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治精神与艺术因袭:论韦应物诗歌的建安余绪
2022-03-18杨沁璘
杨 沁 璘
(华东师范大学, 上海 200062)
二十世纪初,出于建构叙事型文学史的需要,韦应物诗往往被诗歌研究者归入“山水田园”派,并被编入教材,韦应物由此被定性为“山水田园诗人”。而这“山水田园诗人”的编采取向主要是依据历代以来的诗人“并称”以及历代唐诗选本选诗所形成。其实,自古以来都有对韦诗中耿拙豪烈一面的讨论,但始终成不了韦应物研究的重点,更少有研究讨论韦诗这一面的成因。如果回到韦应物诗歌本身,将会发现许多问题,他的诗作中有相当一部分兴讽之作,辞气豪迈激烈。而且,在丘丹所撰写的韦应物墓志铭中,曾提到韦应物诗歌“原于曹刘”[1]623,而唐李肇也云:“其(应物)为诗驰骤建安以还,各得其风韵。”[2]79-80那么这一评价究竟从何而来又如何成立的?
一、对韦应物的一般评价:山水田园诗人
明代唐诗研究集大成之作,高棅所撰的《唐诗品汇》中,选韦应物诗四十三首,评其诗“清丽超凡”[3]。“孤行唐末,人无异词”的《张为主客图序》中将韦应物评为“高古奥逸”的“上入室”。[4]37
胡应麟于《诗薮》中曰:“张子寿首创清谈之派,盛唐继起,孟浩然、王维、储光羲、常建、韦应物,本曲江之清澹,而益以风神者也。”[5]沈德潜在其《说诗晬语》中将王维、孟浩然、储光羲、韦应物、柳宗元归宗于陶渊明,而后来的文学史则将这一诗派命名为“山水田园诗派”。
将诗人“并称”是唐诗批评中的常见现象,通过“并称”这一方式一则对诗风相近的诗人进行归纳,以总结唐诗流变的规律;二则通过对标他人的方式固定诗人的艺术成就,以形成批评。宋刘辰翁所撰《王孟诗评》虽专评王维、孟浩然二家诗,也连带评点过韦诗,认为其“远在其(孟浩然)后,而澹复过之。……二人趣意相似,然入处不同,韦诗润者如石,孟诗如雪,虽澹无彩色,不免有轻盈之意”[4]54。到了明代,“并称”形式达到了某种程度的共识和稳定。明胡震亨在《唐音癸签》中总结了“韦孟”“王韦”“韦柳”的说法,其后对韦应物的并称大概不出这三者。各家对韦应物诗歌的评价也大多柢于其山水闲居诗而生发,评语多为“冲淡”“澹雅”之谈。
唐诗选本往往反映了辑者对唐诗艺术成就的理解和自身的审美趣向。粗览保存至今自唐以来的著名唐诗选本,收入韦诗的唐诗选本并不算多,数量也较少,如唐韦庄《又玄集》3篇,唐韦榖《才调集》1篇,宋王安石《唐百家诗选》0篇,明李攀龙《唐诗选》5篇,明高棅《唐诗品汇》较多,43篇,清刘文蔚《唐诗合选》2篇,清蘅塘退士《唐诗三百首》7篇。历代著名选本对韦应物诗歌的审美趣向也基本一致,即看重韦应物描写风物典雅冲淡的一面。
而考稽其行事,则能发现他既身为士族,又有“循吏”实干之能,这一点与东汉以后中唐之前的“士之内在精神”[6]相合。且纵观韦应物全集则更能发现韦诗中“驰骤建安”的一面。
二、韦应物的士族身份
韦应物家世煊赫,累世簪缨。近年的研究结果将韦氏一族的出处考至西汉昭帝一朝,认为汉宣帝时韦玄成拜相即为韦氏迁居长安杜陵之契机。[7]韦应物八世祖韦真嘉为魏扶风郡守,七世祖韦旭为北周南幽州刺史,六世祖韦夐、五世祖韦冲、高祖韦挺史书中均有传,曾祖韦待价更是官至三品,其父韦銮是著名画家。与韦应物同时代的史家柳芳有过这样的总结:“关中亦号‘郡姓’,韦、裴、柳、薛、杨、杜首之。”[8]这意味着韦氏一族从汉朝起即为关中望族。尽管当代读者总是对隋唐科举制度打破魏晋门阀垄断有所期待,但实际上在黄巢起义之前,唐代门阀士族在朝堂上始终占据着显要的地位。究其根本原因,则是自汉代以来,世族凭借家世与婚姻在京城建立了密集的社会网络,这为其提供了相当坚实且丰富的政治资源。而这一种资源并非凭借“诗赋”入仕的寒门子弟能相比拟的。因为缺乏相应的政治素养以及政治资源,寒门出身者总更为从小濡染吏事的世家子弟所轻视。于是韦应物在先天上,便与大历一代文人有所不同。
韦应物本人深受六朝遗绪影响,这一影响是两方面的。一方面,他的后期诗作受南朝鲍谢山水诗的影响;另一方面,他早期诗歌中亦有魏晋及北朝文学中朴质骨干的风貌,这与北方重吏治轻文学的精神气质相贴合。而且,正是家族的政治资源,使其得以在少年时就接近权力中枢,并在很长时间内保持与权力中枢的互动。因此,其兴讽诗就具有了相当的政治价值和艺术价值,这一点亦有助于其继承建安风骨“造怀指事”一面。
三、“循吏”韦应物:从京畿军政、财税官员到地方大员
宋朱长文在《吴郡图经续记》中云:“若韦应物、白居易、刘禹锡,亦可谓循吏,而世独知其能诗耳。”[4]131明钱谷曾纂《苏州三刺史诗》一书,专选韦应物、白居易、刘禹锡三家诗。此三人均在苏州任过刺史,不仅诗名卓著,且政擢贤良。
在吟咏韦应物那些雅澹深致的描写山川风物的诗歌之外,也有人注意到韦应物诗中曾多次谈及政事,而这似乎是以往的文学研究中不太热门的领域。叙事型文学史的弊端在于将历史人物自觉裁减为合适的面向,以适应流线型叙事的需要。如果能摆脱“扁形人物”的关照局限,以历史还原视角下的“圆形人物”去“同情之理解,理解之同情”,或许才能解释韦应物诗集中“驰骤建安”的诗歌现象。
韦应物在两唐书中无传,据《唐才子传》以及近年出土的韦应物墓志,再结合年谱(1)目前韦应物年谱有三个版本,分别是傅璇琮的《唐代诗人丛考》,罗联添的《唐代诗文六家年谱》,陶敏、王友胜的《韦应物集校注》。,我们大致可以拼凑出韦应物的出仕轨迹,年轻时借门荫成为玄宗扈从,十九岁入太学读书,二十七岁升任洛阳县丞,已属中层官员之列。从他的早期经历来看,他的行政能力应该倍受认可,以至于他罢职洛阳县丞后,继续担任两都地区的重要基层官员——河南兵曹、京兆功曹,从东都所在地河南府调往了上都长安所在地京兆府。兵曹主要负责“掌武官选举、兵甲、器仗、门户管钥、烽候、传驿”[9]178,而功曹则负责“掌考课、假使、选举、祭祀、祯祥、道佛、学校、表疏、书启、医药、陈设……礼乐、禄食、卜筮、丧葬”[9]178等事宜,可见韦应物是处理各类政务的多面手。很快“朝廷以京畿为四方政本,精选令长,除鄠县、栎阳二县令,迁比部郎”[1]623。鄠县、栎阳县都属京兆府次赤县,二地县令均为正六品上,接着韦应物被调入中央任职,除比部员外郎,从六品上,“掌内外诸司公廨及公私债负、徒役公程、赃物账及勾用度物”[10]。虽然在官品上有所下降,但因是从地方调入中央,实际上韦应物是升职的。而且,比部员外郎的职务多与经济账目有关,虽属于刑部,但实际上做的是经济监察类工作。在安史之乱后担任财政官员是要不俗的吏治才能,此时旧的税收制度已然崩坏,新的财政模式还在逐步实践中,借机中饱私囊者大有人在,韦应物所在的经济监察部门行政压力之大可想而知。此外,员外郎属唐政府中的中级官员,而且属于“清流”,尽管官品不算高,但其本身所蕴含的荣誉性不容小觑,“郎官须有素行才望高者”[11],为郎官者在朝廷声誉颇高。
之后,韦应物出任滁州刺史。刺史一职任广繁难,政治、军事、经济、文教等方面均需涉及。韦应物相继出任滁州刺史、江州刺史,回中央担任从五品上左司郎中一职,再外放出任苏州刺史。刺史一职实际上已经属于唐朝高层文官系统,尤其考虑到韦应物出守的江州、苏州均为唐中后期的产粮及纳税重镇,所以将韦应物归为唐朝的高层文官是较为合理的。因此,李肇将韦应物归为“位卑而著名者”[2]79,恐有失准确。
由此,韦应物一生的仕途已经勾显而出。北朝吏治及其家风深深陶养了他,使其能总揽军事、政治、经济、教化等职。以门荫入仕,凭借自身的吏事修养,从京畿附近的基层官员逐渐升任为中层县令,再到“三领大藩”的地方大员,为官正直清廉,才干卓著,死后 “家甚贫,所居之墙,其堵坏,中无宿舂,困饥寒伏”[1]625。这一种大济苍生的雄迈抱负,与建安文士循名责实的实干精神遥遥呼应。韦应物并不是沉溺于诗赋文学中的高蹈道人,实际上,他与建安文士有着类似的于乱世中立基业的政治理想和才干,这一种“士”的精神和能力使其区别于中唐以降凭诗赋取仕的文人。
四、韦应物的建安遗绪:军旅与洛阳
初盛唐人重“风骨”,陈伯海在殷璠诗学研究中提到:“唐初史家为要给新王朝创立一代新风,提出‘南北文风融合’的主张,要以北方的‘气质’来救济南方的‘清绮’,这‘气质’便有‘风骨’的意味在。”[12]267陈子昂开始,明确将“风骨”定位为“汉魏风骨”,而殷璠将“风骨”进一步诠释为“济世的信念、愤世的感慨、超世的情怀”,“只要属于生命的本真,能体现生命的力度,便都有可能构成诗中风骨”[12]268。韦应物的诗作中,最能表现其对建安风骨承续的,当是其与军旅及洛阳有关的作品。
(一)军旅
蒲立本承接陈寅恪“关中本位”的研究思路,提到唐前期京城的“许多家族,包括李氏皇族在内,都有着胡族血统,他们彼此通婚,并且有习武的传统。府兵制度的源起,便与他们有着密切的关系”[13]81。且“根据法令,府兵应该优先从大家子弟或者富有之家中挑选。事实上,最初的府兵也都出自上等之家,而且在唐前期,成为府兵还代表着一种荣誉,并不仅仅是一种免税的途径”[13]102。府兵是京城所属皇帝的十二支卫队,此外,皇帝身边还有四支特殊的卫队,即左右千牛卫和左右监门卫。“凡千牛备身、备身左右及太子千牛皆取三品已上执事官子·孙、四品清官子,仪容端正,武艺可称者充;五考,本司随文、武简试听选。”[14]可见,韦应物年少时所担任的右千牛一职本身只有高门之后及皇恩崇信之辈才能担任,此中荣誉感及优越性不言而喻。从长安城舆图上也可看出左右千牛卫的重要性:左右千牛卫的驻扎处分别对着长乐门和永安门,而长乐门与永安门后就是唐帝国的正宫——太极宫。[15]
值得注意的是,这一府兵制度完成于隋唐,而它的开端则在周武帝乃至更早之前。府兵名称源自三国曹魏的士家制度,“所谓府兵即是属于军府的兵”。[16]曹魏之时,曹丕任五官中郎将,即府兵中统领兵权之大将,为丞相副职,建安文士也多出入军帐之间,军旅生活使得建安文风多豪迈、悲壮之势。随后北朝的府兵制受少数民族文化的影响,呈现部落化、荣誉化的趋势。府兵制使得权贵子弟自有一种昂扬不羁的精气神,更有一种守我河山的健儿风范。
根据年谱,韦应物从天宝十载起任明皇宿卫一职,年仅十五岁。他在诗集中曾反复提及其少年时代的豪情与放纵,比如:“与君十五侍皇闱,晓拂炉烟上赤墀。花开汉苑经过处,雪下骊山沐浴时。”[17]26“龙池宫里上皇时,罗衫宝带香风吹。满朝豪士今已尽,欲话旧游人不知。”[17]74贵族子弟的傲气和身近权势的经历使得韦诗中有着恣情任性的精神气质,在他回忆自己早年经历的作品中,对规则的挑衅和对文士的鄙视清晰可见:“少年游太学,负气蔑诸生。”[17]436“少事武皇帝,无赖恃恩私。身作里中横,家藏亡命儿。朝持樗蒲局,暮窃东邻姬。司隶不敢捕,立在白玉墀。”[17]267这一不羁之风与曹植《名都篇》中“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宝剑值千金,被服丽且鲜。斗鸡东郊道,走马长楸间”[18]109所描写的京洛任侠少年十分相似。
而且,韦诗中多从军豪放之语,如:“寇贼起东山,英俊方未闲。闻君新应募,籍籍动京关。出身文翰场,高步不可攀。青袍未及解,白羽插腰间。昔为琼树枝,今有风霜颜。秋郊细柳道,走马一夕还。丈夫当为国,破敌如摧山。何必事州府,坐使鬓毛斑。”[17]157“少年一相见,飞辔河洛间。欢游不知罢,中路忽言还。泠泠鹍弦哀,悄悄冬夜闲。丈夫虽耿介,远别多苦颜。君行拜高堂,速驾难久攀。鸡鸣俦侣发,朔雪满河关。须臾在今夕,樽酌且循环。”[17]23值得注意的是,几乎在创作这首《送郑长源》的同时,韦应物还作了《同长源归南徐寄子西子烈有道》一诗:“东洛何萧条,相思邈遐路。策驾复谁游,入门无与晤。还因送归客,达此缄中素。屡暌心所欢,岂得颜如故。所欢不可暌,严霜晨凄凄。如彼万里行,孤妾守空闺。临觞一长叹,素欲何时谐。”[17]126诗中,韦应物自比“孤妾”,这与曹丕《燕歌行》中“念君客游思断肠,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18]263的妇人形象几乎同调。韦应物诗中也反复抒发战乱以及为了应对安史之乱后所采取的税政改革,战争给黎民百姓造成的种种苦痛,和百姓对和平安定生活的向往,如:“兵凶久相践,徭赋岂得闲。促戚下可哀,宽政身致患。”[17]134“弱冠遭世难,二纪犹未平。羁离官远郡,虎豹满西京。上怀犬马恋,下有骨肉情。归去在何时,流泪忽沾缨。忧来上北楼,左右但军营。函谷行人绝,淮南春草生。鸟鸣野田间,思忆故园行。何当四海晏,甘与齐民耕。”[17]350
无论是韦诗中少年任侠的精神、从军的豪放、思妇的孤苦、百姓的忧难,都是建安诗歌反复吟咏的主题。建安三曹与七子寄身战乱,执笔于军旅,对艰苦民生有切肤体会,从军豪情与嫠妇幽怨并生连枝。这一种生命的本真与力度,恰恰是韦应物对建安风骨的继承。
(二)洛阳
至德元载,韦应物扈从明皇奔蜀,至德二载还京,此年二十一岁。安禄山叛乱给唐人心灵带来了极大的冲击,身在时局中心的韦应物对此感受更为剧烈,对人事动荡的深刻体察使得韦应物在诗中多有兴讽议论。这种“济世的信念、愤世的感慨、超世的情怀”,也是韦诗对建安之风继承的一个侧面。
韦应物留下诗歌记录是从德宗朝担任洛阳丞后开始的。《韦应物诗集系年校笺》是由《骊山行》《四禅精舍登览悲旧寄朝宗巨川兄弟》《经函谷关》《广德中洛阳作》《登高望洛阳城作》开篇的,从长安到洛阳,由回忆到现实。考虑到韦应物受学的经历,《骊山行》之前存有作品的可能性并不是很大(2)据罗联添所作年谱,明皇死于宝应元年,韦应物于次年失职流落,屏居武功宝意寺折节读书。越明年,代宗广德元年即受任洛阳丞。,也就是说,韦诗是以洛阳为起点的。当然,这似乎无法排除巧合的嫌疑,但在这看似的可能性背后似乎有着值得深思的逻辑,即为何韦应物选择从洛阳开始?这一种创作选择的背后有着怎样的政治内涵和价值追求?
地理影响着文学,文学重塑了地理。汉末之乱与安史之乱在地理上颇为重合,韦应物前往任职的正是两场叛乱的前哨之地——洛阳。唐宝应元年十月,“回纥入东京,肆行杀略,死者万计,火累旬不灭。朔方、神策军亦以东京、郑、汴、汝州皆为贼境,所过掳掠,三月乃已,比屋荡尽,士民皆衣纸”[19]。“东京”即“洛阳”。而建安文学的起点也要从董卓劫掠洛阳开始。“尽徙洛阳人数百万口于长安,步骑驱蹙,更相蹈藉,饥饿寇掠,积尸盈路。卓自屯留毕圭苑中,悉烧宫庙官府居家,二百里内无复孑遗。又使吕布发诸帝陵,及公卿已下冢墓,收其珍宝。”[20]军阀混战的序幕由此升起。在《薤露》诗中,曹操遥望洛阳:“惟汉廿二世,所任诚不良。沐猴而冠带,知小而谋强。犹豫不敢断,因狩执君王。白虹为贯日,己亦先受殃。贼臣持国柄,杀主灭宇京。荡覆帝基业,宗庙以燔丧。播越西迁移,号泣而且行。瞻彼洛城郭,微子为哀伤。”[18]197曹植路过洛阳时,写诗寄与原居洛阳的应瑒:“步登北邙阪,遥望洛阳山。洛阳何寂寞,宫室尽烧焚。垣墙皆顿擗,荆棘上参天。不见旧耆老,但睹新少年。侧足无行径,荒畴不复田。游子久不归,不识陌与阡。中野何萧条,千里无人烟。念我平常居,气结不能言。”[18]17《文心雕龙》认为建安诗歌:“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造怀指事,不求纤密之巧,驱辞逐貌,唯取昭晰之能。”[21]63曹操之诗多议论,愤世中饱含济世之渴望,以铺陈叙事为抒情,毫无纤密绮靡之情;曹植之诗则通过描写洛阳现状,指事描摹近如口语,以萧条之形烘托悲愤之气,情感直书而出。
韦应物从长安前往洛阳赴任的路上,似乎是巧合般,也是从回忆先朝开始。这与曹操之诗以回忆汉朝之盛起头几乎同步,“惟汉廿二世,所任诚不良”,此诗由“惟”这一连词开始,说明思绪已在曹操心上逗留许久,前朝功业无需赘述。而韦应物则用《骊山行》补全了这一部分:“君不见开元至化垂衣裳,厌坐明堂朝万方。……干戈一起文武乖,欢娱已极人事变。圣皇弓剑坠幽泉,古木苍山闭宫殿。缵承鸿业圣明君,威震六合驱妖氛。太平游幸今可待,汤泉岚岭还氛氲。”[17]134韦应物接下来的四首作品中依然可见黍离之怨,且如曹氏父子一辙,直心言情:“温泉有佳气,驰道指京城。携手思故日,山河留恨情。存者邈难见,去者已冥冥。临风一长恸,谁畏行路惊。”[17]4“藩屏无俊贤,金汤独何力。驰车一登眺,感慨中自恻。”[17]5“生长太平日,不知太平欢。今还洛阳中,感此方苦酸。饮药本攻病,毒肠翻自残。王师涉河洛,玉石俱不完。时节屡迁斥,山河长郁盘。萧条孤烟绝,日入空城寒。蹇劣乏高步,缉遗守微官。西怀咸阳道,踯躅心不安。”[17]7“坐感理乱迹,永怀经济言。吾生自不达,空鸟何翩翻。天高水流远,日晏城郭昏。裴回讫旦夕,聊用写忧烦。”[17]7除了抒情外,诗中也多议论,即“兴讽”之意,这一点在《经函谷关》一诗中表现得最为明显:“洪河绝山根,单轨出其侧。万古为要枢,往来何时息。秦皇既恃险,海内被吞食。及嗣同覆颠,咽喉莫能塞。炎灵讵西驾,娄子非经国。徒欲扼诸侯,不知恢至德。圣朝及天宝,豺虎起东北。下沉战死魂,上结穷冤色。古今虽共守,成败良可识。藩屏无俊贤,金汤独何力。驰车一登眺,感慨中自恻。”[17]5面对玄宗的失败,他有自己的政治判断:“徒欲扼诸侯,不知恢至德。……藩屏无俊贤,金汤独何力。”中央与地方的关系已经到了崩裂的地步,而造成这一切的原因恐离不开玄宗决定建立一个强有力的、集权的而且是财政体制健全的中央政府,而这导致了中央与地方的关系从保护与被保护破裂为剥削与被剥削的关系。
韦应物好兴讽,在他其余的作品中也能看到这一点。这部分作品数量不算多,但透露出的信息量颇大。最明显的例子如《睢阳感怀》:“豺虎犯天纲,升平无内备。长驱阴山卒,略践三河地。张侯本忠烈,济世有深智。坚壁梁宋间,远筹吴楚利。穷年方绝输,邻援皆携贰。使者哭其庭,救兵终不至。重围虽可越,藩翰谅难弃。饥喉待危巢,悬命中路坠。甘从锋刃毙,莫夺坚贞志。宿将降贼庭,儒生独全义。空城唯白骨,同往无贱贵。哀哉岂独今,千载当歔欷。”[17]271由于河南及其周近地区是唐王朝的运输要道,且是朝廷为数不多能直接控制税收的江淮地区的唯一屏障,睢阳成了玄宗、肃宗以及安禄山三派势力的争夺要点,玄宗宰相房琯与肃宗所任河南节度使贺兰进明交恶,导致贺兰进明不敢出兵救援张巡,唯恐房琯手下许叔冀偷袭。于是等到肃宗以张镐代贺兰进明任河南节度使,赶到睢阳时,城已陷三日。张巡等人以七千人的军队在十个月里苦苦拖住了十几万的叛军,“饥喉待危巢,悬命中路坠。甘从锋刃毙,莫夺坚贞志。宿将降贼庭,儒生独全义”。《睢阳感怀》一诗只是叙事,在叙事中意含褒贬:“穷年方绝输,邻援皆携贰。使者哭其庭,救兵终不至。重围虽可越,藩翰谅难弃。”且用语浅白而条达辞畅,格调自高,“造怀指事,不求纤密之巧,驱辞逐貌,唯取昭晰之能”[21]63-64,刘勰形容建安风骨之评价,在此也完全适用。且在这一诗中,应物正直愤世的一面也呼之欲出。韦应物敏感且正直,而这一点与建安七子中的刘桢类同。《诗品》评刘桢诗:“仗气爱奇,动多振绝,真骨凌霜,高风跨俗。”[22]且刘桢认为自己乖觉且敏感,从小“辞气锋烈”[23],是一位相当有个性的人物。丘丹在其墓志铭中所提及的韦诗所源的“曹刘”艺术风格,大概是指韦诗继承了建安文士,尤其是曹植和刘桢。
五、结语
在传统文学史“山水田园派诗人”的定位外,韦应物还继承着魏晋北朝的吏治精神,而这种吏治精神与其世家大族的身份背景和政治资源难以分割。除了清丽浏亮的山水诗外,韦诗中还有描写少年任侠、豪放从军、嫠妇幽怨、生民艰难的表现生命本真与力度的作品,沿袭了建安诗风。同时,韦诗好兴讽,造怀指事,辞气凌厉,愤世的感慨中寄寓着济世的渴求,而这也正是“建安风骨”所希望传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