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州籍文学翻译家金隄译事探析*
2022-03-17鲜文森崔学新
鲜文森,崔学新
(1.湖州学院 人文学院,浙江 湖州 313000;2.湖州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浙江 湖州 313000)
金隄(1921-2008)生于江南水乡湖州南浔。南浔民风质朴、工商发达、人才辈出。金隄12岁在南浔中学(1)南浔中学校史馆提供了优秀校友金隄的相关资料。南浔中学是我国较早在初中开设英语课的学校,于此受益者还有徐迟、张龙翔等文化名人。上初中时开始接触英语,后考入杭州高级中学,学过德语、俄语、法语和日语。1939年,金隄考入西南联合大学外文系主修英语;1945年,进入北京大学任英语助教,同时在文科研究所攻读英国文学专业研究生,导师为威廉·燕普荪教授;1949年初北京和平解放,旋即参加解放军四野南下工作团,不久调回北京中央军委机关任编译;1955年5月,金隄自部队转业到北京《中国建设》英文杂志社从事编辑、审稿和翻译工作;1957年金隄到南开大学执教;1977年改革开放后,金隄任天津外国语学院翻译系、英语系教授,并成为我国最早一批硕士研究生导师。金隄的翻译理论阐述鲜见于学术期刊,发表译作亦不多,很少有关于他的报道见诸报端。金隄于翻译吝用笔墨、译风严谨、落笔生辉。他是首位将被誉为20世纪“天书”的《尤利西斯》译成汉语的译者,同时也是最早提出“等效翻译理论”的学者。
一、翻译思想:选择与建构
金隄的翻译新生始于20世纪80年代初。此时,我国全面实施改革开放,文学艺术界、译学界迎来了新发展,外国文学、翻译理论与实践的研究全面恢复,相关学者开始译介西方各大流派作家的文学作品。金隄主张西方译学理论要和中国传统译论结合,并以此为指导,解决我国外国文学翻译中遇到的一些具体问题。他认为,翻译是两种语言文本、两种文化、两种思维方式的互动,新时期的翻译应该分析翻译过程中语言与历史、现实与文化之间的关系,挖掘作者的原创动机、目的意图和表现手法,从形式入手找到最适合原作内容的翻译理据。
金隄的翻译思想是在其翻译实践的深刻体悟中逐步形成的。早在1943年西南联大读大三时,金隄就在英国诗人白英(Robert Payne)教授和沈从文教授的鼓励、支持下开始英汉两种语言的跨文化互译。汉译英有:沈从文《中国土地》(1947,与白英合译),白居易《白马集》(1949),《赵一曼传》(1960,合译);英译汉有:《绿光》(1959),《女主人》(1956),《神秘的微笑》(1984)。同时,金隄和其他同学在抗日战争的关键时期都曾上前线为美国援军担任口译。在翻译实践中,金隄常常受到“直译”“意译”之别的影响和困扰。这是因为金隄最初也受西方结构主义语言观的影响,视语言为一个完整的符号系统,具有多层次形式的结构,注重语言内部各成分的功能对比分析,认为两种语言的某些成分应画上等号,服从这种机械对等才是“忠实”。但是,通过二十多年的笔译、口译实践,金隄不断反思传统的翻译理论。他体会到汉语的文字构造、语义结构、意义展示和英语截然不同,汉语是通过象形和象似直接表达意义的符号,用与其表达的意义有一种象似性的“语言替身”[1]21来取代具体的事物。英汉两种语言形式的对等是相对的,不对等是绝对的,如果采用“等值”模式解释语言形式,所产生的意义可能与原文冲突,就达不到“等效”的目的。历经数十年的翻译实践,金隄对西方翻译理论有了自己的独特思考,主观上想摆脱“对等”这副束缚译者手脚的枷锁。
“文革”期间,金隄通读了大量西方翻译理论和中国古典译作。在天津外国语学院教学时,金隄有幸结识美国语言学家奈达博士(Dr.Eugene A.Nida),开始阅读奈达以信息论为基础的《翻译科学探索》(TowardaScienceofTranslation),并对奈达提出的 “动态对等”(dynamic equivalence)理念萌生了兴趣。奈达的“译文接受者和译文信息之间的关系,应该与原文接受者和原文信息之间的关系基本上相同”[2]93的理念,与金隄的认识异曲同工。金隄认为唯有语言层面的词语语义和言语层面的句法语义优势互补方能释放无限的能量,译者对原文必须要从复杂多变的个性化理解扩大到民族性、历史性、人文性、生态性和社会性效果的解释。金隄不断地与奈达探讨“形式对等”“功能对等”和“等效”的一些原则与方法。1984年他和奈达合作出版了《论翻译》(OnTranslation)。书中“动态对等”的标准不再纠缠于“文字的对比”,而着眼于以读者的反应作为评判译文的标准,如果译文读者对译文的反应和原文读者对原文的反应大致相等,就可以算是合适的翻译(adequate translation)。这一标准的提出是翻译理论上的一个重大发展。其认为“直译和意译之争,关键侧重点不同,直译侧重保持原文面貌,意译侧重译文的优美。两者均着眼于译文与原文的对比”[3]77。该标准为中国翻译界的直译和意译之争找到了突破口,同时也找到了评判直译、意译的标准。书中因此也强调了文体可译以及文体对等(stylistic equivalence)的重要性,认为“在高度创造性的文学作品中,文体的特性往往对译文是否被接受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在这方面,文体的因素甚至比内容的忠实性更为重要”[3]98。
关于翻译,人们一直苦于忠实与通顺不能两全,直至今天,许多人仍受“直译”“意译”之争的影响。从根本上说,这个两难命题就是受了一种错误的“忠实”和“对等”概念支配。他们认为把两种语言的某些成分画上等号,只有服从这种机械对等才是“忠实”,实际上是给自己套上了一副枷锁。金隄根据本人对翻译理论和实践的认知,对奈达的理论原则作了必要的调整,逐渐形成了自己的“等效翻译理论”,并使之成为一种具有中国特色的英汉两种文化转换的翻译原则。1989年,根据翻译课程讲义编写的《等效翻译探索》的出版,标志着金隄先生“等效翻译理论”的诞生。他提出“等效论”的三个重要概念:第一,接受者概念;第二,效果概念;第三,对等概念。从本质上看,金隄的等效论不同于奈达的“动态对等”。“金隄将等效的范围限制为接受者的作用而非接受者如何反应,他强调的三大要素,旨在为文学翻译服务。金隄等效论所青睐的既非直译,也非意译,而是等效翻译。”[4]70“金隄并不拘泥于某种翻译手段,只要能达到等效,传递原著的艺术完整性,任何翻译方法都可以灵活地加以利用。”[5]80由此可见,金隄“等效翻译理论”中所倡导的“对等”是一种综合性的关系,即依靠艺术的眼光和文化语言素养,全面细微地考虑各方面因素和关系,而不是机械地综合语言学、语义学、语用学等方面的对等。金隄的“等效翻译理论”就是要达到文本宏观效果上的对等。金隄的《论翻译》《等效翻译探索》两本书是根据科学原理,比较全面和系统地研究当代翻译的著作,书中有许多独到、精辟的论点,其对新时期中国翻译事业的发展起到了很大的推动作用。
二、翻译实践:协商与创新
爱尔兰著名现代派小说家詹姆斯·乔伊斯呕心沥血的天才之作《尤利西斯》被誉为“二十世纪最伟大的英语文学著作”和意识流小说的代表作,是一部难于理解的“天书”。《尤利西斯》从一开始就贬多于褒,1921年2月全书尚未出版就被美国纽约专案法庭判决为禁书,直到1933年12月才“解禁”。早在1935年我国就有学者写评论文章,批评这部书“杂乱无章”,充斥了“淫秽、无聊”的内容,这种文字只能算是“茅厕文学”[6]28。当时,乔伊斯与其他一些西方现代主义意识流作家都被归于颓废派,这部举世公认的名著也屡遭批判,多次被列入“黑名单”。
但金隄对《尤利西斯》情有独钟,他想搞清楚为什么这部作品遭受如此多的批评。文学批评首先应该根据一定的批评标准,以选定作品阅读和欣赏为基础,然后对文学作品进行深入细致的研究,包括作家意识、理论流派、文学思潮、社会环境和民众心态等。文学欣赏带有更多的感性活动特点,文学批评则是以理性活动为基本内容的科学分析活动。读者和批评者应以一种开放的、包容的、自由的胸襟与心态来对待和评判一部作品,不能有狭隘的心理。如果批评者连《尤利西斯》中译本都没有看过,就找种种“借口”评价作品,只是“雾里看花”,怎能做到合情合理、公正客观地评价这部“奇书”。任何一部作品产生都有其复杂的社会背景、文化根源、作者视野,或多或少有其存在的价值、探讨的空间和理性的批评依据,因此对待它们不能简单定性,不能非理性地随波逐流判定其是“毒草”。尤其是乔伊斯生活与创作的时代正是爱尔兰社会发生重大变革的时期,爱尔兰自从12世纪被英国统治,灾难不断、经济萧条、社会动荡,都柏林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此时,西方文艺思潮随时代与社会变迁,开始向现代主义转变。在这样的大背景下,乔伊斯的创作更多地受到现代主义的强烈影响,在小说形式与内容方面大幅革新与创造,成了意识流作家的典范,对后世的小说创作影响甚大。金隄认识到缺失对乔伊斯及其《尤利西斯》的客观评价,于整个英国文学评价而言必然是不完整的,于是他萌生了翻译《尤利西斯》的想法。
金隄在北京大学读研究生时接触过《尤利西斯》,在南开大学二十年教学期间,《尤利西斯》常在案头陪伴,但因难度太大没有下笔翻译。《尤利西斯》有大量细节描写和意识流创作手法,文字上也涉及不少语种,内容上包括神学、史学、医学、哲学、音乐、建筑、绘画等许多方面,构建了一个交错凌乱的时空体系。该书整章只有前后有标点符号,堪称文学一绝,翻译难度之大可想而知。《尤利西斯》曾令中国翻译家们望而却步达半个世纪之久。1980年,金隄在天津外国语学院讲授翻译课时,欣然接受了同学、同事以及中国社会科学院、有关出版社的邀请尝试翻译乔伊斯的《尤利西斯》。金隄在“等效翻译理论”的指导下从事《尤利西斯》的英汉翻译。他认为,文学翻译不同于语言翻译,而是两种文化之间的思维互动,寻求的是译文与原文之间文学效果的对等。金隄仅用了一年时间就完成了《尤利西斯》部分章节的译稿,填补了《尤利西斯》的汉译空白。为了完成这部鸿篇巨制,金隄教授倾注了后半生心血,其心之真,其志可嘉。翻译前他做了大量调查研究。在受聘英美高校时,其足迹遍布了英伦三岛和美国大陆。他曾西赴牛津,向《乔伊斯传》作者、当代最出色的乔伊斯研究家艾尔曼(Richard Ellmann)教授请教。1982年,金隄至美国潜心研究与翻译《尤利西斯》,在弗吉尼亚的夏罗思韦尔城每周跟乔学家凯罗格(Robert Kellogg)碰头,边用午餐边讨论《尤利西斯》里边的种种问题,其中不乏令凯罗格也惊讶、头疼、深思的问题。同时,他还常与另一位乔学家威尔登·桑顿(Wildon Sundon)一起讨论、切磋,并利用各种学术场合与更多的学者讨论哪怕一个细微的文本问题。译《尤利西斯》之路的漫长与艰辛于金隄可谓“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他前后共用了16年的时间研究、翻译这本著作,终于在1993年底于台湾九歌出版社出版了《尤利西斯》(上卷),于1996年出版全译本。
《尤利西斯》中译版的出版发行好评如潮。美国乔学研究专家威尔登·桑顿在此书序言中说道:“金隄教授的中译本《尤利西斯》即将问世,这是一项非常重要的文学成就。”桑顿认为金隄先生这样一位“在截然不同的文化背景中生长的人,竟能对这部内容庞杂的西方经典著作了如指掌”,令人十分惊讶;金隄教授之所以成功,是因为其有“一个人难得兼备的条件,精通两种语言,谙熟《尤利西斯》,彻底的投入以及正视翻译上无数挑战的认真态度”[7]25。冯亦代也强调:“詹姆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尽管多年来有不少志士仁人试图一尝这个译坛禁脔,当一接触到原文,又不免心里忐忑不安;唯恐在翻译过程中,因为限于一己的中英文水平和文化知识,出了差错,而有损乔伊斯的令誉。但中国译坛确有当仁不让的勇士,研究乔伊斯《尤利西斯》的学者金隄,贡献了他努力的成果。”[8]45
乔伊斯擅长采用很多创作技巧,如重复、多词复合、转换、使用外来词等手法,独特而有效地展示意识流的效果。金隄意识到一个作品并非由某种限定的语篇方式来表现,译者也不可能只用一种翻译方式,必须根据不同的文本在词语层面灵活地、有侧重地采用雅译、编译、释译、选译、直译、意译等交替翻译手法与作者互动、与读者沟通,从而再现文本效果。他认为,在坚持意义决不偏离,用语雅俗共赏,情节适当调整,让读者充分体验异域文化艺术的同时,要较大程度地避免因文化差异带来的文本误读。乔伊斯描写人的意识,既有《塞壬》一章里充满跳跃和间断的短句,也有似滔滔江水一泻千里的长句,一切以真实描摹人物内心为目的。
例如a.The shadows of the tombs when churchyards yawn and Daniel O ’Connell must be a descendant I suppose who is this used to say he was a queer breedy man great catholic all the same like a big giant in the dark.[9]136
例如b.STEPHEN(Gabbleswithmarionettejerks)Thousand places of entertainment to expense your evenings with lovely ladies saling gloves and other things perhaps hers heart beerchops perfect fashionable house very eccentric where lots cocottes beautiful dressed much about princesses like are dancing cancan and walking there parisian clowneries extra foolish for bachelors foreigns the same if talking a poor english how much smart they are on things love and sensations voluptuous.[9]672
金隄译a:坟山黑影成片,墓地都张大了口,还有丹尼尔·奥康内尔是后代吧我想准是是谁来着常说他是个善于繁殖的怪人不管怎么说是天主教台柱黑黝黝的庞然大物像个大巨人[10]141。
金隄译b:斯蒂芬(乱说一气,手脚扯动如牵线木偶)上千个娱乐场所晚上随便去玩找可心美女出售手套等等也许她的心啤酒排骨特别高级堂子非常古怪好多姑娘花枝招展谈天说地公主派头大跳其康康舞走来走去巴黎式小丑模样加倍蠢相招待单身汉外国佬也是一样说的英国话尽管蹩脚她们谈情说爱多么拿手放荡痛快感[11]662。
例a 是布卢姆参加迪格纳穆葬礼时的内心独白,例b 是斯蒂芬酒后在妓院里胡言乱语。金译本按照原句式翻译,没有人为断句,也没有标点。乔伊斯用大量无标点的文字书写模拟了如水一般的意识流动,是语言运用上的大胆创举,具有很强的个人风格。金译本充分保留了原作的风格,仍然既无标点也无空格,一气呵成如原文。
金译在注重忠实于原文时,虽造成了一定程度上表达的不畅,但其中不乏传意、传神、通顺的片段。
例如c:The void awaits surely all them that weave the wind: a menace, a disarming and a worsting from those embattled angels of the church, Michael’s host, who defend her ever in the hour of conflict with their lances and their shields.[9]25
金隄译c:织风的人,肯定都只能获得空气。在冲突中,米迦勒的大队天使永远手执长矛盾牌保卫教会;那些敢于对抗的人只能被吓倒,被解除武装,一败涂地[10]28。
金隄果断地在译文中添加了“那些敢于对抗的人”,而且词序作了适当调整,使得译文的前后因果关系十分清楚,读上去很顺口。
《尤利西斯》中译版的出版发行使意识流这一表现手法引起了中国一些先锋派作家的关注,推动了新时期我国意识流小说的创作。王蒙、莫言等作家不懂英语,他们就是通过对《尤利西斯》等中译版本的阅读,开始了解并领悟意识流小说的真谛,创作了一大批脍炙人口的优秀意识流小说。金隄的文学翻译获得了广泛认可。1994年1月金隄获得“1993年台湾读书人最佳书奖”(《尤利西斯》),1997年12月荣获中国作家协会鲁迅文学奖——全国优秀文学翻译彩虹奖(终身成就奖),1998年获得新闻出版署优秀外国文学图书奖一等奖(《尤利西斯》),2001年被中国译协授予“资深翻译家”荣誉称号,2005年被爱尔兰翻译协会(ITIA)授予荣誉会员称号。
金隄晚年时常谈及1987年7月应邀参加中国翻译协会委托《中国翻译》主办的“第一届全国翻译理论研讨会”,以及同年10月香港中华文化促进中心等六家单位联合举办的“当代翻译研讨会”。在这两次会议上,金隄向来自国内外的专家、学者阐述了“等效论”,反响强烈,标志着新时期中国翻译理论和实践重大转变和创新。金隄作为中国译界少有的具有国际声望的翻译家,为中国翻译事业的发展和外国文学翻译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无论是翻译理论还是翻译实践都堪称同行楷模。“等效翻译理论”的诞生使“他成为引进西方翻译理论的开拓者之一”[11]70,“中国当代翻译理论界不可或缺的人物”[12]45。金隄先生前后共耗时16年才翻译完成的20世纪“天书”《尤利西斯》是中国翻译史上可喜可贺的大事。斯人已去,风范犹存,他的翻译思想已经成为中国译学界宝贵的精神财富,他那坚韧不拔的治学精神、谦虚谨慎的治学态度为后来者树立了良好榜样。研究金隄不仅能够让我们更好地厘清中国文学翻译的发展脉络,更能让我们从金隄的翻译思想和实践中,探寻到中国文学翻译的发展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