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年时期妇女解放的路径与反思
——以电影《马兰花开》《李双双》为例
2022-03-17侯业智邱荣华
侯业智,邱荣华
(延安大学 文学院,陕西 延安716000)
西蒙娜·德·波伏瓦在其经典著作《第二性》中有一句经典名言:“女人并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1]。妇女解放往往不是一个单向度的社会问题,而是与一个国家的政治文化发展方向密切相关,尤其是与国家意识形态有着密切关联。中国封建社会后期所建立起的“三纲五常”、宗法制度,将女性捆绑在深宅大院,致使女性不仅丧失对生产资料占有的主动权,而且不得不依附于男权社会,并沦为妻、媳、妇等“第二性”的“他者”形象,从而使女性丧失了自由的、内在的自我。“五四”时期,西方妇女解放思潮涌入中国,“娜拉”式的妇女解放运动在中国拉开序幕:个性解放的启蒙话语推动了女性解放的历史步伐,女性以“出走”的形式解放自我,获取独立的人格,变成真正意义上的人。但是,经济没有独立的女性如何能够实现自我的真正解放? 鲁迅提出了“娜拉走后怎样”的疑问,并认为娜拉的命运“有时却也免不掉堕落或回来”[2]。但是随着时代变迁和革命形势的变化,革命为娜拉的出走展现出了新的路径,一大批“秋瑾式”的女性投入革命阵营,妇女解放与现代革命汇流,奏出了妇女解放运动新的音符。新中国成立后,为加快建设社会主义,国家从政治、经济、教育等各个方面深入推动妇女解放运动,妇女解放工作开启了新篇章。
十七年时期,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妇女开始走出家庭步入社会,参与到了社会主义建设中,并成为社会主义建设的重要力量,涌现出了一大批妇女工作的典型:第一个女火车司机田桂英、第一个女航海员孙庆芬、第一个女推土机手胡友梅,等等。这些新女性与她们的典型事迹纷纷被《新中国妇女》报道,部分人物事迹甚至被拍成电影。1956年由长春电影制片厂制作、李恩杰为导演、林艺为编剧的工业题材电影《马兰花开》,讲述了家庭妇女马兰积极响应国家号召,放弃城市优越生活前往大西北参与国家建设,并最终成为一名合格的推土机手的故事。1962年由鲁韧导演、后获得了“第二届大众电影百花奖”的《李双双》作为农业题材的影片,记述了农村妇女李双双热心集体事业,并勇于同恶势力斗争,帮助丈夫提高思想觉悟的故事。两部影片从不同的角度聚焦于新中国的妇女解放事业,讲述了在国家意识形态的引导下,新中国妇女逐渐由家庭空间走向社会空间,从而迎来命运根本性转变的故事。新中国妇女的生存空间转变既展现出新中国妇女解放的历史新姿,又隐晦地提出了妇女解放的历史困境。本文将主要以《马兰花开》与《李双双》两部影片中呈现的妇女形象为蓝本,考察十七年时期妇女解放的路径,进一步反思妇女解放的问题与困境。
一、路径:国家意识形态的塑形
从晚清梁启超、康有为等人倡导废缠足陋习、兴办女学的滥觞,到“五四”新文化运动提出个性解放、倡导女性走出家庭,再到延安时期党和政府为更好地进行抗日救亡运动而在政治、经济等方面扩大妇女权利,妇女解放的广度和深度不断增加,妇女的独立意识觉醒不断提高,妇女从家庭走向社会,成为真正独立的个体。新中国成立后,蓬勃发展的妇女解放事业与国家现代化发展、社会主义制度建设紧密联系,并主要表现在保障妇女的政治婚姻权利与鼓励妇女参与社会公共劳动这两个维度。
首先,中国共产党秉持马克思主义妇女解放理论,并充分结合民主革命时期的妇女解放经验,通过一系列法律和制度保障妇女的受教育权与婚姻和政治地位。
一是妇女的受教育权。1950年,毛泽东同志在《人民教育》创刊号上题词:“恢复和发展人民教育是当前重要任务之一”[3]。同年9月,教育部和全国总工会联合召开第一次全国工农教育会议,专门研究扫盲工作。会后,一场自上而下的扫盲运动在全国展开,全国各地办起了扫盲班。“经历了1952 年、1956年和1958年三次扫盲教育运动,1600万妇女摘掉了文盲的帽子,广大妇女,尤其女职工、女农民的识字水平和政治素养显著提升。”[4]在电影《马兰花开》与《李双双》这两部影片中,马兰和李双双率先响应国家号召走出家庭,并凭借自身识文断字的能力成功地在社会空间获得生存权利。与之形成对照的是,1951年由冼群导演的《女司机》则记述了我国第一批参与火车女司机培训的事件,孙桂兰因自身文化素养的欠缺频频受挫。相比之下,马兰与李双双因自身文化素质相对较高,她们在生存空间变动过程中,受到的阻力更多来自外界,而孙桂兰则需要突破自身文化缺陷与外界压力的双重障碍。由此可见,教育是启发民智的重要途径,妇女拥有受教育权将会为妇女解放事业注入新的活力。从更深层次来看,妇女接受教育,亦可提高其对社会的认知和对自我的认识,从而在发现自我的过程中实现根本的解放。正如毛泽东同志所说:“没有扫除文盲,没有进小学、中学、大学,妇女还不可能彻底解放。”[5]
二是妇女的婚姻和政治地位。1949年9月颁布的《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共同纲领》第六条明确规定:“中华人民共和国废除束缚妇女的封建制度。妇女在政治的、经济的、文化教育的、社会的生活各方面,均有与男子平等的权利。实行男女婚姻自由。”[6]1950年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规定,夫妻双方均有参与社会活动的自由。1953年的《中华人民共和国选举法》及1954年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皆指出,妇女享有与男子同等的选举权和被选举权。在《马兰花开》与《李双双》这两部影片中,我们能够清晰地看到国家意识形态对妇女参与到社会公共空间的认可度和保障度。马兰能成功成为一名优秀的推土机手,离不开教导员的支持和鼓励。教导员是党员干部,是国家政策的执行者、意识形态的化身,在对待妇女工作的问题上保持着与国家高度统一的步调,当副队老何说“我宁愿培养一百个学员也不愿培养一个女的”,教导员立即反驳道:“如果她学成了,这对于今后妇女参加建设工作是一种多大的推动力啊”。同样,李双双发现劳动中计工分的问题时积极建言献策,所采用的方式是张贴“大字报”,她的行为获得了老村支书的认同与夸赞。她帮助解决了村里计工分的弊病,激发起了村民劳动的热情,并在群众的支持下成功地担任起了妇女队长。在法律与制度的保障下,像马兰、李双双这样的妇女在社会空间中逐渐获得了一定的权利和地位,极大地激发了妇女自主独立的意识和参与社会活动的热情,进一步推动了妇女解放事业的发展。
其次,妇女解放运动采取国家行政干预的方式,让妇女参与到公共劳动中去,帮助妇女实现经济自由,获得独立生活的能力。
劳动是妇女解放话题的关键词。新中国成立初期,党和政府制定了社会主义过渡时期的总路线和总任务。为满足社会主义建设的劳动力需求,国家大力宣传和鼓励妇女参与社会劳动与集体劳动。因此,妇女间接地拥有了经济自由的权利,在一定程度上摆脱了对男性的经济附庸。《马兰花开》中“养活”一词出现五次,“养活”原意为提供生活的基础,其行为发出者为马兰的丈夫,动作的接收者为马兰。在该影片中,这个词传达的核心观念是家庭妇女没有经济收入,不得不依附男性而生存。然而,这种附庸关系在马兰与李双双参与到社会劳动后而渐渐得以解除。马兰凭借高超的驾驶技术成为一名推土机师傅,李双双因认真负责的工作态度担任了妇女队长并通过劳动赚取工分。妇女通过劳动在经济上不再依附于男性,实现了自身的经济解放。
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强调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当妇女拥有一定的经济实力时,因物质基础而导致的男女不平等现象也会得以缓解,最醒目的成效之一是打破传统习惯中妻随夫姓的陋习。马兰初到工地时,其丈夫王福兴的工友家属在马兰介绍了自己的情况下,坚持称马兰为“王大嫂”,马兰通过努力成为一名有勇有谋的推土机手后,大家才改称其为“马兰”。《李双双》影片开头,李双双被其丈夫称为“屋里的”,后因李双双得到了群众支持,在村里的地位越来越高,其丈夫才改称她为“双双”。中国古制便是男女成婚后妇女改为夫姓,名则模糊化。这种名字称谓上的不明确,实则反映了妇女社会地位的卑微,妇女不受重视,得不到应有的尊重。马兰和李双双通过参与集体劳动,让社会能够更加直观地看到妇女的价值,称呼和观念的变化体现了女性对男性附庸关系的弱化,男女平等的普遍性社会理念逐渐形成。
二、问题:解放与束缚
十七年时期的妇女解放工作在国家政策的支持与干预下取得了很大的进步,越来越多如马兰与李双双这样的妇女参加社会劳动,打破因小农经济而固化的“男耕女织”的社会模式,她们从一个具有工具属性的人转变为社会主义“新人”。“社会主义‘新人’总是坚持国家和集体利益至上的人,电影为了全面展现‘新人’品格,对他们的生存空间做适宜的‘改造’。”[7]这种改造就是将妇女的生存空间由相对私人的家庭空间转向公开的社会空间,空间属性的变化“建构了社会主义新型性别关系”[8]。妇女不再局限于狭窄的家庭空间,拥有了职业的选择权。这意味着,男性所长期占有的生产资料所有权被分割,传统“男主外,女主内”的社会性别关系被打破,为妇女拓展出了新的社会空间。但是,这也给妇女解放工作带来了新的问题:妇女参与到社会劳动中去,真的可以摆脱家庭的束缚吗? 妇女进入社会空间后如何看待其逐渐“男性化”的问题?
(一)公私矛盾下的束缚
据统计,“1957 年,全国女先进工作者人数为10.2万 人,1958 年 增 加 到28.1 万 人,1960 年 达103.6万人”[4]。从数据上显示,妇女参与社会生产劳动已经是一种普遍的社会现象。但是,妇女积极参与社会劳动的同时,家庭劳动又该何去何从? 《马兰花开》与《李双双》两部影片描绘了主人公在社会和家庭两个空间之间纠缠挣扎的困境。马兰去西北加入丈夫王福兴所在的土石方机械队的本意是实现自身价值,但也正是因为丈夫王福兴,马兰在土石方机械队当学徒时,不得不在工地与家庭之间往返。家庭与社会双重空间的责任与压力使得马兰有些力不从心,她因工地事务繁忙误了饭点,遭到了丈夫的奚落。“马兰从家庭妇女进入工业生产这一转变,也引出了家庭劳动与工业劳动之间的冲突,展示出当时中国处理公私关系问题的基本立场。”[9]电影《李双双》开头给大众呈现的是一个勤俭持家、伺候丈夫的妇女形象:李双双在河边洗衣,其丈夫喜旺穿着新鞋子在人前炫耀。后来,李双双的聪慧与才智在集体劳动中充分展现,并经群众的支持成为妇女队长,但她因整日忙于工作事务而无暇兼顾家庭,导致喜旺多次与她发生争吵,喜旺还两度离家出走。影片还特地给喜旺脚上的破鞋子加以特写,在“新鞋子”与“破洞鞋子”的前后对比中,折射出妇女要彻底改变原有的家庭模式和社会分工模式还存在许多困难和阻碍,公私矛盾的束缚成为妇女解放工作上的一大难题。
马兰和李双双获得了一定的社会地位,在某种意义上实现了解放。但她们无法平衡家庭空间与社会空间的劳动关系,从而加剧了夫妻之间存在的矛盾,甚至包括性别矛盾,这给妇女解放工作造成了新的问题。妇女走出家庭,参与社会劳动,需要承担双重身份所带来的责任与义务,她们既要在社会空间雷厉风行,又要在家庭空间持家有方。短期内,妇女可能因沉浸于创造价值的成就感而尽可能地包容与接纳这种矛盾,但是,随着妇女社会地位的提高,在妇女自主意识与男性权力的对抗中,这种矛盾所衍生出的压力会被逐渐放大,最终成为束缚妇女走向社会的隐形枷锁,致使妇女解放的路途出现新的障碍。这种障碍源自男女双方在遇到家庭分工问题时,妇女最终选择妥协。她们即便不是完全回归家庭成为家庭主妇,在职业选择上也会放弃自身的追求,而偏向兼顾家庭的职业,这就造成了妇女解放道路上解放与束缚双向存在的矛盾现象。
(二)“男性化”标准的束缚
男女平等是马克思主义妇女解放理论的核心,是社会主义国家的主导意识形态。然而,如何理解男女平等? 一种观点认为,男女平等就是男女都一样,“不过‘男女都一样’的问题是,这里的‘一样’是‘男的跟女的一样’呢,还是‘女的跟男的一样’? 其实是‘女的跟男的一样’。也就是女性的主体想象是依据男性来决定的,所以才会出现‘女强人’、‘女铁人’这样的形象”[10]。“男女都一样”意味着,在通过劳动的方式进入公共空间领域时,女性在某种程度上丧失了保有性别差异的权利。妇女必须与男性持有同等的劳力条件,甚至突破生物属性的差异,正如马兰要提重物、不怕脏,李双双要与男性比赛犁地。妇女确实在社会空间占据了主动性,获得了与男性同等竞争的权利,但顺应男权设置的规则而获得的权利,不能从根本上打破男权体制对妇女权利的挤压。相反,这种性别属性的漠视,并不是妇女解放的真实意图,而且印刻着“男性化”标准烙印的妇女解放往往会消解大众对男权思想的批判以及淡化女性的自我反思。这种思想依旧会束缚妇女的思想解放与行为自由,她们因此无法成为独立的个体,而仅仅成为男权体制预设的“新妇女”形象。
总之,从历史发展角度看,十七年时期妇女解放工作在国家意识形态的支持下取得了一定的成绩,而从社会发展角度看,就不得不反思其中存在的局限和带来的社会问题。妇女在无法完全脱离家庭空间时贸然进入社会空间,在面对两个空间的责任挤压时,还需依照男性设定的标准和规则生存;这使得妇女解放出现新的困境,也是当前社会各界不得不关注与思考的困境。
三、反思:困境与出路
中国妇女解放运动向来不是自发的行为,而往往是与民族解放运动相伴相生的历史产物,妇女解放运动更多地附属于民族解放运动,成为民族解放运动最为鲜明的注脚。十七年时期,国家政治权力保障妇女权利,政治层面实现了男女平等,妇女解放进入了新的时代。这一时期的妇女解放尽管成效显著,实现了历史性的转变,但仍然有很多值得反思的问题。尤其是从当下的历史语境反观这一时期的妇女解放,需要意识到,从自然生物属性的本质来说,两性并不对立,性别的对立是社会影响的结果,是人类在历史发展过程中因种种因素而导致的世界观、价值观、人生观扭曲的结果。因此,妇女解放最关键之处在于思想的解放,这就让我们不得不将视野聚焦到妇女群体内部。
(一)妇女群体内部的分化
十七年时期,在国家的动员下,大部分妇女像马兰、李双双这样积极响应国家号召而参与到社会生产劳动中去,但还有一部分较为传统的妇女群体不愿意进行社会身份角色的转换,仍留守在家庭空间,那么,这部分妇女群体该如何获得解放? 电影《马兰开花》中有着这样一群女性——工友家属,没有以个体方式出场,而是以群体的形象出现。在马兰初到丈夫王福兴的工地时,各工友家属对马兰表示热情的欢迎,这些人物所呈现出来的语言几乎都与家庭环境有关。马克思主义认为,语言是意识的物质外壳,人物语言的发展会受环境和社会历史条件的影响。工友家属这一部分妇女群体只能与马兰诉说家长里短,对马兰询问的工地情况嗤之以鼻,并表示“乱哄哄的,我一回没去过”。这意味着,社会中有部分较为传统的妇女并不接受通过参与社会劳动来获得解放。电影《马兰花开》主要是歌颂社会主义妇女新形象,自然可以屏蔽某些“不和谐”的群体,将其作为凸显主角的边角材料,一帧带过。但是,在社会发展的过程中,如果将这一女性群体排除在社会建设、妇女解放外,又怎能迎来真正的妇女解放呢?
这个问题似乎在电影《李双双》中得到了解答,《李双双》中也出现了孙有婆、大凤等传统妇女,她们不愿意参与社会劳动,整日忙于家庭琐事:纳鞋垫、话家常,但在李双双的帮助下,她们转变了思想觉悟,也参与到了社会劳动中来。在面对妇女群体内部的分化问题时,主流社会以典型人物为榜样,对传统妇女加以教育和引导,使其在思想上转变对女性本身的社会分工认识,最终实现妇女的整体解放。但这只是理想状态下的一种方式,并未从根本上解决妇女群体内部分化的问题。
妇女解放最关键的是要思想解放。男女平等在国家意识形态层面已达成了共识,但如何实现男女平等,是以体制之势强制性改变妇女的生存现状,还是让妇女主动地去解放自我,显然后者更有成效,更能从根本上实现男女平等的理想愿景。倘若妇女解放的方式是依据男权体制的需求去预设新妇女形象来替代旧妇女形象,这只会给妇女解放工作带来更多的枷锁。真正的妇女解放是妇女成为社会结构中独立的个体,拥有独立意识和自主权,无论选择何种社会角色、承担何种社会职能都能被尊重、被认可,而不是单纯地成为社会规则与制度预设的“新”妇女形象。
(二)劳动价值观念的认同
妇女必须通过参与社会劳动的方式来实现妇女解放,这其实揭示了在社会劳动价值的认同体系中,妇女在家庭付出的劳动并没有获得合理的价值认同,因此妇女需要通过参与社会劳动才能体现妇女的社会价值,实现解放。这就导致了妇女必须能够自由游弋于家庭和社会双重空间中才能获得社会认可,这种双重身份、双重责任与义务恰恰转化成了一种新的性别压迫和社会制约。
首先,这个问题产生的根源之一在于社会各界对家庭劳动与社会劳动的价值认同产生了偏差。这是男权体制下的思想产物,认为妇女所承担的家庭劳动是妇女与生俱来的属性与义务。因此,妇女如何获得真正意义上的解放,在社会进行生产资料分配时与男性取得平等竞争的地位,笔者认为最根本的是社会各界首先需要树立正确的劳动观念。马兰为何如此反抗“养活”一词,因为在她身上有独立意识的觉醒,她不愿成为丈夫的附属品。值得深思的是,马兰反抗“养活”的行为方式是参与社会劳动,这就反映出在马兰的潜意识中,她日常所做的家庭劳务是不具备价值的,这也是男权社会长期以来形成的一种社会心理。不单单是当时的马兰有此想法,这或许也是当今社会中许多人仍然持有的观念,认为家务劳动产生的价值无法和社会劳动产生的价值相比。因此,在话语权的争夺中,女性弱于男性,男女平等的观念自然就无法完整地在社会价值认同过程中获得共识。在男女平等作为国家意识形态重要内容的基础上,社会层面如果能够建立起更为合理的劳动价值体系,将家庭劳动与社会劳动置于平等地位,让家务劳动享有与社会劳动平等的待遇,不仅会让妇女没有生存空间的焦虑感,男性在生存空间的选择上也会更加自由。这不仅能够极大地缓解传统女性与新女性之间的分化问题,减少相互之间的焦虑与压力,同时也能够有效缓解由生产资料占有权带来的社会性别矛盾问题,从而从根本上实现妇女解放,乃至性别解放。
其次,社会“对妇女的‘压迫’不仅包括打骂这种言语和身体暴力,还包括人们对男性特权、优越感的无意识认同中,存在于对于妇女投入的家务劳动的贬低之中”[11]。家庭劳动不被社会纳入社会劳动价值体系中,最根本的原因就是人们在情感和认识上存在偏差。虽说劳动最光荣、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但在社会劳动价值体系中人们会不自觉地将劳动种类分为三六九等,这种认知偏差进一步深化了对家务劳动的价值贬低,阻碍了妇女解放工作。与此同时,中国几千年小农经济的生产模式,使得男女社会角色分工相对固化,许多人无法接受妇女打破这种“男主外,女主内”的社会分工模式。《马兰花开》中的胡阿根就是最典型的例子。马兰来到土石方机械队时,他认为马兰是来伺候丈夫的,便在家务劳动中两次夸马兰能干。但当其知晓马兰要学习驾驶推土机时,硬生生将自己气病了。以胡阿根为代表的男性群体本能地排斥妇女进入到社会领域,认为妇女本该相夫教子,参与社会劳动就挑战了男性的权威。电影《李双双》中李双双的丈夫喜旺也因李双双较真的工作态度而觉得有伤颜面,离家出走。不过随后他便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接受了夫妻双方社会身份地位的互换,承认妻子李双双的能力,两人更加恩恩爱爱,还对二春和桂英说:“我们这叫先结婚后恋爱”。喜旺这种情感上的变化也使得他与双双组建的家庭更加和睦。但值得深思的是,电影中喜旺的这种转变,是一位男性跳出男权意识的藩篱而心甘情愿地接受这种身份和转变呢,还是刻意以压缩男性生存空间的方式去缝合妇女因参加劳动导致的家庭空间与社会空间的裂痕?
总之,在国家意识形态的引导下,十七年时期的妇女解放分别从政治权利与社会公共劳动这两个方面展开,有效地提高了妇女的社会地位,增强了妇女独立自主的意识。但从社会发展的角度上看,也存在着弊端:“进入生产空间的女性并没有在劳动中获得应有的社会尊严和身份认同,反而处于一种性别越界造成的屈辱之中”[12]。这一问题甚至仍是我们的时代中妇女的一种显在的生存困境,“妇女看似赢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却在工作、生育和家务的三重压力下,面临着被迫再次回家的处境”[13]。因此,马兰与李双双由家庭走向社会的银幕妇女形象十分具有代表性,不仅有助于我们了解十七年时期的妇女解放运动状况,而且有助于我们进一步思索当下妇女如何在“家庭”与“社会”两个空间的矛盾冲突中去实现自我的真正解放。当然,妇女解放是一个长期而艰巨的历史过程,社会要真正实现妇女解放,还需要把握不同时期社会结构里性别压迫的本质问题,始终以发展和联系的观点看待妇女解放过程中不断产生的新问题,最终构建起男女平等的和谐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