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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子语类》“问答”模式中的“语”与“默”

2022-03-17

内江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5期
关键词:语类义理语录

田 战 成

(河南大学 哲学与公共管理学院, 河南 开封 475000)

《朱子语类》(以下简称《语类》)是朱子与学生讲学论道时的对话集,历来被学界认为是研究朱子思想的重要文献之一。黄榦称该书“历千载而如会一堂,合众闻悉归之一己,是书之传,岂小补哉”[1]。钱穆直言:“治朱学而期于深山之得宝,则《语类》一书,断不可忽。”[2]244宋代理学家们惯用语录体问答方式呈现其思想宗旨,“语录体俨然成为理学家的标识性文体”[3]129。《语类》作为此类著作的代表,其语体特色也受到了学界的关注,陈立胜《理学家与语录体》[3]和张子开《语录体形成刍议》[4]均认为《语类》受到了先秦诸子语录和禅宗语录的影响。另外,李娟《宋代理学语录的博兴与传播》[5]和赵振《二程语录与禅宗语录关系述论》[6]等也有类似论述。上述学者多从宋代理学和语录体的关系这一角度做了深入研究,在具体论述时均参选《语类》为例证,或进行典型分析或进行举证论述。本文欲在前辈学者的研究成果的基础上,进一步对其未涉及的“问答”模式中“语”“默”两种具体表述形态的意涵进行探讨,以期对朱子学的研究做些探索性的思考。

一、《语类》“问答”模式的三种样态

《语类》呈现出的对话结构总体可以概括为“问答”模式。其中,关于“问”的条目一万余条,“答”有一万六千余条。前辈学者对此曾做过统计,说师生问答“约一万四千二百余条”[7]273。《语类》“问答”中的模式主要有解惑式、考察式、启迪式等三种不同的形式。

(一)解惑式

这种形式通常以学生发问,朱子解答的样态出现。其特点是:一问一答,节奏明快。如:

问“仁者,天下之正理”。曰:“此说太宽。如义,亦可谓天下之正理;礼,亦可谓天下之正理。”[1]606

这里,甘节就“仁”的理解向朱子请益,朱子直言其说不够切实,理解过于宽泛。并以甘节的思路推导“义”和“礼”都可以是同样的理解。言外之意,“仁”“义”“礼”就混同为一,没有了任何区别。朱子认为:“天下之理,则要妙精微, 各有攸当。”[1]669因此,他对“仁”的概念的辨析也遵循这种精微细密的思辨品格,并以此为准则引导甘节继续思考。再如:

或问:“由求所以未仁,如何?”曰:“只为它功夫未到。”[1]720

同样就“仁”的问题发问,董铢向朱子请教仲由和冉求两位贤士为何称不上“仁”。朱子一针见血地指出达“仁”的功夫问题。朱子认为,圣门功夫即居敬穷理以修身,并直言不讳地点明:“主敬以穷理,功夫到此,则德性常用,物欲不行,而仁流行矣。”[1]720朱子通过“点穴”式的针对性回答,阐明了“主敬以穷理”即可达仁的具体途径。面对学生的疑惑,朱子的应答虽然只有寥寥数语,但却字字切中要害。他不但细致入微地解析了疑问的关键,而且提示学生对“仁”的探究不能只停留在对义理的理解层面,更需要落实在具体的实践工夫之中。

类似上述“解惑式”的“问答”条目,在《语类》文本中比比皆是。朱子与门人通过场景化、即时性的口语对话,对讲学中所涉及的相关问题进行了深入讨论,对话内容既有对具体问题的义理层面的深入讨论和精准解析,也有关于进学修德方面的多元启示。这种频繁且有针对性的对话,构成了《语类》“问答”模式的基本样态。

(二)考察式

考察式的特点是,朱子考问,学生回答。提点训示,纠谬促学。朱子与门人论学更有主动促学的味道。在《语类》中经常可以看到朱子主动问及学生的学习进度和用功程度的记录,如:

先生问学者曰:“公今在此坐,是主静?是穷理?”久之未对。曰:“便是公不曾做工夫。若不是主静,便是穷理,只有此二者。既不主静,又不穷理,便是心无所用,闲坐而已。如此做工夫,岂有长进之理?”[1]2935

面对求学者无所用心的为学状态,朱子接连发问,考究训示并明确指出,圣门工夫修习的着力点应在“主静”和“穷理”两方面。否则,只是“闲坐”“岂有长进之理”。门人“久之未对”,显然并未意识到“静坐”中心理活动的主动性;而朱子的这一反问言简意明直指人心,令人警醒。另如,辅广记录朱子的问话:“两日看何书?”[1]406不仅如此,甚至朱子在生病期间也是不忘督促学生。据黄义刚所记,众学生去看望生病的朱子,朱子对阔别已久的学生十分关切,特意留下叙谈:“尧卿安卿且坐。相别十年,有甚大头项工夫,大头项疑难,可商量处?”[1]2819类似例子不胜枚举,可见这种考察督促的论学方式在朱子讲学传道的过程中已然成了常态。

(三)启迪式

朱子在讲学过程中会时不时地主动向门人抛出一个问题,如:

先生问众人曰:“颜子季路所以未及圣人者何?”众人未对。先生曰:“子路所言,只为对着一个不与朋友共敝之而有憾在。颜子所言,只为对着一个伐善施劳在。非如孔子之言,皆是循其理之当然,初无待乎有所惩创也。”[1]751

对于颜回和子路与孔子在成圣达道方面的区别,朱子启发学生深入思考其言说的不同,并点明圣贤境界的根本差异是是否“循其理之当然”。而颜回和子路只是对自己认为的圣人之道予以肯定和实践,离过化存神的圣人的境界毕竟还是差了一层。再如:

问曰:“今不知吾之心与天地之化是两个物事,是一个物事?公且思量。”良久,乃曰:“今诸公读书,只是去理会得文义,更不去理会得意。圣人言语,只是发明这个道理。这个道理,吾身也在里面,万物亦在里面,天地亦在里面。通同只是一个物事,无障蔽,无遮碍。吾之心,即天地之心。”[1]977

朱子向门人抛出关于“吾之心”与“天地之化”的关系的问题,希望他们经过一番思考能领悟其中的义理。从文本语境来看,朱子对大家的思考结果不甚满意,从而在“良久”之后才点出问题的真正核心,即读书理会文义的目的,不能仅仅满足于对所读文字的字面理解,而是要通过深入思考去琢磨文字背后所体现的道理,以我之本心去体贴天地之心与万物之理。这与《论语》中的教学风格迥然不同,《论语》中记载:“子曰:‘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8]67从教学的效果和问学的主动性方面来说,孔子认为学生主动问学对其成长会更有进益;学生若没有问题或不主动求学,就不必强行对其额外加劝;并且对那些不善于思考的学生,孔子认为要灵活处理,视其具体情况予以针对性的教导。在朱子看来,圣贤经典并非死板教条的章句,而是人人可参悟的由下学而上达的必由之径。

因此,就论学传道的主动性方面而言,从一般意义上的“解惑式”到主动促学的“考察式”再到引领深思的“启发式”,这种讲学风格的层级关系呈现渐次递进的样态,也正是这三种样态,共同构建了《语类》“问答”模式下丰富多元的文本结构。

二、“问答”模式的关捩:“语”与“默”

《语类》中的“问答”模式在形式上虽然呈现出上述三种不同的样态,但是它们在表现形态上均含有动静两种表述方式。一种是以直接的言语形态进行交流的方式,即有问有答,问答始终以自然语言进行对话的方式呈现,这种形态可概括为“问答”模式的动态形式:“语”。另一种是通过情态动作或者干脆以沉默代替言语等间接性的交流方式呈现,这种形态可概括为“问答”模式的静态形式:“默”。以下分述之。

(一)“语”之问、曰、怒、叹

作为“问答”模式的动态形式,“语”的形态在《语类》中是最常见的。它是记录朱子和问学者对话内容的主要形式,同时也是“问答”模式得以展开的最根本的结构形态。其明显的语词标识为“问”“曰”“怒”“叹”等。兹举数例以示:

或诵康节诗云:“若论先天一事无,后天方要著工夫。”先生问:“如何是‘一事无’?”曰:“出于自然,不用安排。”先生默然。广云:“‘一事无’处是太极。”[1]2552

辅广因诵读邵雍诗句“若论先天一事无,后天方要著工夫”时被朱子问及对“一事无”的理解,辅广回复朱子曰:“出于自然,不用安排。”朱子对此反应很微妙,他并未立即作回应而是启发辅广深入思考后才继续探讨,直到辅广自恍然明了“‘一事无’处是太极”。可见朱子教人每每切中关节点,又多用启发方式引导对话者真正进入问题本身,以令其有所体悟。再如:

余正叔尝言:“今人家不善教子弟。”先生曰:“风俗弄得到这里,可哀!”[1]127

朱子与学生讲学论道并非玄远出世,而是紧贴世风。这种对“不善教子弟”的风俗哀叹不已的场面,使得朱子师生讲学论道的风采“活泼泼”地跃然纸上。再如:

问:“何以验得性中有仁义礼智信?”先生怒曰:“观公状貌不离乎婴孩,高谈每及于性命!”[1]2784

此处,因学生用功不得法又未能吃透朱子所讲性理之学的真意,故而朱子失望之极,不由得发了脾气。类似这种表达朱子个性情状的条目,在《语类》中可以经常看到。陈荣捷在《朱子新探索》一书中对“朱子之严肃”“朱子之笑与怒”“朱子之幽默”等情状已做过详细的分类和精要的剖析[7]75-81。此处不再赘述。值得注意的是,朱子与门人讨论具体问题时,所呈现出的或直陈己意,或缘事感叹,或厉声机锋的情态绝不只是为了活跃课堂氛围。这种以自然语言为媒介的直接交流方式,一方面以文本的形式向人们传达了所述事态的具体内容,另一方面也暗示了一个经常被人忽视的问题,即以“语”为表述样态的交流方式是否达到了问答主体的交流目的。更进一步说,即问答主体双方所关注的问题本身,是否能够通过语言的直接交流而得到即时性地解决,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二)“默”之思与静

除了上述最为常见的包含了具体言语内容的“语”态外,在问答过程中,朱子师生之间还多次出现一种无声的状态,即“默”的状态。需要指出的是“问答”模式中的“默”,并非寂然不思不动的状态,而是带有明确的意向性。其具体形态或是以“问”开始,中间因思考而暂作沉默,然后予以相应回应。或虽是以“问”开始,却以“沉默不言”的静态结束。具体可以细分为“默”之思与“默”之静两种情况。

首先是“默”之思。这里所说的“思”指的是问答主体对问题本身(所问)的直接关切和思考。这类思考不但带有明显的意向性,而且情感倾向上也暗含了对提问者所提问题的评价态度。如:

才仲问:“南轩解子路子贡问管仲,疑其‘未仁’,‘非仁’,故举其功以告之。若二子问‘管仲仁乎’,则所以告之者异。此说如何?”先生良久曰:“此说却当。”[1]1128

魏丙(字才仲)提出的问题,是关于读书时最常见的问题,即如何看待一个著述者对经典文献的阐释和理解的问题。针对子路和子贡向孔子求教如何在“仁”的标准下评价管仲的问题,张栻的理解是因为二子的问话表述方式不同,所以孔子采取的回答角度也不同。因为二子“疑其‘未仁’‘非仁’”,所以孔子就“举其功以告之”。但是,如果二子换一种表述方式问:“管仲仁乎?”孔子可能就会有另外一种答案告诉他们了。魏丙对此说法存在犹疑,就向朱子请益,朱子并没有给予直接回复,而是思考了以后才说这种理解是恰当的。而这种理解是建立在著述者对孔子言说方式的深切体悟的基础上的。这种言说方式并不是通过给一个概念下定义的方式来界定其意义范围,而是通过对不同具体语境下的行为方式的评价来表达叙述者的态度。朱子通过沉思,并以肯定性的答复回应了魏丙的疑问。

再如,学生对朱子注解“诚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两句的理解产生疑问时,朱子做了进一步解答。但学生疑问并没消除,又继续追问。这时,先生未答,久之,复曰:“某旧说诚有病。盖诚与道,皆泊在‘诚之为贵’上了。后面却便是说个合内外底道理。若如旧说,则诚与道成两物也”[1]1576。很显然,面对这种对问题的理解极易产生混淆但又颇具深度的问题,朱子此处的沉思倾向不仅意在应答学生的疑问,也显示了他对自己早期思想中失之偏颇之处的反思。

另外一种情况是,提问者所叙述的问题在朱子看来算不上真正的问题。朱子的默然不语仅仅表达了一种态度上的倾向,故而以“不语”代应答。如:

公晦问:“《中庸》末章说及本体微妙处,与老子所谓‘玄之又玄’,庄子所谓‘冥冥默默’之意同。不知老庄是否?”先生不答。良久,曰:“此自分明,可且自看。某从前汚口答将去,诸公便更不思量。”[1]1601

朱子一贯提倡“学不躐等”的主张,如“学不可躐等,不可草率,徒费心力。须依次序,如法理会”[1]187即是。因此,面对门人简单询问“是否”的问题时,朱子认为这是一个没必要当下就能给具体答案的问题。在朱子看来,这是一个在掌握了文献材料之后稍加思考就能不言自明的问题,所以此处的沉默不是对问题本身的沉思,而是展现了朱子对提问者所关注的问题在认知倾向上的否定态度。

其次是“默”之静。“静”即是静默,即以非言语的表述形式表征了问答主体对问题本身理解(所答)的关切和回应。《语类》中学生每有请益,朱子一般均予以恳切回答,但也有例外情况。如:

问“《中庸》言‘费而隐’”条目,文蔚曰:“明道之意,只说天理自然流行;上蔡则形容曾点见道而乐底意思。”先生默然。[1]1537

朱子与学生讨论《中庸》中关于“费隐”的理解,陈文蔚以“费”“隐”分离的思路理解“中庸”之道,朱子数次予以纠偏,强调“费隐”不离,并以明道和上蔡二位先生的看法为例进行分析。陈文蔚似乎并未理会朱子原意,只对二人表述的不同处作见解。朱子此时对其所发表看法的回应,不再延续前面的一问一答模式,而是换了一种对话模式,即以“不答”的方式启发陈文蔚做进一步的思考。朱子教导学生面对其理解的偏颇之处,常先以纠偏再予详细阐释,或语或默均以切实中肯为目的。如:

先生问:“《遗书》中‘欲夹持这天理,则在德’一段,看得如何?”必大对曰:“《中庸》所谓‘苟不至德,至道不凝焉’。”先生默然久之。[1]2489

此处,朱子“默然久之”并非因为吴必大提出问题有多么复杂,而是他对问题本身的理解并不能得到朱子的认同。因为之后朱子对其发问:“此亦说得,然只是引证。毕竟如何是德?”[1]2489足见,朱子认为吴氏还未领略问题的实质,故而才启发他继续思考。朱子“默然”的真正原因在于,吴必大对“欲夹持这天理,则在德”的理解,只是停留在抽象的道理层面,而朱子的用意则是提醒他“须长长提撕,令在己者决定是做得如此”[1]2489。也就是说,由理论认识落实到具体行动才是最终的根本。

通过上述分析,可以看到“语”与“默”是“问答”模式的两种基本表述形态。并且,无论是无声的“默”还是表述了具体对话内容的“语”,它们都以明确的语词标识提示读者,“语”“默”两种形态均是对言说对象和内容的回应。从这个意义上讲,“语”“默”皆“答”。并且,在这个过程中,朱子与门人针对经典的文义的解释均以揭示其中的“天理”为根本宗旨。据《语类》记载,朱子认为“凡一颦一笑,一语一默,无非天理”[1]1451、“动静语默无非天理”[1]796。潘德荣曾总结道:“中国的解释传统一直是以解释经典的原义为宗旨的, 这是因为其中蕴含着天理。”[9]“问答”模式下或语或默的讲学实践,不仅是朱子传道授业的教学方式,也是朱子思想在教学相长过程中磨砻弥精的重要途径。

三、“语”“默”形态更迭的逻辑意涵

从文本的层面来说,“语”“默”两种表述形态的交互更迭构成了特色鲜明的“问答节奏”。然而读者对这种“问答节奏”的感知,并不直接来源于问答主体本身,而是来自读者对文本的阅读体验,“在阅读过程中,文本符号的内部关系和结构获得了意义,这个意义是通过阅读主体的话语实现的”[10]153。“问答”模式中“语”“默”更迭的内在理路可在深入分析文本内部关系和结构的基础上,从“载道”到“论道”的内在转向、“言教”与“深教”的自然切换、由“义理解经”到“切记体认”的进学导向等三个方面予以关注和理解。

(一)从“载道”到“论道”的内在转向

从文本形态来看,《语类》与先秦典籍如《论语》等相比,形式上虽一脉相承,但在文本样态上却更具特色。整体而言,《论语》是作为一种兼具神圣意味而存在的“载道”的经典呈现在读者面前的。《论语》中的语言具有明显的现实性和针对性,更能直接反映孔子的思想。因此“在此后的学术传统中,《论语》甚至超过了六经的地位,成为儒家的圣经”[11]。可见,此时的语录体风格更多突显了纪实性的载录特色,也更侧重经典文本的“史”的功能。

相较而言,禅宗语录在文体上虽也采用语录体形式,但其“教外别传,不立文字”的超越的语言观,则一定程度上否定和排斥了语言的功能和意义。这与诸子语录体“载道”的宗旨截然不同。北宋以来,有胡瑗《周易口义》《河南程氏遗书》《张子语录》等著作问世。赵振认为:“二程语录不但详细记录了二程对诸多经典的解释、讨论与思考,更重要的是他们通过对儒家经典的重新诠释而建立起一套具有抽象性和思辨性的理学思想体系。”[6]此已暗示了二程语录在文体形式上已经开始偏重“论道”的内在倾向。《语类》在继承前人著述宗旨的同时,更加突出“问答”模式中的表述形式。“语”“默”场景的交替呈现,不但使得文本节奏变化明显,更体现出问答主体的平等且灵活的“对话”特色。

以《语类》为代表的语录体理学著作在宋代的盛行,表征了儒家经典文本由“载道”向“论道”的转变倾向。前者侧重经典的“神圣性”和“载道”意义,后者突出经典的“普世性”和“传道”功能。文体特色从偏“语录”到重“问答”的内在拓展,不但反映出宋代“私塾”性质的书院文化背景下的学术思潮的平民化趋向,而且突显了宋代理学家们热衷于“讲学论道”以呈现其思想宗旨的积极入世精神。

(二)“言教”与“深教”的自然切换

《语类》“问答”模式的特色在于“语”“默”表述形态的多元展现。“语”在不同的语境下有“曰”“怒”“叹”等多样化的呈现;“默”有“默之思”与“默之静”两种意向性指涉。其中,“语”的状态是“问答”模式得以流畅进行的基础,即通常意义上所说的“言教”。前文多有涉及,此处不再赘述,需要特别关注的是“默”的状态。《语类》中与朱子师生问答过程中“默”状态直接相关的条目多达70余处,相关标识语词为“默然”“良久”“久之”“不答”“不应”等。这种问答环节中出现的停顿状态,映射了问答主体面对具体问题时的反应状态。“语”“默”两种形态互联互动,并且“默”态的展现往往随着“语”态的变化而呈现出不同的形态,如:

辛问:“‘五十知天命’,何谓天命?”先生不答。又问。先生厉辞曰:“某未到知天命处,如何知得天命!”[1]553

门人问“天命”,朱子不答。又问,朱子竟然还生气了,不但没有正面解答问题,反而以自己“未到知天命处”为由,终止了对此问题的探讨。事实上朱子与门人关于“天命”的讨论在《语类》中出现五十余次。在《论语集注》中朱子也曾明确表示:“五十而知天命,天命,即天道之流行而赋予物者,乃事物所以当然之故也。知此则知极其精,而不惑又不足言矣。”[12]54可见,朱子对“天命”不但深知其义理精要之处,更是有自己的深刻见解。关于“天命”问题,朱子的“不答”“未到知天命处”的态度,即以否定性的应答方式警示提问者退而修省个中缘由,以期达到正面“言教”不能达到的效果的施教方式,其实是一种更为深刻的教诲。朱子在解读“狂而不直,侗而不愿,悾悾而不信,吾不知之矣”[8]82一句时曾对类似情况做出过深刻剖析。他说:“吾不知之者,甚绝之之辞,亦不屑之教诲也。”[12]107以“不知”这种否定性的回应方式终结问题的继续探讨,其实是一种“甚绝之之辞,亦不屑之教诲也”。

事实上,这种施教方式由来已久。《论语》中“孺悲欲见孔子,孔子辞以疾。将命者出户,取瑟而歌。使之闻之”[8]186即是先例。朱子与学生讨论这个问题时引用了程子对这段话的解读:“此孟子所谓不屑之教诲,所以深教之也。”[12]181也就是说,“不屑之教诲”不但不逊色于一般意义上的“言教”,而且是一种兼具警示和启发意义的“深教”。“不屑之教诲”出自《孟子·告子下》,“教亦多术矣,予不屑之教诲也者,是亦教诲之而已矣”[13]300。即施教的方式很多,“不屑之教诲”也是一种深教。尹淳对此作了进一步解释:“言或抑或扬,或与或不与,各因其材而笃之,无非教也。”[12]355也就是说,无论施教者是正面的肯定态度,还是反面的否定反应,其实都是根据受教者自身的实际情况而给予的教诲。“言教”与“深教”的自然转换,反应了“语”“默”两种表述形态的内在呈现机制。由此可见,无论是肯定性的“言教”还是意涵深刻的“不屑之教诲”(深教)都是随着受教对象的不同情况而定的,在这里“教不躐等”和“学不躐等”是相辅相成,辩证统一的。此亦“因材施教”在讲学论道过程中的具体呈现。

(三)由“义理解经”到“切己体认”的进学导向

朱子在讲学论道过程中,并非只是就问题泛泛而谈,而是有着明确的理论旨归。朱子将其一生中的大部分心血倾注在了对儒家经典,尤其是对《四书》的思想资料的阐释上,他对儒家经典的阐释过程也就是其理学思想的构建过程,正是基于此种理论自觉,朱子最终“建构了其宏大精密的理学思想体系”[14]393。并且朱子在阐释儒家经典时,明确提出了“义理解经”和“切己体认”两重诠释进路。朱汉民教授将其概括为,“语言——文献”法和“实践——体验”法[14]279。朱子在和门人相与论道时,或默或语的表述形态,皆是对上述两种阐释方法的灵活运用的结果。即“语”“默”形态的更迭,均以是否契合朱子对经典文本的阐释原则为出发点。

一方面,朱子主张“重视义理而不废章句”[14]253。朱子曾说:“大抵解经但可略释文义名物,而使学者自求之,乃为有益耳。”[15]1352如:

通老问:“孟子说‘浩然之气’,如何是浩然之气?”先生不答。久之,曰:“公若留此数日,只消把孟子白去熟读。他逐句自解一句,自家只排句读将去,自见得分明,却好来商量。”[1]2883

此处,杨楫(字通老)向朱子请教关于“浩然之气”的问题,朱子对此的直接回应是“不答”(默),即使在后续的训示(语)中,朱子也没有正面回应他的问题,反而责令杨楫应该先去认真读书,弄清基本的文义之后再来讨论其中的义理。朱子对杨楫直言:“若蓦地问后,待与说将去,也徒然。”[1]2883在这里,朱子劝诫杨楫要先去熟读《孟子》,在弄清基本文义(训诂)的基础上再探讨其深层含意(义理),否则将陷入空疏“徒然”。

另一方面,朱子也一再强调问学的“第一义”应该是切己体认。他说:“学问,就自家身己上切要处理会方是,那读书底已是第二义。”[1]161这里可以看出朱子治学更重视“实践——体验”的诠释路径。如:

问:说“漆雕开章”云云,先生不应。又说“与点章”云云,先生又不应。久之,却云:“公那江西人,只管要理会那漆雕开与曾点,而今且莫要理会……只管去理会那流行底,不知是个什么物事?”[1]2788

朱子在《论语集注》中说:“曾点之学,盖有以见夫人欲尽处,天理流行,随处充满,无少欠阙。”[12]131统观《语类》文本可以看到,朱子与门人关于“漆雕开章”和“与点章”的具体义理问题的讨论,前后出现了十余次。唯独此处,朱子开启了“不应”“又不应”(默)的应答模式。之所以如此,盖因朱子对此章所涉问题的性质有自己的考虑。朱子说:“曾点为人高爽,日用之间,见得这天理流行之妙,故尧舜事业亦不过自此做将去。然有不同处:尧舜便是实有之,踏实做将去;曾点只是偶然绰见在。”[1]1036也就是说,朱子并非单纯就义理谈义理,而是在“玩味”义理的基础上,落实在了“体验——实践”的践履层面。

对比发现,文本中其他几处讲论此章时,朱子不止一次解析道:“明道所言‘漆雕开曾点已见大意’,二子固是已见大体了……这里更须玩味省察,体认存养,亦会见得决定恁地,而不可不恁地。”[1]714“‘漆雕开已见大意’,方欲进而不已。盖见得大意了,又要真知到至实无妄之地。”[1]713此处的“不应”(默)只是对提问者只关注文本义理而不知在实践上用功的问学状态的否定。朱子说:“大概读书且因先儒之说,通其文义而玩味之,使之浃洽于心,自见意味可也。”[15]1734朱汉民认为,朱子在讲学过程中,对经典的诠释原则是以阐发义理,探求圣贤旨意为基本宗旨的,其用意是要帮助学者达到为学进德的目的[14]250。由于朱子倡导“重视义理而不废章句”的主张,故而在“义理解经”的诠释进路中,朱子对那些并没在“文义名物”上做工夫的提问,通常会采用“默”的应答状态。相反,对“通其文义”之后的义理层面上的讨论则会欣然应答,其表现形态即“语”。同样在“切己体认”的诠释进路中,朱子对只谈“义理”不管“日用常行”工夫的讨论,通常也是“默”的应答状态。而对“玩味”义理后转向践履体验的相关论题的讨论也是乐此不疲。

四、结语

通过对《语类》“问答”模式中“语”“默”两种形态的分析,可以看出朱子师生问答过程中所展现的“语”“默”之种种情态和意涵,大体涵盖朱子治学准则及思想精义。《语类》“问答”模式中所蕴含着“言教”与“深教”的教学理念,即是圣人“因材施教”思想的具体呈现。朱子讲学论道过程中,在处理问答过程中涉及的“说”与“不说”以及“如何说”的问题上,颇为自觉地采取了“语”与“默”这两种表述样态。“语”“默”形态展开的逻辑前提,是朱子对儒家经典采取的“义理解经”和“切己体认”两种诠释方法在进学次第上的灵活运用。一定程度上讲,这也是朱子完成其理学思想建构和传道教化的具体途径。从这个意义来说,《语类》“问答”模式中“语”与“默”的表述形态不仅是一种普遍意义上的言说方式,更是作为一种思维方式表征着朱子理学思想形成的思维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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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语杂糅中的生死观建构——“生前契约”语类分析
互动构建的时空延展和情感变迁——电子哀悼多模态语类特征
语类教学法:理论基础与改进策略
公共理性与整全义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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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船山《周易内传发例》义理演析
贾樟柯电影的义理、伦理和地理
语类翻译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