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户后期歌人对中国古典诗歌的摄取与接受*——以橘曙览的和歌为例

王晓瑞

(湖州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浙江 湖州 313000)

江户时代后期，空前繁荣的汉文学不仅把日本汉诗推向巅峰，而且极大地丰富了和歌创作的文化土壤。日本歌人在创作过程中对汉诗(即中国古典诗歌及日本汉诗，以下同)的摄取和接受，在范围、形式和内容等方面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以江户后期代表性歌人之一的橘曙览为例，其和歌集《志浓夫延舍歌集》中至少有一百多首作品明显受到了《诗经》、辞、赋、汉魏六朝直至清代诗歌的影响，甚至从中还可以看到《孝经》《史记》《汉书》等儒学典籍的影子，可见其对中国古典诗文摄取的范围之广。

在创作上，橘曙览并不是简单地解释和改编这些诗句或典故，而是一方面利用各种技巧提炼出精华以融入具有自己风格的作品中，另一方面针对原典的内容或意思进行再加工甚至是反转，使得其作品不仅在情感表现上更加淋漓尽致，而且增添了趣味，突出了自己的特色。

本文通过对橘曙览的和歌集《志浓夫延舍歌集》中与汉诗文密切相关的和歌进行具体探讨，进一步了解江户后期和歌对中国古典诗歌的摄取和接受情况。

一、橘曙览及《志浓夫延舍歌集》

橘曙览于1812年5月出生于越前国福井(现福井县福井市)一个纸商家中。本姓正玄，幼名五三郎，通称尚事。之后其认为自己是橘诸兄(1)橘诸兄(684-757)，奈良时代的政治家。敏达天皇的后裔美努王与橘三千代之子，原名葛城王，本是皇族身份，后降为臣籍，受赐橘姓，是光明皇后的异父兄长，初代橘氏长者。官至正一位左大臣，又号井出左大臣、西院大臣等。第三十九代子孙，因而袭用橘姓，并在43岁时改名为曙览。其幼年时代曾被寄养在日莲宗的妙泰寺，受方丈明导的指点，学习汉诗文及和歌。青年时代曾入江户后期著名汉学家赖山阳的弟子儿玉旗山门下学习汉诗文。这些都为他日后的诗歌创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35岁时，为了专心做学问，将其继承的家业全部转让给同父异母的弟弟，自己携带妻儿隐居，以文为生。他的后半生生活清苦，却以超脱的精神泰然处之。这一点甚为后世所称道。其一生精励于和歌之道，晚年得到当时福井两任藩主的嘉奖。

1878年，曙览的和歌集《志浓夫延舍歌集》出版，收录了他生前自选的《松籁草》《襁褓草》《春明草》《君来草》《白蛇草》五个歌集和其子井手今滋编辑的补遗《福寿草》，共六个集子，总计860首和歌作品。这些和歌题材丰富、风格鲜明、生活气息浓郁，充分显露了其出众的文学才华。

曙览历来被誉为生活派歌人、写生派歌人、万叶派歌人等，其作品中体现出的高度文学性与艺术性备受瞩目。特别是曙览善于通过从中国古典诗歌中摄取营养来拓展题材的创作方法，更是受到正冈子规、斋藤茂吉、释迢空等日本近代著名歌人的高度评价。如释迢空在其撰写的《橘曙览评传》(2)《橘曙览评传》(《折口信夫全集》第十一卷所收)，中央公论社，1956年。中说：“短歌の歴史を通じ、又近く江戸時代の歌人の作物を見渡しても、彼ほど漢文学の味ひ、漢詩文の格調のよさを活して来た者は少いのである。”意思是“通观短歌历史，纵览江户时代歌人的作品，像曙览这样带有浓厚的汉文学味道，灵活运用汉诗文格调的人物实为少见”。释迢空认为，在和歌创作中积极摄取汉诗文营养是曙览和歌的一大特色。

关于曙览对汉诗文进行摄取和接受这一创作手法，除了一些名家歌评中的零散述评之外，前川幸雄氏《橘曙覧の短歌への陶渊明の作品の影响について》(3)《国学院中国学会报》第五十六卷，国学院大学中国学会，2011年12月。和《橘曙覧と邵雍と―「独楽吟」と「首尾吟」の関係について―》(4)《国语国文学》第五十号，福井大学言语文化学会，2012年3月。以及拙稿《橘曙覧「独楽吟」の表现形式と汉诗受容の可能性―邵雍「首尾吟」との関係をめぐって―》(5)《综研大文化科学研究》第八号，综研大文化科学研究科编集委员会，2013年3月。等论文也就这一点进行了讨论。此外，岩波文库版《橘曙览全集》(1999年)以及樱枫社版《志浓夫延舍歌集》(1983年)的注释中也指出，有37首和歌的典故来源于汉诗文。另据笔者考察，曙览的和歌连作《独乐吟》52首，咏寒和歌连作8首，《妓院雪》、《侠家雪》、《书中干蝴蝶》(同题二首)、《败荷》、《揩痒虎图》等共计67首均与汉诗有密切的关联。

针对以上这104首与汉诗文密切相关的和歌(以下简称汉诗文摄取歌)，本文拟从两个方面展开具体分析: 一方面对其摄取的对象和范围上形成一个概观，把握曙览对汉诗文摄取的总体情况；另一方面对其中较为典型或突出的例子进行详细分析，从摄取方法和表现技巧上剖析曙览和歌的艺术特性。

二、橘曙览和歌中汉诗文摄取的范围概观

从整体上看，曙览的104首汉诗文摄取歌的典故来源可以分为经、史、子、集和日本汉诗五个大类，整理后如下所示。因限于篇幅，列表中的典故只列出作品名；诗歌只列作者名，所对应的曙览和歌只列出歌集中的作品排列序号。具体的和歌作品可根据序号查阅水岛直文、桥本政宣编注的《橘曙览全歌集》(岩波书店、1999年)。

(1)经

①《诗经》→(252)(310)

②《孝经》→(292)

(2)史

①《史记》→(158)(715)

②《战国策》→(493)

③《汉书》→(74)(102)(337)

④《蜀志》→(783)

⑤《晋书》→(638)

⑥《五代史》→(780)

⑦《十八史略》→(179)

(3)子

①《列子》→(704)

②《韩非子》→(504)

(4)集

①辞赋

《归去来辞》陶渊明→(187)(329)(755)

《贾嵩赋》贾嵩→(259)

②诗

陶渊明→(522)(976)

杜甫→(269)(498)

王维→(255)(484)

柳宗元→(220)

白乐天→(102)(431)

张继→(995)

贾岛→(770)

于良史→(356)

陆龟蒙→(73)

杜牧→(548)

李商隐→(470)

邵雍→(553)～(604)

方岳→(742)

黄庭坚→(473)

梅尧臣→(499)

蒋士铨→(992)

③记 《岳阳楼记》→(52)

(5)日本汉诗

①《和汉朗咏集》·杂·闲居·菅原道真→(119)

②《和汉朗咏集》·春·早春·小野篁→(178)

③赖山阳→(209)～(211)(213)(1047)

④菅茶山→(61)(1051)

⑤广濑旭庄→(61)(303)(304)(305)(992)(1051)

通过以上可以看出，曙览在和歌创作上对汉诗文的摄取十分广泛，于“笔”，有《孝经》《史记》《列子》等；于“文”，则涵盖了辞、赋、诗等方面。甚至菅原道真等日本汉诗人的作品也在其摄取范围之内。由此可见曙览对汉文学的研习之广、之深。

另一方面，通过以上整理可知，在曙览的汉诗文摄取歌中，题材取自历史性质的汉籍典故的作品有10首之多，比例较高。这可以考虑是与他偏好创作咏史题材的和歌有关，其和歌集《志浓夫延舍歌集》中另有40余首日本历史题材的咏史和歌。

三、橘曙览和歌中汉诗文摄取和接受的样态

在这104首汉诗文摄取歌中，曙览采用了什么样的方法对汉诗文进行摄取，又如何将其融入作品而进行表现？针对这个问题，本文从“基于典故内容进行创作”与“改编典故内容进行创作”两个方面，结合曙览和歌的例子进行具体分析。其中前者还可进一步细分为“构思灵感取自汉诗文”和“基于汉诗句进行创作” 两个小方面。

(一)基于典故内容进行创作

1.构思灵感取自汉诗文 牡丹目をうばふさかりは二十日ばかりなり国傾けの花の色香も

(102)

这是一首曙览咏唱牡丹的和歌。歌中的“二十日”一词可认为是取自白乐天的诗《牡丹芳》中“花开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若狂”一联。同时，曙览还借用《汉书·外戚传·孝武李夫人列传》中的故事“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把牡丹花比喻为倾国倾城的美人，巧妙地形容出牡丹花的艳丽和芬芳。像这样把牡丹比喻为美人的和歌，同是江户时代后期的歌人上田秋成也作有以下一首。

牡丹を人々とよめる色にこそ物おもはすれおほけなく国傾けに咲る花かは

(194)

两首和歌比较来看，同样是把牡丹比喻为倾城倾国的美人，曙览所比喻的是“李夫人”这样的倾国美女，而上田秋成所比喻的是“妲己”“褒姒”之类祸国的美人。

菅原の神鐘の声瓦の色も御涙もつくしの空のうさをそへつつ

(119)

这是一首曙览基于菅原道真的诗句“都府楼才看瓦色，观音寺只听钟声”而作的句题和歌。无论观音寺的钟声，还是都府楼的瓦色，只是为艰辛的筑紫生活徒增忧愁罢了。歌意巧妙地表达了遭到左迁之后菅原道真的处境与心境。

2.基于汉诗句进行创作 雪江晩釣島山の色につづきて釣夫の着る笠白したそがれの雪

(220)

秋夜菊かをるまがきのもとに酔ひたふれ南の山の詩うたふ

(976)

这是两首按照汉诗诗句写成的和歌。前一首(220)是根据柳宗元的绝句《江雪》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一联而作，后一首(976)是根据陶渊明的五言诗《饮酒》中“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一联而来。这两首和歌看似平平无奇，似乎只是遵循原诗的诗句作成的和歌，但仔细分析就能看出曙览的表现技巧。如前一首(220)和歌，原诗中并无明确表示“晚”或“黄昏”的字眼，而曙览特意加了一个词“たそがれ”(黄昏之意)，与“寒江”“雪”“孤舟”“独钓”等意象融为一体，进一步烘托出一种寂寥苍冷的意境，充分表现出原诗作者柳宗元遭遇贬迁后孤独愁寂的心境。

再如后一首(976)和歌，原诗虽题为“饮酒”，但诗中并无一个醉的字眼，曙览却特意加了一句“酔ひたふれ”(醉卧之意)，点明陶渊明好酒的性格，使其逍遥自在的神态跃然纸上。

(二)改编典故内容进行创作

在这种类型的作品中，曙览对于原典汉诗文并不是简单地直接进行摄取，而是对原典汉诗文的内容或意思进行反转，或者是移位转接，从而为自己的作品增添趣味，突出自己的风格。

南部広矛が吾嬬へゆくにわかれには涙ぞ出づる丈夫も人にことなるこころもたねば

(73)

这首和歌是福井藩士南部广矛去往江户之际曙览的送别之作。意思是：分别之时我流泪了，作为一个“丈夫”的我也是一副常人的情怀，并非坚强到了铁石心肠的地步啊。可以看出，歌意是引自陆龟蒙的五言古诗《别离》中“丈夫非无泪，不洒别离间”一联。但是曙览把原诗的意思进行了反转，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惜别之情。

梅子雨つつみ日を経てあみ戸あけ見れば摽ちて梅ありその実三四

(310)

这首和歌初看是根据《诗经·召南》“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一诗而作，但意思与原诗不同。首先，原诗里梅子的数量指的是留在枝头的果实还有七成或三成等，而曙览歌里指的是成熟后掉落在地上的果实数量。其次，原诗表达的是一位已到出嫁的年纪而迟迟未有人来求婚的少女焦急的心情。曙览和歌中表达的则是数日的阴雨终于放晴，打开窗子看到地上落着几颗梅子的喜悦，仅从字面上也可以感受到雨后清新的气息。

四、结语

通过以上整理和分析，不难发现，曙览摄取的对象和范围广泛涵盖了《孝经》《史记》《汉书》《诗经》等儒学经典和诗、辞、赋等领域，甚至还涉及了菅原道真、赖山阳等日本汉诗人的诗作，由此可见曙览对汉文学的浓厚兴趣和深厚的文学素养。同时，从摄取歌与原典的对照列表来看，历史题材的汉籍原典较多，这一现象可以说明创作咏史题材的和歌是曙览的一大爱好。

另一方面，从摄取的方法和表现来看，曙览并非只是对汉诗句进行简单的改编和解释，而是运用各种技巧经过反复提炼后融入自己的作品。还有一些摄取歌是对原典的内容或意思进行了移位转接，甚至是反转，使其作品趣味横生，风格迥异。这些都充分显示了曙览出色的创作本领。

对于曙览的和歌，明治时期著名的文学家正冈子规有过如下评价：“曙覧が新言語を用い新趣味を詠じ毫も古格旧例に拘泥せざりしは、なかなかに『万葉』の精神を得たるものにして、『古今集』以下の自ら画して小区域に局促たりしと同日に語るべきにあらず”(曙览作歌运用新词新语，格调新奇不拘于陈格旧例，会得《万叶集》之精神。《古今集》以后故步自封者之辈与之不可同日而语。笔者译)，他高度赞扬了曙览自由不羁的文学姿态和善于创新的创作风格。

1898 年正冈子规发表了日本近代文学史上第一篇主张短歌革新的歌论《歌よみに与ふる书》(6)指1898年正冈子规在报纸《日本》上连载的《歌よみに与ふる書》。，掀起了和歌的改革运动。他抨击传统和歌老生常谈式的创作倾向以及《古今集》和歌的形式化和辞藻、技巧的堆砌，推崇《万叶集》的质朴和生活气息，鼓吹新时代文学精神。以此看来，以上曙览的这些汉诗文摄取歌恰是正冈子规批判旧套、引导新风的一个极好例子。事实上，曙览的和歌经过正冈子规等和歌革新运动家的大力评价后，对明治以降的歌坛起到很大的影响。

综上，通过对曙览的汉诗文摄取歌的具体考察，我们可以较为深入地了解江户后期和歌对中国古典诗词摄取和接受状况。这对于以具体的文学作品为着眼点来探究中国古典诗歌对日本诗歌的影响具有一定参考价值。同时，深入认识这些问题，有利于进一步理解和把握中国古典诗歌对日本文学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