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不婚 国家方幸
——戏剧《迦太基女王,狄多》对伊丽莎白女王一世“童贞女王”形象的建构
2022-03-18李蓓蓓
李 蓓 蓓
(吉林外国语大学 中东欧语学院,吉林 长春 130117)
新历史主义批评主要代表人物斯蒂文·格林布拉特(Stephen Greenblatt)在著作《文艺复兴时期的自我塑造:从莫尔到莎士比亚》(Renaissance Self-Fashioning: From More to Shakespeare)中指出,文艺复兴时期的剧作家克里斯托弗·马洛(Christopher Marlowe,1564-1593)的戏剧《迦太基女王,狄多》在影射伊丽莎白女王的某些事[1]。格林布拉特所言非虚,毕业于剑桥大学圣体学院且为皇室服务的马洛有着“政府的喉舌”之称[2]。才华横溢的青年才俊马洛作为“政府的喉舌”作用之一就是通过书写戏剧建构当朝伊丽莎白女王的形象,宣传女王政府的意识形态,加深臣民对女王的了解与信任,达到忠于女王的目的。
戏剧《迦太基女王,狄多》完成于约16世纪80年代,英格兰国内外形势都比较复杂。首先,国内因圈地运动引起农民起义不断,民心不稳。宗教局势复杂,天主教、新教、清教之间争斗不断。其次,西班牙、法国对一个单身弱女子统治的英格兰虎视眈眈。同时,英格兰乃至欧洲历史上很少出现不婚国王,更何况是女君王。所以,内忧外患之下的英格兰人民对女王选择不婚感到十分焦虑。正常适龄女子都应找一个丈夫作为依靠,女王也不例外。欧洲盛行丈夫是妻子的头,丈夫的智慧胜过妻子。同时,女王不结婚也就意味无嗣,整个英格兰人民此刻极度缺乏安全感。女王政府官员为稳定国家统治而打造伊丽莎白正面的“童贞女王”形象耗尽心力。
马洛戏剧《迦太基女王,狄多》创作于1585-1586年之间,初次上演是在1587-1593年之间[3],创作目的之一也是为建构当朝女王伊丽莎白形象服务。美国学者唐那德·史坦普(Donald Stump)在《马洛式的维吉尔式讽刺——狄多和伊丽莎白一世的帝国梦》中指出,马洛将伟大的迦太基女王狄多和英格兰女王伊丽莎白一世相媲美,狄多与埃涅阿斯的爱情影射伊丽莎白与法国安茹公爵婚事谈判失败所引起的热议,表明女王利用法国王储的爱情为自己拓展英格兰海外殖民地服务[4]。凯瑟琳·豪薇(Catherine L. Howey)则指出,“16世纪80年代中期,种种迹象清晰表明女王不会再提结婚的事情或者生下继承人。此时,女王政府官员开始着力赞美并打造‘童贞女王’的对外形象,一方面力图缓解因女王不婚而没有王朝后续继承人所引起的恐慌,另一方面保证国民继续支持日渐衰老的女王统治”[5]。在学者唐那德·史坦普和凯瑟琳·豪薇研究基础上,笔者认为马洛剧中有关四位君王(神王宙斯、迦太基女王狄多、埃涅阿斯、加图利亚国王伊阿巴斯)的复杂爱情书写向英格兰人民暗示伊丽莎白女王选择成为“童贞女王”的正确性与正义性。
一、神王朱庇特的“三人行”爱情
戏剧《迦太基女王,狄多》第一幕第一场就向观众上演“三神滑稽爱情戏”。神王朱庇特和天后朱诺本应是夫妻和睦与爱情忠贞的楷模,然而令人悲哀的是夫妻二人貌合神离,全然没有天神夫妻应该有的模样。伽尼墨得斯本应是为众神斟酒的侍童,却成为讨朱庇特欢心的情人。神王为得到男宠“真爱”,不管自己神王与丈夫的双重身份与责任,偷窃妻子婚礼上佩戴的金银首饰赠与“小爱人”。朱庇特甚至吟诗为偷盗行为引以为傲:
窃妻宝石赠情人,
情人方是吾爱人,
自古佳人配宝玉,
不枉吾做偷盗人[6]。
作为神王斟酒童子的伽尼墨得斯不是想办法保持自己与朱庇特之间纯洁主仆关系,而是以不合伦理的情人身份挖空心思讨天界之王欢心以期满足欲望。伽尼墨得斯最擅长“索取”,“亲爱的朱庇特,如果我的美悦你眼目,/或者在你鹰翼的包围中俊朗异常,/那么请给我永恒不朽的美再惠赐一些美吧,/亲爱的,我承诺我将永远属于你明柔的怀抱”[6]。朱庇特从拯救世人的明君堕落成沉湎美色的昏君,甚至要求众神为“小爱人”服务。赫赫神王竟然要求女儿为宠儿跳舞,承诺拔掉朱诺养的孔雀身上的羽毛为小宠儿做羽扇,命令维纳斯的天鹅将银羽抖落为男宠做棉被,甚至扬言如果情人喜欢神使赫尔墨斯,那么赫尔墨斯身上的彩羽只属于情人。整个原本秩序井然的天界被沉迷于酒池肉林的昏君朱庇特搅得乱七八糟。
年轻男宠告诉神王“今日,我为你添酒时不小心洒了几滴,/在我撑回华盖大伞站立一旁时,/她(朱诺)故意以洒几滴酒为由,/恶语拳脚相向,/打的我耳朵出血”[6]48。朱庇特勃然大怒声称再发生此事将严惩朱诺:
如果朱诺胆敢再次欺负你,
我将把她吊在天地间,
用黄金铁链捆绑手脚,
一如当年我惩戒海格立斯那样[6]48。
虽然朱庇特向情人表明敢于管教妻子,但是神王朱庇特根本不敢与妻子正面交锋。朱庇特本就在朱诺打伽尼墨得斯的现场,但不敢公然与妻子争吵。当维纳斯前来控诉朱诺号集众神降海难于埃涅阿斯时,朱庇特也只是先安抚讨好维纳斯,却不敢谴责妻子。这足以证明婚姻和爱情带给国君的只有恶果。
神王朱庇特的爱情没有为统治锦上添花,反而使赫赫神威的天帝变成令人耻笑反感的小偷、昏君、吹牛大王、好色之徒、自私自利之神。如果由这样一位神王统领天界子民,那么天界未来发展与走向可想而知。伊丽莎白女王对于英格兰的重要性和朱庇特对于天界的重要性相同。西班牙学者伊必萨特(Ibisate)指出,马洛戏剧《迦太基女王,狄多》用隐喻手法暗示天界神王朱庇特是伊丽莎白女王的另一个自我,伊丽莎白女王在英格兰也和朱庇特一样是英格兰人民的神王[7]。马洛通过朱庇特的爱情书写向观众传达女王选择婚姻也许会变成第二个朱庇特,那么英格兰民众将是这场爱情的最大受害者。萨兰(Saleh)认为,马洛笔下的朱庇特代表伊丽莎白不负责任的一面,利用自己的至高地位与权力为了一己私欲不顾民众死活[8]。而直接导致伊丽莎白出现不负责任的主要原因之一就是女王沉迷爱情,被爱情迷得晕头转向。如何纠正事关英格兰前途发展的致命错误?答案只有一个,即伊丽莎白女王保持“童贞女”身份,不要步入婚姻殿堂。
二、狄多的悲剧爱情
马洛生活在伊丽莎白女王一世统治下的时代,同时代的文学家、戏剧家、政客将当朝女王比作迦太基女王也是司空见惯。早在1564年,女王视察剑桥大学时,演员爱德华·郝雷威尔(Edward Halliwell)就在女王及其随从面前上演深受皇室成员欢迎的戏剧《狄多》[9]。1583年,皇室视察牛津大学时,威廉姆·盖歌(William Gager)的同名拉丁语戏剧《迦太基女王,狄多》为伊丽莎白女王及随从进行表演。威廉姆·盖歌认为,迦太基女王狄多是唯一可与伊丽莎白女王相媲美的君主[4]80。笔者认为,狄多原名伊丽莎(Elissa)和伊丽莎白女王的昵称(Elissa)相同,也许可算作另一个佐证。因此,16世纪英格兰将伊丽莎白和狄多类比不足为奇。
在马洛戏剧《迦太基女王,狄多》中,女王狄多一生爱情中共出现三位男子——前夫腓尼基富商绪开俄斯,情郎埃涅阿斯,追求者加图利亚国王伊阿巴斯。
狄多与第一位丈夫绪开俄斯本是十分恩爱。但是狄多兄弟皮格马利翁,就是那位爱上自己雕像的国王,嫉妒姐夫和姐姐的财产,采用残忍手段杀死姐夫将财富据为己有。他本想为保护掠夺的财产把狄多也杀害,谁知狄多得知这一消息迅速逃走。后来狄多依靠智慧与杰出才能建立迦太基。迦太基在狄多领导下国富民强,繁荣昌盛,颇有伊丽莎白女王的风采。
未遇见埃涅阿斯之前的狄多虽然一直单身。但是治国能力胜过任何已婚国王。如果这个伟大女人一直保持单身而又清醒的头脑,那么迦太基会一片祥和。但是天不随人愿,年轻女王陷入埃涅阿斯情网无法自拔。有了情郎后的狄多日日与爱人狩猎寻乐,不管国事。为了向爱人证明爱之深,不惜花费巨资与人力日日摆酒设宴招待埃涅阿斯与随从,帮助虚情假意的男子修补破损的船只,调度人马和情人出外打猎,赠与埃涅阿斯之子阿斯卡尼俄斯鲜果、金银物件等。唐那德·史坦普(Donald Stump)指出,女王和安茹公爵的爱情在马洛心里留下深刻印象。马洛创作这部戏剧时正是伊丽莎白女王一世与法国安茹公爵处于“热恋期”,女王和狄多一样为讨公爵开心经常赠送物品,热情招待公爵团队[4]80。上至政客,下至民众对伊丽莎白女王的爱情行为既喜也忧。喜的是女王陛下终于要成家,英格兰应该很快就有小王子或者小公主,英格兰后继有“王”。忧的是女王成亲后,英格兰严格意义上是女王嫁妆,无疑会成为受控于法国的附属国。习惯自由的英格兰能甘愿受控于他国吗?塞西尔、沃尔辛厄姆以及民众都陷入纠结。正如剧中狄多的妹妹安娜对于姐姐的爱情怀有一种讲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陷入爱情无法自拔的狄多天真地以为埃涅阿斯会留在迦太基。但是狄多没有看清野心勃勃的冷酷男人向往数倍于迦太基荣光的意大利。埃涅阿斯虚情假意欺骗狄多和另外一个正寄居在迦太基爱慕狄多的国王伊阿巴斯,撺掇伊阿巴斯利用狄多的工匠帮忙修补船只,顺带拐走所有船队。悲伤的狄多苦恼至极在海边点燃柴堆自焚而亡,迦太基瞬间群龙无首。笔者认为,狄多自杀原因有两个:一是没有得到埃涅阿斯的爱悲伤自杀;二是身为一国之君,为了个人自私之爱使国库空虚陷入危机羞愧自杀。
马洛戏剧妙就妙在当整个英格兰为女王婚事愁眉不展时,《迦太基女王,狄多》替英格兰做出选择,即女王单身,国家稳定;女王结婚,国家沦落,民不聊生。伊丽莎白女王自己本就不想因婚姻而使大权傍落,可又拗不过臣民催婚。为女王政府服务的政客马洛通过创作戏剧《迦太基女王,狄多》既为伊丽莎白女王渴望单身提供充足理由,又安抚民众因女王不婚而引起的焦虑。
三、埃涅阿斯的虚伪爱情
马洛戏剧《迦太基女王,狄多》中的埃涅阿斯早已没有《荷马史诗》中的英雄气质,浑身充满虚伪、狡诈、自私、吹牛、阿谀等卑劣品质。为了建国前途不惜亲手葬送狄多性命,毁了迦太基昌盛国运。
初到迦太基的埃涅阿斯由于海上漂泊吃苦太久,衣服破破烂烂。但是却没改掉坏品质。为了博取同情,故意凄凄惨惨告诉女王“我的出身无比尊贵,但命途多舛”[5]64。接着诉说虽然没有保住特洛伊,但是为了特洛伊曾拼尽最后一口气。可笑的是前一秒还在抱怨特洛伊王室受上天诅咒害自己也受牵连。后一秒见到狄多,立马改口说自己十分同情特洛伊老王和老王后,装出一副无力救回特洛伊的痛苦,恨不能和故国一起死在疆场。这种“可怜把戏”成功获得狄多之爱。狐狸般的智慧还体现在和狄多恋爱时总是唉声叹气说自己的船只都是从特洛伊带来,而今破损不堪愧对特洛伊王室与民众。狄多信以为真让人帮忙修好船只,方才博得“多愁善感的男人”一笑。
倘若埃涅阿斯是位有情有义男子也许会拒绝离开迦太基。但是,这个野心勃勃的男人得知在意大利建国将会得到更多好处,就不假思索立刻甩掉狄多,扬帆起航前往意大利。甚至离开迦太基的理由都找好了:
迦太基,我的纯善主人,咱们后会无期,
命运让我离开迦太基海岸。
夜里赫尔墨斯托梦于我,
召唤我去富饶的意大利。
朱庇特对我下了死命令,我母亲对我下了死命令。
狄多女王恩赐我离开吧,我得走。
不管狄多女王同意与否,埃涅阿斯都必须离开[6]97。
埃涅阿斯把自己卑劣的品质洗的干干净净,告诉所有人自己离开迦太基是被迫,主要是赫尔墨斯、朱庇特、母亲维纳斯的要求。
埃涅阿斯在爱情中逢场作戏欺骗狄多为自己私利服务的做法和伊丽莎白女王对待爱情的态度十分相似。学者阿林·伊丽莎白·贝尔(Aryn Elizabeth Bell)指出,狐狸般的伊丽莎白在适婚年龄与各国王室男子相处并非真心相爱,而是为了利用这些皇宫贵族平衡各种势力为英格兰发展争取时间与机会。一旦利用某一国家王室男子达到目的,她立马会虚情假意拒绝与其成婚。安茹公爵也是女王婚姻外交中的“受害者”[10]。表面逢场作戏爱慕安茹公爵,实际为保护英格兰在法国与西班牙夹缝中喘息发展海上舰队。精明、自私的女王目的一达到就立刻把公爵踢回法国,安茹公爵为此事大骂女王是“一辈子嫁不出去的古怪老处女”[11]。虽然伊丽莎白女王自私、虚伪,但她以狮子般的勇气和狐狸般的狡猾为英格兰获取了海上霸主地位。
总之,埃涅阿斯是这场爱情的唯一胜利者,成功利用爱情使自己活命并且恢复实力。埃涅阿斯的爱情无疑又向英格兰民众证明女王不婚的正确性,使臣民更加爱戴为了英格兰而终生不婚的伟大女王。
四、“痴心错付”的国王伊阿巴斯
在剧中,加图利亚国王伊阿巴斯放下王国事务去迦太基追求狄多。无奈狄多眼中只有埃涅阿斯,使得伊阿巴斯每次向狄多示爱都碰一鼻子灰。痴心的加图利亚王储依然天天伴在女王左右。狄多之妹安娜真心喜爱伊阿巴斯,但是痴心于狄多的男子根本不回应安娜的爱情。
狄多的死、安娜的死、迦太基的陷落都与这个痴心国王有关。埃涅阿斯能够顺利离开迦太基,伊阿巴斯“功不可没”。
伊阿巴斯:埃涅阿斯为何愁容满面?
埃涅阿斯:伊阿巴斯,我心中忧愁至极啊,
朱庇特已经给我下了死命令,
可这命定实在无法完成,
我束手无策啊。
伊阿巴斯:请问究竟所为何事?恳请您告诉我。
埃涅阿斯:他命令我抓紧前往意大利,
船队无索具,
无装备和粮草。
伊阿巴斯:小事一桩,我来帮你解决一切难题,忧愁[6]110~111。
伊阿巴斯不但从狄多那里偷来帆和索具,还协助埃涅阿斯把迦太基其他船只偷出。伊阿巴斯为了自私的爱盗空狄多几乎全部家底与国库。最后,国王伊阿巴斯随着狄多一起自杀于火海。笔者认为,伊阿巴斯死亡的原因有三个:第一是失去挚爱狄多悲伤而自尽;第二是狄多悲伤至极告诉他想做一次私下献祭,要求他帮忙点燃祭坛柴堆的火焰,伊阿巴斯因狄多自杀的祭坛火焰是自己点燃的,或许十分内疚,因而随狄多而去;第三是伊阿巴斯帮助埃涅阿斯偷取迦太基海船、索具等事情一旦暴露,迦太基人民肯定不会放过他,再加上女王自焚的火焰由他点燃。那么,等待伊阿巴斯的只有残酷刑罚,还有可能迦太基会与加图利亚打仗。因此,伊阿巴斯随狄多一起自杀而亡反而消除即将给自己和国家带来的危机。
整部剧中最无辜死亡者是爱慕伊阿巴斯的安娜,她单纯善良,尊敬姐姐狄多,欢迎埃涅阿斯,照顾埃涅阿斯的儿子。但是伊阿巴斯一直没有回应这位善良天使的爱情。随着爱人和姐姐的自杀,安娜也选择自杀了此残生。对于安娜的死,笔者深表同情,正如安娜自己所言“众神和世人将为我的死亡感到痛惜”[6]121。
因此,陷入狂热爱情的男人和女人无法看清置身其中的爱情是真是假,直到恶果酿成才后悔莫及。戏剧《迦太基女王,狄多》无疑在暗示英格兰民众,不管是男君王还是女君王陷入狂热爱情,最遭殃的是人民。
五、结语
马洛通过创作戏剧中四位君王爱情故事建构现实生活中伊丽莎白女王的“童贞女王”形象,让民众支持并理解伊丽莎白女王不婚是一出皆大欢喜的喜剧,结婚反倒是英格兰悲剧。《迦太基女王,狄多》向英格兰民众暗示由具备“狮子般的勇气和狐狸般狡猾”[12]146的“童贞女王”统治英格兰是最佳选择。该戏剧的出版、传阅与上演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民众因伊丽莎白不婚而导致的焦虑,增强了民众安全感,达到团结整个英格兰民众忠于“童贞女王”的目的。同时,通过戏剧《迦太基女王,狄多中四位国王爱情对伊丽莎白女王“童贞女王”形象的建构研究,既利于加强对马洛戏剧的深入性研究,又利于读者从新的文学戏剧角度加深对伊丽莎白女王童贞形象的理解,为女王形象研究提供可资借鉴的经验,具有一定的现实启发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