唐本认为报告文学作品更有现实主义价值,真实记录了革命后方的战斗状态,符合现实主义的创作原则。
总结这一时期卞之琳书写特性。在20世纪50年代至80年代早期,文学史书写以革命文学观念为主要评判标准,重视诗歌作品的政治正确性与思想积极性,而卞之琳偏重于艺术技巧性的、带有现代派感伤主义气息的诗歌作品显然不符合这一时代创作标准,被排斥于主流文学之外。然而,王瑶和唐弢文学史教材仍然提及卞之琳诗歌及其艺术技巧,这说明文坛已经逐渐注意到卞之琳诗歌作品的特异性,但是卞诗并不符合革命文学观念和审美需求,因此,在新时期文学观念变革之前,卞之琳诗歌一直处于隐没状态。
二、过渡时期:1980年代中期至1990年代中期
20世纪80年代中期一直到90年代中期,文学史书写更关注文学作品本身的艺术价值和审美内涵。这一时期,比较著名的文学史有5本,分别是黄修己《中国现代文学简史》(中国青年出版社1984),吴福辉、温儒敏、王超冰《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上海文艺出版社1987),颜雄、程凯华、毛代胜《简明中国现代文学史》(湖南大学出版社1988),朱德发等《中国现代文学简史》(山东文艺出版社1989),郭志刚、孙中田《中国现代文学史》(高等教育出版社1993)。
这一时期文学史对卞之琳诗歌的收录状态具有不平衡性。一方面,黄修己编著的文学史中收录了卞之琳十首诗歌作品;吴福辉、温儒敏、王超冰本文学史未列举具体篇目,但详细分析了卞之琳诗歌“意象”、诗歌语言,卞之琳所占篇幅少于戴望舒而多于何其芳;颜雄、程凯华、毛代胜本文学史评价卞之琳“诗中情调貌似平常,却能写出深刻的哲理,往往化平淡为神奇”[7];郭志刚、孙中田本文学史重点分析《断章》,对诗歌艺术性和多重的内涵解读深入。可见文学史对卞之琳的评价已呈上升趋势。另一方面,朱德发等编著的文学史仍然没有提及卞之琳。从文学史出版地域来看,北京、上海出版的文学史著已经开始重视卞之琳的诗歌技巧,而一些地方高校出版的教材对卞之琳的诗歌及历史贡献还是鲜有提及的。
以黄修己《中国现代文学简史》为例。黄本是1980年代比较具有特色的文学史教材。以现代文学的发生发展为线索,分为四个时期,卞之琳出现在第三个时期,即20世纪30年代“不同思想倾向”的诗歌中。黄本文学史没有确切说明卞之琳的历史定位,对卞之琳的评价持谨慎态度。一方面,欣赏那些体现现代人心理情绪的诗歌。“有的则表现对贫苦者的同情,如《苦雨》写雨中卖烧饼的老人”;“《记录》中说‘一天的记录’就是‘一片皱折的白纸’”;“《奈何》表现了一种落寞而不知所从的情绪”;“《一个和尚》借描写和尚来表示人生也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更灰色的还有《投》,似乎人来到世间是莫名其妙的。也有表现在彷徨中不甘沦落,坚持前行的精神如《长途》”[7]281等等。黄本关注到诗歌中隐微传达的现代人面对时代的变幻所表现出的无奈、苦闷的心理情绪。另一方面,认为诗是曲折难懂的,又说明这种“难懂仍然带有独到之处”[8]281。但从行文来看,编者更赞赏卞之琳不囚禁于自我的小悲欢当中,书写时代和大我情怀的诗歌:“随着政治形势的变化,许多原先彷徨的知识分子在民族救亡运动的鼓舞下,政治热情逐渐高涨。他们便不再满足于吟唱个人的悲欢。卞之琳在抗战爆发前不久写的《灯虫》一诗,最后以‘像风扫满阶的落红’宣告他将结束一个诗创作的时期。”[8]282
黄本文学史既有革命史观的延续,又欣赏诗歌的现代性意义;既肯定诗歌的艺术技巧,又认为是曲折难懂的,说明黄本文学史在编写过程中仍然关注作家与时代的关系,关注大时代背景下诗人的选择,体现了史家仍然保持着谨慎的书写态度。黄本文学史对卞之琳的书写呈现出的“谨慎”特征,是一个典型的例证,说明1980年代文学史对卞之琳诗歌的接受仍处于过渡阶段。
以吴福辉、温儒敏、王超冰著《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为例。这本教材从出版至今印数达百万册,是高校最为广泛使用的文学史教材之一。“《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以下简称《三十年》)的编著者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等人,彼时都是风华正茂的中青年学者,他们在著述中引入现代性的文学观念,用文学的标准来评价现代作家作品。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这部书给中国现代文学树立了一个经典评判标准,重新恢复了文学的多元共生的局面。”[9]这本教材经过修订,于1998年再版,无论内容还是结构编排都发生了很大改动。对卞之琳的评价一路走高。
在此之前列举的文学史中,卞之琳作为“其他作家”中的一员,与几位诗人一起出现在某章最后一节当中。如王瑶《中国新文学史稿》将其与李广田、何其芳放在同一段落进行对比;唐弢《中国现代文学史》重点介绍何其芳与李广田,对卞之琳的评价用一句话概括;《三十年》(第一版)中,将卞之琳与戴望舒、施蛰存、何其芳、林庚并述。《三十年》(修订本)目录是这样表述的:第二个十年,第十六章新诗(二)中,第三节戴望舒、卞之琳等现代派诗人的创作——将卞之琳与戴望舒并立;延续第一版的提法,进一步明确卞之琳是“现代派”代表诗人,与其并述的诗人换成戴望舒、施蛰存、废名、林庚。对何其芳稍作评价,李广田只列出他的诗集名称,卞之琳占用近两页纸的篇幅,编排在废名和林庚之前。从篇章设置来看,卞之琳在诗坛中的地位明显抬高。
《三十年》(修订本)(1998年)确立了卞之琳在现代文学史中的重要地位:“因此而成为三四十年代中国现代派诗歌之间的一座桥梁。同时也提供了些新的东西。”[10]这是卞之琳在文学史书写中的重大转变。早期文学史中,对卞之琳诗歌创作进行简要的概括,予以大致的定位。而《三十年》(修订本),详细分析卞之琳诗歌艺术特色,肯定了卞之琳前期的诗歌艺术风格,将《断章》作为卞之琳的代表作。对40年代之后的诗歌创作评价较少,表现出与1950年代完全相反的评价,奠定了此后文学史对卞之琳书写的框架。
1950年代评价卞之琳思想不积极、不健康,《三十年》中转而充分肯定这位“醉心于实验的艺术家”[11],肯定他“先锋性”的实验诗作,《断章》《距离的组织》等成为卞之琳的代表作,被频繁选进与文学史相配套的作品选中。《慰劳信集》仅提及诗名,《第七七二团在太行山一带》不再是文学史关注的重点篇目。卞之琳在1950年代受批评,而在1980年代中期以后逐渐受推崇。文学史对卞之琳的诗歌评价虽有地域性的不平衡特点、时间过渡性的特质,但总体上肯定卞之琳的诗歌创作。这一时期,文学观念发生变革,文学史进入重写阶段,逐渐走出“政治正确性”的单一价值性评判,回归文学本位。文学史接纳了不同观念与风格的流派,卞之琳、戴望舒为代表的现代派、徐志摩为代表的新月派、张爱玲代表的20世纪40年代上海文学、港澳台文学都在教材中有相应的位置,这是文学史教材编写的重要突破。
三、显现时期:1990年代后期至当下
进入20世纪90年代后,现代文学逐渐淡化意识形态诉求,回归文学本位,这一时期比较著名的文学史有七种,分别是:孔范今《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山东文艺出版社1997年),朱栋霖等《中国现代文学史1917-1997》(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程光炜《中国现代文学史》(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0年),杨剑龙、钱虹《中国现当代文学简史》(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刘勇、邹红《中国现代文学史》(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丁帆《中国新文学史》(高等教育出版社2013年),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修订本)。
20世纪90年代后的文学史对卞之琳诗歌赞誉有加。上海、福建、安徽、河北等地区高校出版的文学著作均收录卞之琳的诗歌《断章》。这一时期,《断章》《距离的组织》受到学界肯定,成为诗中的经典。
以孔范今《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为例。以“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命名的史著有很多,在众多选本中,孔范今本文学史有明显的地域性书写意识,即关注地域性对作家创作产生的影响。发觉诗人有意识从“小我”走向“广阔天地”,关注着城市的过往与现在,关注着小人物生活的平常事,并从平常事中探求深刻的不平常的哲学意味。另外,孔本认为卞之琳“化欧化古”的诗歌技巧,与感伤的现代心理情绪和亦古亦现的北平有直接关联。以当时当地的历史情景体悟诗人创作心境,这是卞之琳诗艺研究的一个突破。
以朱栋霖等著《中国现代文学史》为例。卞之琳被编在30年代“现代派”诗人当中,与戴望舒并立。选用不同时期的批评界评论,参照名家诗论研究成果,如余光中、唐祈、袁可嘉、张曼仪。“袁可嘉曾用‘上承新月’,中出‘现代’,下启‘九叶’来肯定卞之琳这一时期创作的特殊地位。”[12]183引袁可嘉诗论,更客观地表明卞之琳在新诗发展史中具有承上启下的地位。朱本赞赏卞之琳诗歌的艺术技巧。选取大量诗歌作为例证,分析“客观化”诗艺实验。诗人1980年代创作的诗歌《飞临台湾上空》《访美组诗》第一次出现在文学史中。从朱本对卞之琳诗歌收录状态看,是目前为止收录时期最全、收录篇目最多的文学史著。间接说明文学史对卞之琳的书写达到了一个“小高峰”。朱本更突出的特色在于在正文之后有一节“研习导引”。关于卞之琳的研习导引是:《距离的组织》的“距离”问题[12]185-186。引用布洛“心理距离说”来解释《距离的组织》中“距离”意象的美学意义,借此引导中文系学生深入思考卞之琳诗歌的艺术性。每章最后还附有二维码,通过扫描二维码,点击获取链接,能听到名家讲座,或者阅读到相关领域具有重要价值的研究性文章。二维码形式的“拓展研读资料”中与卞之琳相关的内容是:唐祈《卞之琳与现代主义诗歌》。朱本融合现代科技,利用“互联网+文学史”的书写方式,使方寸间的文学史书籍汇集了更丰富的知识网络,拓展了接受者的阅读视野,是目前为止最富有创新性的文学史著。
这一时期还需再次提及的是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修订本)。这本文学史在新世纪以来影响巨大,从1998年到2016年已经重印40多次,是北京地区和各地方高校本科生普遍使用的教材,是各高校中文系研究生入学考试必用教材之一。该书2016年第二次修订后,部分章节融合三位学者最新研究成果,有所改动,但对卞之琳的书写没有变化。
综上,这一时期继续肯定卞之琳的艺术才华,给予卞之琳客观的历史定位与历史评价,《断章》《距离的组织》成为公认的经典诗篇,《尺八》《圆宝盒》《白螺壳》《雨同我》也是卞之琳的代表作。此时期朱栋霖本文学史对卞之琳的书写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峰。
由于时代语境的改变,不同时期为“社会现实”赋予了不同的时代内涵。1950年代,在高度政治化的社会思潮下,文学是政治的传声筒,作家要书写反映无产阶级生活与革命的社会现实,以此来引导诗歌接受者以积极而健康的心态参与社会主义改造。卞之琳诗歌中传达的感伤氛围,自然要受到批评。1990年代以来,文学史渐渐恢复文学本位,书写社会现实更在于表现大时代思潮下现代人更真实的精神体验。卞之琳的诗歌以现代主义的手法传达出在新旧交替的时空中,现代人真实、敏感、复杂的精神体验,诗歌中渗透着东方人的生命沉思。与1950年代文学史批评卞之琳诗歌的思想“不符合社会现实,不积极、不健康”不同,1990年代以来的文学史认为卞之琳的新诗反映了社会现实。
总之,1990年代后期至今,文学史对卞之琳的评价持续走高,评价更客观也更全面。与1980年代文学史给予卞之琳“现代派”诗人地位不同的是,朱栋霖本文学史借袁可嘉诗论明确表述卞之琳是中国新诗转型期的枢纽性人物,有承上启下的历史地位:他前期诗作属于“新月”派,后期诗作属于“现代”派,并指出他对“九叶”诗派的影响。
四、结论
建国以来中国现代文学史著对卞之琳的书写呈现出由隐没到显现的过程。
1950年代到1980年代早期,中国现代文学史书写按照毛泽东《新民主主义论》的理论框架,并以《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提出的无产阶级的文艺方向为基本方向,文学史书写侧重于政治化、革命化。卞之琳诗集《慰劳信集》和报告文学作品《第七七二团在太行山一带》符合主流思想,被频繁选进文学史,而偏重于艺术技巧性的诗歌受到文学史批评,选篇数量较少。进入20世纪80年代以来,文学史书重视文学作品的艺术性和审美性,但文学史对文学创作与批评的反映有滞后性倾向。学界在1980年代早期就已经重新肯定卞之琳诗歌创作的艺术价值,关于卞之琳诗歌研究已开启了新阶段,有了新成果,但部分权威性的现代文学史依然延续革命史观。可见,文学史对卞之琳诗歌作品的接受仍处于一段过渡时期。80年代中后期是文学史对卞之琳书写的转变期,此时期文学史给予卞之琳现代派代表性诗人的地位,肯定卞之琳的象征技法,《断章》被选进文学史。1990年代中期以来,学界受到全面改革开放与全球化形势的影响,文学史更注重文学作品的“个人化”特征、“现代性”意义和多元的文化内涵,而以卞之琳为代表的现代派诗歌将中西方诗艺与情调结合得恰到好处,为中西方诗歌交流提供了借鉴意义。这一时期的文学史高度肯定卞之琳诗歌的艺术策略,给予了卞之琳客观的历史定位,《断章》《距离的组织》成为这一时期文学史必选篇目,被公认为诗中的经典。随着时代变化,文学史观不断成熟,文学史对卞之琳的诗歌评价从20世纪50年代“晦涩难懂”“表现的经济”,到新世纪以来文学史家都认可“先锋性质”的实验诗歌,被称为“醉心于实验的艺术家”。文学史对卞之琳的评价经历了由低转高,持续上升的过程,最终还原了诗人应有的历史定位。卞之琳的诗歌作品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中得到了应有的重视与肯定。
文学史对卞之琳的书写既有时间上的曲折性,也有地域上的不平衡性。相对来讲,北京、上海、湖南地区高校出版的中国现代文学史著反应迅速,更具“超前性”,甚至引领着文学史书写的潮流。他们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就关注了《断章》的艺术价值,而其他各地方高校一直到90年代以后才认可卞之琳的诗歌创作,对卞之琳诗歌的接受相对较晚。
三个阶段的划分仅是笔者“一家之言”,论述范围有限,主要将文学史著以及配套出版的文学作品选作为主要研究样本,而国外以及港台文学史著、诗歌史以及批评家评论未纳入论述范围。
① 本文选取的文学史教材样本有:王瑶《中国新文学史稿》(上下卷)(开明书店1951年),王瑶《中国新文学史稿》(上下卷)(新文艺出版社1953年),丁易《中国现代文学史略》(作家出版社1955年),张毕来《新文学史纲》(作家出版社1955年),刘绶松《中国新文学史初稿》(上下卷)(作家出版社1956年),唐弢《中国现代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王瑶《中国新文学史稿》(修订本)(上下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年),黄修己《中国现代文学简史》(中国青年出版社1984年),吴福辉、温儒敏、王超冰《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上海文艺出版社1987年),孔范今《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上下卷)(山东文艺出版社1997年),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朱栋霖、朱晓进、吴义勤《中国现代文学史1917-1997》(上下卷)(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程光炜《中国现代文学史》(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0年),杨剑龙、钱虹《中国现当代文学简史》(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刘勇、邹红《中国现代文学史》(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朱栋霖、吴义勤、朱晓进《中国现代文学史1917-2016》(上下卷)(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丁帆《中国新文学史》(上下卷)(高等教育出版社2013年),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1980年代以后出版的中国现代文学史教材都有配套的文学作品选,例如:黄修己《中国现代文学作品选》(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6年)、朱栋霖等《中国现代文学作品选》(第四版)(高等教育出版社2020年)等。
[1] 袁可嘉.略论卞之琳对新诗艺术的贡献[J].文艺研究, 1990(2):75-82.
[2] 王瑶.中国新文学史稿(上卷)[M].北京:开明书店,1951: 198.
[3] 王瑶.中国新文学史稿(下卷)[M].上海:新文艺出版社, 1953:198.
[4] 唐弢.中国现代文学史(一)[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1979:2.
[5] 唐弢.中国现代文学史(二)[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1979:268.
[6] 唐弢.中国现代文学史(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1979:144.
[7] 颜雄,程凯华,毛代胜.简明中国现代文学史[M].长沙:湖南大学出版社,1988:173.
[8] 黄修己.中国现代文学简史[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 1984.
[9] 周南焱.文学史回归本源才是胜利[N].北京日报,2016-7- 29(3).
[10] 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修订本) [M].北京:京大学出版社,1998:368.
[11] 吴福辉,温儒敏,王超冰.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7:356-357.
[12] 朱栋霖,朱晓进,吴义勤.中国现代文学史1915-2018(上) [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20:183.
Bian Zhilin's Writing in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History
YE Hong, REN Yu-zhuo
(School of Literature, Heilongjiang University, Harbin 150080, China)
Bian Zhilin's writing has gone through three stages in domestic textbooks of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history. The first stage was from the 1950s to the early 1980s. In the early days of the founding of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the evaluation of works by literary history was influenced by class history, while Bian Zhilin focused on artistic experimental poetry creation, which was criticized by literary history. The second stage was from the late 1980s to the late 1990s, when literary history writing respected the aesthetic properties of literary works, and the unique lyrical temperament and lyric strategy in Bian Zhilin’s poems were appreciated. The third stage is from the late 1990s to the present. In the new era, more emphasis is placed on the cultural connotation of literary works. Bian Zhilin’s poetry had a good combination of Chinese and foreign poetic art and sentiment, which became a model for the exchange of Chinese and Western poetry. The poem “” has become a classic of short poems. In general, the evaluation of Bian Zhilin in modern Chinese literary history shows a basic trend of changing from low to high, and the writing of literary history from disappearance to appearance.
Bian Zhilin; writing literary history; from low to high.
I209
A
1009-9115(2022)04-0058-06
10.3969/j.issn.1009-9115.2022.04.013
2021-12-26
2022-06-20
叶红(1966-),女,黑龙江哈尔滨人,博士,教授,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责任编辑、校对:任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