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意义还是虚无
——对《存在与时间》中意义问题的一种解读

2022-03-17张运刘笑非

宜宾学院学报 2022年2期
关键词:时间性存在论虚无主义

张运,刘笑非

(安徽大学 哲学学院,安徽 合肥 230039)

毫无疑问,追问“存在的意义”是整部《存在与时间》的核心目标。在《存在与时间》的导论中,海德格尔就已经明确表示:“任何存在论,如果它不曾首先充分澄清存在的意义并把澄清存在的意义理解为自己的基本任务,那么,无论它具有多么丰富多么紧凑的范畴体系,归根到底它仍然是盲目的,并背离了它最本己意图”[1]16。“存在的意义”这一短语中包含了两个关键概念:“存在”和“意义”;但在实际的研究工作中,研究者们往往把重心放在存在问题上,对紧随其后的意义问题却鲜有探讨。与这种对《存在与时间》中意义问题的研究之缺失相对的是,海德格尔后期关于虚无主义的论述被研究者们从“意义—价值”的角度大量讨论。例如王恒通过梳理尼采与海德格尔关于虚无主义的思想进路,对海德格尔从“存在的历史”出发对虚无主义所作的深层剖析给予了肯定[2];德莱弗斯(Hubert L.Dreyfus)在《海德格尔论虚无主义、艺术、技术和政治的关联》一文中也涉及意义与价值问题,其思路与国内的研究基本一致[3]377-409;彭富春从一个更一般的哲学视角出发注意到海德格尔与庄子关于“物(存在者)的意义”的看法之间的联系,其结论“物的意义就是其无用性,而且人无需对无用性担忧”与后期海德格尔的整体思路是一致的[4]。这些研究都与《存在与时间》没有直接关系,尤其缺少从文本本身出发的对《存在与时间》中意义问题的细节上的讨论。但“意义”与“存在”概念一样在《存在与时间》中具有重要地位。海德格尔实际上将“意义”理解为“可能性”,这一理解承自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中对可能性的理解。正是在“意义即可能性”的基础上,海德格尔得出“存在的意义是时间”这一结论;并且由于“将来”与存在的意义即存在的可能性直接相关,海德格尔认为将来在时间性的诸绽出样式中具有特殊的优先地位。但是,在时间性问题论证的关键处,海德格尔不断诉诸“存在者存在,它不可能不存在”这样的存在律令,前此所作的生存论分析工作在这里反而成为论证的陪衬。在《存在与时间》的结尾,海德格尔已经对此有所察觉,他意识到追问存在的意义问题可能会毫无结果。而这就将虚无问题带入了我们的视野。

一、意义与可能性

比起“此在”“操心”(Sorge)、“时间性”这样的核心概念,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对“意义”(Sinn)这个概念的态度颇为微妙:一方面,他没有对意义问题作专题的探讨,而只是把它看作讨论“存在的意义”的附属问题——这里重要的仍然是“存在”而不是“意义”。另一方面,由于“存在的意义”是全书的宗旨,海德格尔又不得不在论证关键处把意义问题搬出来讨论一番。这就是说,海德格尔始终不愿正面来讨论意义问题。在《存在与时间》第三十二节讨论“领会与解释”时,海德格尔比较集中地讨论到意义问题,然而也只是附带地提到。在这不到一千字的简短论述中,有三处对意义的说明:第一,“意义是某某东西的可领会性的栖身之所”;第二,“在领会着的展开活动中可以加以分环勾连的东西,我们称之为意义”;第三,“意义就是这个筹划的何所向,从筹划的何所向方面出发,某某东西作为某某东西得到领会”[1]191。

这三个定义式的说明实际上还并不显豁,海德格尔在此处与其说是在规定“意义”,不如说是在讨论“领会”,即这一节的主题之一。除了这一节,在第六十五节的开头,海德格尔也讨论了意义问题,而这一段论述才真正显示出他对“意义”概念的理解:“意义就是某某事物的可理解性持守于其中之处……意义意味着首要的筹划之何所向,从这何所向方面,某某事物作为它所是的东西能在其可能性中得以把握”[1]394。这意味着意义乃是那个让一事物“成为可能”从而“可以理解”的东西,亦即给出一事物之可能性的那个“何以可能”。对于熟悉意义的日常含义的人来说,海德格尔把意义理解为可能性的做法有些让人费解。但这种对意义的解释并不是海德格尔生搬硬套,实际上,日常的意义概念倒是包括在海德格尔这种意义理解中。我们一般说一个东西或一个事件“有意义”,意思是说它“有价值”“值得如此”。但事物的这种价值来自何处我们却未曾深思。在海德格尔看来,价值基于可能性并且仅只是可能性的一种衍生的样式。唯有“有可能的”,才是可理解的,也才能是有价值的。“意义”首要的意思是一事物的“可能性”,即“能够存在”。

关于“可能性”,海德格尔在第三十一节有一段重要的论述:

不仅世界是作为可能的意蕴展开的,而且世内存在者本身的开放也是向它的种种可能性开放……甚至形形色色的现成事物的“统一”,即自然,也只有根据它的可能性的展开才是可揭示的。自然之存在的问题终归于“自然之可能性的条件”,这是偶然的吗?这一发问根植在何处?面对这一发问,我们不能不提出另一个问题来:为什么我们把非此在式的存在者向着它的可能性的条件开展的时候,我们就领会了它的存在呢?康德设置了这一类的前提,也许他是有道理的[1]183。

这一段清楚地说明为什么在海德格尔的论述中谈到存在问题时常常伴随着对可能性的讨论。这与康德的影响有直接关系。康德在认识论问题上有三个著名的发问:“自然科学何以可能”“纯粹数学何以可能”以及“未来形而上学何以可能”这三个发问实际上都省略了看起来是不必要的“存在”一词,即这三个发问本来应该是:“自然科学的存在何以可能?”“纯粹数学的存在何以可能?”以及“未来形而上学的存在何以可能?”很明显,海德格尔想要模仿康德来对此在式的存在者发问——“此在的存在何以可能?”更进一步地,“一般存在者的存在何以可能?”

在康德和海德格尔看来,唯有一事物的可能性才提供出一事物的存在。这种“存在就是可能性”的观念由来已久,其表现就是哲学对“原因”乃至“终极原因”的不断追求:既然一事物的存在在于它的可能性,那么只要找到它之所以可能的原因,就意味着它的存在得到了确证。但海德格尔自己似乎也意识到了这样把存在者的存在归之于可能性即追求“存在的意义”的做法缺乏可靠的基础。在讨论意义问题的那一节(第三十二节),他用近乎独断的语气拒绝对意义问题作更进一步的思考,他说:“决不能够把存在的意义同存在者对立起来,或同作为承担着存在者的‘根据’的存在对立起来,因为‘根据’只有作为意义才是可以通达的,即使‘根据’(Grund)本身是没有意义的深渊(Abgrund)也罢”[1]192。海德格尔对“根据”的讨论一笔带过,没有对这一“根据”作更多说明。因为在他看来,此“根据”或许是一个无意义的、不可理解的“深渊”。“只有无意义的东西(das Unsinnige)能够是荒诞的(widersinnig)”[1]192,海德格尔其实也清楚,这深渊就是无意义的荒诞,只是当前的任务不允许他在荒诞(虚无)问题上多作停留,否则所有的研究工作都有被推翻的可能。

二、时间性与“存在的意义”

我们已经提到过,除了第三十二节“领会与解释”讨论了意义问题,另一个海德格尔比较集中地谈到意义的地方是全书的关键节之一,即第六十五节“时间性之为操心的存在论意义”。这一节是“将来”“曾在”和“当前”这些重要的时间性概念第一次得到说明的一节。因此并不奇怪,海德格尔在这一节的开始没有直入主题讨论时间性,而是先讨论意义问题,诚然这是在前面生存论分析的基础上进行的讨论,与第三十二节那里的论述是不一样的。不过虽然论述的内容不一样,但其关于意义的理解却没有变,仍然是“意义—可能性”的框架。因此可以说,这一部分是海德格尔关于意义的理解在时间问题中的运用。这具体体现在他将存在的意义问题转变为“操心”的意义问题,即操心的结构整体性何以可能的问题。

我们知道,准备性的此在基础分析最后的结果是“操心”。但到这部分结束,此在的操心结构的整体性和本真性问题还没有得到澄清。因此在《存在与时间》第二篇的前两章,海德格尔分别处理这两个问题。其结论是:“先行的决心”给出了此在的整体性和本真性。至此,此在本真整体能在的问题得到了解决,操心的结构也就在存在论上得到了充分的澄清。正是在这些细致的准备工作的基础上,海德格尔将存在的意义问题转变为操心的意义问题,并且明确表示:“借操心的意义问题而问的是:什么东西使操心的分成环节的结构整体之整体性在铺展开来的环节划分的统一中成为可能?”[1]394这在整个《存在与时间》的语境下其实就是问:“什么东西使此在的存在成为可能并从而使它的实际生存成为可能?”[1]395这也就是此在存在的意义问题,而这一问题指向的正是时间性:

生存的源始的生存论筹划所筹划的东西绽露为先行的决心。什么使此在的这一本真整体存在能够把分成环节的结构整体统一起来?……先行的决心在生存论上就是朝向最本己的别具一格的能在的存在。这种情况只有这样才可能——此在根本就能够在其最本己的可能性中来到自身,并在这样让自身来到自身之际把可能性作为可能性保持住,也就是说,此在根本就生存着。保持住别具一格的可能性而在这种可能性中让自身来到自身,这就是将来的源始现象。[1]395

这段话的主要意思是说,操心的结构之可能性即操心的意义在于“此在的生存”,而原始的“将来”现象(作为时间性的一种绽出样式)就是这一生存。但对我们来说重点并不在于这个作为结论的“将来”概念,如果仔细考察,就会发现海德格尔的这段论证其实是一个“循环论证”:在生存给出操心的意义之前,我们是如何能够借操心的意义问题来讨论生存问题?就是说,只有这个问题(操心的意义)的答案才能够提供的东西(生存)不是在一开始解答这个问题的时候就被“设为前提”了吗?不过海德格尔也不在意所谓“循环论证”的指责,早在《存在与时间》的导论中,他就已经就存在论上的“循环”作出过说明:“然而,这样做不是显然莽撞地堕入了一种循环吗?必须先就存在者的存在来规定存在者,然后却根据此在这种存在者才提出存在问题,这不是兜圈子又是什么?只有这个问题的答案才能提供的东西不是在解答这个问题的时候就被‘设为前提’了吗?”[1]11海德格尔认为,这种存在论上的所谓“循环论证”其实并不是什么“逻辑漏洞”,因为“存在者可以在它的存在中被规定,而同时却不必已经有存在意义的明确概念可供利用”[1]12。他指明了如下情况:“存在之被‘设为前提’具有先行着眼于存在的性质,也就是说,一旦着眼于存在,给定的存在者就暂先在它的存在中得到解脱。这种起引导作用的着眼方式生自平均的存在之领会。我们自己就活动在这种平均的存在领会之中,而且它归根到底属于此在本身的本质建构”[1]12。这个说明中最重要的是这样两个短语:“平均的存在之领会”和“此在本身的本质建构”。海德格尔借这两个词究竟想要表达什么?

“存在者满可以在它的存在中被规定,而同时却不必有存在意义的明确概念可供利用。”在海德格尔看来,即使我们对存在的意义一无所知,但作为此在,我们却已经在存在之中了。实际上,无论是“平均的存在之领会”还是“此在本身的本质建构”,这些说明都只是在表达同一个意思:存在者本就存在。海德格尔的生存论虽然最终指向的是存在的意义即存在的可能性,但如果没有巴门尼德的“存在者存在,它不可能不存在”①这一存在律令作为前提,这种讨论是不可想象的。之所以会出现循环论证并且是“可理解的循环论证”,其根源并不是存在的意义,而是存在的这种律令。因为就存在的意义而言,海德格尔的讨论仍然属于传统哲学的框架(即以此在为基础的存在论仍然陷入了传统主体性哲学的窠臼中,详见后文分析),在意义问题中发生的循环论证并不能进入存在论中而获得理解。只是在彻底的存在律中,循环才开始并且成为可理解的。

值得一提的是,在《存在与时间》的中译本中,陈嘉映先生或许是为了补足中文的语气,在时间性问题的关键处使用了“根本就能够”这样的翻译,这和海德格尔的原文其实并不是完全对应的②。然而这种语言翻译上的处理却成了一种提示,即海德格尔在这里的确使用了某种存在律令作为整个论述的前提。此在“根本就能够生存着”并不是什么证明的结果,“根本就能够存在”的意思其实就是:此在“不可能不存在”。如此,难道存在的意义即可能性就在于“它根本就能够存在”吗?如果我们把海德格尔的术语简化一下,那么就不得不得出“存在的可能性在于它不可能不存在”这样的结论了。但是海德格尔似乎并没有意识到他的论证实际上诉诸的是这条存在律令。在众多存在论术语的遮盖下,他按计划把“将来”提了出来,并且认为“将来”在时间性的诸绽出样式中具有优先地位——这毫不奇怪,因为在海德格尔看来,将来是关乎存在的可能性的,某种意义上,存在的意义甚至就是“将来”。

诉诸存在律令的论证并不只在海德格尔关于将来的讨论中才出现,在“曾在”和“当前”这两种时间性的绽出样式中同样有明显的巴门尼德的影子。关于曾在,海德格尔说:“承担被抛境况却意味着:如其一向已曾是的那样本真地是此在。承担被抛境况却只有这样才是可能的——将来的此在能够是它最本己的‘如其一向已曾是’,亦即是它的‘曾是’”[1]396。“能够是”,这就是说,“不可能不是”,即“不可能不存在”。关于当前,海德格尔说:“下决心寓于处境中上手事物的存在,亦即有所行动地让周围世界在场的东西来照面,这只有在这种存在者的某种当前才是可能的”[1]396。这里虽然没有像论述将来和曾在时那么清楚的对存在律令的提示词(“根本就能够”“能够是”),但是“只有……才是可能的”足够说明海德格尔在“当前”这里也仍然采用了巴门尼德式的论证,因为“只有……才是可能的”就是说“只能够如此”“不可能不如此”,即“不可能不(如此)存在”。

三、虚无主义:“存在的意义”之困境

海德格尔诉诸存在律令来论证“存在的意义”(即时间性)的做法意味着什么?为了回答这一问题,我们需要先弄明白《存在与时间》本身陷入了何种困境。

海德格尔写作《存在与时间》的整体思路看起来是很清楚的:存在总是存在者的存在,而此在这种存在者又同时具有存在者层次上和存在论上的优先地位,因此追问一般存在的意义应该从追问此在存在的意义开始,即回答“此在的存在如何可能”这一问题。在《存在与时间》中,对这一问题的回答包括三个步骤:首先对此在的存在即生存作一番详细的现象学考察,这一部分就是“准备性的此在基础分析”;其次,解决第一部分遗留下来的操心结构的整体性和本真性问题,“先行的决心”是这一部分讨论的最终结果;最后,“先行的决心”只有在时间性中才是可能的,这就把此在存在的意义问题带到了对时间问题的讨论中。

虽然海德格尔的思路看起来很清晰,但研究者们一般认为,海德格尔关于时间问题的讨论并不尽如人意,比起第一篇对此在的生存论分析,这一部分显得混乱,因为海德格尔当时急于出版《存在与时间》,第二篇是在时间不足的情况下仓促写出的[5]220。这种说法虽然有道理,不过这只是造成第二篇论述混乱的外部原因。《存在与时间》出版之后,海德格尔如愿获得了弗莱堡大学的教授职位,如果他只是因为时间仓促才没能写好第二篇,这时候完全可以抽出时间再去完善这部分内容。但他没有这样做。众所周知,几乎与《存在与时间》出版同时,海德格尔的思想发生了“转向”。他此后没有再对《存在与时间》做什么实质性的修改完善的工作。这足以说明,导致第二篇混乱的根本原因并不是时间的仓促,而是《存在与时间》内在的困难。关于这种困难,学界一般认为这是由于海德格尔以“此在”为出发点的存在论陷入了他自己所批判的传统主体性哲学的窠臼中,因为“当我们尽力使‘此在’立足自身而在世,面向可能性的境域筹划自身的时候,一方面由于此在的生存活动决定着存在能否显现,存在有可能被完全‘此在化’,另一方面亦有可能成就另一种‘主体能动性’”[6]。其实早在写作《存在与时间》之前,海德格尔就已经开始他的批判传统主体性哲学的工作了。既然如此,为什么海德格尔在写作《存在与时间》时还是一头扎进了主体性的泥潭中而不自知呢?问题果真出在“此在”这里吗?是此在的主体性问题导致海德格尔放弃了《存在与时间》的写作并发生了“转向”吗?的确,问题在于此在,但更准确地说,问题或许在于那个“追求意义的此在”。

此在总是问自己“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就是说,他希望知道自己的存在“何以可能”。但这一发问是有效的吗?在《存在与时间》全书的倒数第二句话中,海德格尔表达了这样的怀疑:“从源始时间到存在的意义有路可循吗?”[1]525这里关键不在于时间能否成为通达存在的意义的那条路,而在于“存在的意义——有路可循吗?”诉诸存在律令来论证存在的意义或许恰恰说明的是:对于存在的意义问题,不仅“此路(即‘时间’这条路)不通”,而且“无路可通”,因为“存在者存在,它不可能不存在”意味着一切追问存在的意义即“存在何以可能”的做法都是徒劳的。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所面临的“存在的意义”之困境正是“存在根本没有意义”。而这或许是导致其哲学发生转向的重要原因。德莱弗斯认为:“他(海德格尔)早期对自我的生存论结构的兴趣转向了另一种克尔凯郭尔式的关切——当前时代中意义与严肃性的缺乏”[3]378。“当前时代中意义与严肃性的缺乏”指向海德格尔后期研究的主题之一:虚无主义。“存在的意义”之困境迫使海德格尔不得不面对虚无问题,即意义缺失的问题。按照尼采的说法,虚无主义乃是“最高价值的自行贬黜”。海德格尔赞同这一规定。但他讨论虚无主义却并不是要“回到意义那里去”,即并不是要通过对虚无主义的进攻来瓦解它从而恢复被贬黜了的意义在人类生活中原来的地位。在他看来,“克服虚无主义”本身就是虚无主义的一种征兆:

海德格尔主张把虚无主义设想为这样一种状态——在其中我们遗忘或背叛了我们的价值恰好是问题的一部分。设想我们曾经拥有价值而只是现在我们才没了价值,因此我们应该再度获得我们的价值或选择新的价值,那只是困境的一种症候……以价值的方式来设想对我们重要的东西远非给予了我们的生活以意义,而是向我们显明我们的生活没有内在的意义[3]381-382。

“从源始时间到存在的意义有路可循吗?”——我们再次提到这句《存在与时间》全书压轴的话——海德格尔已经看到,关于“存在的意义”的讨论不会有实质性的结果。但问题不在于是否错看了作为问题的“存在”或者是否错看了作为结论的“时间”,而在于是否错看了一直充当讨论的背景的“意义”。在后期的著作中,海德格尔走向了前期对意义的讨论的反面。关于尼采与虚无主义的大量著述看起来是在大张旗鼓地研究意义问题,但实际却是为了走出“意义—虚无”的怪圈,为了不再谈论意义。海德格尔批评尼采的“积极的虚无主义”,因为尼采克服虚无主义的方式仍然立足于“意义—价值”观念,因而不可能完成它自己所要求的那个任务。尼采的确摧毁了传统的价值,但他却紧接着又树立起另一种价值,即“权力意志”,对意义的否定最后又回到了意义中去,然后——再次落入虚无中。海德格尔非常清楚,在传统形而上学所设置的意义的轨道上,虚无主义是不可克服的存在痼疾,因为“它(指传统形而上学)始终是那些通过单纯地赋予意义来逃避无意义状态的令人迷惑的尝试的前提,而这个前提是未经思虑的和不可克服的”[7]240。

结语

通过关于《存在与时间》中的意义问题和后期海德格尔对虚无主义的论述的讨论,我们现在应能明白下面这一点:对虚无主义的批判并非只是海德格尔对尼采哲学的一种回应,这一问题在海德格尔哲学中的“发生史”来看,这一批判更是他本人对自己前期哲学的一种反思。意义问题并不只在关于虚无主义的讨论中才始出现,也不是只在这一讨论中方才成为一个重要的理论问题;意义问题连同其在海德格尔哲学中酝酿的危机早已在《存在与时间》中显露出来。虽然“意义”这一概念本身在《存在与时间》中只是充当研究的背景而始终没有得到比较充分的正面论述,但这一概念的核心内涵即“可能性”却不仅是《存在与时间》中关于时间问题讨论的基础,而且也在“存在的可能性在于它不可能不存在”这一含义上成为进入关于虚无主义的讨论的桥梁。这些结论是就海德格尔哲学本身而言的。而对“作为此在的我们”来说,从《存在与时间》出发对意义问题的讨论应能使我们认识到:虚无主义并非只在人类缺乏意义时才出现,它倒是恰恰发生在我们汲汲于追求、把握意义的时刻。事情或许是这样:如果不是我们用意义的铁笼禁锢了存在,本来虚无这头野兽或许根本不会出现。这就是说,意义或许就是虚无本身。

注释:

①“一条路——它(存在者)存在,它不可能不存在,这是皈依之路,因为它伴随着真理。”(参看大卫·盖洛普:《巴门尼德著作残篇》,李静滢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73页。)

②“此在根本就能够在其最本己的可能性中来到自身……此在根本就生存着”这句话对应的德语原文是:Dergleichen ist nur so möglich,daßdas Daseinüberhaupt in seiner eigensten Möglichkeit auf sich zukommen kann und die Möglichkeit in diesem Sich-auf-sich-zukommenlassen als Möglichkeit aushält,das heißt existiert.(Martin Heidegger,Sein und Zeit,Vittorio Klosterman,Frankfurt am Mein,1977,S.430)

猜你喜欢

时间性存在论虚无主义
人工智能的存在论意蕴
论马克思的存在论
信用证下汇票存在论
举旗亮剑遏制和反对历史虚无主义
坚定道路自信 理直气壮 抵制历史虚无主义
智珠二则
舞蹈艺术发展进程中的审美鉴赏能力
必须认清历史虚无主义的本质
如何安置现代性——马克思的政治存在论与海皑格尔的艺术存在论批判
时间性:桃花源之审美问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