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故类聚:辛词独特的叙事写心之法
2022-03-17张梅
张梅
(上饶师范学院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江西 上饶334001)
文学创作中运用典故的表现手法由来有之,读刘勰《文心雕龙·事类》可知,而广泛、综合运用经、史、子、集等典故别开天地者,当属辛弃疾。对辛弃疾词中的用典,前人有大量的论述,或探讨辛词的用典原因,或论述辛词的用典作用,或总结辛词的用典艺术,成果不一而足。在笔者看来,辛词用典表现了创作中的一种习惯性思维。
所谓“辛词用典的习惯性思维”,指的是辛弃疾将典故作为一种特殊的语汇和语言现象,运用时呈现出一定的习惯性与规律性的思维定势,典型地表现为典故类聚。典故类聚不同于典故堆砌,“类”即类比,也就是《文心雕龙·事类》中所言“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1]338;“聚”就是多个典故聚合。“典故类聚”是指将某方面相同的典故精心选择,集中在一起,将古今同类人与事通过联想、暗示、暗喻等思维方式形成对接,从而暗示词作的创作背景、内容及情感等。
读者通过对辛词典故类聚这一习惯性思维的解析,可以解读稼轩的人生行迹,推知当时的创作情境,探寻稼轩的内心世界。这里,典故是工具,是载体,是媒介,可以为读者提供认识和了解作者潜在的、隐含性的信息。可以说典故类聚是辛弃疾独特的叙事写心之法。
典故类聚,或切合人物姓氏,或切合人物身世遭遇,或切合人物所处地点,或切合人物所历事件;有时只是单一类型的典故聚合,有时则是复合类型的典故聚合。典故类聚主要类型有二:纪实叙事型和婉曲写心型。
一、纪实叙事型典故类聚
辛弃疾不少词作的用典往往给人纪实之感,词中单一或复合的典故类聚,透露出辛弃疾不为人熟知的某些生平行迹与事略,为读者开启了一扇深入了解辛弃疾及其词作的窗口。
(一)切合人物姓氏的典故类聚可推知辛弃疾的交游
用典切合人物姓氏,是古人创作通例,虽非辛弃疾独创,但叠用数个切合人物姓氏的典故,则是辛词的特色。通过这样的典故类聚,读者能印象深刻地推知辛弃疾的交游。如《破阵子·为范南伯寿》中“掷地刘郎玉斗,挂帆西子扁舟”[2]63,连用范增、范蠡典,以同姓“范”切合寿主,形成类比。范增是楚汉相争时项羽的谋士,范蠡是吴越争霸中越王的功臣,用二“范”喻范南伯,写出了范南伯的志向,既赞颂了人物,也交代了两人的知己关系,典故类聚巧妙而雅致。据刘宰《故公安范大夫行述》:范南伯名如山,其妹嫁稼轩。南伯“豪杰”,“志在经理中原”,稼轩与之“相得甚”[2]26。
在辛弃疾的题赠词中,这样用典的习惯性思维几为常态。《满江红·汉水东流》是赠别诗,上片“人尽说君家飞将”“结发赋从戎”,连用《史记》《汉书》中李广“汉之飞将军”与“结发与匈奴大小七十余战”两典,可推知友人姓李,并能知晓其胸有抱负且颇有军事才能[2]45。《贺新郎·濮上看垂钓》以严子陵、严君平比友人严和之。邓广铭先生笺注该词时说“(严和之)事历未详”[2]523,但通过典故类聚可推知严和之应是一位隐居高士,该词词序亦可证。序云:“(严和之)以严本庄姓,取蒙庄、(严)子陵四事:曰濮上、曰濠梁、曰齐泽、曰严濑,为四图,嘱余赋词。余谓蜀君平之高……故余以谓和之当并图君平像,置之四图之间,庶几严氏之高洁备焉。”[2]523
辛弃疾用典的习惯性思维,客观上还可以为读者提供他的不少生活信息。如《鹧鸪天》:
樽俎风流有几人,当年未遇已心亲。金陵种柳欢娱地,庾岭逢梅寂寞滨。
樽似海,笔如神。故人南北一般春。玉人好把新妆样,淡画眉儿浅注唇。[2]54
该词与其他三首《鹧鸪天》,邓广铭先生将其系年于淳熙五年(1178),认为是辛弃疾自豫章赴行在途中所作。据词作上片一二句,该词当是酒宴与好友别离之作。酒宴上的好友是谁? 词作未交待,邓广铭先生的笺注也没有指出。但是通过“典故类聚”这一叙事话语,我们可以推断出其友人姓张。
试看:词中上片“金陵种柳欢娱地”,用“张绪柳”的典。《南史·张绪传》载:“刘悛之为益州,献蜀柳数株,枝条甚长,状若丝缕。时旧宫芳林苑始成,(齐)武帝以植于太昌灵和殿前,常赏玩咨嗟曰:‘此杨柳风流可爱似张绪当年时。’”[3]“庾岭逢梅寂寞滨”,“庾岭”在江西南部。岭上多种梅树又称梅岭,是唐张九龄开元四年(716)所开凿。
两个典故涉及张绪和张九龄,可以说是典故类聚,从用典切合人物姓氏这一习惯性思维推断,该词传递出的信息就是:辛弃疾当时酒宴上的友人姓张,他如“二张”一样,谈吐风流,举止文雅,才思泉涌。词作从酒宴写起,写两人不相识时的神交,写相识之后的欢娱,设想别后的寂寞,最后又回到酒宴。词作将一段友情写得跌宕起伏。
四首《鹧鸪天》写于同时,张姓友人可能就是第一首词序中所说的“张子志提举”,惜无更多张子志的资料,无从坐实该推断。尽管如此,“典故类聚”还是叙述了一段友情佳话,为我们提供了辛弃疾的一个人生片段。
(二)切合地点和事件的典故类聚可推知辛弃疾的人生行迹和事略
辛词典故类聚还常常切合词人的创作地点,词中典故往往与所处地点高度关联。《念奴娇·西湖和人韵》词中所用典故基本上切合“西湖”,这主要体现在词下阕的三个典故:林逋孤山之典、苏轼望湖楼之典及王献之桃叶渡之典。孤山、望湖楼均在西湖,不难解释。桃叶渡不在西湖而是在南京,它是如何与西湖产生关联的呢? 应该说,王献之与桃叶的爱情、白娘子与许仙的爱情都离不开“桥”,辛词“断肠桃叶消息”无疑是将桃叶渡比作了西湖的断桥。三个典故参差错落,重在写友人的豪饮:处士风流不再,望湖楼醉饮可追,断肠爱情休问。
辛弃疾这种用典习惯性思维,往往赋予典故一种纪实之感,因而,典故也或多或少透露出辛弃疾的创作情境,从而为读者开启了一扇了解辛弃疾人生行迹的窗口。如《酒泉子·流水无情》可以推知词作创作地点,从而提供作品编年的佐证:
流水无情,潮到空城头尽白,离歌一曲怨残阳。断人肠。
东风官柳舞雕墙。三十六宫花溅泪,春声何处说兴亡。燕双双。[2]38
词中所有典故皆切合“金陵”这一地点。“潮到空城头尽白”化用刘禹锡《金陵五题》中的“潮打空城寂寞回”[4]172;“三十六宫花溅泪”化用骆宾王《帝京篇》中的“汉家离宫三十六”[5]186;“春声何处说兴亡”化用周邦彦《西河·咏金陵》中的“如说兴亡斜阳里”[6]。典故显然是在咏金陵,骆宾王的《帝京篇》虽然咏的是长安,但其中有“未厌金陵气,先开石椁文”[5]195的警示之句,与金陵还是有关联的。
该词写作时间不能确定,但根据辛弃疾“典故类聚”这一习惯性思维可推知,《酒泉子》应是辛弃疾在金陵时感慨兴亡的咏史之作。
同样,根据辛弃疾用典的习惯性思维,《摸鱼儿·观潮上叶丞相》也可以提供作品编年的佐证:
望飞来、半空鸥鹭。须臾动地鼙鼓。截江组练驱山去,鏖战未收貔虎。朝又暮。诮惯得、吴儿不怕蛟龙怒。风波平步。看红旆惊飞,跳鱼直上,蹙踏浪花舞。
凭谁问,万里长鲸吞吐。人间儿戏千弩。滔天力倦知何事,白马素车东去。堪恨处。人道是、属镂冤愤终千古。功名自误。谩教得陶朱,五湖西子,一舸弄烟雨。[2]39
与《酒泉子·流水无情》不同的是,该词写“杭州观钱塘潮”,用典不仅仅是切合“杭州”这一地点,还切合“观潮”这一事件。词中南朝梁钱武肃王修捍海塘之典、吴越争霸中伍子胥死后乘白马、范蠡功成后泛湖典均切合地点;而“截江组练驱山去,鏖战未收貔虎”“诮惯得、吴儿不怕蛟龙怒”“万里长鲸吞吐。人间儿戏千弩”等化用苏轼《催试官考较戏作》、范仲淹《和运使舍人观潮》、左思《吴都赋》、苏轼《八月十五日看潮》等作品中的语典则切合“观潮”之事。典故与杭州、与钱塘潮相关,辛弃疾有意识地将这些典故用在作品中,暗示了作品的创作情境——杭州观钱塘潮。
邓广铭先生将该词编年系于淳熙二年(1175)辛弃疾在杭州担任仓部郎官之时。辛弃疾用典切合事件、地点的习惯性思维,可为这个编年提供部分佐证。
从上面词作的典故类聚分析可以看到,辛弃疾的用典往往与他当时所在地有关,也与当时事件有关,这种用典习惯性思维颇有纪实的意味,对于解读其作品、了解其生平不无裨益。试看《念奴娇·书东流村壁》,词作是辛弃疾辗转仕宦,途经安徽东流时的一首怀人之作。所怀何人,不能确指。但若从辛弃疾用典的习惯性思维分析,典故切合情事,大致可推知辛弃疾年轻时的一段恋情。
野棠花落,又匆匆过了,清明时节。刬地东风欺客梦,一枕云屏寒怯。曲岸持觞,垂杨系马,此地曾经别。楼空人去,旧游飞燕能说。
闻道绮陌东头,行人曾见,帘底纤纤月。旧恨春江流不断,新恨云山千叠。料得明朝,尊前重见,镜里花难折。也应惊问:近来多少华发?[2]52
词上片“野棠花落,又匆匆过了,清明时节”既是化用李煜《乌夜啼》“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7],又暗藏“人面桃花”之典。“楼空人去”化用苏轼《永遇乐·夜宿燕子楼》诗句“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8]209,咏唐代张愔与关盼盼之事。两个典故写的都是美丽而伤感的唐代爱情故事,崔护清明郊外巧遇佳人,第二年重访,佳人却已然不知何处去,唯有桃花笑春风。关盼盼是徐州刺史张愔的爱妾,俩人曾在燕子楼上看日升日落,在楼边溪畔缓步慢行,张愔去世后,燕子楼风光依旧,关盼盼却不复歌舞,独居燕子楼十年。
辛弃疾通过典故类聚,自用两段美丽的爱情故事比身世,叙述了早年一段美好的情感经历,也暗示了物是人非的情感伤痛。
下片“尊前重见,镜里花难折”化用黄庭坚《沁园春》中词句“镜里拈花,水中捉月,觑着无由得见伊”[9],词写女子与恋人分离后的相思之情。“也应惊问:近来多少华发?”化用苏轼《念奴娇》诗句“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8]357,更有苏轼《江城子》“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8]136之感,写别后的刻骨相思与人生沧桑。两处用典着力写相思,抒发的是当下故地重游的思念之情。
辛弃疾早年的这段恋情已无史料记载,但读这首词,细细剖析其用典的习惯性思维,真可以读出一段伤感而唯美的柔情。
二、婉曲写心型典故类聚
辛词写心型典故类聚主要有两类。其一是复合类型典故类聚,在叙事、题咏时,常常将切合事件、地点、时间、人物等的相关典故同时聚集在一起,在纪实中暗含自己的内心情感;其二是隐喻式的典故类聚,即将主题相同的典故聚集在一起,采用香草美人手法,以典故中的人物自比,委婉含蓄地展示自己的心路历程。
(一)复合类型典故类聚在纪实中写心
前文说典故类聚有切合人物姓氏的,有切合所处地点的,有切合事件的,有切合主题的,复合类型典故类聚至少包含上述类型中的两种,甚至更多。稼轩词的抒情色彩较浓,词中典故类聚更多地表现为复合类型,前文所提《摸鱼儿·观潮上叶丞相》《念奴娇·书东流村壁》其实均为复合类型的典故类聚。《摸鱼儿》有切合“观潮”事件的典故类聚,有切合“杭州”地点的典故类聚。切合地点的典故选取伍子胥与范蠡,颇有壮志难酬意味。《念奴娇》则是切合“爱情”事件与“相思”主题的复合类型典故类聚,在叙写早年的恋情中抒发了当下的思念之情。在叙事中抒发心曲的复合类型的典故类聚以《满江红·汉水东流》较为典型:
汉水东流,都洗尽,髭胡膏血。人尽说,君家飞将,旧时英烈。破敌金城雷过耳,谈兵玉帐冰生颊。想王郎,结发赋从戎,传遗业。
腰间剑,聊弹铗。尊中酒,堪为别。况故人新拥,汉坛旌节。马革裹尸当自誓,蛾眉伐性休重说。但从今,记取楚楼风,裴台月。[2]45
这是一首送别词,词中有切合人物姓氏的典故类聚,知友人姓李,前文已述,不复赘言。据“故人新拥,汉坛旌节”,可知友人当是受命奔赴军营担当重任,因“汉坛”典说的就是汉高祖刘邦曾在汉中筑坛拜韩信为大将。
与此相关,词作密集出现了切合战争与军事的另一类典故,这类典故有事典:李广战匈奴、王粲赋《从军诗》、冯谖弹铗而歌、韩信汉中拜将、马援马革裹尸。其中,李广、韩信、马援均为汉代著名战将,都曾在北方征战,典故又切合“北方”这一特定地点,有着特定意味。王粲自建安十四年(209)至建安二十二年(217),曾六次随曹操出征,写有《从军诗》(1)王粲于建安十四年(209)、十七年(212)、十九年(214)、二十一年(216)随曹操南征孙权;建安十六年(211)西征马超;建安二十年(215)西征张鲁。邓广铭先生认为:“是行也(征张鲁),侍中王粲作《从军诗》五首以美其事”,(王粲)“避董卓之乱而至荆州依刘表,其《从军诗》即在荆山所赋”。详诗意,邓先生对《从军诗》的创作时间及创作地点的注释有待商榷。,诗歌表达了建功立业的理想,词中是借王粲典写友人杀敌立功的志向。冯谖长铗典似乎与战争、与北伐抗金无关,实则犹有可说之处。《冯谖客孟尝君》中冯谖三歌“长铗归来乎”[10],意欲有所作为。长铗为兵器,辛弃疾是借冯谖歌“长铗归来乎”为友人壮行并对友人建功寄予厚望。
词中尚有语典“金城”“玉帐”“蛾眉”“伐性”“论兵”等。“金城”“玉帐”化用颜之推《观我生赋》“守金城之汤也,转绛宫之玉帐”[11]537,“玉帐”为兵书,该典是对友人军事才能的称颂。“论兵”典出苏轼《浣溪沙》“论兵齿颊带风霜”,依然是对友人才能的肯定。“蛾眉”“伐性”,典出枚乘《七发》“皓齿蛾眉,命曰伐性之斧”[12]1560,辛弃疾用此典是对友人的规箴,目的是希望友人以抗金大业为重,不要贪图享乐。
上述“典故类聚”传达出的信息如下:李姓友人有从戎立功志向,有出色军事才能,受命前往军营赴任;辛弃疾借李广、韩信、马援、冯谖等典激励友人杀敌抗金;借“蛾眉”“伐性”典对友人谆谆告诫;借冯谖典对友人寄予殷切期望。整首词虽然用典密集,但却彰显着杀敌报国的男儿血性和诤友的交往之道。
词最后“但从今,记取楚楼风,裴台月”中“楚楼”“裴台”典故切合词人的创作地点,词句用典所要表达的是:希望远赴军营的友人记住“此地”的他,记住他的期望。“此地”即词中的“楚楼”“裴台”,那么“楚楼”“裴台”到底何在? 有研究者认为楚楼是楚台,用的是宋玉《高唐赋》的典;也有学者认为楚楼就是庾楼,裴台就是庾台。“楚楼”“裴台”用的是东晋庾亮在武昌的典。邓广铭先生进行了考证,他根据辛弃疾同时代人袁说友《咏楚楼》题下自注“楼在沙市”等资料,认为辛词中的楚楼亦为江陵沙市,而非楚台、庾楼;庾台,当为荆台[2]46—47。王兆鹏、吴琼《稼轩词五首系年考辨》认为:“庾台”应是“裴台”,“楚楼”“裴台”均在长沙,词中友人很可能为郭杲[13]。根据辛弃疾典故类聚的习惯性思维,“楚楼”“裴台”为稼轩送别友人所在地当无异议;“楚楼”“裴台”在湖北还是湖南,根据王粲的典故,笔者倾向于湖北。能确定典故所指地点即能判断本词的编年;反之,若能确定本词的编年,亦能推知“楚楼”“庾台”之所指。目前似乎无解,只能期待今后有更多具有说服力的材料。
(二)隐喻式典故类聚借共同主题写心曲
用典是一种修辞手法,其主要作用就是典雅含蓄地表达思想、抒发情感。辛词的“典故类聚”,在委婉含蓄的基础上增强了词作的隐喻性,大大强化了表达效果。这种隐喻性往往以典故人物自比,在典故共同主题的聚合中完成自我心路的展示。试以《贺新郎·琵琶赋》为例分析之:
凤尾龙香拨。自开元霓裳曲罢,几番风月?最苦浔阳江头客,画舸亭亭待发。记出塞、黄云堆雪。马上离愁三万里,望昭阳宫殿孤鸿没。弦解语,恨难说。
辽阳驿使音尘绝。琐窗寒、轻拢慢捻,泪珠盈睫。推手含情还却手,一抹《梁州》哀彻。千古事,云飞烟灭。贺老定场无消息,想沉香亭北繁华歇,弹到此,为呜咽。[2]137
整首词“用事最多,然圆转流丽,不为事所使,称是妙手”[14],几乎句句用典,其中语典包括对石崇、王昌龄、李白、白居易、元稹、欧阳修、苏轼的诗词及唐代郑处诲的笔记史料《明皇杂录》的引用和化用;事典涉及的主要人物有杨贵妃、商人妇、王昭君、班婕妤、秦娥等。乍看“网罗胪列,乱杂无章,殆如一团野草。惟其大气足以包举之,故不觉粗率”[15]。这里,梁启超从“以气驭典”的角度肯定了辛弃疾的用典。用“以气驭典”评论辛词的批评家不在少数,如清陈廷焯《云韶集》评本词“运典虽多,却一片感慨,故不嫌堆垛”[16],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说“拉杂使事,而以浩气行之,如猊之怒,如龙之飞,不嫌其堆垛”[16],都看到了辛词中“气”对典故的驾驭作用。
这些评论不无中肯之处,但用“杂乱无章”“堆垛”“拉杂使事”等词语,则是没注意分析辛弃疾用典的习惯性思维,实则这些典故都经过辛弃疾的精心选择:典故有共同的主题——“离别”。顾随先生分析本词用典时说得好:“看他将上下千古与‘琵琶’有关的公案,颠来倒去,说又重说。难道是几个典故在胸中作怪? 须知他只有个道理在。”“稼轩此作,用了许多故实,恰如狮子滚绣球相似,上下,前后,左右,狮不离球,球不离狮。”[17]顾先生这里的“球”即本文所指的典故类聚中的相同主题。词中杨贵妃琵琶弦断的生离死别,商人妇琵琶遮面、独守空船的等待,王昭君怀抱琵琶的黯然去国,班婕妤冷宫不见日的隔离,秦娥音信杳无中的望断秋月,无不与“离别”相关。稼轩词中用典实则继承了《离骚》香草美人的象征手法,借这些离别中的女子隐喻自己的身世,明写男女恋情实写君臣之义。
在离别主题下,辛弃疾选择的典故人物有如下两个特点:
其一,这些女子,她们大都有着盛极而衰的人生经历。杨贵妃曾与唐玄宗沉香亭共赏牡丹,却死于马嵬坡;王昭君出塞身死异国;班婕妤曾是汉成帝宠妃,终被打入冷宫;商人妇曾名属教坊第一,老大却嫁为商人妇。辛弃疾还巧妙地用男性人物作为陪衬,见证了这些美丽女子的人生际遇。江头客听闻了琵琶女的自述,连昌宫边老翁讲述了以杨贵妃为代表的宫中生活的兴盛衰亡,唐代乐师贺老(贺怀智)也印证了开元的宫廷盛世。
其二,这些女子多与宫廷相关,杨贵妃、王昭君、班婕妤自不必说。商人妇,曾是宫廷教坊歌女。即便是秦娥,也在汉代宫殿的遗址边苦苦守望与等待。
综上,辛弃疾并非是随意堆积典故,而是有意识地选择典故,通过宫妃、宫女、宫廷歌女及宫外女子的盛衰人生,展示离别的悲苦,并以此暗喻自己的人生处境——盛极而衰,远离朝廷、远离抗金事业,书写自己的心境——思归而不得。对照辛弃疾的人生经历,“盛极而衰”应该指的就是他首次赋闲上饶。邓广铭先生将这首词编年于淳熙九年(1182),是很有道理的。
淳熙八年(1181)末,辛弃疾遭弹劾落职,居家上饶,对于南归有为、渴望收复北方中原的辛弃疾而言,这不啻是一次重大的打击。有为不能为,有家不能归,辛弃疾的伤痛就在“离别”这个主题下,通过这些女子的人生遭遇呈现出来。陈廷焯《云韶集》说此词“心中有泪,故笔下无一字不呜咽”[16],对这首词的情感解说是极到位的。这种强烈的痛心,应该是发生在遭受打击之初。庆元元年(1195),辛弃疾再次罢职,回到上饶带湖居住。庆元二年(1196),他有词《沁园春·灵山齐庵赋时筑偃湖未成》,其中写道“老合投闲,天教多事,检校长身十万松。吾庐小,在龙蛇影外,风雨声中”[2]376,赋闲带来的打击与伤痛依然,但他“潜气内转”,多少能借自然风光加以排解了,不类此首《贺新郎》“恨难说”“为呜咽”[2]137。
《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词中的典故类聚,与《贺新郎·琵琶赋》有异曲同工之妙:同是以宫廷中的女子自比,典故同是“离别”主题的聚合。陈廷焯《白雨斋诗话》,认为此词为稼轩词之冠,全词“沉郁苍凉,跳跃动荡,古今无此笔力”[18]23。
绿树听鹈鴂,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看燕燕,送归妾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2]526
该词是一首赠别词。词中典故的共同主题是“离别”。上片连用昭君出塞、汉武帝陈皇后失宠及庄姜送戴妫三典,写出君王妻妾永别宫殿之痛;下片连用李陵送苏武、荆轲易水别燕太子两个典。五个写离别的典故,恰好紧扣“别茂嘉十二弟”之题中的“别”,似乎这样理解即可。其实,若如此,倒真有类堆垛典故了。
五个典故尽管均是写离别,其实还是有所不同的。上片典故采用香草美人手法,用宫廷中女性不幸遭遇的典故喻指自己,即以昭君、陈皇后、庄姜隐喻身世,其重点在于写离别之后的“哀”,一种思而不得的伤痛:思收复北方失地而不得,思归北方故国而不得。下片的典故重在写别离时的“壮”,借苏武与荆轲事迹写一份誓死不悔的忠义。词下片的李陵送苏武及荆轲易水之别的典故,不像《贺新郎·赋琵琶》典故中用男性作陪衬,而是以这两个典故为茂嘉弟壮行,因其时,其弟茂嘉赴桂林之官上任。
这首词典故类聚的同时,又巧妙构思。上片用典隐喻自己,写自己赋闲铅山瓢泉(2)词作编年见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第530页。邓先生认为此词作于辛弃疾赋闲瓢泉时期。的无奈与悲慨;下片用典送行,一腔壮志寄希望于兄弟。辛弃疾用典写心,以典明志,典故真是曲尽了他的赤胆忠心:即便自己落职居家,不能壮心报国,也不忘激励他人效忠国家。这种拳拳的报国之心,辛词中随处可见,前文《满江红·汉水东流》,辛弃疾同样是用典为友人壮行,对友人寄予期望。
当然,词作在别离之时,也传达出英雄的失路之悲,所以,结尾暗用杜鹃啼血之典收束全篇。陈廷焯论此词沉郁苍凉,这一风格从其用典上可以得到很好的诠释。辛弃疾一生事业是抗金,但反正归来的坎坷遭遇让他识尽愁滋味,却又欲说还休,这便形成了其词作的沉郁顿挫之风,最能表现辛词沉郁特色的创作手法莫过于这种隐喻式的典故类聚了。除前两首《贺新郎》外,早期作品《新荷叶·和赵德庄韵》也能从典故类聚中见其沉郁之风。该词是辛弃疾与友人赵德庄的唱和之作。据邓广铭先生笺注,词作写于淳熙元年(1174),时辛弃疾出任江东安抚使参议,重归建康,友人赵德庄则闲退故乡余干。辛弃疾在词中含蓄交代了往来建康的经历,抒发了别后的思念之情。
人已归来,杜鹃欲劝谁归。绿树如云,等闲借与莺飞。兔葵燕麦,问刘郎、几度沾衣。翠屏幽梦,觉来水绕山围。
有酒重携。小园随意芳菲。往日繁华,而今物是人非。春风半面,记当年、初识崔徽。南云雁少,锦书无个因依。[2]30
上片典故多切合“归”这一主题,满是身世之感。首句用师况《禽经》“杜鹃”典,明代彭天翼考证杜鹃是否为子规时引文道:“或曰春夏有鸟若云‘不如归去’,乃子规也。”[19]本句用典意在表明自己再次回到建康。第二句化用丘迟《与陈伯之书》中动以乡情、劝说陈伯之的文句“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12]1896,仍写自己来到建康。第三句“兔葵燕麦”典,借刘禹锡之典,写自己的身世遭遇。第四句“水绕山围”,邓广铭先生注以黄庭坚《次韵石七三六言诗七首》其七,原诗写到“欲行水绕山围,但闻鲲化鹏飞。女忧鬓发尽白,兄叹江船未归”[20]350,仍然紧扣“归”字。“山围”也可用刘禹锡《金陵五题·石头城》中的“山围故国周遭在”[4]172为注。
上片四句,句句用典,典故均扣“归”字,通过典故类聚这一习惯性思维可知,辛弃疾之“归”是多么艰难与无奈。首句淳熙元年(1174)再回建康,归来感慨万千。次句用丘迟劝降陈伯之之典,当是写自己绍兴三十二年(1162)奉表南归,初到建康。第三句借刘禹锡典,写自己南归后的遭遇。元和十一年(815),刘禹锡因八司马事件,贬朗州十年始得回洛阳,一首《戏赠看花诸君子》再次外放连州。宝历二年(826)奉调回洛阳,大和元年(827)再次写下《再游玄都观绝句》。从贬连州到回洛京,历时10年,其间虽曾短暂回京,但基本上处在贬谪外放中。辛弃疾绍兴三十二年(1162)南归至建康,到淳熙元年(1174)再回建康,其间12年,辗转江阴、广德、建康、滁州、临安等多地任职,其不被信任、备受打击的游宦遭遇堪比刘禹锡。
刘禹锡宝历二年(826)回洛阳,途经建康,写下《金陵五题》,“山围故国周遭在”[4]172,深深慨叹六朝的兴亡与人事变迁,这又何尝不是辛弃疾对南宋国事的慨叹! 上片第四句用刘禹锡典可如是解。若用黄庭坚的典“兄叹江船未归”[20]350,则“未归”写尽辛弃疾“南归”之后的痛:人已归却不被用,真是实同“未归”。这种“归如未归”之痛,正是他辗转漂泊的游宦生涯写照。典故类聚,就这样传达出他生命不自由、壮志难酬的伤痛。这样的生命磋磨,也难怪他会在《鹧鸪天》中感叹:“归休去,去归休。不成人总要封侯? 浮云出处元无定,得似浮云也自由。”[2]339
下片写友情,写对赵德庄的思念,用典重在“离别思念”。下片两个典,其一是曹丕《与吴质书》典,其二是崔徽与裴敬典。两个典故都含有往日温馨、今日伤感的内容。曹丕曾与建安诸子游乐清谈、诗酒唱和,但最终“节同时异,物是人非”[11]1943,友人或离别,或辞世,带给曹丕的是无尽的伤感与怀念。崔徽与裴敬中相识相恋,却不免离散,最终相思而亡。辛词借这两个典故表达出昔日的相聚之乐与今日的相别之伤,抒发了对友人赵德庄的思念之情。
乾道四年(1168),辛弃疾通判建康,曾与赵德庄交游,淳熙元年(1174)再到建康,赵德庄已经退居故乡,两人无缘再见。“南云雁少,锦书无个因依”[2]30,或许是思念过深,辛词的用典过于沉重,冥冥中是否是不祥的预感? 事实是,赵德庄在辛公作词的第二年,即淳熙二年(1175)便已辞世(3)赵德庄卒年参见韩元吉《南涧甲乙稿》卷二十一《直宝文阁赵公墓志铭》,中华书局,1985,第429页。。
三、结语
辛词用典,往往一词多典,甚至一句数典,拉杂运用,但在杂乱中却有章法可寻,这章法就是“典故类聚”。辛公爱书成痴,他说“细读离骚还痛饮”[2]401、“百药难治书史淫”[2]417,博学如是,典故在稼轩笔手下自然是信手拈来,但炫耀才华并不是他用典的主要目的。更多的时候,辛弃疾是用典故婉曲写心,记载自己的生命体验,记录自己的人生行藏。“不妨旧事从头记,要写行藏如笑林”[2]417,该词句为其用典做了很好的注解。
作为失路志士,辛弃疾有太多的愁苦、愤懑、不满需要宣泄,大声疾呼固是人之常情,但于辛弃疾的胸襟与遭遇而言,却是欲说还休;于文人的作词之法而言又未免粗率。辛弃疾于是借古人浇胸中块垒,一典不足以写怀复叠而加之,于是就有了典故类聚,就有了沉郁苍凉。陈廷焯《白雨斋诗话》说:“大抵稼轩一体,后人不易学步,无稼轩才力,无稼轩胸襟,又不处稼轩境地,欲于粗莽中见沉郁,其可得乎?”[18]38以此评辛词的典故类聚,亦十分得当。
辛词“掉书袋”固然有逞才学的一面,给读者带来了不少阅读困惑,但当我们沿着辛弃疾用典的思维习惯去品读他的作品,成为他词作的合格读者后,就可以在典故类聚中聆听到他的心曲,了解到他的身世行迹和创作情境,就能更立体地感知他的生命历程与人生情怀。