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饮食诗看杨万里的养生思想与处世之道

史月梅

（华北水利水电大学 国际教育学院，河南 郑州 450046）

杨万里（1127—1206），字廷秀，自号诚斋，江西吉水人，有《诚斋集》，是南宋“中兴四大诗人”之一。宦海的浮沉让他辗转各地，遍尝天下美食，自称“老饕”，故其饮食诗题材丰富，数量可观。钱锺书先生说他“努力要跟事物——主要是自然界——重新建立嫡亲母子的血肉关系，要恢复耳目观感的天真状态。”①钱钟书：《宋诗选注》，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第255页。因此，饮食作为创作对象，被杨万里以天真透彻的眼光进行了无微不至的细心刻画，呈现出了一种新鲜泼辣的艺术美感。我们就以饮食诗为线索，对其养生思想和处世之道做一番细致探讨。

一、题材丰富的饮食诗

笔者据《杨万里集笺校》②参见辛更儒：《杨万里集笺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统计，共有238 首饮食诗，根据题材内容，主要可以分为以下九类：

（一）饮茶诗（15首）

杨万里的饮茶诗数量不多，但内容却很丰富。首先，记录茶的种类多，有建茶、双井茶、日铸茶、龙芽茶等。《谢岳大用提举郎中寄茶果药物三首·日铸茶》云：“瓷瓶蜡纸印丹砂，日铸春风出使家。白锦秋鹰微露爪，青瑶晓树未成芽。松梢鼓吹汤翻鼎，瓯面云烟乳作花。”③辛更儒：《杨万里集笺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1030页。形象地写出了日铸茶的外形与口感。其次，他对茶艺有着出神入化的描写。《澹庵坐上观显上人分茶》云：“分茶何似煎茶好，煎茶不似分茶巧。蒸水老禅弄泉手，隆兴元春新玉爪。二者相遭兔瓯面，怪怪奇奇真善幻。纷如擘絮行太空，影落寒江能万变。银瓶首下仍尻高，注汤作字势嫖姚。”④辛更儒：《杨万里集笺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95页。分茶即点茶，源于煎茶法，步骤却比煎茶法更为精细、严密。第三，他对煮茶用水比较讲究，如《酌惠山泉瀹茶》《以六一泉煮双井茶》等诗，都强调了泉水的重要性。特别是建茶，要用清活的山泉水来煮：“归来倦卧呼童子，旋煮山泉瀹建茶”①辛更儒：《杨万里集笺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405页。（《与刘景明晚步》）“传呼惠山水，来瀹建溪茶。”②辛更儒：《杨万里集笺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575页。（《朝饭罢登净远亭》）好水、好茶与恰到好处的火候相配合才能煮出好茶来：“徐而察之出双瓶，水火相得自啸吟。”③辛更儒：《杨万里集笺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1409页。（《檃栝东坡瓶笙诗序》）

（二）饮酒诗（53首）

杨万里酷爱饮酒，“平生死爱酒，爱酒宁弃官。”④辛更儒：《杨万里集笺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1876页。（《止酒》）“平生万事轻，惟以酒自娱。当其爱酒时，一日不可无。”⑤辛更儒：《杨万里集笺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2243页。（《病中止酒》）年轻时他经常从早饮到晚，醉了倒头就睡，醒了接着饮，颇有魏晋名士的风流之态：“忆昔少年月，与酒为志年。醉则卧香草，落花为绣毡。觉来月已上，复饮落花前。”⑥辛更儒：《杨万里集笺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1876页。（《止酒》）他贪杯无算，潇洒快意：“我饮无定数，一杯复一杯。醉来我自止，不须问樽罍。”⑦辛更儒：《杨万里集笺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1332页。（《尝诸店酒醉吟二首》其二）“一杯一杯复一杯，管他玉山颓不颓。”⑧辛更儒：《杨万里集笺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1000页。（《云龙歌调陆务观》）出门在外，家人会千里迢迢送来家酿：“政是荒村愁绝处，家中送得六尊来。”⑨辛更儒：《杨万里集笺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910页。（《初十日早炊蕉步，得家书并家酿》其二）他还总结出了一套饮酒之法：“饮酒无奇诀，且斟三四分。初头只嫌浅，忽地有余春。”⑩辛更儒：《杨万里集笺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2102页。（《夜饮二首》其二）酒要浅斟酒慢饮，才能品出滋味来。

杨万里还是酿酒的行家里手，“年年自漉雪前醅。”⑪辛更儒：《杨万里集笺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910页。（《初十日早炊蕉步，得家书并家酿》其二），他家的酒还有特别的名字，《赋金盘露椒花雨》序曰：“吾家酒名，敷腴者曰金盘露，芳烈者曰椒茶雨。”诗云：“金盘夜贮云表露，椒花晓滴山间雨。一涓不用鸭绿波，双清酿出鹅黄乳。老妻知我憎官壶，还家小槽压真珠。”⑫辛更儒：《杨万里集笺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1478页。他酿的酒五花八门，《尝荼縻酒》序曰：“予与客尝荼縻酒，客求其法，因戏答之。”诗云：“月中露下摘荼蘼，泻酒银饼花倒垂。若要花香薰酒骨，莫教玉醴湿琼肌。”⑬辛更儒：《杨万里集笺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2134页。《新酒歌》序曰：“官酒可憎，老夫出家酿二缸，一曰桂子得，一曰清无底。风味凛冽，歌以纪之。”诗云：“酸酒齑汤犹可尝，甜酒蜜汁不可当。老夫出奇酿二缸，生民以来无杜康。桂子香，清无底，此米不是云安米，此水秪是建邺水。瓮头一日绕数巡，自候酒熟不倩人。松槽葛囊才上榨，老夫脱帽先尝新。初愁酒带官壶味，一杯径到天地外。忽然王山倒瓮边，只觉剑芒割肠里。度撰酒法不是侬，此法来自太虚中。《酒经》一卷偶拾得，一洗万古甜酒空。酒徒若要尝侬酒，先挽天河濯渠手。却来举杯一中之，换君仙骨君不知。”⑭辛更儒：《杨万里集笺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1707页。他不喜官酒的清淡味薄，才自酿甘冽味劲的家酒来饮。

杨万里的饮酒诗中保存了许多珍贵的酒史资料。一是乌祁酒。淳熙元年（1174），他到严州（今杭州淳安），尝到了一种新酒：“入到严州不识田，一江两岸万青山。乌祈酒味君休问，费尽江波卖尽钱。”（《乌祈酒》其一）“毛永乌祈山两崖，家家酒肆向江开。也知第一蒲萄色，只问米从何处来。”①辛更儒：《杨万里集笺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1360页。（《乌祈酒》其二）严州地处浙江西部、杭州西南部丘陵山区，钱塘江从毛永、乌祈两山间而穿过，由于山高田少，当地百姓多以酿酒为业。二是竹陵春酒：绍熙元年庚戌（1190），他至苏州，作《舟中晚酌》：“竹陵春酒绝清严，解割诗肠快似鎌。”②辛更儒：《杨万里集笺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651页。于是爱上了这种口感清冽的酒，饮了一路：“急唤清空竹陵酒，旋尝梅子与樱桃。”③辛更儒：《杨万里集笺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664页。（《晚憩富阳》其二）三是兰溪酒：“朝来走上山头望，报道兰溪酒恰新。”④辛更儒：《杨万里集笺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1355页。（《舟过青羊望横山塔》其二）四是信州碧莲堂酒：“灵山定能饮，分酹碧莲醅。”⑤辛更儒：《杨万里集笺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1256页。（《舟过大水旁罗滩，渴甚小饮》）五是桂叶鹿蹄酒：这是他唯一留下名字的在乡村野店之酒：“桂叶揉青作麴投，鹿蹄煮醁趁凉篘。落杯莹滑冰中水，过口森严菊底秋。玉友黄封犹退舍，齑汤蜜汁更论筹。”令人遗憾的是，主人不肯把酿酒的秘方说出来。“野人未许传醅法，剩买双饼过别州。”⑥辛更儒：《杨万里集笺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880页。（《夜宿房溪，饮野人张珦家桂叶鹿蹄酒。其法以桂叶为饼，以鹿蹄煮酒，酿以八月。过是则味减云》）

（三）蔬菜诗（85首）

杨万里诗中写到了17 种蔬菜：笋、蕨、菱藕、芦菔（萝卜）、蔓菁、莴苣、甘瓠、甘露子（宝塔菜）、菌子、蕈子、白菜（水菘、水精菜）、鸡头子（芡实）、莲子、蒪菜、韭芽、蔊菜、蚕豆，足见蔬菜在他的日常饮食中所占的分量之大。这里面他最爱吃的是笋，提到笋多达33 次，不厌其烦地对笋的口感和吃法进行描述。《晨炊杜迁市煮笋》云：“金陵竹笋硬如石，石犹有髓笋不及。杜迁市里笋如酥，笋味清绝酥不如。带雨斫来和箨煮，中含柘浆杂甘露。可齑可脍最可羹，绕齿蔌蔌冰雪声。”⑦辛更儒：《杨万里集笺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1743页。《船中蔬饭》云：“食蕨食臂莫食拳，食笋食梢莫食根……岭南风物似江南，笋如束薪蕨作篮。”⑧辛更儒：《杨万里集笺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773页。他作《都下食笋自十一月至四月戏题》⑨辛更儒：《杨万里集笺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1023页。说，一连吃了半年的笋还没吃腻。除了笋，他对莴苣也颇为喜爱。《晨炊光口砦》云：“新摘柚花熏熟水，旋捞莴苣浥生虀。”⑩辛更儒：《杨万里集笺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770页。把莴苣切条、过热水，捞出拌上生虀，味道好极了。

这其中有两种菜值得注意：一是白菜。《进贤初食白菜，因名之以水精菜云》其一云：“新春云子滑流匙，更嚼凉蔬与雪虀。灵隐山前水精菜，近来种子到江西。”⑪辛更儒：《杨万里集笺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1334页。诗中透露出了两点信息：首先，宋时已经有“白菜”之名。白菜，原称菘菜、水菘，因其虽然平常，却有松的节操，故名。其次，白菜的种子在南宋时才从杭州传到江西。二是“蔊（hàn）菜”。《德远叔坐上赋肴核·蔊菜》云：“齑臼文辞粲受辛，子牙为祖芥为孙。”⑫辛更儒：《杨万里集笺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724页。《罗仲宪送蔊菜，谢以长句》亦云：“《蔬经》我繙尽，不见蔊菜名……坐令芥孙姜子芽，一见风流俱避席。”①辛更儒：《杨万里集笺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848页。蔊菜的名字奇异，味道也极其辛辣，令生姜、芥菜都为之逊色。杨万里翻遍《蔬经》也没找到名字的这种菜，俗称“辣米菜”，因其味道如火悍人，故名。后来他把蔊菜和葱一起种：“瑞香萱草一两本，葱叶蔊苗三四丛。”②辛更儒：《杨万里集笺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1028页。（《幼圃》）蔊菜能作为友人之间的馈赠之物，可见并非寻常蔬菜。林洪《山家清供》载：“考亭先生（朱熹）每饮后，则以蔊菜供。蔊，一出于旴江，分于建阳；一生于严滩石上。公所供，盖建阳种。集中有《蔊》诗可考。山谷孙崿，以沙卧蔊，食其苗，云：生临汀者尤佳。”③林洪：《山家清供》，北京：中国商业出版社，1985年，第7页。

（四）瓜果诗（19首）

杨万里提到“瓜”的地方共有6 处：《尝瓜》《端午前一日含笑初折》《六月六日小集》，没有写出瓜的名称，从文字推测是白香瓜。《芗林五十咏·瓜田》中提到了“子母瓜”，据说是西瓜。《野店多买花木瓜》云：“天下宣城花木瓜，日华露液绣成花。何须堠子强呈界，自有琼琚先报衙。”④辛更儒：《杨万里集笺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1668页。他风趣地说，不用看界碑，一看到花木瓜，就知道宣城到了。《送詹进卿大监出守宣城》也说“银杏木瓜分我否”⑤辛更儒：《杨万里集笺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989页。，可见宣城花木瓜名气之大。

杨万里诗中的水果有柑橘、桃、葡萄、荔枝、枇杷、梨、樱桃、霜柿、桑椹、石榴等10种，干果有柏子、银杏、栗子、蒲桃干等4种。他最爱吃的水果是荔枝。《得寿仁、寿俊二子中途家书》其一云：“客有馈荔枝，盈篮风露色。绛罗蹙宝髻，冰弹溅柘液。”⑥辛更儒：《杨万里集笺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781页。多肉清凉的荔枝看得他垂涎欲滴，在《荔枝歌》中说荔枝是消暑神器。《走笔谢吉守赵判院分饷三山荔子》亦云：“吾州五马住闽山，分我三山荔子丹。甘露落来鸡子大，晓风冻作水晶团。西川红锦无此色，南海绿罗犹带酸。不是今年天不暑，玉肤照得野人寒。”⑦辛更儒：《杨万里集笺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2086页。《四月八日尝新荔子》则详细写出了荔枝的外形与味道：“一点举脂染蕂旁，忽然红遍绿衣裳。紫琼骨骼丁香瘦，白雪肌肤午暑凉。掌上冰丸那忍触，樽前风味独难忘。老饕要啖三百颗，却怕甘寒冻断肠。”⑧辛更儒：《杨万里集笺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780页。他自比苏轼，也要日啖三百颗，却害怕荔枝太过寒凉，肠胃受不了。

杨万里也喜食北方水果。《初食太原生蒲萄，时十二月二日》云：“淮南蒲萄八月酸，只可生吃不可干。淮北蒲萄十月熟，纵可作羓也无肉……太原青霜熬绛饧，甘露冻作紫水精。隆冬压架无人摘，雪打水封不曾拆。风吹日炙不曾腊，玉盘一朵直万钱。与渠倾盖真忘年，君不见道逢麴车口流涎。”⑨辛更儒：《杨万里集笺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1408页。淮南的葡萄八月就成熟了，味道太酸不能制成葡萄干，淮北的葡萄成熟较晚，但还没有霜降，即使做成葡萄干也没嚼头，而太原的葡萄经过了霜打雪压、风吹日晒，依然保持清爽多肉的口感，如果用来酿酒，味道一定好极了。

（五）肉食诗（40首）

杨万里诗中提到的肉类主要有8 种：鱼肉、糟蟹、蛤蜊、牛尾狸、黄雀鲊、鹧鸪、猪肉、兔羓、熊掌。海鲜水产里，他最喜爱的首推淮白鱼。这不仅与他多年奔波在水路上有关，更主要的是淮白鱼味道鲜美，且不易吃到。他赞美淮河白鱼说：“天下众鳞谁出右”①辛更儒：《杨万里集笺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592页。（《谢叶叔羽总领惠双淮白》其一），是毫不夸张的。《初食淮白》云：“淮白须将淮水煮，江南水煮正相违。霜吹柳叶落都尽，鱼吃雪花方解肥。”②辛更儒：《杨万里集笺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1401页。用淮水煮淮白鱼才是最正宗的做法，而捕淮白鱼的最佳季节是秋冬季，“桥柱疏疏四寂然，亭前突出八鱼船。一声磔磔鸣榔起，惊出银刀跃玉泉。”③辛更儒：《杨万里集笺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1440页。（《垂虹亭观打鱼斫鱠》其一）场景非常壮观。其次是糟蟹，除了作有《德远叔坐上赋肴核·糟蟹》《谢湖州太守王成之给事送百花春糟蟹》《以糟蟹洞庭甘送丁端叔……》《糟蟹六言》等诗，还作有《糟蟹赋》：“江西赵漕子直饷糟蟹，风味胜绝，作此赋以谢之……其背规而黝，其脐小而白……奏刀而玉明，披腹而金生。”④辛更儒：《杨万里集笺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2275页。对糟蟹的色香味大加赞赏。

野味肉食里，杨万里最喜爱吃黄雀鲊，即腌制黄雀。因黄雀脂肪丰富，肉性大温，食之有壮阳之效，故宋时人多食。杨万里却主要用来酿酒。其《李圣俞郎中求吾家江西黄雀醝法，戏作醝经遣之》云：“解衣戏入玉壶底，壶中别是一乾坤。水精盐山两岐麦，身在椒兰众香国。玉条脱下澡凝脂，金叵罗中酌琼液。”⑤辛更儒：《杨万里集笺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982页。宋代称酿酒之法为“醝法”。他说，将黄雀褪毛洗净，放进瓦罐内，铺上酒糟、醋、盐和香料，再盖上箬叶，封实罐口，放置若干天后就可以了。酒可以饮，肉也可以吃，二者搭配，就是人间美味：“黄雀初肥入口销，玉醅新熟得春饶。”⑥辛更儒：《杨万里集笺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733页。（《廷弼弟座上绝句》）

（六）面食诗（3首）

杨万里诗中的面食有蒸饼和汤饼两种。《食蒸饼作》云：“何家笼饼须十字，萧家炊饼须四破。老夫饥来不可那，只要鹘崙吞一个。”⑦辛更儒：《杨万里集笺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983页。《晋书·何曾传》载，何曾“蒸饼上不坼作十字不食”⑧房玄龄：《晋书》，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998页。，萧家吃“炊饼”要破为四瓣才行。诗人腹中饥饿，根本等不到蒸开花，拿起一个囫囵吞下，可见当时蒸饼的个头儿不大，跟今天的馒头类似。《炙蒸饼》中则记载了切成条状食用的烤饼：“圆莹僧何矮，清松絮尔轻。削成琼叶片，嚼作雪花声。炙手三家市，焦头五鼎烹。”⑨辛更儒：《杨万里集笺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1250页。《山家清供·酥琼叶》云：“宿蒸饼，薄切，涂以蜜，或以油就火上炙。铺纸地底上散火气，其松脆，且止痰化食。杨诚斋云：‘削成琼业片，嚼作雪花声。’形容尽善矣。”⑩林洪：《山家清供》，北京：中国商业出版社，1985年，第36页。故这种蒸饼又被称为“雪蒸饼”。至于汤饼，杨万里只提了一次：“老子平生汤饼肠，客间汤饼亦何尝。怪来今晚加餐饭，一味庐山笋蕨香。”⑪辛更儒：《杨万里集笺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947页。（《梳头，看可正平诗，有寄养直，时未祝发等篇，戏题七字》其二）他是喜爱汤饼的，但吃的机会不多。

（七）甜食小吃诗（15首）

杨万里诗中的甜食小吃主要有6 种。一是“樱桃煎”：“含桃丹更圜，轻质触必碎。外看千粒珠，中藏半泓水。何人弄好手？万颗捣虚脆。印成花钿薄，染作水澌紫。北果非不多，此味良独美。”①辛更儒：《杨万里集笺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601页。（《樱桃煎》）樱桃煎圆圆的，表皮很薄，汁液饱满。樱桃肉被压成了花钿一样脆薄的小饼，浸没在半融的冰水中，晕开了透亮的紫红色。《山家清供》引此诗说：“樱桃经雨则虫自内生，人莫之见。用水一碗浸之，良久，其虫皆蛰蛰而出，乃可食也……要之其法，不过煮以梅水，去核，捣印为饼，而加以白糖耳。”②林洪：《山家清供》，北京：中国商业出版社，1985年，第70页。二是“水精脍”：“诗人新试餐玉方，解遣坚凝作松脆。银刀细下雪缕飞，金盘飣出琼瑶推。齿牙著处霜霰响，殽鲭厌后胸襟开。”③辛更儒：《杨万里集笺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616页。（《水精脍》）《吴春卿郎中饷腊猪肉，戏作古句》云：“霜刀削下黄水精，月斧斫出红松明。”④辛更儒：《杨万里集笺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964页。水精，又称水晶，即皮冻，因口感凉爽，是醒酒佳品。从杨万里诗来看，做水晶脍的原料有猪肉和鱼肉两种。三是“酥点”：《咏酥》云：“似腻还成爽，才凝又欲飘。玉来盘底碎，雪到口边销。”⑤辛更儒：《杨万里集笺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593页。这种点心酥软爽脆，入口即化。四是“糖霜”：《德远叔坐上赋肴核·糖霜》云：“亦非崖蜜亦非饧，青女吹霜冻作冰。透骨清寒轻著齿，嚼成人迹板桥声。”⑥辛更儒：《杨万里集笺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725页。糖霜是由甘蔗熬制的一种结晶体，它不像蜂蜜那样甜腻，也不像饧糖那样粘牙，好像冰块一样透明，吃下去如同冰霜一样清凉舒爽。五是“蜜渍梅花”：“瓮澄雪水酿春寒，蜜点梅花带露餐。句里略无烟火气，更教谁上少陵坛。”⑦辛更儒：《杨万里集笺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465页。（《蜜渍梅花》）《山家清供》引此诗后说：“剥白梅肉少许，浸雪水，以梅花酿酝之，露一宿，取去出蜜渍之，可荐酒。较之扫雪烹茶，风味不殊也。”⑧林洪：《山家清供》，北京：中国商业出版社，1985年，第59页。这也是他最喜欢的吃法，“吾人何用餐烟火，揉碎梅花和蜜霜。”自注云：“予取糖霜，芼以梅花食之。其香味如蜜渍，小苦而甘。”⑨辛更儒：《杨万里集笺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263页。（《昌英知县叔作岁，坐上赋瓶里梅花。时坐上九人七首》其四）《夜坐，以白糖嚼梅花》：“剪雪作梅只堪嗅，点蜜如霜新可口。一花自可咽一杯，嚼尽寒花几杯酒。”⑩辛更儒：《杨万里集笺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400页。他喜欢吃梅花的原因是“老夫最爱嚼香雪，不但解酲仍涤热。”⑪辛更儒：《杨万里集笺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1632页。（《张功父送牡丹，续送酴醾，且示酴醾长编，和以谢之》）六是压片糖：“赣江压糖白于玉，好伴梅花聊当肉。”⑫辛更儒：《杨万里集笺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400页。（《夜坐，以白糖嚼梅花》）压片糖色白如玉，正可与高洁的梅花同吃。

（八）齑（jī）酱诗（3首）

在调味品当中，杨万里有两首写“齑”的诗，《咏齑》云：“金井银床水清泚，雪山冰谷盐轻脆。秋风一月酿得成，字曰受辛非麴生。”⑬辛更儒：《杨万里集笺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561页。《芥齑》亦云：“茈姜馨辣最佳蔬，荪芥芳辛不让渠。”⑭辛更儒：《杨万里集笺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638页。秋天把捣碎的姜、蒜或韭菜的细末，用盐腌制一个月即可。他大力推崇的“酱”的则是《鲎（hòu）酱》：“忽有瓶罂至，卷将江海来。玄霜冻龟壳，红雾染珠胎。鱼鲊兼虾鲊，奴才更婢才。平章堪一饭，断送更三杯。”①辛更儒：《杨万里集笺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563页。雌性的鲎鱼骨骼中布满绿豆大小的卵籽，闽浙沿海多用来作酱，是下饭佳品。有了鲎酱，诗人觉得鱼鲊、虾鲊全都不香了，饭吃得多了，酒也喝得痛快了，可见味道之鲜美。

（九）药食诗（5首）

杨万里提到的药食有5 种：人面子、枸杞、天雄、附子、紫团参、米囊花和庵摩。值得注意的有三种：一是人面子（《德远叔坐上赋肴核》②辛更儒：《杨万里集笺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725页。），其根皮、叶可入药，具健胃、生津、解毒等功效。二是米囊花。罂粟花的别名，味甘平，无毒，煮粥食用，可以消积食。三是庵摩。《待家酿未至，且买姜店村酒》云：“芦菔仍多煮，庵摩带浅煨。”③辛更儒：《杨万里集笺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1327页。庵摩勒果，俗称油甘子，盛唐时由印度传入我国，形似槟榔，性凉，有清热利咽、生津止渴的功效。

二、身心共养的养生思想

儒家的养生思想主要有两层含义：一是养身，二是养心。通过“身心共养”来“养生”正是杨万里儒学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

（一）食鲜以养身

绍兴二十四年（1154）进士及第后，近四十年的岁月里，杨万里多次出任地方官，吃了不少野饭快餐，自嘲地说：“先生食籍知几卷，千岩万岳皆厨传。”④辛更儒：《杨万里集笺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773页。（《船中蔬饭》）经常食在路上，自然对食材无法过多要求。六十五岁归隐之后，虽然日子简朴，但“鲜嫩”一直是他食物审美的第一要义。《谢唐德明惠笋》云：“高人爱笋如爱玉，忍口不餐要添竹。云何又遣十辈来，昏花两眼为渠开。贩夫束缚向市卖，外强中干美安在。锦纹犹带落花泥，不论烧煮两皆奇。”⑤辛更儒：《杨万里集笺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41页。新鲜的食物生吃、烧煮皆宜，而在市上贩卖的食物，好看却失了味道。他觉得带露的莲蓬吃着才过瘾：“绿玉蜂房白玉蜂，折来带露复含风。玻璃盆面冰浆底，醉嚼新莲一百蓬。”⑥辛更儒：《杨万里集笺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1141页。（《食莲子》）还说：“丁宁莫遣他人剥，要染侬家十指香。”⑦辛更儒：《杨万里集笺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2211页。（《食莲子》其三）他也喜欢生吃新鲜菱藕，说：“鸡头吾弟藕吾兄”⑧辛更儒：《杨万里集笺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2216页。（《食菱》），《小集食藕极嫩》云：“比雪犹松在，无丝可得飘。轻拈愁欲碎，未嚼已先销。”⑨辛更儒：《杨万里集笺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530页。雪白鲜嫩的菱藕极为清脆，入口即化，即便是肉食，他所食也是当季之物，而且多经过酒糟，极易消化，这显然是他得享长寿的重要秘诀。

（二）节欲以养心

杨万里喜吃、会吃，但食欲不重，同样官欲也不重，他说：“仁人元自寿，端不羡臞仙。”⑩辛更儒：《杨万里集笺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698页。（《叶教授镐乃致政一百三岁……》）《游蒲涧，呈周帅、蔡漕、张舶》云：“金印檕肘大如斗，不如游山倦时一杯酒。”⑪辛更儒：《杨万里集笺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788页。这种思想反映到饮食上，就是节欲以养心。《初食笋蕨》云：“庖凤烹龙世浪传，猩唇熊掌我无缘。只逢笋蕨杯盘日，便是山林富贵天。”⑫辛更儒：《杨万里集笺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805页。《生酒歌》

亦云：“煮酒只带烟火气，生酒不离泉石味。”①辛更儒：《杨万里集笺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543页。《病中屏肉味，独茹菜羹饭，甚美》亦云：“云子香抄玉色鲜，菜羹新煮翠茸纤。人间脍炙无此味，天上酥陀恐尔甜。浑是土膏含雨露，何须酱豉与醯盐。”②辛更儒：《杨万里集笺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2005页。无须大鱼大肉、浓油赤酱，清淡的菜羹已经香甜无比。这是对自然饮食的推崇，也是他“粗茶淡饭终残年”③辛更儒：《杨万里集笺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623页。（《得小儿寿俊家书》）的人生追求。虽然他所谓的“粗茶淡饭”是指简单朴素的生活状态，并没有素食养生的意思，但从饮食的角度来看，节制欲望、少食腥膻油腻，正是他的健康长寿之道。

三、进退有度的处世之道

从一个人的饮食结构，可以推知他的性格气质，从其饮食交际中往亦可推知其处世之道。杨万里看似无食不欢，实际上很有节制，表现在为人处世上，就是虽老于世故却并不迂腐，坚持道义又能适时退避。

（一）世故老道的交际应对

《宋史》说：“万里为人刚而褊。”④脱脱：《宋史》，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2870页。也就是性格耿直，做人很有原则。性格决定喜好，喜好决定饮食，杨万里口味偏重，饮浓茶、喝烈酒、吃腌肉、嗜甜食，这让他在政治与人际交往中显得很有个性，但又不令人讨厌。如“庆元党禁”中朱熹和周必大都被列入了“伪党”名单，杨万里却依旧与他们书信往来不断，他拒绝为权相韩侂胄的南园写记，却没有被报复，反而多次受到朝廷封赐。对此，钱锺书先生说：“读者只看见他潇洒自由，不知道他这样谨严不马虎，好比碰见一个老于世故的交际家，只觉得他豪爽好客，不知道他花钱待人都有分寸，一点儿不含糊。”⑤钱钟书：《宋诗选注》，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第254页。在饮食上杨万里看似来者不拒，其实很有节制，即使曾经常年不离手的酒杯，晚年也放下了。同样，他坚守气节，却不用生命去维护，即使与政见不同的人交往，他也能应对得体。这是他人性中世故的一面，也是宋代士大夫中的一种典型。

（二）明哲保身的气节坚守

在“庆元党禁”期间，杨万里虽然满腔激愤，却没有站在斗争的风口浪尖，而是选择了明哲保身：“幸自江湖可避人，怀珠韫玉冷无尘。何须抵死露头角，荇叶荷花老此身。”⑥辛更儒：《杨万里集笺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535页。（《食老菱有感》）虽然不能救世，但也没有同流合污，在安身自保的前提下最大程度地坚守气节。《止酒》云：“我本非缙绅，金华牧羊儿。秪坐读诗礼，一出不得皈。归来今四年，似早其实迟。”⑦辛更儒：《杨万里集笺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1924页。在江西老家过着自给自足的田园生活，一直是他的人生理想。仔细研读其饮食诗，可以发现他赋予了家乡食材一种鲜活的生命力。如《小饮，俎豆颇备江西淮浙之品，戏题》云：“鲎酱子鱼总佳客，玉狸黄雀是乡人。”⑧辛更儒：《杨万里集笺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463页。《谢亲戚寄黄雀》云：“瓷瓶浅染茱萸紫，心知亲宾寄乡味。印泥未开出馋水，印泥一开香扑鼻。江西山间黄习衣，纯绵被体白如脂。”⑨辛更儒：《杨万里集笺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629页。《九日都下黄雀食新》亦云：“下箸欣乡味，知侬忆故家。”⑩辛更儒：《杨万里集笺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976页。一菜一肴皆是独一无二的家乡味儿，也是他处世为人的道德底线。

钱钟书先生说：“杨万里的主要兴趣是天然景物，关心国事的作品远不及陆游的多而且好，同情民生疾苦的作品也不及范成大的多而且好；相形之下，内容上见得琐屑。”①钱钟书：《宋诗选注》，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第254页。但正是这样“琐屑”的饮食记录，充满着浓郁的人间烟火气，如灵隐白菜、太原生葡萄、凉州蒲桃干、江西糟蟹、洛阳樱桃煎、岭南鹧鸪肉、淮南白鱼、上饶水晶脍等，全都被他描绘得活色生香，令人垂涎。林洪《山家清供》和后世食谱对他的饮食诗亦颇为推崇，我们从这些饮食诗入手，寻绎出淹没在历史中的日常与美味，也不失为一项有意义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