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书·艺文志》不著录中《古文易经》、古文《诗》考论
2022-03-18孙振田
孙振田
(西安工业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032)
一、问题之提出
《汉志·六艺略》之《书》类、《礼》类、《春秋》类、《论语》类及《孝经》类,在著录今文经的同时,又著录有古文经《尚书古文经》《礼古经》《春秋古经》《论语》及《孝经古孔氏》。再看《六艺略》之《易》类,据序文“刘向以中《古文易经》校施、孟、梁丘经,或脱去‘无咎’、‘悔亡’,唯费氏经与古文同”(1)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第1704页。云云,知刘向、刘歆父子校书之时,明明有古文经中《古文易经》在,而《易》类却没有如《尚书古文经》等的著录体例,在著录施、孟、梁丘三家今文《易经》的同时,予以著录。与《易》类相同,《诗》类也没有如《尚书古文经》等的著录体例,著录古文《诗》。这种著录上的不同,引起了王国维先生的注意,遂有“未达者一”之疑问,提出《汉志·六艺略》之《易》类、《诗》类为何只著录今文经而不著录中《古文易经》、古文《诗》之问题。(2)王国维《孙德谦〈汉书艺文志举例〉跋》,载孙德谦《汉书艺文志举例》,《二十五史补编》本,上海,开明书店1936年版,页15。王先生另有“未达者二”及“未达者三”,前者提出《汉志》著录书籍篇卷数与刘向《别录》所载有不同者及《汉志》不著录《楚辞》、景差赋、东方朔赋等问题;后者提出《汉志》于班固所见书有或“入”或“不入”之问题。均已得到较好的解决,见力之《〈楚辞〉研究二题》[J].云梦学刊,1999(1),第6—49页;孙振田《〈汉书·艺文志〉“东方朔二十篇”考辨》[J].人文论丛,2015(1),第119—130页;孙振田《〈汉书·艺文志〉“不入”及“新入”书考论》[J].山东图书馆学刊,2021(3),第112—118页。
二、研究之回顾
王国维先生之后,关于《汉志·六艺略》之《易》类不著录中《古文易经》、《诗》类不著录古文《诗》,顾实先生认为,《易》类、《诗》类不著录古文经,是因为它们与今文经区别不大,“凡今文与古文无大异,皆不记中古文”(3)顾实《汉书艺文志讲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第13页。。刘咸炘先生不同意顾先生之说,认为在刘歆《七略》那里,《易》类原本就没有著录中《古文易经》,所以班固据《七略》撰《汉志》时,也就没有著录中《古文易经》;至于《七略》不著录之原因,则是“刘向既取校三家,即识诸三家本,故不别录耳”(4)刘咸炘撰,黄曙辉编校《刘咸炘学术论集·校雠学编》[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第151页。。余嘉锡先生也认为《易》类只著录施、孟、梁丘三家今文《易经》而不著录中《古文易经》,是因为它们文字相差不大,且篇数又相同;至于《书》类、《礼》类等既著录今文经,也著录《尚书古文经》《礼古经》等古文经,则是因为二者篇数不同。而所以如此,则与刘向校书的原则有关:“凡经书皆以中古文校今文。其篇数多寡不同,则两本并存,不删除重复……凡经书篇数,各本不同,不以之互相校补著为定本者,因中秘之所藏与博士之所习原非一本,势不能以一人之力变易之也。”(5)余嘉锡《余嘉锡说文献学·古书通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第245—246页。近徐兴无先生于王国维“未达者一”之问题也做了“试解”,可梳理如下:
其一,规则上,刘向父子会对同一种书的不同本子进行整理与合并,“缮写的定本则是合众于一本……有所取舍而成的”,即并非所有的本子都会被著录进《七略》,不被著录进《七略》,也就不能被著录进《汉志》。
其二,著录古文经或今文经的取舍上,刘向父子“将中古文经与学官经文合校之后”,对于篇数相同者,“仅录学官经文,也可以说是合古文经于学官经之中”,至于为何将古文经与今文经“合校”,且“合校”之后篇数相同者仅录学官今文经,不录古文经,则是由当时的文教制度所决定的——“汉世今、古文经文本的分合取舍……还关涉到文教制度问题”,“诸家博士讲习既久,家法师法已成,经文也定于一尊”,所谓“文教制度”“定于一尊”,无非是说学官今文经身份较古文经为特殊,故只能将古文经“合校”于学官今文经之中,且只能著录“合校”之后的学官今文经。
其三,基于其二,因为篇数相同,刘向父子将中《古文易经》“合校”进了施、孟、梁丘三家今文经《易经》之中,且著录时只著录施、孟、梁丘三家今文《易经》,而不著录中《古文易经》,同时“将文字校记载于《辑略》或《书录》之中”。
其四,《书》类《尚书古文经》、《礼》类《礼古经》,包括《春秋》类《春秋古经》在内,虽然不是学官本,但因与作为学官本的今文经之间“出现了篇数的差别”, “不可能与学官经文合为一本”,因而刘歆在依据“文教制度”著录学官今文经的同时,亦予著录。
至于《诗》类为何不著录古文《诗》,徐先生没有明示。观其《诗经》“缘其讽诵……问题也最少”及《毛诗》“因其篇数与学官经文不同而不能合校为一本”云云,或以未著录之原因与中《古文易经》同,即与今文经相差不大。(6)徐兴无《王国维〈《〈汉书·艺文志〉举例》跋〉“未达者”之一试解——兼及刘向歆父子校书和汉代今古文经问题》[J].《古典文献研究》第9辑,南京,凤凰出版社,2006, 第160—162页。
三、观点之辨析
顾实先生虽称“今文与古文无大异,皆不记中古文”,然对于为何“无大异”即不记中古文却未作解释,故实质等于未解释,且古今文经字体之不同,难道不是“大异”吗?刘咸炘先生虽称“取校三家,即识诸三家本”,然对于为何“取校三家”即著录三家今文《易经》却不作解释,故实质亦与未解释同,尤其所谓“取校三家,即识诸三家本”不能解释为何《书》类、《礼》类却著录《尚书古文经》《礼古经》,观《书》类、《礼》类的序文,刘向显然将《尚书古文经》《礼古经》与其今文经做了比对。余嘉锡先生所称“势不能以一人之力变易之也”,也很难说明问题,篇数不相同者,为何“因中秘之所藏与博士之所习原非一本”,就不能“变易之”呢?徐兴无先生之论,可议处亦较明显:
其一,以刘向父子将中《古文易经》“合校”进了施、孟、梁丘三家今文经之中,《易》类著录的施、孟、梁丘三家《易经》为与中《古文易经》“合校”之后的本子,存在疑问。班固既然注明“施、孟、梁丘三家”,则《易经》就只能是施、孟、梁丘三家的经本,不可能是与中《古文易经》“合校”之后的本子。通常而言,经本决定着对经义的解读,经本上的差别会导致对经义理解的不同,从而衍生出不同的学说体系,基于此,刘氏父子不大可能将代表着不同学说的中《古文易经》与施、孟、梁丘三家今文经“合校”为一个本子。《易》类的序文所谓“以中《古文易经》校施、孟、梁丘经”(7)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第1704页。,不意味着刘氏父子将二者“合校”成为了一本。
其二,以《易》类不著录中《古文易经》而著录施、孟、梁丘三家今文经,是因为三家今文经为学官本,“定于一尊”,尚存疑问:
1.《书》类序文称《尚书古文经》较大小夏侯学官本今文经“得多十六篇”,欧阳、大小夏侯三家今文经较《尚书古文经》“《酒诰》脱简一……脱字数十”(8)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第1706页。,实质上是在说《尚书古文经》较今文经为优。《礼》类的序文称“《礼古经》者……犹愈仓等推《士礼》而致于天子之说”,明确指出《礼古经》及《明堂阴阳》《王史氏记》“犹愈仓等推《士礼》而致于天子之说”(9)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第1710页。,也就是认为《礼古经》较学官本今文《礼》经有其优长之处。《春秋》类的序文称古文《春秋左氏传》为左丘明“恐弟子各安其意……明夫子不以空言说经也”之作,且又“隐其书而不宣,所以免时难也”,称《公羊传》《穀梁传》为“弟子退而异言”之后、“及末世口说流行”背景下的产物,也是认为《春秋左氏传》较立于学官的《公羊传》《穀梁传》为优。这证明,在刘歆那里,所谓的学官本今文经“定于一尊”对于著录古文经还是今文经并不构成影响。(10)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第1715页。
2.《六艺略》的大序称“博学者又不思多闻阙疑之义”,又称“安其所习,毁所不见”(11)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第1723页。,虽为批评今文经学者的治学态度,实亦包含有对今文经进行批评之意,批评今文经不如古文经完备。“不思多闻阙疑之义”,指今文经有不完备处,并认为面对这种不完备,正确的做法应该是多闻阙疑,而非抱残守缺;“安其所习”,所习者为今文经;“毁所不见”,所不见者为古文经。刘歆《移书让太常博士》(下称《让博士书》)所称“不思废绝之阙,苟因陋就寡”及“信口说而背传记,是末师而非往古”(12)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第1970页。,与《六艺略》大序“博学者又不思多闻阙疑之义”及“安其所习,毁所不见”同,也有批评今文经之意,认为今文经存在缺失,研习六艺经书还需要重视古文经。既然刘歆对今文经持以批评之态度,也就是在《六艺略》中,在著录古文经还是今文经这一问题上,必不受学官本今文经“定于一尊”之影响。
3.刘歆若真的以学官本今文经“定于一尊”,以至影响到书籍的著录,妥当的做法,就是不再著录《尚书古文经》等古文经书。刘歆之当时,今文经学家势力强大,对古文经的抵触与抨击不遗余力。刘歆对此心知肚明,《六艺略》大序所谓“毁所不见”、《让博士书》所谓“是末师而非往古”“或怀妒嫉……抑此三学”(13)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第1970页。,就清楚地表明了这一点。在这种情况下,刘歆于古文经仍予著录,说明其在著录经书时,必不以学官本今文经“定于一尊”为著录今文经还是古文经的参考。
其三,以《尚书古文经》《礼古经》《春秋古经》(包括《论语》古文经、《孝经古孔氏》在内),是因为篇卷或章与学官本今文经(今文《论语》《孝经》非学官本,二者曾于文帝时立于学官,武帝时罢)存在差异,不能与之“合为一本”,也存在疑问。技术上说,篇卷数量相同者可以“合为一本”,不同者同样可以“合为一本”。以《书》为例,将序文所称“以考二十九篇,得多十六篇”之“十六篇”合之今文经,不就可以“合为一本”吗?再以《礼》为例,序文所称“与十七篇文相似,多三十九篇”之“三十九篇”也可以与今文经“合为一本”。《春秋》类《春秋古经》与公羊、穀梁《经》,《论语》类古文经、《齐》、《鲁》,也都可以“合为一本”。
四、问题之新解
显然,《汉志·六艺略》不著录中《古文易经》、古文《诗》之问题还需要重加讨论。兹谨以《汉志》的性质、目的为切入,结合刘歆的经学取向与学术态度、古文经的特点等,对《汉志·六艺略》不著录中《古文易经》、古文《诗》问题再加研讨。
(一)《汉志》之性质
通常认为,《汉志》是一部藏书目录,以著录书籍为目的。然而从根本上说,《汉志》并非一部后世意义上的藏书目录,不以著录书籍——凡书皆予著录——为根本目的。例说如下:
1.就刘向、刘歆的图书整理工作看,本不以书籍本身为对象。其显者,如《数术略》的大序“盖有因而成易……故因旧书以序数术为六种”(14)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第1775页。,称所序为数术而非书,书只是数术之载体。《方技略》的大序“今其技术晻昧,故论其书,以序方技为四种”(15)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第1780页。,称序方技之术为四种,也就是不以著录书籍为根本目的,书只是序方技的依据。《诸子略》与《诗赋略》,亦均不以著录书籍为根本目的。《诸子略》大序称“九家之术蜂出并作”,明称诸子九家为术;大序又称“道术缺废……不犹愈于野乎”,认为诸子可补道术之缺,即以道术视诸子;大序又称“而观此九家之言……则可通万方之略矣”(16)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第1746页。,所谓“九家之言”,也就是九家之术,言为术之载体。《诗赋略》序文论赋为“咸有恻隐古诗之义”“没其风谕之义”“如其不用何”,又论歌诗为“亦可以观风俗,知薄厚”(17)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第1756页。,可知意在评价诗赋之用或价值,与通常意义上的著录书籍亦为不同。《兵书略》,大序虽云“命任宏论次兵书为四种”,然观任宏论次之结果——《兵书略》各小类的序文,对兵权谋、兵阴阳、兵形势、兵技巧四类兵法上的特点、用途等进行解释,知所论仍然著眼于术(兵法),即不以著录兵书为根本目的;大序“汉兴……命任宏论次兵书为四种”(18)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第1762—1763。,目的是交代“汉兴”以来兵书的收集与整理有着自己的线索,以与刘向所主持的图书整理相区隔,故本质亦非为论书而论书,且所谓“张良、韩信序次兵法”又称兵法而不称兵书,任宏“序次兵书为四种”又是着眼于兵法对兵书进行论次的。
2.《汉志》类别的设立上。《乐》本无书,《汉志》仍为设类,可证《汉志》本非藏书目录,不以著录书籍为根本目的。(19)孙振田、范春义《从〈汉志〉看“乐经”为“六代乐舞”说之成立——兼论〈汉志〉之〈乐〉类的著录问题》[J].音乐研究,2015(6),第39—49页。
3.《汉志》书籍的著录上。(1)本无其书,而仍予著录。《春秋》类著录的《夹氏传》,班注“有录无书”,再核之《春秋》类序文所云“夹氏未有书”(20)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第1713、1715页。,知《夹氏传》本无物质形态的书籍存在。(2)本有其书,亦不予著录。据《易》类的序文“而民间有费、高二家之说……唯费氏经与古文同”(21)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第1704页。云云,可知《易》至少还有费、高二氏经本存在,然《易》类却都没有著录。费、高二氏经虽是民间本,然并不影响《汉志》予以著录。据《说苑书录》所称“所校中书《说苑杂事》及臣向书、民间书”,《申子书录》所称“今民间所有上下二篇”(22)刘向撰,姚振宗辑录,邓骏捷校补《七略别录佚文》[M].澳门,澳门大学出版中心,2007,第47、51页。,知刘向并没有将民间本弃而不论。另据刘歆《让博士书》所称的“传问民间,则有鲁国桓公、赵国贯公、胶东庸生之遗学与此同”(23)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第1970页。,知古文《书》、古文《礼》、古文《春秋左氏传》,民间尚有鲁国桓公、赵国贯公、胶东庸生之经本存在,然《汉志》亦均不予著录。《汉志》著录的《尚书古文经》为孔壁所出,《礼》类著录的《礼古经》为孔壁及鲁淹中所出,与庸生本、桓公本无涉,即庸生、桓公之本为相较于《尚书古文经》、《礼古经》的另外之本。本无其书,而仍予著录,本有其书,亦不予著录,说明《汉志》必非以记载书籍为根本目的,而是有着另外的考虑。
《汉书·儒林传·赞》:“自武帝立五经博士,开弟子员,设科射策,劝以官禄,讫于元始,百有余年,传业者寖盛,支叶蕃滋,一经说至百余万言,大师众至千余人,盖禄利之路然也。”(24)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第3620—3621页。这段话也表明有大量的书籍《汉志》未予著录。根据这段话,刘向图书整理之时,经说、经传之作必然数量庞大,尽管其时尚在元始之前,然《汉志》所著录的不过寥寥,这只能解释为绝大多数的经说、经传之作都没有被著录。以这些经说、经传之作均未被收集,未能进入刘向、刘歆图书整理的视野,不通。刘歆《七略》所称“孝武皇帝敕丞相公孙弘广开献书之路,百年之间,书积如丘山”(25)刘向撰,姚振宗辑录,邓骏捷校补《七略佚文》[M].澳门,澳门大学出版中心,2007,第77页。,证明自武帝以来,对书籍的收集一直都在进行。《晏子书录》所称的“臣向书”“臣参书”,《管子书录》所称的“大中大夫卜圭书”“臣富参书”“射声校尉立书”(26)刘向撰,姚振宗辑录,邓骏捷校补《七略别录佚文》[M].澳门,澳门大学出版中心,2007,第34、43页。,等等,又证明刘向图书整理之当时也有图书收集之举。况且,既然众大师从事经学研究是出于禄利之目的,其研究活动与学术及政治中心之间就一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亦即他们的经说、经传之作客观上存在着被刘向、刘歆所知晓并予整理的可能。
(二)《汉志》之编撰目的
班固撰《汉志》的最终目的,在于探求先王之道,著录书籍只是外在的过程与手段而已。例说如下:
1.刘向、刘歆的图书整理工作因汉成帝探求先王之道而起,且围绕先王之道展开。《汉书·楚元王传》:“上方精于《诗》《书》,观古文,诏向领校中五经秘书。”(27)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第1950页。知成帝诏刘向整理中五经秘书与其“精于《诗》《书》,观古文”也就是研读经书有关。而成帝研读经书的目的,则是为了探求先王之道。刘歆《让博士书》:“汉兴,去圣帝明王遐远,仲尼之道又绝,法度无所因袭。”(28)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第1968页。据之,可知“汉兴”以来的经书研读活动均以探求先王之道为目的,探求先王之道的目的,则是为了国家治理。“去圣帝明王遐远”,指先王之道不可经由先王这一途径得而闻;“仲尼之道又绝”,指孔子通过编订六艺经书所保存的先王之道因孔子丧、七十子卒、战国战乱、秦燔灭经书等灭而不存。先王之道不可得而闻,灭而不存,以至国家治理无所依凭,就需要对先王之道进行探求,具体就是研读六艺经书,通过研读六艺经书探求先王之道。既然“汉兴”以来的经书研读活动均以探求先王之道为目的,成帝“精于《诗》《书》,观古文”就一定也以探求先王之道为目的。成帝研读经书时发现古今文经存在着不同,这种不同导致对先王之道理解出现了不同,这样,对经书进行整理也就有了必要。如此即可得出结论:刘向的图书整理工作必因探求先王之道而起,其过程也围绕先王之道而展开。
2.《汉志》总序、《六艺略》诸小序及大序,所述主要围绕先王之道及探求先王之道而展开。(29)《汉志》虽由《六艺略》《诸子略》等六略构成,实又以《六艺略》为核心与唯一。于此,笔者已撰《〈汉书·艺文志〉编撰旨趣考梳——兼论称名“艺文”之含义及诸略之编次问题”》,待刊。略说如下:
(1)《汉志》总序。“昔仲尼没而微言绝,七十子丧而大义乖……《易》有数家之传”,述由于孔子没及七十子丧,人们不再知道经书(《春秋》)之“微言”及其所承载的先王之道,人们所知道的经书之大义(先王之道)与七十子从孔子那里所直接听闻的经书之大义(先王之道)也不再一致;“战国从衡,真伪分争”,述战国时期,先王之道的传播因攻伐不断受到影响;“诸子之言,纷然殽乱”,述诸子学术的兴起也对先王之道的传播造成影响;“至秦患之……以愚黔首”,述秦焚毁经书,经书受到毁坏,不能完整地反映先王之道;“汉兴……使谒者陈农求遗书于天下”,述“汉兴”以来对经书进行了收集,通过经书的收集保存及探求先王之道;“诏光禄大夫刘向校经传”(30)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第1701页。,刘向校经传之目的,仍与先王之道有关——通过经书的整理探求先王之道——孔子当初编订经书时所保存的先王之道。
(2)《六艺略》诸小序。以《易》类序文为例:“《易》曰……孔氏为之《彖》《象》《系辞》《文言》《序卦》之属十篇”,述《易》之产生及孔子编订《易》,亦为述《易》道(《易》所保存的先王之道)——《易》之产生即《易》道之产生,孔子编订《易》则是为了保存《易》道。“及秦燔书……传者不绝”,述《易》虽遭秦火而得以传,亦为述《易》道——《易》得以传,《易》道即得以传。“汉兴……而民间有费、高二家之说”,述“汉兴”以来《易》的授受及研读情况,亦为述《易》道——讲授及研读《易》的目的,是为了探求《易》道,其中,施、孟、梁丘、京氏对《易》的研读,也就是对《易》道的探求,因较具代表性而得到官方的认可,得以以官方的身份进行讲授与传播。“刘向以中《古文易经》校施、孟、梁丘经……唯费氏经与古文同”,述《易》古今文经本之不同,亦为述《易》道——不同的经本必然会导致对《易》道的理解出现不同。(31)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第1704页。再以《诗》类的序文为例:“《书》曰……凡三百五篇”,述《诗》之产生及孔子编订《诗》,亦为述《诗》道(《诗》所保存的先王之道)——《诗》之产生即《诗》道之产生,孔子编订《诗》则是为了保存《诗》道。“遭秦而全者……不独在竹帛故也”,述《诗》虽经秦火而得存,亦为述《诗》道——《诗》存而《诗》道亦存。“汉兴……未得立”,述“汉兴”以来《诗》的授受及研读情况,亦为述《诗》道——讲授及研读《诗》的目的,是为了探求《诗》道,其中,鲁、齐、韩三家对《诗》道的探求得到了官方的认可,得以以官方的身份进行讲授与传播。“与不得已,鲁最为近之”,是说鲁、齐、韩三家对《诗》义的解读也就是对《诗》道的探求,相较之下,以鲁最为符合孔子之原义。毛《诗》学,因传自子夏,对于探求《诗》道较有价值,只是未能得到官方的认可,不能以官方的身份进行讲授与传播。其余《书》类、《礼》类等的序文,均可做这样的理解。
(3)《六艺略》之大序。直接论述先王之道。“《乐》以和神,仁之表也……《春秋》以断事,信之符也”,述《乐》等五经之用,五经之用即仁义礼知信之用,五经是仁义礼知信之用的外在表现。仁义礼知信五常之道,为孔子编订《乐》等五经时所保存的先王之道。“五者……而《易》为之原”,述仁义礼知信之特点、相互关系及其源头。“故曰……言与天地为终始也”,述《易》与天地同在,恒久不灭,亦为述《易》道——《易》道亦与天地同在。“至于五学……犹五行之更用事焉”,述《乐》等五经之学因世代之不同而有所变改,这种变改如同木金火水土五行那样,轮流更替,周而复始。“古之学者耕且养……三十而五经立也”,论古之学者研读《易》《书》《诗》《礼》《春秋》五经的态度、方法及其效果,亦为述先王之道——正确的态度、方法有助于学习、领悟与掌握先王之道,利于畜德修身;“后世经传既已乖离……此学者之大患也”,论后世学者研读《易》等五经的态度、特点及其效果,亦为述先王之道——错误的态度、方法有碍于学习、领悟与掌握先王之道,不利于畜德修身。(32)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第1723页。
3.说班固撰《汉志》不以著录书籍为目的,而是以探求先王之道为最终目的,还可以刘歆《让博士书》为例进行说明:
《让博士书》全文,均为围绕先王之道而展开。全文可以“汉兴……法度无所因袭”为界分为前后两个大的段落。“汉兴……法度无所因袭”属于后一个段落。前一个段落:(1)“昔唐虞既衰……其道甚著”,述先王之道之所起。(2)“周室既微而礼乐不正,道之难全也如此”,述先王之道之衰微。(3)“是故孔子忧道之不行……以纪帝王之道”,述孔子编订六艺经书保存先王之道。(4)“及夫子没而微言绝……道术由是遂灭”,述经书编订完成后,历经孔子没、七十子丧、秦焚书等,先王之道灭而不存。后一个段落:(1)“汉兴……法度无所因袭”,述国家治理无所依凭,因而需要探求先王之道。(2)“时独有一叔孙通略定礼仪……固已远矣”,述“汉兴”以来对经书的收集、研读等情况,收集、研读经书的目的,则是探求先王之道。(3)“及鲁恭王坏孔子宅……士君子之所嗟痛也”,述古文《礼》、古文《书》之发现及古文《礼》、古文《书》与古文《春秋左氏传》的校理情况,以先王之道为核心与线索:古文《书》、古文《礼》,因出于孔壁,篇卷及文字等较今文经为完备,更能反映孔子当初所保存的先王之道;古文《春秋左氏传》,则因左丘明曾“亲见夫子”,且其书没有受到损毁,故也能反映孔子当初所保存的先王之道。(4)“往者缀学之士……岂不哀哉”,对之前学者错误的解读经书的态度与方法进行批评,仍以探求先王之道为核心与线索,错误的态度与方法不利于先王之道的探求。(5)“今圣上德通神明……岂苟而已哉”,批评今文经学者反对立古文《礼》、古文《书》、古文《春秋左氏传》及《毛诗》于学官的做法,同样以探求先王之道为核心与线索,哀帝“试左氏可立不”“冀得废遗”的目的是为了更好地探求先王之道;今文经学者反对立古文经于学官,则不利于先王之道的探求。(6)“夫礼失而求之于野……甚为二三君子不取也”,强调立古文经于学官的必要,仍以探求先王之道为核心与线索。(33)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第1968—1971页。
《让博士书》与《汉志》总序及《六艺略》诸小序及大序之间存在着对应关系,故能够证明《汉志》是以探求先王之道为最终目的。
(三)刘歆的经学取向与学术态度
如上所及,“汉兴”以来的经书研读活动均以探求先王之道为目的,作为儒家学者的刘歆,自然不会例外。又有两个特点:努力探求经书原本所保存的先王之道——与孔子之当初相符合的先王之道;勇于挑战学官今文经的权威地位。
1.经学取向:努力探求经书原本所保存的先王之道
(1)《汉书·楚元王传》:“父子俱好古,博见强志,过绝于人。歆以为左丘明好恶与圣人同,亲见夫子,而公羊、穀梁在七十子后,传闻之与亲见之,其详略不同。歆数以难向,向不能非间也。然犹自持其穀梁义。及歆亲近,欲建立《左氏春秋》及《毛诗》《逸礼》《古文尚书》皆列学官。”(34)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第1967页。这段叙述,其一,“歆以为左丘明好恶与圣人同……其详略不同”,是说在刘歆看来,左丘明因为曾亲见孔子,所撰《春秋左氏传》更能反映孔子当初编订《春秋》时所保存的先王之道,而公羊、穀梁因为在七十子之后,与孔子已有距离,所撰《公羊传》《穀梁传》不能反映《春秋》原本所保存的先王之道;其二,“歆数以难向……向不能非间也”,是说刘歆以《春秋左氏传》为依据就《春秋》原本所保存的先王之道问难刘向,刘向不能取胜。合之二者,就说明刘歆之经学以探求经书原本所保存的先王之道为取向,且有着强烈的愿望。
(2)《春秋》类的序文,是以《春秋》道(《春秋》所保存的先王之道)为线索而展开:“有所褒讳贬损……弟子退而异言”,指孔子不能把“褒讳贬损”明明白白地在《春秋》中表达出来,只能口授给弟子;弟子退后,所说各自不同,与孔子之本义——原本所要保存的先王之道——不相符合,也就是对《春秋》原本所保存的先王之道的理解出现了“偏差”;“丘明恐弟子各安其意……明夫子不以空言说经也”,指左丘明担心孔子弟子各以自己的理解为是,导致《春秋》原本所保存的先王之道被误解,于是通过为《春秋》作传来记载、申明孔子当初编撰《春秋》时所保存的先王之道;“是以隐其书而不宣,所以免时难也”,指《春秋左氏传》因为“隐其书而不宣”而保存完好,没有受到损毁,所以能够反映《春秋》原本所保存的先王之道;“及末世口说流行,故有《公羊》《穀梁》《邹》《夹》之传”(35)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第1715—1716页。,指《公羊》等四家之传以“口说”为基础,所理解的先王之道已非孔子之当初《春秋》原本所保存的先王之道。再合之序文明显将《春秋左氏传》与《公羊传》《穀梁传》《邹氏传》《夹氏传》相对而述的撰写方式,也就同样说明刘歆之经学以探求经书原本所保存的先王之道为取向,且愿望强烈。
(3)《让博士书》,所称“及夫子没而微言绝,七十子终而大义乖”(36)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第1968页。,表面上是在说因孔子没、七十子终而微言绝、大义乖,实质则是在说,因孔子没、七十子终,人们对经书所保存的先王之道的理解与经书原本所保存的先王之道不再一致。既然微言绝、大义乖,就需要对经书进行收集与研读,以探求先王之道——经书原本所保存的先王之道。故,这句话也透露出刘歆努力探求经书原本所保存的先王之道的经学取向。
当然,说刘歆有着探求经书原本所保存的先王之道的经学取向,并不意味着其他学者就不重视探求经书原本所保存的先王之道,然考虑到刘歆为探求经书原本所保存的先王之道而勇于挑战今文经的权威(参下),其经学取向就具有特殊的意义了,值得大书特书。
2.学术态度:勇于挑战学官今文经之权威
(1)《六艺略》之《书》类,序文称《尚书古文经》优于欧阳、大小夏侯三家学官本今文经,实即为挑战学官本今文《书》的权威。《礼》类,序文以《礼古经》较后氏、戴氏学官本今文经为优长,实亦为挑战学官本今文《礼》的权威。《春秋》类,序文称立于学官的《公羊传》《穀梁传》二家为“末世口说流行”下的产物,也带有鲜明的挑战学官今文经权威的色彩。《六艺略》的大序,“后世经传既已乖离……此学者之大患也”,所论必然包括以今文经为经本的学者在内,即所论也具有挑战学官本今文经权威的意味。大序所谓“不思多闻阙疑之义”及“安其所习,毁所不见”,固是在批评今文经学者抱残守缺、唯今文经为是,实质也是在挑战今文经的权威。
(2)让博士书》所谓“往者缀学之士不思废绝之阙……岂不哀哉”(37)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第1970页。,批评今文经学者的治经态度与方法,也就是在挑战学官本今文经的权威。既然其中“抑此三学……谓左氏不传《春秋》”是针对古文经而言的,“往者缀学之士”就必然包括以学官本今文经为经本的学者在内。《让博士书》所谓“今则不然……非所望士君子也”,及“若必专己守残……甚为二三君子所不取也”(38)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第1970—1971页。《,虽然语气较“往者缀学之士不思废绝之阙……岂不哀哉”云云有所不同,要委婉一些,然而对于今文经学者的揭露、批评与嘲讽可谓毫不留情。尤其指责诸博士“欲以杜塞余道,绝灭微学”,劝诫他们不要“专己守残……以陷于文吏之议”,即便越出于双双紧张对立的关系,完全站在局外人的立场上看,也是令人难以接受的。“杜塞余道,绝灭微学”“专己守残……妒道真”,在六艺经书天下独尊,学者亦以通经、明道为荣誉的情况下,可称是对一位学者的彻底否定。正因为此,今文经学家恼怒不已,“名儒光禄大夫龚胜以歆移书上疏深自罪责,愿乞骸骨罢”,儒者师丹“亦大怒,奏歆乱改旧章,非毁先帝所立”,“诸儒皆怨恨”,(39)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第1970、1970—1971、1971、1972页。最终导致刘歆自求外放以避祸。
刘歆敢于挑战学官本今文经,挑战今文经学家们的权威,以古文经为是,不排除与成、哀二帝的喜好与支持有关。以成帝为例,在研读《诗》《书》的同时又“观古文”。再以哀帝为例,《汉书·楚元王传》载其亲自为刘歆开脱,称刘歆只是“欲广道术”,并没有“非毁先帝所立”之意图,《汉书·儒林传》则称“歆白《左氏春秋》可立,哀帝纳之,以问诸儒”,《让博士书》也称《尚书古文经》等三种古文经书为“皆先帝所亲论,今上所考视”(40)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第1972、3619、1971页。。尽管如此,还是不能不承认,敢于挑战学官今文经的权威,首先取决于刘歆个人,而非其他。据《汉书·儒林传》,刘歆倡立古文经于学官失败后,曾向身为丞相的孔光寻求支持,“为言《左氏》以求助”,然孔光“卒不肯”,这与刘歆不依不饶,终与房凤、王龚“共移书责让太常博士”(41)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第3619页。构成了鲜明的对比。
(四)《尚书古文经》《礼古经》《春秋古经》等古文经之特点
《尚书古文经》《礼古经》《春秋古经》《论语》古文经及《孝经古孔氏》,最大的特点是来源可靠,篇卷或章相对完备,字数相对完足,且文字没有经过改动,字体也没有经过古今转换,在探求经书原本所保存的先王之道上具有较高的可信度与较大的优势。
1.来源可靠。《尚书古文经》等古文经,因为来源于孔壁,在解读经书原本所保存的先王之道上天然地具有较高的可信度与较大的优势。《书》类的序文称“《古文尚书》者,出孔子壁中……皆古字也”(42)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第1706页。,特意交代《尚书古文经》等古文经的来历,目的就是要说明这些古文经有着较高的可信度,对于解读《书》等经书原本所保存的先王之道具有较大的优势。《礼》类的序文所谓“《礼古经》者,出于鲁淹中及孔氏”(43)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第1710页。,也是在强调《礼古经》来源可靠,有着较高的可信度,较今文经更具优势。序文又提及“鲁淹中”,除所出本与孔壁本相同外,更重要的还是在于淹中为鲁地,因而其本也能代表《礼》之原貌,在探求先王之道上具有较高的可信度与较大的优势。《春秋古经》,虽非出于孔壁或鲁淹中,然因其为《春秋左氏传》之经,而《春秋左氏传》又为“隐其书而不宣,所以免时难也”,也就是来源可靠,所以其来源也是可靠的(与《春秋左氏传》相同,亦为“隐其书而不宣,所以免时难也”),较之今文经也具有较高的可信度与较大的优势。《让博士书》所谓“其古文旧书,皆有征验”(44)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第1971页。,也是在强调《尚书古文经》《礼古经》《春秋左氏传》(《春秋古经》)来源可靠,在探究经书原本所保存的先王之道上,具有可信度与优势。《汉志》著录《论语》古文经时,注明“出孔子壁中”,著录《孝经》时又以“古孔氏”(45)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第1716、1718页。称,也有交代来历之意图,点明二者因为出于孔壁,来源可靠,在解读孔子原本之思想、观念上较今文经具有优势。
2.篇卷相对完备,字数相对完足。《尚书古文经》,篇卷数,较大小夏侯今文《经》多出十六篇(据《书》类序文),较《欧阳经》多出十四卷(《书》类序文没有提及《欧阳经》的篇卷数,实际著录有《欧阳经》三十二卷);简数,较之大小夏侯《经》、《欧阳经》,《酒诰》多出一简,《召诰》多出两简;字数,除多出的简所载文字外,另外还多出数十。显而易见,在探求《书》原本所保存的先王之道上,《尚书古文经》较今文经具有较高的可信度与较大的优势。《礼古经》,篇数较后氏、戴氏今文《经》多出三十九篇,显然,《礼古经》较后氏、戴氏今文经要完备的多,对于探求《礼》原本所保存的先王之道也较具价值与优势。《春秋古经》,因与《春秋左氏传》相同,亦为“隐其书而不宣,所以免时难也”,故其篇卷是完备的(或最为接近原貌),对于探求《春秋》原本所保存的先王之道当然也具有较高的可信度与较大的优势。《论语》古文经,班固注云“两《子张》”(46)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第1717页。,据之可知,其篇章上有着自己的特点,对于解读孔子原本之思想、观念也是有帮助的。《孝经古孔氏》一篇,班固注云“二十二章”,较今文《孝经》为多(班固注长孙氏、江氏、后氏、翼氏四家《孝经》为“十八章”),在解读孔子原本之思想、观念上也有独特的价值。
3.文字没有经过改动,字体没有经过转换。文字经过改动,对于解读经书原本所保存的先王之道也是不利的。《书》类序文,所称“文字异者七百有余”(47)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第1706页。,即是指《书》今文经有七百多个文字与《尚书古文经》不同,两相比较,自然是《尚书古文经》更能反映孔子之当初《书》原本所保存的先王之道。《孝经》类序文,所谓“‘父母生之,续莫大焉’,‘故亲生之膝下’,诸家说不安处,古文字读皆异”(48)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第1719页。,“古文字读皆异”,也是在说长孙氏、江氏、后氏、翼氏四家《孝经》与《孝经古孔氏》之间存在着文字(及读音)不同的情况,也就是四家《孝经》有部分文字被改成了其他的文字,正是这一改动导致了四家说存在着“不安处”。字体经过转换,对于解读经书原本所保存的先王之道同样是不利的。经书字体由古文转为今文,表义上难免会出现差异,从而影响到对经书所保存的先王之道的解读。《尚书古文经》《礼古经》《春秋古经》及《论语》古文经、《孝经古孔氏》,文字均没有经过古今转换,与其原本之字体相同(至少最大程度地接近),在探求孔子原本所保存的先王之道,及孔子原本之思想、观念上,无疑更具可信度与优势。
(四)《汉志·六艺略》不著录中《古文易经》、古文《诗》之真相
弄清《汉志》之性质、目的,刘歆的经学取向及学术态度,及《尚书古文经》等古文经书的特点,就可以对《汉志·六艺略》不著录中《古文易经》、古文《诗》问题解说如下:
1.《易》类不著录中《古文易经》,实属正常。这点,衡之《汉志》本非通常意义上的藏书目录,本不以记载书籍为根本目的,可以知之。
2.《易》类不著录中《古文易经》,根本上还是因为中《古文易经》不能反映孔子当初《易》原本所保存的先王之道,在探求先王之道上,不比施、孟、梁丘三家学官本今文经更具优势。这点,衡之《汉志》的最终目的在于探求先王之道,刘歆努力探求经书原本所保存的先王之道的经学取向,及《尚书古文经》等在探求先王之道上具有可信度与优势的特点,可以知之。严格说,中《古文易经》属“来历不明”,既非出于孔壁(或鲁淹中),亦非“隐其书而不宣,所以免时难也”,在探求《易》原本所保存的先王之道上不具优势,刘歆因而不予著录,《汉志》遂亦不予著录,也就成为必然。(49)《易》类不著录同被列为学官的京氏《易》之经本,或是因为其说“长于灾变,分六十四卦,更直日用事,以风雨寒温为候”(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第3160页),与《汉志》以探求先王之道为目的的性质有所不符。《易》类不著录费氏经与高氏经,当是因为其说于解读《易》义、探求先王之道价值有限,未能占据重要的地位。核之熹平石经以施氏、孟氏、京氏《易》为校本,可知京氏《易》有经本存在,参马衡《汉石经集存》[M].北京,科学出版社,1957,第28—29页。
3.《诗》类不著录古文《诗》,与《易》类不著录中《古文易经》同,亦属正常。不著录古文《诗》之原因,则或为刘氏父子未见到古文《诗》,或为所见古文《诗》亦属“来历不明”,在探求《诗》原本所承载的先王之道上,较鲁、齐、韩三家今文经并无特别的优势。这点,衡之班固撰《汉志》的最终目的,刘歆的经学取向与学术态度,及《尚书古文经》等经书的特点,可以知之。《诗》类在著录完鲁、齐、韩三家经、传之后,又著录《毛诗》,当是因为“自谓子夏所传”(《诗》类的序文),也就是与孔子之间有着可以考察的渊源关系,对于解读《诗》原本所保存的先王之道有着一定的可信度与价值。
4.至于《书》类著录《尚书古文经》、《礼》类著录《礼古经》、《春秋》类著录《春秋古经》,是因为三者来源可靠,篇卷相对完备,字数相对完足,字体正确,更有助于探求孔子当初编订《书》《礼》《春秋》时所保存的先王之道。这点,衡之《汉志》的最终目的、刘歆的经学取向与学术态度及《尚书古文经》等古文经的特点,可以知之。既然《汉志》以探求先王之道为最终目的,刘歆也以探求经书原本所保存的先王之道为取向,同时又有挑战学官本今文经的勇气,当其发现《尚书古文经》《礼古经》《春秋古经》等在探究经书原本所保存的先王之道上具有可信度与优势时,必然会予以著录。《论语》类著录古文经、《孝经》类著录《孝经古孔氏》,也是因为它们来源可靠、篇卷相对完备等,在理解孔子的思想、观念上较今文《论语》《孝经》具有优势。
要之,关于《汉志·六艺略》之《易》类不著录中《古文易经》、《诗》类不著录古文《诗》之问题:《易》类不著录中《古文易经》,实属正常;不著录中《古文易经》,根本上还是因为其不能反映孔子当初编订《易》时原本所保存的先王之道,在探求先王之道上较施、孟、梁丘三家今文经并不具有优势。《诗》类不著录古文《诗》,亦属正常;不著录古文《诗》之原因,则或为刘向图书整理时未见到古文《诗》,或为所见古文《诗》并不能反映《诗》原本所保存的先王之道,在探求《诗》原本所保存的先王之道上较鲁、齐、韩三家不具有优势。至于《书》类著录《尚书古文经》、《礼》类著录《礼古经》、《春秋》类著录《春秋古经》,则是因为三者来源可靠,篇卷相对完备,字数相对完足,文字没有经过改动,字体没有经过转换,能够反映孔子当初编订经书时所保存的先王之道,在探求先王之道上具有优势。《论语》类著录古文经、《孝经》类著录《孝经古孔氏》,也是因为它们来源可靠、篇卷相对完备等,在解读孔子的思想、观念上较今文经具有优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