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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融而通达 睿智而明澈
——唐圭璋先生谈唐宋词

2022-03-18钱锡生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周邦彦唐宋词姜夔

钱锡生

(苏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031)

唐圭璋先生以词学文献整理的成就名扬海内外,其主编的《全宋词》《全金元词》《词话丛编》等嘉惠后学,是研究词学的必读书。在词学理论批评方面,他也有很多建树。杨海明先生于1978年至1981年在南京师范大学师从唐先生攻读硕士学位,完整地保留着当年在唐老身边听讲词学研究的课程笔录。唐先生的讲课时间集中在1979年10月,讲了5次,至1980年1月,又讲了3次,地点在南京市鼓楼区剑阁路40号唐老的寓所。唐老讲怎样进行词学研究,讲得系统全面、深入细致。杨老师的听课记录记得非常完整,原汁原味。虽然讲课时间距今又过了40多年,但其中的许多内容依然精彩纷呈,体现了唐老整体的词学观和词学思想。笔者将唐老的这批讲稿整理成文,收录在中华书局2021年出版的《词学与词心》一书中。现将其论述唐宋词的部分予以介绍,以飨读者。

一、 细察源流正变、梳理词史走向

唐老讲唐宋词的部分共分三次,分别讲述唐五代词、北宋词和南宋词。他在讲述时举重若轻、抓大放小,北宋和南宋并重,小令和慢词兼顾。具体可概括为一点二线三鼎立。唐五代重点突出温庭筠,北宋并列小令和慢词两条路线,南宋则呈现辛弃疾、姜夔和吴文英三足鼎立的局面。

唐老早年在《姜白石评传》中写道:“两宋之时代先后不同,词之体制长短不同,尤不能不细察源流正变,明揭各家精力之所诣。”(1)唐圭璋.词学论丛[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第963页。不同的时期,词的创作有不同的风貌,为什么有这种不同?必须细察其源流变化,揭示其变化的原因。

1.离诗而为词

唐五代突出温庭筠的词史地位,因为温之前李白、白居易、杜牧等都是诗人,写词是偶一为之,温庭筠则是文人第一个大量写词的。唐老早在《温韦词之比较》一文中,就推崇温词的这一点:“离诗而有意为词,冠冕后代者,要当首数飞卿也。”(2)唐圭璋.词学论丛[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第896页。在讲稿中,唐老针对当时有人扬韦抑温,批评温词无个性、无生命,他说:“没有温庭筠,后代词就没有那样的发展。而且他是一个音乐家,‘有弦即弹,无孔不吹’,音乐决定最初的词。他又是文人第一个写词的,地位低下,对词的发展起了很大的影响。”(凡唐老讲稿中文字,皆不出注,下同)这就突出了温庭筠作为词的始祖的地位和词作为音乐文学的特点。他对温庭筠词取得的成就也有很高的评价:

温词中固然有些晦涩之作,但也有很多好词。“为君憔悴尽,百花时”(《南歌子·倭堕低梳髻》),何等深厚;“不如从嫁与,作鸳鸯”(《南歌子·手里金鹦鹉》),又何等痛快。但总的来讲是深厚。《河传·湖上》我最喜欢,杂言混用,平仄相间,意境优美,色采交织,长短句之最佳品也。

好词的特点是什么?既要感情深厚,又要意境优美,唐老借温庭筠的词做了一个很好的概括。

2.“疏淡”与“浓密”

清代刘熙载在《艺概》中云:“冯正中词,晏同叔得其俊,欧阳永叔得其深。”(3)唐圭璋.词话丛编[M].北京:中华书局,1986,第3689页。指出北宋晏欧词都受南唐冯延巳词的影响。唐老则进一步指出,北宋小令词有“疏淡”和“浓密”两种风格,他们的接受渊源都来自南唐冯延巳词。

晏欧词主要接受其疏淡的一面。唐老说晏殊“接受南唐遗风,其词情味深长,风格明朗,如珠如玉。”“我喜其‘曲栏杆影入凉波’(《浣溪沙·小阁重帘有燕过》)一阕,犹如苏州古典园林。”“欧词影响大。‘沉着在和平中见’(周济语),‘候馆梅残,溪桥柳细’,何等细切自然,不难学,文字流畅干净。”唐老评述了晏欧词各自的特点,晏词风格明朗,欧词文字干净,他们的词风都比较疏淡。

小晏词主要接受其浓密的一面:

南唐词冯延巳词有疏密浓淡两方面。晏欧不大爱浓密一路。而小晏色泽较浓,疏密相间。小令的成就到小晏最高。他出语不凡,“醉别西楼醒不记”(《蝶恋花》)有如周邦彦的《西河》“佳丽地,南朝胜事谁记?”不同于欧之“候馆梅残”(《踏莎行》)之平淡细微。小晏明净高华,千锤百炼,从李后主来,喜用去声字,力量雄厚,别人的小令中少见。语言又极明白如话,不轻描淡写,而是从内心发出的真挚情语,“红烛自怜无好计,夜阑空替人垂泪”,虚字的勾勒何等有力。大晏及欧公均不及。蕙风特重其“殷勤理旧狂”(《阮郎归·天边金掌露成霜》)一阕。小晏为小令之当行作家。

唐老指出小晏词的渊源也来自南唐,不仅接受冯延巳、还接受李后主的影响。唐老通过具体的例证对小晏词做了极高的评价,一是赞其语言有力量,二是赞其风格有特点,其成就在晏欧之上,为北宋小令之最。唐老在《论词之作法》一文中提出词要做到“雅、婉、厚、亮”,小晏词大概最符合他的这种词学理想。

3.“纵通”与“横通”

北宋慢词的代表是柳永和周邦彦,他们各有其特点。唐老指出:“周邦彦从柳永出,更深入,气魄更扩大,色泽更浓。柳永是纵通,周邦彦为横通。周为乐官,创调很多。周邦彦通礼、乐、赋、词,学问广博。周与道家关系较深。周为集大成,如词中杜甫。少游如花初胎,周则大放其葩。”唐老通过对柳永和周邦彦的比较,指出其渊源关系,突出了二人的词学成就,“纵通”“横通”的提法值得重视,把他们放在词史的纵横坐标中考察,前者主要突出柳永词的艺术渊源,是从民间敦煌一条路上来的,他与乐工歌伎关系密切,其成就主要还是在音乐文学的范围;后者说明了周邦彦词不仅有纵向的继承,更有横向的打通,其学问广博,在词中的地位与杜甫相当,是“集大成”。唐老对周邦彦的评价很高,在当时重内容轻艺术的时代显得与众不同。他认为周邦彦词浑厚和雅、沉郁重拙,“词到周邦彦,观止矣”。周词影响很大,开南宋姜吴,直至清代。清末五大词人都接受周邦彦的影响:“朱彊村为‘广大教主’,余四家各有所偏。王鹏运走王碧山的路,况周颐走史达祖的路,郑文焯走姜白石的路(此处漏提文廷式),五家皆祖周邦彦。王国维反对姜白石,对周邦彦也不满意,但作《清真先生遗事》,对周邦彦词的艺术性很推崇,所以实质上也崇周,而姜白石也是从周邦彦处来。”晚清五大词人殊途同归,都标榜周邦彦,这不是偶然的。唐老为加大对周邦彦词的研究做了进一步的推动。

4.“豪放”与“清雄”

同样是写慢词,苏轼是另一种作风。唐老说:

苏轼打破艳词闺词,开拓词的境界。新天下之耳目,引起大变化。首先,词与身世配合,有时、地、人、事,可以笺注了。对外族侵略的抗争,深挚的悼亡词(从来的悼亡诗都没有这样深沉的,是其浑成的代表作),身世之感(“明月几时有”,是有比兴的。施蛰存讲南宋才有比兴,不对的。如弹丸脱手,行云流水),别开境界,影响很大。他的词有题目,这是首创。一篇小序往往是一篇优美的散文。苏词可以编年,朱彊村、龙榆生都做过,后人还根据其诗再作补充。他在词里的影响,比诗、文更大。新天下之耳目,于倚红刻翠处别立一宗。《四印斋所刻词》谓其词风为“清雄”,不一定是豪放。如谈“豪放”,李后主《玉楼春》“归时休放烛花红”,范仲淹《渔家傲》就有,即连少游亦有“最好挥毫万字,一饮拚千钟”(《望海潮》),也是。宋词不如唐诗,与农民接触少,苏词却有(辛弃疾也有),比较突出。苏词开南宋,开辛派,开金元,直至清代陈其年、文芸阁至今。

唐老对苏轼的评价非常高,这段话内容很丰富,对苏轼的词从内容到艺术做了多方位的评价。苏轼“别立一宗”,对宋词有很多开创性的贡献,但当时学界主要对苏轼的豪放词风评价比较高。唐老则提出异议,认为不够精确,其词风并不一定是豪放,如果说有豪放,苏轼之前就有。苏词的风格主要是“清雄”,这虽然最早是王鹏运提出,但似乎能更精准地概括苏词,唐老特为标出,对后来苏词的研究影响也比较大。

5.“人多知之”与“多不知之”

唐老认为,南宋词是辛弃疾、姜夔、吴文英三家分鼎词坛,他们各有其地位。但“世之知稼轩者多,知白石与梦窗者少;则以稼轩逞才使气,精光外铄,故人易知。而白石传神于虚,梦窗气潜于内,故人不易知。”(4)唐圭璋.词学论丛[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第963页。

对于世人“多不知之”的姜夔和吴文英,唐老化了大力气来研究他们,分别写了《姜白石评传》和《论梦窗词》等文章,还他们在词史上的本来面目和地位。在讲稿中,他说:

对姜夔有两种意见,一种贬低,谓之形式主义,一种是宋翔凤之说,认为很高。文学史上对姜夔、吴文英多贬。他(指姜夔)一方面接受苏轼,一方面接受周邦彦的影响。其诗很好,为词所掩。诗学山谷,瘦硬峭拔一路(黄庭坚诗不同于苏轼)。有一定的爱国思想,通音律(献乐议),野云孤飞。秦少游平和正中,棱角模平,辛弃疾则绰厉风发,进行曲调。姜夔一方面吸收周邦彦的字句章法,一方面吸收宋诗(江西派)风味,形成独特风格。

辛弃疾、姜夔才华外露,吴文英从周邦彦来,含锋不露,比周更曲折。北宋学温庭筠者贺方回,南宋学温庭筠者吴文英,金碧辉煌。姜,淡妆,吴,浓妆。朱古老选吴词较多。吴词也有疏快之作。创调也多,守周的规矩,尹焕谓“前有清真,后有梦窗,此天下之公言”,可见吴的势力当时很大。艺术风格还有其独特之处。运用词藻,运气内潜,锋芒藏在里面,要看笺注后才懂,如李商隐诗。

唐老指出姜夔和吴文英都广泛吸收前人的好处,有各自的底蕴和独特风格,不应随意轻诋。这种观点他早在《论梦窗词》一文中就说过:“近人反对凝练,反对雕琢,于是梦窗千锤百练、含意深厚之作,不特不为人所称许,反为人所痛诋,毋亦过欤。”(5)唐圭璋.词学论丛[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第982页。所以他要对南宋词坛这种厚此薄彼的现象进行拨乱反正。

由上可见,唐老的词史观是尊重词史本身的发展,用宏通的眼光看待唐宋词人,突出他们各自的成就和贡献。

二、排除门户之见,力求客观公允

对唐宋词的认识有很多不同的主张和评述,如清代有浙西词派和常州词派的不同,浙西词派以姜夔为宗,常州词派则推崇温庭筠,他们各树一帜,排斥别人。唐老对词坛相互轻视鄙薄的门户之见表示不满,在《姜白石评传》中云:“清代朱竹垞倡浙派,过尊南宋,轻视北宋,至以白石为止境;张皋文倡常州派,过尊北宋,轻视南宋,至屏梦窗而不选,此皆门户之见,不可信也。”(6)唐圭璋.词学论丛[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第963页。在《论梦窗词》中云:“世之尚北宋者,往往抹杀南宋;尚小令者,往往忽视慢词;尚自然者,往往轻视凝炼。不知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所胜,一体有一体之所胜。”(7)唐圭璋.词学论丛[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第981页。这说明唐老对唐宋词的认识比较圆融,他多站在公允的立场,鉴赏异样之美,力求客观的评述。他在讲稿也这样说道:

从诗骚到李商隐,都要浏览。他们都有各自的艺术成就,不可强求,这是不可力强而致的。而艺术之美是各有特色的。李清照词明白如话,而周清真词也有他的美处,只怪看不懂而已。“淡妆浓抹总相宜”,苏轼的欣赏力是最通达的。赋体与比兴体同样都各有妙处。不能一概排斥周(邦彦)词,认为形式主义,雕琢晦涩。白描固然佳,惨淡经营亦极重要,特别在学习阶段要下功夫。李贺诗不易看懂,他独辟蹊径,出语惊人,所以不易懂。

前人为了突出自己的词学主张,对唐宋词人往往毁誉不一。唐老在讲课中,反复批评这种现象。

1.对李清照《词论》的批评

李清照在《词论》中提出“词别是一家”,她对之前的词人进行一一评述,基本持否定态度,既不满柳永的“词语尘下”,又不满苏轼的“句读不葺之诗”,但不少意见也有其片面性。后人在评述李清照词时,对她的词学成就也有夸大不实之处。唐老认为:“李清照批评别人太多,自己却做不到。”“夏老评她太高,‘明白如话’之作,白居易也达到了,不能作为最高之标准。李词(成就)比柳、周要低,王学初评为北宋婉约之最高成就,我们不能同意。”“秦之作风独擅一时,李清照赶不上秦观。”唐老不满李清照批评别人太多,对她提出批评;认为她的词虽然“明白如话”,但不宜过分拔高,作为“最高之标准”,其词学成就在柳永、秦观、周邦彦之下。这些见解与当时词坛流行的认识并不完全一致,夏承焘、王仲闻等词学专家对李清照词都非常欣赏,唐老对李清照却是实事求是地评价,既不贬低(唐老写过多篇研究李清照词的文章,认为她品格高尚,心灵纯洁,文采精妙),也不抬高,这些词学见解可谓振聋发聩,启人深思。

2.对张炎《词源》的批评

南宋张炎在《词源》中推崇清空,扬姜抑吴,批评“吴梦窗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断。”针对张炎这一批评,唐老也表示强烈不满。他说:“谁教你拆散下来?哪个作家都不能拆散下来。”他批评张炎“徒眩梦窗字句之外美,而未曾见其本质之内美也。”认为吴文英词“艺术风格还有其独特之处。运用词藻,运气内潜,锋芒藏在里面。”“吴词‘黄蜂频扑秋千索’,文心很细。最突出的是《莺啼序》,生离死别,如椽大笔何淋漓,追忆往昔,身世遭遇,通首用藻词。”“不能一概抹杀为形式主义,艺术上自成一大家数,他与吴潜和词(指《金缕曲·陪履斋先生沧浪看梅》),也有家国之感。无力回天,固不能与陈人杰等爱国词人比,但也有一定感情。”张炎以“清空”为标准否定梦窗的“质实”,这是他个人的审美趣味,以此论词自然导向其艺术偏见。唐老用很大篇幅来讲述梦窗词,一是突出其艺术风格的独特性,二是论述其情感表达的深厚性,使张炎的说法不攻而破。

3.对王国维《人间词话》的批评

唐老对前人词论中的批评,较为集中在对《人间词话》的批评中。《人间词话》自问世起,就产生很大影响,许多人把它奉为圭臬,但唐老却认为其评诸家得失,有未尽当者。“我认为清词话中,《艺概》最好(也是常州派),之前是《介存斋论词杂著》,《人间词话》就偏了。”为什么《人间词话》偏了,因为《人间词话》重北宋,轻南宋,对南宋词人颇多微辞,对白石、梦窗等一概批倒。《人间词话》又有“隔与不隔”之说,凡是写景不隔的就是好词,相反的则是不好的,抑“隔”尊“不隔”。唐老对《人间词话》中的观点多次予以批评。他早年曾专门撰文《评<人间词话>》,其中写道:“余谓王氏之论列白石,实无一语道着。”“王氏论柳周之处,亦不符合实际。”“王氏谓梦窗‘映梦窗,零乱碧’,谓玉田‘玉老田荒’,攻其一端,不及其余,尤非实事求是之道。”(8)唐圭璋.词学论丛[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第1030-1031页。他在《词学论丛》的后记里又提及为什么要写作此文:“在教学中,同学曾询及《人间词话》的优缺点,余谓此书精义固多,但亦有片面性,如强调五代、北宋,忽视南宋;强调小令,忽视慢词;强调自然景色,忽视真情吐露,皆其偏见。”(9)唐圭璋.词学论丛[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第1064页。这说明他写这样的文章是为了正本清源,还词史之本来面貌。在讲稿中,他对“隔”与“不隔”说提出不同观点,为姜夔大声疾呼:

张惠言重南宋、重比兴,但过了分。故王国维重北宋、重小令。“隔”固然不好,但云山飘渺,海市蜃楼,也等于“隔”。舞台艺术,要有“隔”,故一味反对姜白石,不公允也。

王国维一味追求不隔,用一种艺术倾向排除另一种艺术倾向,他批评姜夔词“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这其实是不科学的,也是不公允的。唐老提出,词也需要“隔”,“隔”也能产生一种艺术之美,所以他要为姜夔正名。

三、重视文本分析,揭示各家异同

唐老重视对词的文本分析,有《论词之作法》一文,专门从字法、句法、章法等处分析词。他在《唐宋词简释》“后记”中云:“清人周济、刘熙载、陈廷焯、谭献、冯煦、况周颐、王国维、陈洵等论唐宋人词,语多精当。惟所论概属总评,非对一词作具体之阐述。”(10)唐圭璋.词学论丛[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第241页。因此他针对具体作品,重点论述词之组织结构,对其起结、过片、层次、转折、脉络进行阐述。同时,他对词的文本分析也注重其思想意义。他欣赏况周颐《蕙风词话》中提出的“作词有三要,曰:重、拙、大。”在给施议对的书札中说道:“真挚就是拙,笔力千钧就是重,气象开阔就是大。”(11)施议对.中国词学文献学的奠基人——民国四大词人之一唐圭璋[C].唐圭璋先生诞辰110周年纪念暨词学研究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2011.

1. 抓住直觉之感受

他对词人的评价是从其作品出发,从自己的感受出发,通过直觉找出其词心之所在。如前面提到他评价温庭筠,指出其虽有不足之处,但也有很多既深厚又痛快的优胜之处。并直言其最喜欢之《河传》:一是杂言相错、平仄相间,声情曲折宛转;二是情致缠绵,意境优美,色彩丰富。所以不惜用“最佳品”来称誉。

他对李后主词的欣赏也是如此,虽然只是引用一二句,但因为对其人其词有深入的了解与感受,所以能独具只眼,对其不假雕饰,纯用白描,一往情深之语推崇备至:

后主《子夜歌》“人生愁恨何能免, 消魂独我情何限”,王静安谓之“以血书之”,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完全白描,如说话,吴梅谓之全用赋体,喷礴而出,不说天才不能解释。

他评价姜夔的《扬州慢》词:

姜夔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诗学山谷,不傍人后,《扬州慢》词“淮左名都,竹西佳处”两句,学杜诗“黄帝二载秋”,先交代时地,堂堂正正(有时却出语惊人),与少游“山抹微云”作法相似。他融取前人,大开大合,无甚出奇。但下句出语惊人,“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概括精炼,虚处传神。与“国破山河在”异曲同工。“废池乔木”,拟人化,感情强烈。“波心荡”,冷峭。“算杜郎俊爽”,不是指自己如杜牧(荡子),而是假设杜郎重来。“念桥边红药”与《哀江头》相近。

他将此词与杜甫的《北征》《春望》《哀江头》相提并论,说明在国难家愁面前,姜夔和杜甫是同一怀抱。在艺术上姜夔与杜甫也有相通之处,一方面“融取前人”,多方学习;另一方面又是“不傍人后”,发前人之所未发。唐老曾多次赞赏姜夔词出语惊人:“他炼字炼句精妙,‘冷香飞上诗句’看似不通,出语惊人不同凡响,‘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传神,‘凭栏久,垂(残)柳参差舞’,咏物中有人。”

唐老欣赏的这些词,似乎都有一种超人的力量,是一种非人力所及的“天籁”,但这些词作又都是人力的结果,表现了这些词人人格的力量和“死不惊人语不休”的创作态度。

2. 采用比较之方法

唐老对词作的分析往往比较其异同,通过比较探究其高下。如他的《读词札记》中有《异曲同工之宋词》一篇,比较章良能、卢祖皋和刘过的忆旧之词,分析其最胜之处。在《词学论丛》中有《温韦词之比较》,指出他们一浓一淡,异趣同工。在《唐宋词简释》中,也多采用比较的方法评词,如比较秦观和姜夔:“惟少游笔柔,白石笔健。少游所写为身世之感,白石则感怀家国,哀时伤乱,境极凄焉可伤,语更沈痛无比。”(12)唐圭璋.唐宋词简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第190页。他在讲稿中也有这样的大量论述,通过具体的作品比较其异同和高下,如:

中主“菡萏香消翠叶残”之句实际比李清照“人比黄花瘦”好不知许多。清照自不可非议,有独特之风格,但“究苦无骨”(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语)。

小晏“梦后楼台高锁”(《临江仙》),起句不平常;“殷勤理旧狂”,结得沉郁,晏欧都赶不上,为宋代小令之最。

李清照的“人比黄花瘦”(《醉花阴》)因为比喻新颖,赢得了很多好评。但和李璟的《摊破浣溪沙·菡萏香销翠叶残》比较,虽然两首词都写了思妇形象,但李璟的词通过描写凋残的秋景渲染了一种特有的悲伤气氛,有无穷悲秋之感,相较于李清照词就有了“仙凡之别”(《 唐宋词简释》中语)。唐老借用周济的“究苦无骨”一语,说明李清照因为闺阁生活的局限,其词不免纤弱。

唐老评价小晏的词,也是用作品来说话,同是写小令,大晏及欧公均不及他,因其感情更真挚沉痛,表达更沉郁深厚。

对姜夔、梦窗词,他也是通过其与温庭筠、柳永、周邦彦、辛弃疾等的比较来进行分析:

姜夔受多方面影响,如学辛稼轩,学黄山谷,学周清真(章法),如《长亭怨慢》“日暮,望高城不见……”一气贯注,得周之功力。

《八声甘州·灵岩陪庚幕诸公游》是代表作,可与柳词《八声甘州》“渐霜风凄紧”嫓美,他吸收柳、周而色泽超过周,与姜夔迥异。“上琴台去,秋与云平”,气魄大。学周柳(转折顿挫,迴婉曲折),学温(色泽)。

唐老在评价这些词作时,一方面梳理其渊源关系,指出其传承之脉络,另一方面通过比较标明其各自之特点。如姜夔与张炎,虽然向来并称为姜张,但两人也有很大的区别,姜夔词尚有棱角,张炎词则变得圆熟:

张炎,和姜夔“姜张”并称。他把姜夔的棱角磨掉了,平淡,没有过甚的词藻。如“三月休听夜雨,如今不是催花”(《清平乐·采芳人杳》)。

韦庄、李煜、白石都是白描,峭拔。而蒋捷、玉田等棱角已磨平,圆熟了。

既有不同词人之间的比较,也有同一词人不同词作的比较。如唐老比较辛弃疾的词,既肯定人人称赞的辛词,又称赏自己独特心仪的辛词:

《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一首是好,但我更欣赏《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一首,万中无一(如苏轼“十年生死”),天衣无缝,非常人能做到,平仄声韵,用典故、成语,几极天籁,非人力所能为也。

他评价李清照的词,认为“《武陵春》很好,《声声慢》巧而已,‘闻说……也拟……只恐’,情思宛转。”认为《武陵春》词以顿挫见长,比起家喻户晓的《声声慢》词,更显得回肠荡气,凄婉动人。

综上可见,唐老对唐宋词学有完整的理论建树,既有比较宏通的词史观,又有相对公允的词学观,给我们提供了很多新观点和新方法,虽然这部讲稿是在文革之后、百废待兴的时期诞生的,但其严谨的治学风范、精深的学术修养、独特的研究方法,至今给人很多启示。唐门弟子正是在唐老的谆谆教导下,崛起于词坛,成为新时期词学研究领域的一支有生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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