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畔的邀约

六月茉莉

“咔嗒”一声，是卡片落在木质柜子里的清脆碰撞。我刚打开自己的储物柜，就看见了一张崭新的白色卡片静静躺在我的书本缝隙间，我轻轻抽出打开一看，只见上面用幽蓝水笔写的字：

午后墨绿河畔。

我笑着把卡片小心翼翼地揣在上衣口袋里，站在一旁的好友立马八卦起来，大声叫嚷道：“是哪个男孩子写给你的卡片吗？”

迎着她兴奋的目光，我无奈地摇摇头，她却对我神秘地笑笑，拍拍我的肩，一脸讳莫如深的样子。

面对她的误解，我不知从何解释，只得随她去了。

其实当我独自一人从遥远的北方转到星球最南端的中学时，这样的卡片便从某一天起隔三岔五地出现在我的课桌里，从我的高数书里滑落出来。那时我猜想一定是某位同学看我是新来的，设计的“小趣味”，毕竟有谁会把模糊的时间、地点写在上面，却不交代自己的身份呢？因此我便未将这样的小插曲放在心上，可奇怪的事情却接二连三地发生了。

在街角处被突然飞驰而来的汽车溅起的水花淋湿了全身，便当盒里的午餐消失不见，手工课准备好的材料不翼而飞……

在一系列的巧合发生后，我蓦然联想到了那些莫名出现的卡片。

难道是因为我没有前去赴约的缘故吗？

所以当它再一次出现时，我戴上亚麻遮阳帽，决定等在学校后侧的墨绿河畔，一探究竟！

放学的人群已渐渐散在了校园的尽头，喧闹的谈笑声也已随着最后一声铃响，消失在宁静的空气中。夕阳一点点从粉色边际开始吞噬云朵，添上了白的色彩，再把整片天空染成粉红色到深橘的过渡……

我靠在皮划艇社团设立的船栓上，拥抱着微风吹来的暖热温度，须臾间不由就闭上了双眼，沉入了一个人的世界里。

这时，耳边却传来了水流翻动的“哗啦”声，响亮的拍打声将我从梦境唤醒，我睁着迷蒙的眼，却看到河面上不知从何处漂来了几盏瑰艳的河灯。浅粉、深红、嫩黄、纯白的莲花此刻成了河流上悄然移动的“小精灵”，带着跃动的光影正在齐齐往我这边聚拢。

我不由好奇地向河岸走得更近些，蹲下身撑着岸边的草地细细观察，其中一盏嫩黄的河灯就好似有灵性般主动漂到了我手边，娇软虚幻的河灯就像浮动的冰沙，带着微凉的触感抚在我的指尖。就在我微微发愣的片刻，水中却又突然冒出了一头褐色的“小怪物”，它光滑的上半身在水面上映着落日余晖的光，下半截柔软的短毛隐在水下，它暗黑扁扁的嘴朝我咧开了一抹别扭又真挚的微笑，它说：“我等你许久了。”

“小怪物”见我一直愣在原地，继续自来熟地开口说：“我叫西西，我和河里的小伙伴们一起开了一家针对动物朋友的心愿解忧店。”

对于面前突如其来的神奇景象，我好不容易平稳了心绪，组织着语言问：“我柜子里的卡片是你写的吗？”

西西调整了一下身子，有些胖胖的身体在水里浮动了几下，这时我才发现原来它是只胖胖的鸭嘴兽。对于我的问题西西避而不答，我不由想起最近身上发生的那些“倒霉”事，心里涌起了几丝怨怼来。

我当即沉下脸，准备掉头离开河岸。

西西看我转身，顿时变得有些慌张，短短的四肢在水里无措地扑腾了几下，在我身后大喊道：“抱歉，因为你一直都不理睬我的卡片，我想不出其他的方法叫你前来，只能出此下策。毕竟我不好直接在卡片上写——这是一封来自鸭嘴兽的邀约吧，你一定也不会相信的……”

是呀，有谁会相信学校后边住着一只会说话又会魔法的鸭嘴兽呢？

听着西西带着委屈尾音的解释，我回过头来，只见它棕色扁圆的脸上满是黯然，一双黑黝黝的眸子可怜巴巴的，我心下一软，调整了语气，问它：“那你找我来……是有什么事吗？”

西西脸上立马浮现起了欣喜的笑容，它朝我游得更近了些，圆润的身体从水面又往上冒出了一截，它指着河面上突然停止漂动的河灯说：“喏，你看面前这些可都是漂浮着的愿望呢！你手里这盏应该与你最有感应，那你就先把它打开看看吧！”

顺着它的示意，我将手里河灯花蕊挑出来，随后轻轻一掐，轻薄的花蕊就落入我的掌心。我将原本扁窄的花蕊在手里一层层铺开，迎着夕阳落下的橘光，细眯着眼才发现上面写着一行小字：

过度想家的独角兽，只有恋家的泪水混着海味的方糖，才能抚平心中的悲伤。

我来了精神，夕阳带来的困意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半蹲的身子也调整成了坐在河岸边的姿势。我举着手里的花蕊“卷轴”，颇有些不解地望向河里的西西。

西西说：“独角兽从遥远的星球迁徙到了这里，或许是因为陌生环境的缘故，它们时常会思念自己的家乡，要知道为了完成独角兽的心愿，我们一直都在寻找思乡的眼泪，可是每次都纯度不够，所以我悄悄翻查了档案，终于发现你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你是说我有思乡的眼泪？还是高浓度的——思乡的眼泪？”说到这儿，我自己都觉得听起来怪怪的，不过此刻正在跟我对话的是一只鸭嘴兽，这一切看起来又是那么理所当然。

西西说：“我没预感错的话，你应该才转来这里不久，所以你常常会因为想家而哭泣吧？”

似乎西西的目光过于炽热，我感觉心里最隐晦的情绪被它洞察得一清二楚，这里是学校的后边，鲜少有人经过，唯有树林枝影摇曳间传来的沙沙声，我却莫名有些担心我们的谈话被人听了去。我顿时觉得十分难堪，脸蛋因羞愤变得红彤彤的，我拔高了音量争辩道：“我最近已经没有再流泪了！而且我也没有再想家了！”

我大概是想通过这样的话语，去证明自己是一个格外坚强的人吧。尽管我的情况和大多数孩子不同，可我们这个年龄段的孩子还有谁会因为想家常常哭泣呢？

西西却不惱，它耐心地说：“其实你只要把你的枕巾悄悄带给我就好了，我就能从中提取出高纯度的眼泪……”

我不甘地咬咬唇，内心深处隐藏的情绪像被召唤了一样，全然浮现在眼前。

在我十五岁的时候，父母忙于工作，将我寄宿在了星球最南端的中学里，于是我便独自一人来到了异乡的土地上。身处陌生的环境，在公交车上与各色人儿挤在一处，热闹熙攘间却还是觉得只有自己的灵魂漂泊无依，毫无归属;坐在分配的房间里，窄窄的空间让我心里暗藏的委屈、不舍得离家的酸楚堆砌到胸中，随着脸上的泪珠一颗颗滚落。昔日身边陪伴的亲人成了电话那头遥不可及的存在，无法触碰，亦无法及时参与我的悲喜。

十五岁的我应该是一个小大人了，可在全新的环境里独自生活，还是让我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一个有着坚强外壳的小孩，突如其来的大雨仍然能淋得我措手不及。那些异乡的夜晚，窗外虽有月亮、星星陪伴，眼泪却止不住地从眼角滑落，打湿枕巾。直到哭得累了，才不知不觉地睡去。

后来慢慢多了一些朋友，日子变得不再那么孤单，但我仍然觉得自己像一个纸做的玩偶，普通的独来独往尚且能让我应付自如，可一旦想到归家的日子遥遥无期，那看似坚强的外壳就会立马被瓦解，变得不堪一击。

面前的西西用它的魔法将我内心的情绪全部调动起来，心里的某根弦在悄然间被拨动了，西西口中思乡的独角兽，何尝不是我的缩影呢？我们同样都容易想家，我何不试试帮着缓解独角兽思乡的悲伤呢？

在夕阳即将落下天幕时，我轻轻叹了口气，答应了西西的请求。

第二天放学，待到校园里人走尽时，我才悄悄地来到了与西西见面的河畔。我有些别扭地从书包夹层里抽出了自己的枕巾，看着上面干涸的泪迹，我颇有些不好意思地递给了西西。

只见西西迅速伸出短短的双手，拿出准备已久的“试管”，像拿着熨斗一样，轻轻地在上面一触碰，试管里瞬间就堆满了银色的泪水。

说是银色也不准确，它们带着隐隐光泽，像极了拥有自己情感的小光点。

西西一边提取泪水一边说道：“这么多的眼泪除了能给独角兽做星河凉糕，还可以剩下不少呢！”

随着试管填得满满当当，西西将枕巾还给了我，将另一只手里的试管递给了突然冒出的小螃蟹。小螃蟹将试管接过后，瞬间消失在了河面上，只剩下几个咕嘟咕嘟荡开的小气泡。

我惊讶地问道：“所以我的眼泪将被做成食物？”

西西开怀而笑说：“是啊，思乡的眼泪可是做解忧食物必不可少的原料之一呢！”

似乎我的眼泪确实起到了作用，后来西西很快就把能为独角兽解忧的星河凉糕做了出来。

“西西你看，这是独角兽送来的白泽水晶！”作为西西助手的小螃蟹冒出了水面，它冲我挥了挥夹子，便算是打招呼了。

西西冲我一笑，说道：“看来这次我们的心愿订单也完成得非常成功呢！”

那些迁徙到此的独角兽们终于不再想家了，我心里也慢慢被充实的感觉所填满。

孤身一人在异乡的日子，有了西西的陪伴，好像变得没那么难熬了，我常常在放学后，把书包放在一旁的草坪上，坐在河边等待西西出现。

西西每次都会跟我讲不同顾客的故事：动物园里想念非洲大草原的长颈鹿、因为土地沙漠化失去了家园的亚洲象、遭遇水域污染不得不四处搬家的江豚……

这些光顾心愿解忧店的动物朋友们，其实都是为了缓解想家的愁绪。

“原来所有的动物朋友们也都会想家呀！”我感叹。

“那是当然！”西西冲我眨眨眼，“不只是人类，身为动物的我们同样对自己的家园爱得深沉呢！”

作为提供眼泪的谢礼，我常常也能从西西那里收到客户们稀奇古怪的物件。比如：犀牛最爱的水草戒指、长颈鹿做的树叶小王冠、小兔子新研发的蜂蜜胡萝卜……

礼物渐渐将我的房间里堆得满满当当，房东太太皱起眉头，大概觉得我是一个爱收集奇怪物件的人吧！

可我并不打算解释，我难道要告诉她说那是大象送给我的，这又是斑马送我的吗？估计话还没说完，她就要给教导主任打电话报告我的反常了。

每次听到人声响动，西西总会瞬间消失躲起来。久而久之，放学后等人走尽，与西西在河岸见面成了我们心照不宣的约定。

动物客户的增加让我交给西西枕巾的频率也变得越来越高，这样的日子一直贯穿着我的中学生活。但高中毕业后，除了每一次和家人分别还会伤感，其他时候我已不再轻易流泪了。或许我真的越来越适应这里，不再频繁因为想家而哭了吧。

所以我也不能再为西西提供达标的眼泪了。

西西却丝毫不担心自己的订单受到影响，它依旧每日对我灿烂地笑着，黑珍珠般的眸子熠熠生辉，似乎对于我的改变十分欣慰。

在同城上大学的我，仍然没有断绝与西西的联络。

在大学里我仍然能时不时收到它的卡片，上面依旧带着它独有的歪歪扭扭的字迹。

这日在收到卡片后，我便跟朋友打了声招呼，坐着电车回到了高中背后那熟悉的河畔。

或许还在上学时间，河边鲜有人影。西西察觉到了我的靠近，“扑通”一声后，它就带着憨萌的神态冒出水面，朝岸边游来。我以为它是许久未见我，想与我叙叙旧，不料它突然开口说：“我的心愿解忧店或许要关门了。”

我愣了一下，说：“你是没找到下一个可以提供眼泪的人选吗？或许我可以帮你找找……”

它扁扁的嘴稍稍咧开，露出了初见时的那种笑容，说：“不，是因为顾客们变得越来越少了。”

西西在水里转了一个圈，抬头望着天，感叹道：“你知道嗎？葵葵最近也搬回家了，它告诉我这个消息时，可是开心极了，一直挥舞着翅膀呢！”

葵葵是一只爱飞行的灰鹤，虽然它时常遨游在外，但最爱的还是它的家乡——库布其沙漠。那里曾经荒无人烟，干涸的土地上只有暗黄的沙土和枯焦的枝干，但葵葵还是深爱着那里，时常怀念曾经的碧草如茵。

后来随着环境加速恶化，葵葵只能跟着家人找寻新的栖息地。那时的葵葵常因为想家而无精打采，幸好后来遇见了西西，心情才慢慢好转。

中学时期我常听西西提起葵葵是它最大的客户之一，现在葵葵能如愿回家，我自然为它感到高兴。

我说：“是啊，不只是库布其沙漠，还有毛乌素沙漠和其他许许多多的地方，都渐渐恢复了最初的模样……”

和葵葵一样，思乡的动物如今都看见了能回归昔日家园的希望，世上最令人开怀的事莫过于此了吧？

西西问我：“那你要回家吗？”

我曾经问过西西，为什么唯独我的思乡眼泪纯度最高呢？

它回答说，大多数人虽然想家，但只是因为想依靠家人，不愿独自面对生活，而不是像我一样纯粹怀念家的温情。

它寻觅了许久，才在一众孩子里找到了单纯因为想家而落泪的我。

思乡、恋家是我们成长过程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或早或晚，我们都得离开父母的羽翼，独自走向未知的明天。途中有欢笑，一定也有泪水，但家人与故乡其实从未远去，他们永远存在于我们的血脉里，无论身处何地，总有灵魂深处的召唤与共鸣。

心愿解忧店的动物朋友们陆陆续续都踏上了归家的路程，而我会对西西的问题如此回答：“此心安处是吾乡。”

那个提供眼泪的女孩终于长大了——不再是一个嘴上倔强的孩子，而是可以独自面对整个世界的大人了。

发稿/庄眉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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