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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朱英诞新诗中的“灯”意象*

2022-03-18王雪松

关键词:鸡鸣光明灯光

肖 杨 王雪松

(华中师范大学 诗歌研究中心,湖北 武汉 430079)

被时代遮蔽的京派诗人朱英诞有着不可小觑的创作实绩,在其3 000多首新诗中,“灯”意象大量入诗。朱英诞是一位爱灯的诗人,笔锋一向含蓄内敛的他在《灯颂》中毫不犹豫地袒露自己“最喜爱的事物”是“灯,一盏夜半的灯”,“我爱灯胜过于月亮,也胜过于太阳……我爱灯,夜深的灯的光明,便是最温暖的春天也有所不及”[1]112。每至夜深,灯被拈亮,诗的清欢席卷而来,灯的荣光仿佛融进了诗的字字句句里,又在字里行间氤氲开来,“灯给予我一点的清欢,却是诗作为媒介的”[1]112。在灯与诗中,灯光与文字交融,幻化出光明之境,灯也寄托着诗人的怀乡思亲之情,更有诗人对待生命的独特智思;在诗里,朱英诞也早已将自己的人格与灯融为一体,期冀以己之灯点亮更多的灯。

一、灯与人生之幻境

朱英诞诗中的灯出现在众多的场所,最频繁的要数屋内,这大概离不开中国人历来就有的居室情节。居室,一个相对封闭和独立的空间,人类用以安身立命,抵御风寒。朱英诞一生居无定所,几度艰辛,颠沛流离的生活使他极度渴求一个稳定的场所安置自己的理想。既然从外部世界寻求慰藉不太可能,选择成为动荡时代背后“躲”在屋内的“幸存者”或许有所希望,房屋在某种程度上足以让他自我封闭且自我保全,而屋内的灯光则为他构筑了一个自我慰藉的空间。“一盏灯凄凉的一现/静夜里有蔚蓝的天”(《梦的悲哀》)[2]311,在黑暗的屋内借着夜半的灯似乎能找到白日里才有的蔚蓝天空。“在黑暗里如落在鱼腹浦,我诧异我是不辨方向的,摸索着夜半白灯,啊光,心是黄金矿”(《初日》)[2]483,灯是黑室内那不熄的亮,是方向的指引,更是如黄金矿般的存在。佛家有云:“譬如一灯,入于暗室;百千年暗悉能尽破。”[3]251一灯能破千年暗,不论多么黑暗的房屋,只一盏灯便能带来无尽的光明。因此,朱英诞在精神上建筑了一座坚固的堡垒用以抵御外界,并将写作当作他堆砖砌瓦以保证堡垒坚固的最佳选择——安静的、无人叨扰的夜半灯下,他甘愿做一个被遗忘的行吟者。屋宇和灯光,一座幻化的光明之城得以建造。

“你说这是山林城市吗?/每到夜来就回到/原始森林里,除了我的小灯;/秋深我正因夜读而废寝。//哦,还有这夜半鸡鸣声。/如果我的灯是一星渔火,/我的家屋是小舟了。/夜半鸡鸣,声若古庙的钟。//夜半的灯为我建造了化城;/我的深情的伴侣啊,/鸡鸣谁说是饥饿的歌?/银亮的黎明里红日如雨中山果。”在《化城》[4]354一诗中,诗人将灯营造的空间场域分别放置在三个完全不同的环境中,从原始森林中、鸡鸣声中再到黎明红日中,灯在线性时间的牵引下,伴着废寝夜读的诗人从深夜亮至破晓,最后迎着红日初升。深夜里,幽闭的城在原始森林的寂静下被无限的黑暗包裹,秋深夜凉,林木四立,如鬼魅幻境,更增加了几分阴暗与荒芜,而此时一盏小灯亮起,原本的明亮光影与四伏的黑暗奋力抵抗,终保留一束微弱的光明。第二小节,夜更深了,鸡鸣声此起彼伏,诗人彻夜苦吟,不觉屋宇在灯光的映照下宛如漂浮在黑暗之海上的小舟在缓缓航向渔火星耀的方向。诗人以寒冷阴暗、群鸡阵啼的背景,重笔渲染了嘈杂压抑的氛围,可越是压抑越有喷薄而出的气势。民间自古有言:“鸡鸣三声天将明”,行至鸡鸣声起,城也不再如深夜般幻灭,鸡鸣声更似古寺回响往复的钟声,沉闷、苍劲而有力。“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此处诗人更是化用了《诗经·齐风·风雨》中的鸡鸣声,以鸡鸣起兴,却不是为了诉说绵绵无尽的相思之苦,而是与最后一节“鸡鸣谁说是饥饿的歌?”这一反问句形成照应,意在加重“鸡鸣不是饥饿的歌”而是逆着风雨的引吭高歌,宣告着在时代的风雨和动荡中,在“山雨欲来风满楼”之际,“我”终将会迎来天明,驾着自己的小舟抵达渔火闪烁的彼岸。最后一节里,灯点了一夜,发出了银亮的光,似破晓之际初阳探出天际前便已闪耀的光芒,灯之城做了“我”整夜的伴侣,它为诗人建造的小城终将呈现在黎明红日里;红日也有如被雨水洗濯过后晶莹透亮的山果,尘垢也已不复存在,是希望,是新生,是挣脱黑夜后的光明。灯光毫不吝啬地建造了这一座独属于诗人的城陪伴他从黑暗荒芜走向光明希望,在灯的彻夜陪伴下,他不禁感叹这位伴侣的深情,事实上,空间的连续感也在无形之中,在原始森林、鸡鸣声和黎明红日三个看似毫不相干的场景中得以建构起来。《化城》更有佛教中“小乘境界”的指向,即“一时幻化的城郭”,佛欲使一切众生都能达到大乘境界,却恐众生畏难,故暂化一城予以光明和希望以鞭策众生寻求真正佛果。或许对于朱英诞而言,灯已然为他建造了这一座光明之城。灯者,光明者也,处在沦陷区的朱英诞频繁使用灯意象,正反映了他在艰难的社会环境中对光明和希望的渴求。

二、灯与怀乡恋母之情

“我将愿意去一个遥远的地方,而死于怀乡病”[5]389,朱英诞祖籍江西婺源,寄籍江苏如皋,家在武昌有藏书阁,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江南人。1913年,朱英诞生于天津,后举家前往北平,一生从未到过江南。北国游子心在江南,“北漂”一生的朱英诞常常梦回故乡,渴求抵达故土。无法排解的游子之思写在诗里,映在灯中,衬在光下,朱英诞借着灯光,寻到了一份异乡人久违的安然,家乡、母亲、祖母以及朱英诞美好的儿时岁月,都隐约出现在灯光的美幻里。

灯是抚平朱英诞郁结在心头那思乡怀亲愁绪的大手。“夜风吹在脸上如冰/家门远远的听不见/但风中隐隐的/包容了许多话啊//灯下我又想着/更多的事情”(《风夜》)[6]111,家乡遥远不可及,在北京可怕可厌的狂风里,灯对孤独无依的朱英诞是一种精神寄托。“对江南的游子,要想享受一种窗外的风刮得愈大,同时屋里的明灯反而格外得明亮起来,那么一种宁静的心……”[1]342灯似乎在狂冽的风中带给了他慰藉,窗户将内外的世界分隔开来,让久在异地的游子在狂风触及不到的灯下寻觅到内心的宁静。外部的环境愈发恶劣,灯在屋内所氤氲的归属感便更加浓重,思乡之情也在此刻越过万千愁绪汹涌而来。

“客人我的住屋像一只小舟/它很小,可是它将漂流?/流逝的却总是河水和春秋,/想追悼历史,这里啊,没有高楼。//客人,家家的住屋是小舟,/它很小,却有无数的人留恋;/我很惭愧,你爱屋及乌啊/感谢你对我的渔火般的灯咏叹!”[7]222家屋的灯是海上的渔火,是渔夫不管航行多远依然心系的方向。在《渔火》一诗中,朱英诞将自己和家家户户的住屋都比作一只只小舟,舟儿很小,却足以让漂泊不定的游客魂牵梦萦;可自己的家屋、那只小小的舟却漂流在无边的大海上,甚至不知道它是否会漂流。河水和时光匆匆流去,可这只小舟究竟会在何处停泊?家在江北,心在江南,江南于北平而言永远是真正的家乡,可终生未到过的家乡究竟会在哪里?全诗堆叠使用了住屋、小舟的意象,勾勒了诗人困顿窘迫、漂泊无依的生活状态;再借“渔火般的灯”的意象,将故乡和乡心联系起来,一份浓浓的思乡情跃然纸上。

如果说对故乡江南的思念是朱英诞身为游子无法摆脱的眷恋,那对逝去的母亲和祖母的情感则是他作为子女一生都无法割舍的牵绊,在其大量的诗作中,朱英诞都以灯寄托了对她们无法言说的思念。朱英诞的“母亲二十多岁就逝世了!我想妈妈想了一辈子”[8]541-558,在《凝视——纪念母亲》一诗里,他以“盼着月明,——我拈灭了灯,美是更皎洁的啊!”来形容母亲在回忆里的模样。平日里母亲如灯,灭了灯盏,母亲则是比明月更皎洁的存在。失去母亲的岁月里,是祖母一直以母亲般的爱陪伴着朱英诞,而在1936年的冬天,无奈祖母也因病医药无效而逝世了,朱英诞“非常痛苦、几不欲生”。在诗人的记忆中,祖母是一个有文化的女性,“我的祖母善于诵诗;我还记得在一个夏日的大雨天里,被我们要求不过,就倚枕背诵了《长恨歌》”[8]541-558。朱英诞也曾多次回忆起幼年时祖母为他燃灯照明、支持他阅读创作的场景,“天色已浓,祖母静静地提醒我:‘鸡上笼了’或是‘鸡蒙眼了’!我口里答应却还是‘手不释卷’……祖母把灯燃起,于是我又安心的继续下去”[1]65。夜读的时候,“我的老祖母静静地燃起昏黄的小灯来”[1]48-50。记忆如纸张褪色发黄,祖母是其文学上的启蒙者,她的慈爱温暖如灯盏发出的昏黄的光,给予朱英诞的是写作时无言的心安。昏黄的小灯承载了他对逝去的母亲和祖母的情思,也深藏着朱英诞对这两位女性的怀念,是经久不衰的思念,也是可想却再不能及的遗憾。

三、灯与生命之思

朱英诞是一位善思的诗人,他参悟万物,品评生活,也因此充满着独特的智慧之思。古时视“智慧”为聪明才智并将其用于治国理政之道,佛教则视“智慧”为超越世俗虚幻从而把握真理,而朱英诞所讨论的“智慧”则是一种内敛的、节制的、智慧的诗意表达[9]160-168,它潜存在诗人智识中的认知与思考,源于其对社会以及自然造化本身的长期接受和感悟,并表现在他对待人生的态度与生活方式的选择上。

在朱英诞看来,世间的万物随着时间的流淌,最后都将归于虚无,逝者如斯,人在时间的经纬中不过是过客而已。朱英诞在散文《苦楝集》中感叹:“时间的推移是美妙而又奇特的,最初的日子仿佛是童年,永远在遥远之乡放光;而逐步加多的中间,则仿佛永远走不完的列车穿行岩洞;而最后,不过是夜半起来拈亮的小灯罢了。”[1]198人的一生从童年、中年到晚年,从无拘无束到坎坷跌宕,最后终将沉寂如灯,拈灯熄灯也即一瞬光阴。“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朱英诞如苏东坡一般,视自己为人生的过客。可是灯也终究是被拈亮的,也曾在案头、在夜间、在雪地里,在城市的街道上被真实地点亮,照亮过黑暗的一隅,点燃过无数失意者的心火。他甚至淡然地写道:“当我一息尚存而能伏案时,我以为凡我们想到的死者甚至未生者都是窗前灯下晚间的来客,他们都是活人,和我一样……和光阴一道,其实我也是一个过客,简言之,我不是自然的主人。在自然面前,人身难得,但我宁愿是一个自然的客人。”[1]43在这里,是灯光而非时光本身构成了沟通古今的桥梁,那些逝去的、曾经如现在的他一般伏案于灯下的行吟者们都接受了时间的馈赠,“人身难得”——生命如过客,但却是自然的礼物,拥有生命,更应当常怀感激。朱英诞在时间、灯、我(过客)三者的哲学思辨中,展现了一种乐观、豁达、知足常乐的生活意识。

“温暖如雪,/这里没有夜,但是/此时也不是白昼了,/晚晴里早灯燃起来。//海的无垠的容积里/‘无人我相’,你说/无对象的这朦胧的梦语/我惊喜,拈亮夜市的灯。”[7]602朱英诞将抽象的哲理予以生动、形象、具体化的表达[10]163-173,196,从《深闺》一诗,可以感受到诗人借早灯传达的对生命的感悟。开篇是一个无夜也非白昼的场景,燃起的早灯提示着是傍晚时分;雪本不该与温暖挂钩,却在这一灵幻朦胧、神秘缥缈的意境里附上了温暖的特质。在这一矛盾却协和的境界里,诗人思考昼夜的意义,往往更加透彻。昼夜意为白天和黑夜,是地理学中常见的自然现象,对于人而言这一生也无非如文天祥在《〈指南录〉后序》中所言“死生、昼夜事也”,瞬息之间无须强求,尽显诗人对待生死的淡然。诗的下片中,诗人以无垠的海为背景,构造了一个“你”“我”共存的语境,“我”无言,“你”却似在梦语,缥缈的梦语中道出了“无人我相”的佛理。“无人我相”出自《金刚经》“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11]174,强调众生都是宇宙中的粒粒微尘,在这个虚空的世界,因缘和合生灭,众生其实并无所有。诗人用一佛理阐释了自己对待生死的冲淡态度,也告诉我们应以何种立场看待生死——跳脱出昼夜,也跳脱出生死,才能更好地享受生命的灯光。在此处诗人也表现出与庄子吻合的生死观——生死并非绝对对立,而是一种自然对等的状态,人之生也自然,死也自然,唯有明白此理,才能真正无为。

朱英诞视生死为淡然,而后选择“孤独的生活”。在《寂静的道路》一诗,朱英诞称自己为“独游人”,“鱼乃水之花/原无心于江湖”,也像一条无心于江湖的鱼,始终行进“在一条寂静的道路上”[6]401。20世纪30年代,诗人在北平沦陷后未随大量文人南迁,而是选择“镇守”在荒寂之上,于1935年在北大文学院任教,成为一个“独游人”,走着独属于自己的一条寂静的道路。废名在其《灯》一诗中写道:“太疏远莫若拈花一笑了,/有鱼之于水,/猫不捕鱼,/……/又想起一个年轻人的诗句/鱼乃水花。/灯光好像写了一首诗,/他寂寞我不读他。/我笑曰,我敬重你的光明。”[12]213废名在灯下读过老子的《道德经》,心灵仿佛被涤荡一般,面对灯光,思绪飘游,他想到了朱英诞,那个选择独自走在寂静的道路上的朱英诞,搁置起朱英诞不为人所理解的选择,却表示深深地敬重他笃定的光明——道路寂寞,但“独游人”终将沿着灯光的指引义无反顾。而在此处,是灯,是一盏盏青灯照亮了诗人的孤独,掸开了他的孤独,也陪伴起他的坚守。“青灯”意象是朱诗中出现频率最高的一种,也是古典诗词用以抒情达志的常见意象。陆游有诗《秋夜读书每以二鼓尽为节》:“白发无情侵老境,青灯有味似儿时”,岁月将黑发染白,已逼近“老境”之人面对“青灯”夜读,仍如儿时读书一般,趣味盎然。承袭古人的志趣,朱英诞在《冬夜(二首其一)》中写道:“在岁寒里,我伴着耐久的青灯,/也许是等候着一场美好的大雪,也许是我无畏与这人间的长夜:既没有宴会,更没有酒。”寒天暮色里,孤独看似是没有酒没有宴会,仅有一盏青灯相伴;或是有所期待,或是本就勇敢;诗人不惧怕孤独,而是在所谓的孤独书写中展现出无畏和洒脱,他秉持着孤独是生命的常态之理,哪怕置于孤寂之地也让内心飞驰徜徉。“雪后青灯,岁之暮矣。”生命的暮年是雪后的青灯,人生的起落如一场纷飞的大雪,诗人经历风雨的生命得以沉淀并在迟暮之际闪烁出独有的青健之光。

四、灯与“我”之审视

庄子《齐物论》有言“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世间万物息息相关、不可分割,庄子“以明”,告诉我们要以一颗沉静空明的心去观照世界,以包容开放的心去接受事物,是是非非便能在万物的联系中变得无可言说,而自然达到一种万物合一的境界。道家学者陈鼓应以人为主体,将其解读为“天地和我并存,而万物与我合为一体”[13]88,强化了人的能动性。朱英诞以灯照“我”,以“我”观灯,凭借着一颗沉静空明的心,在灯与“我”之间自然建立了思想感应,他常常将自己当作灯,或将灯当作自己来写,将灯意念化,投入自己的人格。

“灯我合一”体现了诗人的自我审视意识。朱英诞剖析自我,叩问心灵,在自我和超我之间探寻存在的意义。在精神分析学家弗洛伊德的人格说中,自我被认为是人格的心理组成部分,是自己意识的存在和觉醒;超我则是在自我基础上追求完整的人格。朱英诞常对灯镜意象加以组合书写,镜照形而灯映影,通过“形影相吊”方式实现自我与超我的对话。镜总是清晰地照出真实的朱英诞,那个憔悴的挣扎着的自我;可灯却抹去了那一层清晰,用模糊的影陪伴着朱英诞,让他看见一个超脱出表层的自我。《生活边缘》一诗在灯与镜之间展现了诗人在生活之下自我与超我的碰撞。

“有的时候你的话只是些声音/而且我不回答如不曾听见/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你是一个陌生人/我不很注视你/仿佛我祈祷着镜子是灯/我站在生活的边缘如在海岸线。”[2]226诗人在开篇便构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世界,“你”超然物外,仿佛在说话,可话里却没有实质的内容,仅有声音萦绕耳际;“我”活在本身,尽力倾听“你”的言语,却又因不知所云而如不曾听见般不予回答;“你”的声音虚空杳然,仿佛是被生活抽离,或是“你”与生活融为一体。“你是一个陌生人”,“我”不很注视“你”但又一直被“你”的声音牵引,实质上却是“我”注视不到“你”,因为“我”处在生活的海岸线,可它仿佛不愿向我施舍容身之所,却又不至将我推下悬崖,总让我踽踽独行于生活的边缘品尝起落甘苦,如被陆与海包夹的边缘者,无所依傍。“我”已分辨不清这世界里灯镜究竟为何物,只剩潜意识中期望着镜子是灯,祈求着镜子不要照出“我”身形的狼狈,只用灯映出“我”的身影并给予我陪伴。镜的观照是人的形体再现,灯的照射则是人的影子表现,从“形体”到“影子”,人似乎超脱了束缚。灯变成了作者的精神追求——寻找一个不必困于生活而超脱了肉体的、如灯影般“遗世独立”的超我。在“我”与“你”的反复对话中,在镜的映照与灯的牵引下,诗人的自我在不断地聆听、寻觅着超我,从而不断地确立着存在的意义。

“灯我合一”也印刻在朱英诞身为京派文人独特的生命体验之中。京派文人素来善用温和的笔触和亲切的叙事,对人性本真有着自觉的向往和追寻。儿童自是自然世界里最为无邪的存在,京派作家最细腻柔和的笔调往往在对儿童的描写中体现。朱英诞面对世界纷扰却不愿亦步亦趋,只渴望留一颗初心,做成人世界里的孩童;他巧妙地运用了西方象征主义诗歌想象的手法,兼具丰富的想象和美妙的幻想,将儿童拟作圣洁的灯盏。在诗《沉吟》《都市之夜》中,朱英诞都写到了在乡下的村庄、田园远足时看到了孩子们在旷野里嬉戏的场景,他不禁赞扬说:“哦光明的,并带着点神秘的/孩子们,你们是神圣的/一个个的小灯,有趣的/为人拈亮。”[14]156一个“拈”字,刻画了本就亲近自然的朱英诞在面对童稚的孩童时丢弃了沉寂安静、缄默自持的一面,“我是异常感到舒服了,因为我有着一番真实的休息;我找到着我自己了,我模仿着自己”。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他心中的自我是那些欢愉在田间地头、无拘无束的孩子们,心中的世界是充满着生命力的乡野田园。灯是温暖、奇妙和美丽,是无限美好单纯的孩童。映照着心中梦寐,指引着心之所想,体现了朱英诞对根植于心底的本初世界的回溯——愿在成人的世界里做一个真实浪漫的孩子,永葆童心之天真烂漫。

存在之上当有体悟。受京派文化传统的熏陶,朱诗中也颇重视对生命个体的关怀。对待世间的生命,他常怀爱与尊重。他在《灯》诗中形容自己是一盏幸福的灯,之所以感受到幸福,除了灯能带来光明和希冀,很大程度上是因其有着以己为灯、想以灯般照亮他人的普世关怀。他看过早行人提着灯在雪中跋涉的场景,对他们产生了崇高的敬畏之情:“我想这些没有人知道的,人们还都在梦中,鸡鸣还未停止,他们是在做着这些大自然才更显示出他们的深与广度。”[1]65在鸡鸣还未停止、暗夜尚未散去的清晨,夜雪厚积,早行人却提着灯冒着严寒开辟每日的光明,大自然也因着他们显得深广辽阔。“我的道旁边之筑的那间小舍,夜间间或可以见到一盏昏黄的灯光,以便夜行者辨识路途。”[1]531怀着对早行人的敬仰,他以此铭志,也常常拈亮自己屋内一盏暗夜的灯光,灯光虽微茫,却可以助路人前行。无声的光亮里正藏着朱英诞对世人的关怀。在《桐乳集》中他还写道:“人自然只有一个春天,我的灯倒也不怕大雪来压境的。我所想到的倒在于我的诗所散发的气液,在不知不觉之间,点燃了别人的小灯,而倘不幸,它又会遭遇到春天的风雪,那乃是值得担心的事!”[1]483诗人朱英诞深知自己能量的微茫,亦明白生命的短暂,他不怕照亮自己的灯光熄灭,却希望着、殷切地希望着将自己的诗幻化成灯的光亮,他自己能够化作一盏小灯,来点亮那些深陷泥沼之中的人们的小灯,给他们生活的希望以抵抗风雪严寒。

一灯耐久,灯下沉吟,灯陪伴了朱英诞的一生。在朱英诞诗歌创作的不同阶段,他寄予了灯无数的感怀,灯延缓了诗人对时间的认知,也最能引人遐想。灯意象曾被用于记录日常生活,传达对生活万物、人生百态的感悟,表达对个人身世境遇的思考和对逝去故人的怀念;生活创伤了他的身体,却给予他一颗向善的心,在灯为他幻化的光明之境里,他独自体悟,愈发豁达和通透,甚至将自己与灯融为一体,希冀着以灯的光芒、以自己的诗歌照亮更多的人。今天看来,朱英诞用灯光照亮了自己,他本身也已化为一盏永不熄灭的明灯,给我们以心灵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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