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博物馆建筑看文化的表达与传播
——以河南博物院为中心
2022-03-17刘亚奇
刘亚奇
一、导语
建筑是人类文明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具有政治、宗教、居住、教育等诸多实用价值,也蕴含着时代和地域的审美价值。马歇尔·麦克卢汉指出:“衣服和住宅所以是传播媒介,首先是因为,它们塑造并重新安排人的协作模式和社区模式。”[1]169由此可知,建筑具有媒介传播的属性,是一种重要的传播载体。作为媒介,建筑具有稳重静止、具体直观、耐久坚固、影响久远等特点,易于激发受众的信赖感。哈罗德·伊尼斯认为,不适合运输的笨重而耐久的媒介可能适宜知识在时间上的纵向传播,便于运输且轻巧的媒介可能适宜知识在空间内的横向传播;所谓媒介或倚重时间,或倚重空间。[2]71建筑作为“笨重而耐久”的媒介,适宜知识在时间上的纵向传播。博物馆建筑是收藏和传播历史文化遗产的重要媒介。单霁翔认为:“公共建筑体现着一个城市的文化底蕴和精神,作为公共建筑的博物馆,不仅是普通的楼宇,更是传承文明、延续历史、沟通文化的精神圣地。”[3]1在万物皆媒的时代,博物馆运用符号、象征、隐喻、场景等建筑方式表述和传播地域文化,成为展现地域历史文化的地标性建筑。作为传播中原文化的重要媒介,河南博物院如何表达与传播中原文化,其特征如何,本文对此进行探析,以期得到学界专家指教。
二、基于中国传统建筑文化理念的布局
(一)建筑设计的文化理念
关于河南博物院建筑物的设计理念,其设计者,国家建筑设计大师、中国科学院院士齐康教授,表述甚详。他说:“鉴于中原被公认为华夏文化的摇篮,立意构思要突出以‘中原之气’为核心,大胆地展开创作,借鉴传统,针对地段特点,采取有主有从的布局手法,吸取中外建筑审美意识的精华,运用现代技术和材料,把多种功能简洁合理地组成整体,最终使创作设计作品形成一座雄伟、壮观、贯古通今、极富中原文化特色的现代博物院建筑群。”[4]9基于此理念,齐康院士综合考虑了“建筑群体与城市大环境的关系、各单体建筑与建筑群小环境的关系,建筑群各单体建筑之间的关系,乃至道路、绿化、广场、建筑小品等与建筑群的关系”[5],设计出河南博物院建筑群。
(二)基于建筑文化理念的建筑实践
河南博物院主建筑坐北朝南,便于采光,符合中国“负阴抱阳”的传统建筑理念。建筑群的南北中轴线与城市道路经七路中轴线重叠,使建筑群成为城市道路的对景,建筑与城市环境有机融合,自成风景,浑然天成。
1.主从有序
河南博物院建筑群由九个体块组成,暗含“九鼎定中原”的历史典故。主展馆建筑居于建筑基址的正中心,后部直通文物库房,东西两翼的裙房分别为智慧博物馆体验厅和学术报告厅,四角对称建有两组造型相同的配楼,供办公、培训使用,整个建筑群具有“中轴对称”“方正规整”的建筑美感。主展馆建筑高45.5米,稳重端庄,高耸挺拔,其建筑设计、规模、尺寸与东、西、南三面的裙房及馆区四角的配楼形成对比之美,在整个建筑群中居于统率地位,两侧裙房及配楼呈众星捧月之势,体现了中国传统建筑主从有序的建筑文化理念。
2.和谐统一
以主展馆建筑为中心,设计师通过庭园、廊道与其他功能建筑有机联结。在主建筑的东方和西方各设计了一个倒影水池,周边景物的倒影在水中随水波荡漾,动静相融,为静态建筑平添了灵动的诗意。院区内还栽种有大量绿植,尤其是主展馆西侧的竹林,枝干挺拔,青翠欲滴。竹子象征古人高风亮节、刚直不阿的品性和风度翩翩的君子气节,寓意中原文化蓬勃发展、生机盎然,体现了人文与自然和谐统一的建筑文化理念。
三、融合中原文化元素的建筑造型
建筑是图像性符号、指示性符号、象征性符号的有机统一体,其中形式、空间、表面、体积等信息构成建筑的图像性符号,具有直观、易识别的特点,指示性和象征性符号则是建筑师通过提取一定的文化元素,以暗喻、象征等表现手法传达出的建筑的思想意识和文化内涵。[6]河南博物院主展馆融中原文化图像性符号、指示性符号、象征性符号为一体,其外观由观星台的四棱锥结构与方“斗”形顶部共同组成,表现出较强的隐喻性与暗示性,传达出丰富的中原文化内涵。
(一)观星台式的主建筑
主展馆建筑以登封的元代观星台为外观原型。“登封的观象台是我国历史上留存最为著名的天文观察台,其造型对称,两侧倾斜,长条测绘石摆放在中央,整体造型简朴优美,这座古代的科技建筑独特的形象给我们很大的启示。”[7]观星台承载的历史文化内涵有三:其一,体现中华文明之本源。作为保存完好的元代天文观测台,登封观星台的建筑基址是古人认定的“地中”阳城的中心所在,体现了中国传统“地中”观念,契合了河南博物院“泱泱华夏,择中建都”的展陈理念及中原文化在整个中华文明中的本源性地位。其二,蕴含中原地域文化之特点。中国天文学发展较早,人们通过观测日中日影之长短,探寻季节之变化,服务于人类生产活动,观星台的建筑原型凸显出中原地区以农业为主的地域文化特点。其三,体现中华文化之先进。观星台是中国古代高度发达文化之代表,基于观星台观测数据编制的《授时历》所用的回归年的周期,与现在世界通用的公历所用的数值完全相同,足见其精密与先进。
(二)“斗”形顶部
主体建筑的上方设计了方“斗”形冠顶。以“斗”制冠,是对中原地区发达的农业文明的形象诠释。“斗”在古代是称量粮食的重要容器,象征丰饶富足,蕴含人们丰衣足食的美好祈愿。“斗”形冠上宽下窄,寓上承“甘露”、下纳“地气”之意,中心有一个透明圆孔,有中国古代文化传统中“汇宇宙之气,聚天地之灵”的意味。在“斗”形冠顶四周外墙面上分别镶嵌朱雀、玄武、青龙、白虎四神图案,表示古天文学中东西南北四个方位的天象,取材于博物院的九大镇院之宝之一“四神云气图”,呼应了观星台式的主体结构建筑。
(三)青铜器纹样
夏商周是中国古代青铜艺术的鼎盛时期。作为这几个时代最主要的中华文明活动区域,河南出土了大量的青铜器精品。这些青铜器饰有丰富多彩的纹样,凝聚着深厚的文化意蕴和审美价值。主建筑外部四个斜侧面装饰有白色乳钉图案,是对青铜器乳钉纹饰的灵活运用,凸起的乳突排成单行和方阵,远望宛如满天繁星。主体斜面四周顶部的透明窗及从顶部直垂而下的透明采光带,以土黄色为主色,颇有“黄河之水天上来”的气韵。主建筑入口处的门庭上方绘有青铜纹饰饕餮兽面纹,求佑福以及祓除不祥之愿。主展馆建筑外观采用多种中原文化符号,既丰富了建筑的视觉表现力,也体现了博物院馆藏文物的特色,形成了丰富的建筑文化表义体。
四、注重文化表达与传播的建筑空间
建筑空间设计是整个建筑的重要组成部分,对于现代建筑而言,在满足建筑实用功能的基础上,考虑人们精神需求是设计的重中之重。在博物院主展馆的建筑空间中,建筑师力图将“中原地方的一种粗犷的、奔腾向上的文化底蕴”[8]传达给观者,且要“探求在其文化整体的深层中隐含的意义,发现并抓住其内在的秩序,在设计中进行充分的表现,从而在较高的层次上实现与地方文化的关联”[8]。基于此理念,设计师采用丰富多元的表现手法,从文化表达与传播视角构建博物院建筑空间。
(一)中央大厅凸显天人合一的主题思想
1.天人合一
主展馆中央大厅正面有“人与大象”金铜色雕塑。整座雕塑呈人用两只手推开两头跃起的大象之状。该雕塑形象地诠释了河南的简称“豫”。“豫”作为中国古老的象形文字,其形若人牵象,象征着中原先民从天地洪荒中走出,步入文明。人与大象同高相持,体现出人在与自然的相处中所展现的无穷力量,驾驭大象并与之融为一体,隐喻中国历史的大门由此打开,既为中原文化之表达,亦为无限之终极。雕塑的背景为一幅大型壁画,上有中国古代甲骨文符号,巍峨高耸的嵩山及滚滚奔涌的黄河在云气中交织显现,与前景雕像有机融合,互为衬托,表达了中国文化天人合一的哲学思想。
2.阴阳相生
大厅的天花板采用了“井”字形天花格,中心是一个用水晶球覆盖的直径30厘米的圆孔,与之对应的地面中心是一个用黑白红三色的花岗岩设计的颇具动感的太极图,阐释阴阳相生的文化理念。在浓郁的中原文化氛围之中,顶部的水晶球经太阳照射晶莹剔透,与地面上的太极八卦图交相呼应,展现出天地贯通、天中地心的文化观念,揭示和阐释中华文明孕育发祥之源,呈现传统与现代的融合之美。
(二)空间布局凸显规整性与功能性
1.采用放射性的流线空间组织形式
主展馆内部面积为21 624平方米,陈列展出文物5 000余件。建筑空间共分四层。一层包括序厅、中央大厅、文创产品商店、华夏古乐厅、四个基本文物陈列展厅和两个临时展厅。所有展厅均呈对称状分布,以“入口-序厅-中央大厅”为轴线分为东西两部分功能区,四个基本展厅与由其围合的中央大厅构成了一个放射性结构,观者在参观一个展厅之后,可回中央大厅进入下一个展厅。这种空间组合形式灵活性强,观者可随意选择感兴趣的展厅参观。主展馆的二层、三层都包括一个中庭空间和四个基本展厅;四层空间较窄,布置了两个特色文物展厅。
2.功能多样的空间布局
作为文物承载空间和文化阐释空间,主展馆设有以“泱泱华夏,择中建都”为主题的十个展厅的基本陈列展和“丹淅吉金——中原楚国青铜艺术”“中国古代石刻艺术”“巧工遗珍——院藏明清珍宝展”三个特色文物展,全面展示了华夏文明从旧石器时代至明清时期的发展历程。除文物展厅外,主展馆还设有华夏古乐演奏厅,通过复制中原上古时期的代表性乐器,编排还原古代音乐,使观者真切地感受瑰丽的古代音乐文化。在展厅的一楼的出口处和三楼的大厅内设有文创商店,陈列有500多款文创产品。文创产品多取材自博物院的馆藏文物,如杜岭方鼎玻璃杯、妇好鸮尊小夜灯、四神云气图金属书签、杜岭方鼎饕餮纹桌面吸尘器等,较好地发挥了博物院参观、旅游、传播知识、娱乐等功能。
(三)展厅呈现多样态的文化
1.呈现多样的跨媒介叙事空间
建筑空间不仅与视觉有关,还和人的嗅觉、听觉、触觉有关,可视为由物体与感受它的人之间产生的相互关系所形成的叙事空间。[9]89以“厚重中原”为核心理念,河南博物院通过文物布局、展柜设计、灯光调节以及高科技手段等多种方式,调动人的多感官体验,最大限度地发挥陈设文物的作用。比如,第二展厅“夏商时期”以夏商出土文物为主要展示对象,运用文物体量及高度设计的展柜形成空间间隔,排列布局充满节奏感与秩序感,墙壁展板、图片、装饰物等以陶红色、土黄色、黑色等色调为主,凸显了中原文化的质朴与厚重,整个展厅环境简洁、大气。在文物展示上,除独立式陈列外,还通过场景复原式陈列、互动体验式陈列等多种陈列方式,打破了单一的文物展示传播途径,呈现出多样化的跨媒介叙事空间。如第七展厅“隋唐时期”在展厅入口处设置大唐时期的大型全景图片和隋唐洛阳城宫城和皇城的沙盘模型,还原历史场景。丰富的观赏体验方式,有助于观者深度感受、认知文物。
2.建构内容丰富的沉浸式媒介空间
除实物展示外,展厅还运用多媒体设备、全息投影、VR、AR技术等科技手段营造沉浸式的体验空间,让观者与环境产生交互作用。以对裴李岗文化时期的“炭化果核”“炭化稻谷”“骨鱼镖”“龟甲石子”等文物的展示为例,文物上方的多媒体显示屏以动画影像呈现了原始社会的生活场景,使观者形象地感知当时民众的真实生活,产生较为强烈的情感共鸣。在文物“贾湖骨笛”前设置有数字屏幕,观者用手指点击相关条目即可查看相关内容。若点击“赏听”,即可听到用骨笛演奏的美妙音乐。5G展厅呈现了名作《千里江山图》的全息投影,画中平面景物被转化为三维空间的动态视频,在墙面与地面上循环展现,观者置身其中如同穿越在山水之间,既能感受山势绵亘、水天一色的浩渺气象,又能近距离欣赏竹篱茅舍、庄园寺观、渔舟、捕鱼场景。全感官的体验使观者更直观、更深刻地体会原作的艺术价值和历史价值,产生审美体验。
多样态文物阐释方式构造出包裹式、环绕式的传播场域,使传统静态的文物展示方式变得立体生动,极大地丰富了展厅的空间布局,也使观者产生内外交互的感受,从而产生对中原文化的情感共振。
五、博物院建筑文化表达与传播的特点
(一)地域性
人类的建筑活动是一种创造性的文化活动,也是政治思想、经济状况、宗教伦理、文化艺术等的形象体现。刘易斯·芒福德(Lewis Mumford,1895—1990)推崇地域性建筑在城市文化传承中的重要作用。[10]370邹瑚莹等也提出,博物馆建筑的造型是对地域特色文化的提炼。[11]22作为收集、研究、展示和传播中原文化遗产的建筑空间场所,河南博物院在传承传统文化、展示中原地域文化特色等方面可谓匠心独运,“中轴对称”“主从有序”的建筑布局、“观星台”式的建筑外形、“天人合一”“厚重中原”的建筑空间设计,无一不体现出中原文化特色。
(二)艺术性
建筑是人类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产物,建筑师按照建筑美学原理,运用一定的物质媒介与设计语言,使建筑物具有艺术审美价值。河南博物院的主体建筑借用正四棱锥的形体特征,给人以稳重挺拔的视觉冲击;“斗”形顶部设计、造型丰富的成组天窗、斜墙面上取自青铜器元素的白色乳钉、四神图案等形式凸显建筑要素的精细与完美。建筑群内的庭园、廊道、水池、绿植、竹林等点缀着室外建筑空间。在建筑媒介空间设计中,通过设计的形式美、装饰物质的材料美、文物展品的工艺美、融媒体展示的科技美,营造了集知识性与艺术性为一体的媒介叙事空间,展现了一幅颇具中原文化之美的建筑画卷。
(三)虚拟化
新博物馆学提倡采用高科技展览手段,尽可能让参观者参与。在河南博物院的展厅设计中,综合运用了3D建模、虚拟三维动画及视频、投影展示、交互式数字屏幕、体感互动、VR技术、AR技术等高科技手段,将技术元素融入展厅布局,构建了一个虚拟的建筑空间。沉浸式体验技术把单一的视觉扩展到听觉、嗅觉、味觉、触觉,使观者在参观展览时,能够身临其境地感知文物的文化内涵与历史价值。通过激发观看者与博物馆建筑之间的互动关系,构建出更加丰富的空间形式。
(四)大众化
以往的博物馆常被认为是高深、专业的知识殿堂,除少数知识精英阶层外,绝大多数观者难以知晓文物背后的故事、体验参观的乐趣。河南博物院“以人为本”,致力于从功能单一的建筑类型,打造满足用户多种需求的文化综合平台:通过设置“智慧博物馆”体验厅,吸引观者亲自体验考古挖掘的乐趣,体验VR虚拟现实技术所带来的沉浸感;通过设置华夏古乐演奏厅,将较为艰涩难懂的古典音乐重新编排,吸引观者聆听欣赏;通过设置“豫博文创”实体店铺,推广豫博文创商品,形成颇具中原文化特色的经营模式,打造豫博文化品牌,提升中原文化的传播力与影响力。
六、结语
河南博物院的建筑设计,充分汲取了中原文化元素和古朴厚重的中原文化意蕴,精心提炼中原传统文化的典型符号,传达出深厚的文化底蕴和鲜明的个性特征。气势恢宏的外部造型,以其形态带给观看者较强的愉悦审美体验,传达着中原文化的韵律与均衡之美;科学合理的功能区域、多样化的室内展示形态,使观者沉浸于中原文化氛围之中;高新科技媒介营造的虚拟展示空间,给予观者以更深入的文化沉浸与情感体验,拓展了中原文化的传播场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