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一则)
2022-03-18王阳明
[明]王阳明
圣人之所以为圣,只是其心纯乎天理,而无人欲之杂。犹精金之所以为精,但以其成色足而无铜铅之杂也。人到纯乎天理方是圣,金到足色方是精。然圣人之才力,亦是大小不同,犹金之分两有轻重。尧、舜犹万镒,文王、孔子犹九千镒,禹、汤、武王犹七八千镒,伯夷、伊尹犹四五千镒:才力不同而纯乎天理则同,皆可谓之圣人;犹分两虽不同,而足色则同,皆可谓之精金。以五千镒者而入于万镒之中,其足色同也;以夷、尹而厕之尧、孔之间,其纯乎天理同也。盖所以为精金者,在足色而不在分两;所以为圣者,在纯乎天理而不在才力也。故虽凡人而肯为学,使此心纯乎天理,则亦可为圣人;犹一两之金比之万镒,分两虽悬绝,而其到足色处可以无愧,故曰“人皆可以为尧、舜”者以此。学者学圣人,不过是去人欲而存天理耳,犹炼金而求其足色。金之成色所争不多,则锻炼之工省而功易成,成色愈下则锻炼愈难;人之气质清浊粹驳,有中人以上,中人以下,其于道有生知安行,学知利行,其下者必须人一己百,人十己千,及其成功则一。后世不知作圣之本是纯乎天理,却专去知识才能上求圣人。以为圣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我须是将圣人许多知识才能逐一理会始得。故不务去天理上着工夫,徒弊精竭力,从册子上钻研,名物上考索,形迹上比拟,知识愈广而人欲愈滋,才力愈多而天理愈蔽。正如见人有万镒精金,不务锻炼成色,求无愧于彼之精纯,而乃妄希分两,务同彼之万镒,锡铅铜铁杂然而投,分两愈增而成色愈下,既其梢末,无复有金矣。
(原文据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王阳明全集》)
【译文】
圣人之所以为圣人,只因他们的心纯粹符合天理而不夹杂丝毫人欲。犹如精金之所以为精金,只因它的成色充足而没有掺杂铜、铅等。人至纯,心中只存天理才为圣人,金至足色才为精金。然而,圣人的才力也有大小之分,有如金的分量有轻重。尧、舜如同万金之镒,文王、孔子如同九千之镒,禹、汤、武王如同七八千之镒,伯夷、伊尹如同四五千之镒。他们才力各异,心纯粹而符合天理,都可称为圣人。金的分量不同,而只要在成色上相同,都可称为精金。把五千镒放入万镒之中,成色一致。把伯夷、伊尹和尧、孔子放在一块,他们的心纯粹而符合天理。之所以为精金,在于成色足,而不在分量的轻重。之所以为圣人,在于纯乎天理,而不在才力大小。因此,平常之人只要肯学,使己心纯符合天理,同样可成为圣人。比如一两精金和万镒之金对比,分量的确相差很远,但就成色足而言,则是毫不逊色。“人皆可以为尧、舜”,根据的正是这一点。学者学圣人,只不过是去人欲而存天理罢了。好比炼金求成色足,金的成色相差不大,锻炼的工夫可节省许多,容易成为精金。成色越差,锻炼越难。人的气质有清纯浊杂之分,有中人以上、中人以下之别。对于道来说,有生知安行、学知利行的不同。资质低下的人,必须是别人用一分力自己用百分力,别人用十分力自己用千分力,最后所取得的成就是相同的。后世之人不理解圣人的根本在于不知晓何为天理,只想在知识才能上力求成为圣人,认为圣人无所不知,无所不会,我只需把圣人的许多知识才能一一学会就可以了。因此,他们不从天理上下功夫,白白耗费精力,从书本上钻研,从名物上考究,从形迹上模仿。这样,知识越渊博而人欲越滋长,才能越高而天理越被遮蔽,正如同看见别人有万镒之精金,不肯在成色上锻炼自己的金子以求不逊于别人的精金,只妄想在分量上赶超别人的万镒,把锡、铅、铜、铁都夹杂进去,如此分量是增加了,但成色却愈低下,炼到最后,不再有金子了。
【简析】
孟子将圣人分为四种类型,认为伯夷是最为清高的圣人,伊尹是最有担当的圣人,柳下惠是最为和气的圣人,孔子则是最能合乎时宜的圣人。当清则清、当任则任、当和则和,孔子是“自生民以来所未有”的圣人集大成者。但是孟子并没有说儒家最为崇尚的内圣外王的尧、舜、禹、汤、文、武彼此之间有什么区别。所以,中国历代圣王以及圣人之间到底有什么区别?从汉唐开始就是个一直困惑儒家内外初学者的问题,但始终都没有儒家学者正面应对而产生富有影响的观点,直到王阳明《传习录》中提出“精金”足色分量不同这个著名比喻,认为,圣人相同之处在于都是“纯乎天理,而无人欲之杂”,都可以用足色精金来做比喻,不同之处仅仅在于才力亦即分两轻重不同,比如:“尧、舜犹如万镒,文王、孔子犹如九千镒,禹、汤、武王犹如七八千镒,伯夷、伊尹犹如四五千镒。”但是从本选段来看,王阳明想要强调的重点,显然不是圣人之间的异同,而是常人与圣人的异同,明确认为任何一个普通人,只需要始终保持心无杂念、行为端正,通过“去人欲而存天理”的方式学做圣人,就会像锻炼精金一样逐渐成色充足,最终“使此心纯乎天理,则亦可为圣人”,正如孟子所说“人皆可以为尧舜”。王阳明这一大段论述是回答门人蔡希渊的疑惑,当时高足徐爱也在一旁,他听完了以后就赞叹说:“先生这个比喻,足以去除世俗读书人盲目向外追求学问却忽视自己内心修炼的糊涂,对学者们大有裨益。”王阳明又据此进一步指点门人说:我们学做圣人,原本就是要在自己心地良知良能上去体认扩充,不能一味只是希慕外在的学问,以为圣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我必须将圣人许多知识才能都逐一理会才能成为圣贤,而是要从内心用功,在自己的行为上去致良知:“减得一分人欲,便是复得一分天理;何等轻快脱洒!何等简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